孫本召,70后,教師,編輯,安徽省作協(xié)會員。出版散文集《心靈的召喚》。
地里的野草是有耳朵的。有的草腦袋在高處,隨風搖曳;有的草面孔貼著地縫,閉目養(yǎng)神。它們可以聽到風迥異的音節(jié):春風是溫暖的流行,夏風是燥熱的搖滾,秋風是涼爽的民謠,冬風是寒峭的古風。它們也可以聽到人奇異的腳步聲:剛下地勞作的人,腳步輕盈如燕;勞作后回家的人,腳步重如磐石。遇到喜事的人腳下生風,喜氣洋洋;遇到白事的人腳下落石,心灰意冷。
五奶說,男孩子是根草,女孩子是朵花。我問五奶,我是一根什么草。五奶摸著我后腦勺上留著的長小辮,說我是一根狗尾巴草。五奶說完,笑得前仰后合,額頭上聚攏起一道道褶皺的巖層,癟癟的嘴巴里露出幾顆老稀牙,像一個怪異的黃道婆。讀書后,我對狗尾巴草多了一些認知。狗尾巴草長在詞典里,有一個好聽的別名,喚作狗尾草,屬禾本科,一年生草本植物,為旱地作物常見的一種雜草。既然常見,就是極普通的,平凡的。五奶說我是根狗尾巴草,看來還是有道理的。
五年級暑假,家里的那頭叫“秀秀”的水牛正身懷六甲。父親給我下了道死命令:每天必須割一籃子青草,不然,晚飯不準吃。父親語氣高亢急促,臉色鐵青。我不敢反抗,只能無條件簽下軍令狀。
村子里家家都有一頭牛。說是牛,其實就是一家人的命根子,是家里的祖宗,人人都得供著,奉著。我在村子里東溜西逛,鼻孔里充斥著草料和牛屎的味道。一頭牛叫了一聲,接著會聽到第二頭,第三頭。我能從牛的叫聲中聽出牛的公母,聽出是誰家的牛在叫。我對聲音天生敏感。牛有耳朵,草有耳朵,我也有耳朵。我總是認為,有耳朵的事物都是有神性的,都是應(yīng)被關(guān)注、憐愛、尊重的。
一座座圓形或者長方形的稻草垛和麥草垛站在宅基地上,沉默不語。它們似乎在裝聾作啞。它們的身體被石磙無數(shù)次地碾壓過,它們的嘴巴變了形,不是不說話,我猜想它們是不知道說什么,或者是對誰說,但是它們的耳朵還是敏銳的。它們聽到了一些生活的絮叨,這些絮叨來自于村子里的婦人:今年的柴火不夠燒,怎么辦,去地里割點茅草曬曬,或者,去割點蘆葦,再或者,去地里撿點秧根和紅麻根也是一種應(yīng)急。
我的母親總是在麥草垛前徘徊。她扯下一把把麥草,抱進廚房,像抱著自己失散多年的嬰孩。她再把一把把麥草塞進黝黑的鍋底。這些金黃的麥草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釋放出最后的熱情和熱能,把鍋底烤得通體發(fā)紅。母親的臉也被印染上一層紅暈,心里霞光萬道。每頓飯都會耗盡一些麥草,麥草垛日日消瘦。母親總是在飯桌上說,麥草是炊煙的宿命。我那時并不知道宿命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炊煙一裊,家里就有了家的味道。這種味道與生俱來,深入骨髓,不可剝離。
稻草垛是秀秀一年的口糧。母親從不光顧。父親是那里的???。我也是。我拉著秀秀出門遛彎,下湖吃草,走過稻草垛。秀秀會故意斜著身子把自己圓鼓鼓的肚子在草垛上蹭一下。這一蹭,稻草垛身子便輕輕地一晃,秀秀高興地把尾巴左右亂擺。
稻草的肌骨綿軟,適合秀秀的口感,極易打開它的味蕾。稻草需用鍘刀分段,每段長六公分左右。這個工種技術(shù)含量頗高。需兩個人聯(lián)手操作。一個人盤草、塞草,另一個人提刀、壓刀。一個人跪著,另一個人站著。站著的人把鍘刀高高地抬起,跪著的人掐著一小捆稻草往鍘刀的最前端塞填,塞填得越靠前,越緊實,站著的人越省力,稻草越容易被鍘斷。兩個人要眼疾手快,默契配合。每次鍘草,父親都會喊上我。父親跪著,我站著。父親盤草一絲不茍。他一邊用粗糙的大手摩挲著狹長的草莖,一邊囑咐我壓刀的時候要猛然發(fā)力,不可慢騰騰用勁。
秀秀只吃稻草段是要掉膘的。父親對我下達的一籃子青草的死命令,是對秀秀的恩賜,也是對秀秀的感恩。汁液飽滿的青草才是秀秀每餐的美食。這種美食在雜草叢生的夏季,尤為豐盛。大地上野草遍地,生機蔥蘢。許多知名的和不知名的草,挨挨擠擠,密密麻麻,占據(jù)著村子里的田田埂埂、溝溝壑壑。
我的草籃子是父親用荊條編制的,不是竹條的。竹條編制的籃子輕巧,是母親趕集的時候挎的。我的荊條籃子比母親的竹籃子要重得多,也大得多。
十二歲的少年挎著荊條籃子在村子里出出進進。出去的時候,籃子里空空蕩蕩;回來的時候,籃子里郁郁蔥蔥。割草最重要的工具是長柄鐮刀。我的鐮刀每次都是父親親自磨礪。他蹲下來,把鐮刀放在條形青石上,抄點水,一上一下推送著。鐮刀在青石上上下下滑動,父親的身體也有節(jié)奏地晃蕩。這組鏡頭,定格多年。有幾次,我吵鬧著要磨,他都不許。他說,我還小,還不懂鐮刀。我說我懂,鐮刀鋒利,草就能割得多。父親卻說,草割得多少,與鐮刀的利鈍關(guān)系不大,草有自己的地盤。我問,草的地盤在哪里?父親說,得靠自己去找。
村子里牛多,割草的人也多。草越來越少,我每天出去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想裝滿一籃子草,變得越來越艱難。我開始相信父親的話,草一定有自己的地盤,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鐮刀還沒有真正地介入。大路上,敞亮、開闊,走的人多,能上刀的草早已被清乂;黃豆地里的草也是蹤跡難尋,被鋤頭來回巡視多遍,一次就是斬草除根。我開始鉆紅麻地。高高的紅麻掩蓋了我矮小的身體。紅麻地里密不透風,陰森靜謐。我不敢孤身深入,地里的墳塋總是不期而遇。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紅麻地里的墳塋上荒草萋萋。那里的草埋沒了人的軀干,竟然高過了人的頭顱。
我的父親是一位教書匠。他半公半農(nóng)。有時候,他是泥腿子,有時候,他是筆桿子。他是家里名副其實的主角,竟然能把多個角色出色地演繹。我不得不佩服父親。我割草的間隙,父親從來沒有停止自己與草的對決。他在為家人打一場艱苦的戰(zhàn)役。他的敵人就是野草。父親說,他的學生也是他的莊稼。他不能讓學生的腦袋里長了草。夏季,是父親最焦慮的季節(jié)。野草無時無刻不在盤算著侵占他的莊稼。稻田里的稗草、異型莎草、扁稈藨草、牛毛氈、鴨舌草、三棱草、眼子菜、千金子沆瀣一氣,一起圍攻父親。父親扛著秧耙,從早到晚在稻田里尋覓,一行行,一塊塊。一棵棵野草在鐵釘制作的秧耙下繳械投降,父親一顆顆汗水摔落在田地里。夕陽下,父親又黑又瘦,他佝僂的身影分明就是一棵高大的狗尾巴草。
父親闖入野草的地盤。只是不巧,草的地盤和他的莊稼地盤混為一體,這兩股勢力勢不兩立,此長彼消。這種拉鋸戰(zhàn)最消耗父親的體力。每每是這塊地的草消除了一遍,另一塊地的草又猖狂了起來。父親兩眼通紅,殺紅了眼。他輾轉(zhuǎn)于家里的每一塊田地,草的攻勢一輪接一輪。成千上萬棵,集團化進攻,父親就是一個人,他是我們的孤膽英雄。
日子和草一樣瘋長。田里再也不見牛的影子。收割機和旋耕機成為土地上的新寵。除草劑成了草的克星。年輕的村民們解放了雙手,開始遠離家鄉(xiāng),把老弱病殘和婦女兒童留在家里。他們是一簇簇蒲公英,風一起,就會飄散,四海為家。
草開始肆無忌憚?chuàng)屨继锕?、渠岸、墳塋、路邊,把它們的種子種在人力資源無暇顧及的區(qū)域。沒有了牛羊的鄉(xiāng)村,草撒歡的本領(lǐng)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fā)揮。草沒有被利用的價值,人們不再為它爭風吃醋,由著它們的性子,想怎么長,就怎么長。只要不去妨害莊稼,就不會用除草劑對它們施以極刑。
秋風蕭殺,野草們的時日不多??菸拿\無法逃遁。秋風中有一種煞氣,在村子里溜達來,溜達去。某些身子累卵的人,某些精神凌亂的人,禁不住風熱,風寒,便在某一天選擇某一種方式就被風裹挾著離開了人們的視線。和我年紀相仿的村西的傻燒毛,一夜之間暴病于自己草屋里,渾身被蚊蠅叮得千瘡百孔;村東的愣語錄癲癇發(fā)作,一頭栽進茅坑里,窒息而亡。死亡總是和村里的人形影不離。趕不走,驅(qū)不散,就像荒草燃燒的青煙,一直彌漫著一股焦灼的氣味。
我的母親在病床上熬了大半年,從胖大嬸熬到骨瘦如柴,皮包骨頭。從六月的芳草萋萋,熬到十一月的摧枯拉朽。被推進火化爐的剎那,母親分明就是一根衰老的麥草。一季季荒草掩蓋了她的頭顱。她安息的大地上,草的氣息漸漸羸弱。候鳥南遷,秋雨淅瀝,寒霜降臨,一場大雪覆蓋了整個村子。
我知道荒草并沒有枯死。它們削發(fā)明志,把根藏匿于泥土之中。根在,一切的荒蕪都是短暫的。無邊的冰雪會融化成汩汩的清源。地下是一個巨大繁雜的網(wǎng)絡(luò)系統(tǒng),盤根錯節(jié),橫七豎八,看似雜亂無章,其實有條不紊。草的強大、震撼和人類的渺小、卑微成為鮮明的對比。我在老家的院子等了六個春天,也沒有等到母親敲門的聲音,也沒有看到她熟悉的背影。但是,只要春天一到,院子里的草就會一片碧綠。這些草一定是母親派來的郵差,草葉上晶瑩的露珠,想必是母親思念我的淚水吧。
我一次次從鋼筋水泥的縣城新家返回草木泥土的老家,為了什么,為了誰,也沒有標準的答案。也許可以解釋:老家就是一根草的根系,子女就是泥土上草的莖葉。日子無聲無息。人如草菅,但是萬物有耳,可以聽到一些萬籟俱寂后復(fù)蘇重組的音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