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我小時候,“婦女”這個詞,不太出現(xiàn)在口語里。誰如果稱呼別人“這位婦女”,覺得不是很禮貌。似乎“婦女”這個詞,更多出現(xiàn)在書面文字、廣播喇叭里。比如我在外婆以前待過的廠里,聽到喇叭說:“婦女同志們請到第二食堂集合?!?/p>
所以“婦女”這個詞很中性,很對路,但我理解為什么許多女性朋友不喜歡這詞:因?yàn)檎Z境的緣故,現(xiàn)在說到婦女,至少我自己,總會想到雙職工家庭勞動婦女的形象。
使用的語境,是會改變詞意味的吧?
“女子”,這個詞在金庸小說里挺常見,沒啥感情色彩。但在現(xiàn)代口語里用起來,常有隔了一層之感。好好說著話,“剛才遇到的那位女子”,總有些出戲;得說成“適才/方才那位女子”,感覺就好一些。
大概“女子”這個詞,偏書面,不口語,且偏古,日常生活里用來,也不大對吧?
“女人”,這個詞如果不在討論兩性的書面用,就會覺得失之禮貌?!芭?,請把那個碗遞給我”,大有頤指氣使的味道?!芭?,你引起了我的注意”,這是霸道總裁的口吻。
“小姐”這個詞,很早就不好用了。1990年代的喜劇作品里,就常有類似橋段。男:“小姐……”女:“說誰小姐呢?你才小姐呢!”說來說去,還是被某個職業(yè),把這詞攪變味了。
明清小說里稱娘子、小娘子,現(xiàn)在當(dāng)然也不能用了。
還是小孩子比較方便:對陌生女性稱姐姐、阿姨、奶奶,都顯得親昵。
成年之后就麻煩了。姐姐不能叫,把人叫老了;“阿姨”這詞,更容易招恨。也不能隨便叫人妹妹,那是輕薄無行。
互聯(lián)網(wǎng)初期時,有人稱美眉,現(xiàn)在再叫,那就土得掉渣了。
我有天津朋友說,管人叫姐姐(讀成類似于結(jié)節(jié)?界節(jié)?我把握不好),人家不會惱,錯不了。
現(xiàn)在網(wǎng)上叫人小姐姐,好像也不錯。姐姐表尊敬,小姐姐又顯親昵又捧人年輕,嗯。
我一度覺得,稱姑娘挺方便的。這不江湖少俠看見女孩子,稱一聲姑娘,不遠(yuǎn)不近不親不疏,人家也不會瞪眼豎眉把你當(dāng)田伯光追著砍。但我一位北京的女性朋友說,她們女孩子圈子里,互相稱姑娘,甚至自己稱姑娘,挺好,有種女生宿舍的親近感;男人稱姑娘,總有種老大爺問路的感覺。
唉。
世紀(jì)之交,街上搞促銷的,很流行稱呼“美女”“帥哥”,于是這兩個詞也很快用濫了。最初這兩個詞是夸人的,現(xiàn)在擱大街上,誰叫你一聲“美女”、“帥哥”,估計也不太會有人引以為榮吧?
“女孩子”和“女生”這兩個詞,我小時候看書時,還有專指:前者基本就是女童,后者基本是女學(xué)生。后來我年紀(jì)稍長,發(fā)現(xiàn)“女孩子”這個詞類似于英語girl,范圍變寬了,一度可以覆蓋一切未婚女子。
“女生”這個更寬了,尤其在海峽對岸。早年有個相親節(jié)目叫《非常男女》,我媽愛看,我有時也聽一耳朵,總看見三十多歲的男女對談,說“我們女生,你們男生”——我猜他們也不是學(xué)生了,大概,那邊就是習(xí)慣用男生女生,代指男人女人吧?
說起來,世紀(jì)之交時,因?yàn)樾鞈砚暷鞘住段沂桥罚瑢?dǎo)致我們那里說起“女生”這個詞,總覺得是個臺腔少女,用類似于徐懷鈺(后來是林志玲)的口吻在說話。
您一定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詞使用的語境、場合與意思,會對詞匯乃至群體本身,產(chǎn)生影響。
比如吧,“女神”這個詞。在我小時候,“女神”這個漢語詞,真正璀璨堂皇。
一百年前,還有詩人寫《女神之再生》:
“姐妹們,新造的葡萄酒漿,不能盛在那舊了的皮囊。
為容受你們的新熱、新光,我要去創(chuàng)造個新鮮的太陽!”
那時,“女神”這個詞,帶著希臘神話式的崇高優(yōu)雅色彩。哪怕在日語里進(jìn)入流行文化了——比如《女神的圣斗士》,比如《女神異聞錄》(題外話:剛出來的P5R中文版,真值得再打一遍哦……)——也還沒那么糟。
所以“女神”這個詞,什么時候開始變味的呢?好像是,跟“高富帥”這類,專門物化人群的詞擱一塊久了之后,就慢慢變了?
大概,語言就是這樣:為了社交的方便,為了細(xì)化對象,會慢慢地分化出來。
所以婦女、女子、女人、姑娘、小姐、女士、女神、女性、美女、小姐姐、姐姐、妹子、妹妹等等等等,對應(yīng)了不同的語境。
越是細(xì)化,越是扭曲原意后再大量使用,就越會強(qiáng)化某個詞的意味。想來,詞被細(xì)化、濫用和扭曲,許多是因?yàn)樯虡I(yè)話術(shù),比如沿街促銷的都要喊“美女帥哥”,類似于有段時期,出租車司機(jī)都要喊“老板”。
也有些詞,純粹是小圈子黑話,意思完全扭曲之后,再推廣到大眾使用。大概,越是不同圈子,對同一個詞,越會有不同的看法。即,婦女、女子、女人、姑娘、小姐、女士、女郎、女神、女性、美女、小姐姐、姐姐、妹子、妹妹這些詞,之所以會帶出不同的意味,是因?yàn)橛心敲炊嗖煌恼Z境和訴求,在將這些詞的意味定型。
越是在詞匯上推陳出新地玩花樣耍俏、將對象細(xì)分、將圈子割裂、將意思扭曲,群體就被越來越分裂。
本來,許多所謂新詞流行詞,就是作為商業(yè)話術(shù)(滿街叫美女帥哥的人們)或小圈子玩梗(高富帥女神之類的搭配)起來,然后慢慢變味的。
有太多新詞本身毫無意義,意思扭曲,用到發(fā)濫,濫到終于沒法再用。比如“我和我的小伙伴”,比如“蠻拼的”,比如“藍(lán)瘦香菇”。大量濫用,除了一時的新鮮感外,也就是讓這些詞變得令人不再想用,讓我們的日常詞匯被污染。
我們要尊重女性,也包括尊重其他任何群體,就可以考慮這么開始:如果可以,盡量少用亂七八糟扭曲物化女性或其他群體的商業(yè)話術(shù),以及類似的黑話新詞。
更簡單一點(diǎn):好好說話。不然,真有一天,詞的意思都被污染完了,我們連找個適當(dāng)?shù)脑~來表情達(dá)意,都沒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