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顧方舟 整理/
1955年,江蘇省南通市突然爆發(fā)大規(guī)模小兒麻痹癥(學名叫脊髓灰質炎癥,是由脊髓灰質炎病毒引起的急性傳染病。病毒常侵犯中樞神經系統(tǒng),造成脊髓和呼吸系統(tǒng)受損,嚴重時會出現下肢肌肉萎縮、畸形,多發(fā)于嬰幼兒,故俗稱小兒麻痹癥),短短數月時間,這場主要侵害1歲至6歲小孩的瘟疫,席卷了整個南通市,1680名兒童被感染,致殘率接近70%,466人死亡,致死率高達28%。
感染脊髓灰質炎病毒的人四肢會出現不同程度的癱瘓,嚴重者可因呼吸困難致死。由于小孩抵抗力差,加之新中國成立初期醫(yī)療環(huán)境落后,小兒麻痹癥很快就開始泛濫。據統(tǒng)計,1960年前我國每年有2萬~ 4.3萬名孩子會患上小兒麻痹癥。
1952年,顧方舟(右一)在蘇聯(lián)醫(yī)學科學院病毒研究所與研究生們一起學習
在重災區(qū)南通,每天都有滿臉焦慮的父母背著孩子來回奔走在各大醫(yī)院間。于是,“背包族”一詞成了那個時代最慘痛的國家記憶,因為每個背包里都是一個癱瘓甚至即將逝去的生命。有些來自農村的父母不只要背上自己的孩子,還要背上好幾天的口糧,吃完了,他們寧愿上街乞討,也不愿回家讓自己的孩子等死。然而,每去一家醫(yī)院,他們得到的答案都一樣:救不了!
這個消息很快傳到周恩來總理那里。周總理常說:孩子是國家的花朵,是民族未來的希望,如果任由脊髓灰質炎癥禍害中國兒童,國家還談什么希望?民族還有什么未來?看到疫情報告越堆越多,溫文儒雅的周總理眼都急紅了,開會時甚至好幾次急得拍桌子。
這時,一個白衣戰(zhàn)士出現了,他叫顧方舟(1926—2019,中國著名醫(yī)學科學家、病毒學專家,被稱為中國的“脊髓灰質炎疫苗之父”,在新中國成立70周年之際,被授予“人民科學家”國家榮譽稱號),1950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醫(yī)學院醫(yī)學系,后前往蘇聯(lián)醫(yī)學科學院病毒研究所深造,獲病毒學副博士學位。1955年9月,顧方舟剛從蘇聯(lián)回國便遇上了這場史無前例的“大瘟疫”。作為病毒學副博士的他毅然扛起了攻克小兒麻痹癥的重任。
顧方舟與兒子顧烈東合影
科研攻關之初,顧方舟的進展并不順利,主要是獲得數據的渠道有限。當時,全世界對脊髓灰質炎癥研究最深入的國家是美國。1916年,全球爆發(fā)第一次脊灰炎瘟疫,重災區(qū)美國共有27000人感染,死亡人數超過6000人,就連美國在位時間最長的總統(tǒng)羅斯福也被這場瘟疫所波及,從此終生癱瘓。1952年,第二次脊灰炎癥席卷美國,感染人數飆升至57268例,全美上下一片恐慌,人人自危。1954年,美國病毒學研究員J. Salk通過福爾馬林成功把脊髓灰質炎癥的病毒殺死,并制成滅活疫苗。但因為不敢做人類活體實驗,該項研究無限期停擺。
眾所周知,20世紀50年代的中美關系完全敵對,尤其是經歷過朝鮮戰(zhàn)爭的慘敗后,美國更是把中國視為其亞太戰(zhàn)略的眼中釘、肉中刺,如此具有戰(zhàn)略意義的疫苗,美國當然不會給中國用。沒有辦法,顧方舟只能寄希望于在蘇聯(lián)的關系。1956年,蘇共召開二十大之后,中蘇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多,兩國之間的關系慢慢惡化,中國從蘇聯(lián)獲得科學技術的渠道越來越少,顧方舟的團隊亦是如此。
項目陷入停滯,顧方舟就經常在實驗室里枯坐,尋思著究竟是哪個細節(jié)出了問題,有時候一坐就是一整夜。其間,一位母親背著患小兒麻痹癥的孩子哭著求他救救孩子的事情深深刺痛了他。對此,顧方舟回憶說:“交給我這個任務,我想無論如何也得把它完成。我碰到有個家長到北京,她找到我就問,大夫你看有什么辦法,我孩子的右腿已經癱瘓了。我說你只能到醫(yī)院去做外科手術,這個病沒有什么特效的藥。那位母親聽了我這話以后非常失望。我就想有千千萬萬的孩子,一個大的流行年的話,過去咱們中國都有1萬到2萬孩子由于這個病癱瘓?!?/p>
家長抱著孩子絕望離開的那一幕,深深刻在了顧方舟的腦海里,他發(fā)誓,窮盡畢生余力,哪怕是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要盡快把疫苗研制出來,疫苗早出來一分鐘,國家未來就多一分希望。
為了加快科研進程,顧方舟決定啟動活體實驗,用接近人類構造的猴子作為項目實驗對象。于是顧方舟和他的團隊舍棄了環(huán)境殷實的中國醫(yī)學科學院,離開北京,集體奔赴千里之外的云南昆明西郊的玉案山。在這里,有一個隱蔽在熱帶雨林中的猿猴實驗基地。
說是實驗基地,但實際上就是一個養(yǎng)猴子的山洞,環(huán)境差得連人住的地方都沒有,必須自己建房。在這種地方怎么能搞疫苗研究?不少人建議下馬這個項目,甚至連中國醫(yī)學科學院的領導都有些懷疑,忍不住打了好幾次電話問顧方舟。顧方舟也是被逼得沒法,索性立下軍令狀:“不把疫苗研究出來,我就不出這個實驗基地!”
顧方舟夫人李以莞回憶說,當時的玉案山一片荒蕪,科研人員們扛著大石頭壓地基建房子,9個月,大家一磚一瓦,在一片荒山上建起了生產疫苗的基地。
李以莞說:“當時云南省批的這塊地就在西山上,海拔2100米,一磚一瓦都得從山下拉到山上去,沒有水沒有電,冷凍庫也沒有,一些培養(yǎng)細胞、實驗用的藥品都需要在冷凍庫里保存。沒有辦法,只能每天山上山下地跑。把東西存在昆明市肉聯(lián)廠的冷凍庫里。第二天早晨要用,再背到山上去。”山里茂盛的植被把來回奔跑的科研人員割得體無完膚,但他們渾然不在意,因為他們沒時間在意,如果不盡快把培養(yǎng)的細胞、實驗用的藥品送去肉聯(lián)廠冷藏,細胞、藥品在高溫環(huán)境下就會發(fā)生變質,實驗項目也可能毀于一旦。
辛苦、勞累,其實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連最基礎的生活保障都沒有。20世紀60年代初,接連不斷的天災讓中國糧食產量銳減,顧方舟的團隊,每天只能吃幾兩的食物,但科研攻關是個重體力、高腦力的勞動,一天都不能停,長此以往,很難有人吃得消。有一次,一個飼養(yǎng)員餓得實在沒有辦法了,居然去偷猴子的糧食吃,被大家發(fā)現后立即引起實驗室的騷亂,對于這個“小偷”,人人都在口誅筆伐,但唯獨顧方舟沒有,他只是覺得很心酸,一個人,是要餓到什么程度,才會去偷畜生的口糧啊?最后,顧方舟出面制止了爭吵,并略帶著哭腔說道:“人可以餓,但猴子是實驗用的,它關系著萬千性命,絕不能餓!”
所有人都沉默了,若非肩負家國重任,誰愿意將猴命凌駕于人命之上呢?皇天不負有心人,不知在歷經多少個日日夜夜后,顧方舟和他的團隊終于成功研制出中國首批抗脊髓灰質炎癥的減毒活疫苗!
雖然疫苗研制成功,但遠沒到抗脊髓灰質炎癥勝利的地步,猴子的身體構造與人類只是相近,而不是完全相同,哪怕有1%的細微差距,疫苗也會產生不同的效果,搞不好還會殺人,畢竟疫苗本身就是病毒的一種。問題來了:要想確定疫苗在人體的有效性就必須做臨床活體實驗。
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世界衛(wèi)生組織(1948年4月7日宣告成立。中國是世衛(wèi)組織的創(chuàng)始國之一。1972年,新中國正式恢復在世衛(wèi)組織的合法席位)就明文規(guī)定,不得拿活人作醫(yī)學實驗,這也是J. Salk項目停擺的原因。如果中國拿活人做實驗,一旦消息泄露,其反人類的罪名必將讓世界群起而攻之。怎么辦?顧方舟做了一個瘋狂的舉動。沒錯,他把自己作為活體實驗對象,義無反顧地喝下了一小瓶疫苗溶液。一周過去,他安然無恙。
但這說明疫苗成功了嗎?沒有!原因很簡單,成年人的抵抗力比小孩子大,對大人有效未必對小孩子有效。脊髓灰質炎多發(fā)病于7歲以下的兒童,必須要在兒童身上進行臨床實驗??赡募以敢獍炎约旱男『I出來做實驗呢?要知道,疫苗實驗接種的實驗對象必須是沒有感染該病毒的人,也就是說,作為實驗對象的小孩可能面臨感染脊髓灰質炎癥的風險。
這一次,顧方舟又做了一個“瘋狂”之舉。他含著眼淚,讓自己的兒子顧烈東成了中國第一個喝下脊灰疫苗的孩子!一旦失敗,他那年幼還不會說話的兒子要么癱瘓,要么死亡。一個父親,是要背負多大的責任,是要有多大的決絕,才可以冒著孩子死亡的風險去驗證一批藥的有效性。
父子倆都回憶了當初的那個選擇:
顧方舟:“即使有點風險,豁出去了!只能這樣,不然沒法進行實驗,誰也不敢吃,你自己不敢吃,能讓別人去吃嗎?”
顧烈東:“現在想起來有點后怕。但是我還是非常理解我父親。在做這個決定之前,我估計他思想斗爭也很激烈?!?/p>
晚年顧方舟
為了驗證實驗成果的廣泛性,團隊其他成員也陪著顧方舟“瘋”,一個個含著眼淚給自己的孩子吃下疫苗。如果實驗失敗,他們不僅可能承受喪子之痛,甚至還會背上親手殺死自己孩子的罪名。有人批評:他們是一群瘋子。一群為了實驗結果,不惜一切代價的瘋子。
但只有懂的人知道,他們背負著怎樣的使命?;⒍具€尚且不食子,哪個父母不是在盡力維護孩子的周全?甚至不惜犧牲自己!若非為了更多的孩子,誰又愿意讓自己的孩子冒險?他們不曾忘記從業(yè)前的那句誓言:“我決心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維護醫(yī)術的圣潔和榮譽,救死扶傷,不辭艱辛,執(zhí)著追求,為祖國醫(yī)藥衛(wèi)生事業(yè)的發(fā)展奮斗終生!”
那是他們生命中最漫長的10天,每時每刻都無比煎熬。10天后,所有孩子完全正常。他們成功了!這一刻,向來堅毅的顧方舟哭了。其他的同事都和他抱在一起痛哭流涕。是的,他們賭贏了。顧方舟和他的戰(zhàn)友們用自己與孩子的生命為共和國的兒童們戰(zhàn)勝了脊髓灰質炎癥!
1960年12月,首批500萬人份III期脊髓灰質炎疫苗生產成功,疫苗在北京、天津、上海等11個城市推廣。從200萬小兒服用活疫苗后的流行病學分析來看,活疫苗對各地“脊灰”發(fā)病率及流行規(guī)律產生了顯著影響。經過一年的密切監(jiān)測,試驗的11個省市發(fā)病率與1959年相比,下降了1~10倍!
1961年10月,周恩來總理視察昆明中國醫(yī)學科學院醫(yī)學生物學研究所
1961年,滿懷欣喜的周恩來總理視察昆明中國醫(yī)學科學院醫(yī)學生物學研究所,顧方舟匯報說:“如果全國7歲以下小兒都能接種疫苗,就有希望在我國消滅脊髓灰質炎癥。”
周總理一邊夸他,一邊開玩笑地說道:“那到時候你們豈不是要失業(yè)啦!”
顧方舟堅定地回答:“不會,那時候我們就去研究消滅別的疾病。”
周總理聽罷稱贊道:“中國人就要有這個志氣!”
隨后,顧方舟就投入到徹底消滅脊髓灰質炎癥的戰(zhàn)斗中去。不過,很多小朋友覺得疫苗不好吃,下不去口,雖然不是什么大事,但顧方舟卻牢牢牽掛于心。有一天,他愣瞅著正在吃糖的同事小孩,突然靈感爆發(fā):為什么不把疫苗做成糖呢?說干就干,顧方舟立即讓疫苗生產廠加班加點地趕制“脊灰”糖丸疫苗。
在甜味攻勢下,1964年,中國脊髓灰質炎癥的平均發(fā)病率從1949年的十萬分之4.06降低至十萬分之0.046,1978年,“脊灰”糖丸疫苗列入全國免疫計劃,每個孩子免費吃。
1993年,中國正式在全國范圍內拉開脊髓灰質炎癥殲滅戰(zhàn)。2000年,“中國消滅脊髓灰質炎證實報告簽字儀式”在北京舉行,已經74歲的顧方舟作為代表,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中國成為無脊髓灰質炎國家。
2019年,顧方舟因病醫(yī)治無效在北京逝世,享年92歲。他生前常說:我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做了一粒小小的糖丸。
可就是這么一粒小小的糖丸,挽救了中國千千萬萬個孩子,更挽救了國家與民族的未來!正如顧方舟所說:“……這幾十年這輩子沒白辛苦,可以跟老百姓說,我盡力了,你們的孩子再也不得這個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