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樹喬
溫州有個地方叫墨池坊,我在那里工作生活了大約七年時間。之后總有一些牽掛,所以,也時常會去故地重游。溫州許多地名后都綴以“坊”字,比如百里坊、康樂坊、墨池坊,這些“坊”的意思不是作坊。我們知道,唐代后有坊市制,坊居人而市貿(mào)易,古代的“坊”多半就是居民小區(qū)。墨池坊作為地名的由來,在溫州盡人皆知,有些傳說也無法考證,不知真假,那些掌故不知道被多少人寫過了,再說也沒意思,就不說了,只說我和墨池坊的交集吧。
1982年,我提著個舊書包,是那種軍綠色的挎包,洗得半白不白,上面有偉人字體“為人民服務”,懷里還揣著我的勞動工具,一支半新不舊的鋼筆,悠悠地來到位于墨池坊的溫州市文聯(lián)打工,做的是小說、散文編輯,當然只是臨時工,沒有正式編制。之前,我是一名鉗工,制作冷沖模具和塑料模具是我的專長。我的手指甲縫墨黑,十個手指伸直,頂端都是整齊的一道黑線,像是故意描出來的。我用這樣的黑手握筆,在三百格的稿紙上心無旁騖寫下我的所思所想,如同和自己的靈魂對話。
鉗工搖身變成編輯,并非今生遇到了什么貴人,而是因為我業(yè)余在鼓搗寫作,在地區(qū)文化局辦的《甌海》和市文化局辦的《甌江》上都發(fā)表過作品。這樣就和地市文化局的老師們逐漸熟悉,有了聯(lián)系。我還記得,市文化局那時在興文里一座舊房子里,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文學青年眾多,文化局常常在晚上召集業(yè)余作者開會學習和交流。往往是時間未到,人便爭先恐后魚貫而入,希望占個好位置。遲到的人常常擠不進二樓的會議室,只好坐在樓梯上“洗耳恭聽”,那道木樓梯,就像是擁擠的文學獨木橋。
之后地市合并恢復成立了溫州市文聯(lián),又創(chuàng)辦了《文學青年》雜志,副主編何瓊瑋先生總是很有辦法,也不知道他通過什么渠道,什么關系,竟然請茅盾先生題寫了刊名,后來得知這是茅盾先生最后的墨寶,彌足珍貴。接著,又轟轟轟烈搞起了函授,一攤子的事正缺人手,我們幾個業(yè)余作者才被招募了去充當編輯。溫州是個自由職業(yè)者眾多的地方,“鐵飯碗”意識相對淡漠,許多來文聯(lián)工作的年輕人也沒有什么編制,到這來工作,也就是打工,是個能夠賺得一碗飯吃的差事。還有人對我說:從事這樣的文化工作,將來找老婆就不是問題。我也是將信將疑。
開始是在墨池坊大院正對面的一個小院子里辦公,小院里另一家單位是“貧辦”,全稱是貧下中農(nóng)辦公室,這個機構不知是干什么用的,現(xiàn)在肯定沒有了。后來,這小院又被市勞動局相中,市文聯(lián)只好搬到墨池坊一號大院的禮堂里辦公。大院是溫州地、市合并前的溫州市委、市政府的辦公所在地。大院里各種樹木參天而且繁茂,鳥鳴悅耳,樹下有甬道通往各辦公大樓。這園林一般的院子里,也有一些領導干部在此安家。常見一位公子哥,提著一桿氣槍在院子里轉悠,時不時地將槍口對準樹上的鳥兒。禮堂原本是機關開會的地方,現(xiàn)在成了辦公場所。函授部在舞臺上工作,其他部門都在舞臺下面工作。那時在文聯(lián)工作的大約有三十號人,正式在編人員不到十人。我以為那個時期,是溫州市文聯(lián)最輝煌的時期?!段膶W青年》辦成了全國四大青年文學期刊之一,其他三家是:南京的《青春》,上海的《萌芽》,成都的《青年作家》。如今頗有影響的《青年文學》那會兒還沒開張呢。彼時,我們邀請到了當時中國最著名的一群青年作家做顧問,發(fā)表他們最新的創(chuàng)作,同時開辟了《作家小傳》欄目,介紹當紅的青年作家。那幾年每年都邀請著名作家到溫州開筆會、做講座。
1983年秋天,編輯部派我到江蘇把高曉聲接到溫州來。那會兒高先生在太湖邊上無錫膠片廠旁邊的一家賓館里寫作,我是在那兒找到他的。我到之前先就通了電話,到了賓館,高先生已經(jīng)在大堂等我,我本想先登記住下,可是他拎起我的包,拉我到一旁耳告:“不用花錢了,我里面的套間空著,我們一起住算了?!崩项^挺隨和的,執(zhí)意要我和他住一個房間。當晚又一起喝了紹興老酒,兩人都喝得暈乎乎的,話也多起來,高先生說了許多他在農(nóng)村討生活的事情,說他那時種猴頭菌如何如何。躺在賓館的床上,我們又閑扯了一些溫州以及武進、常州的風俗民情。他問我:林斤瀾先生什么時候到溫州?我說林先生已經(jīng)在溫州了。那時我已經(jīng)知道林斤瀾、高曉聲二位先生是多年的老友。我原本打算早點回溫州,可是高曉聲先生說他約好了常州的牙醫(yī),要先回去補牙,不然怎么對付溫州的山珍海味?第二天無錫作家薛爾康兄送來兩張去常州的火車票。等高先生修牙,我在常州桃園新村高先生家里住了兩天,剛好高先生的老父親去了鄉(xiāng)下親戚家,空出一張床來給我睡。高先生和我都是有酒腸的人,就是修牙也照喝不誤,太湖蟹配老酒,很是愜意。
記得我們是乘夜班輪船去杭州的,高先生特意買了五盒無錫特產(chǎn)肉骨頭,途中無事就喝酒,喝得高興了就說自己在鄉(xiāng)下勞作,挑百十斤的擔子趕路,氣都不喘。可是我看著他一邊高一邊低的肩膀,不知道他是不是吹牛。我們這樣神侃,惹得旁邊一位女人問高先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高先生隨口說:寫書的。那女人就笑,我知道她以為高先生在說笑話,就說:這位是高曉聲老師,那女人感到非常吃驚:“不會吧,您就是高曉聲???”那時候高曉聲的小說正如日中天,在全國相當有名,誰還不知道陳奐生呢?當年的文學和作家離老百姓更近一些,不像現(xiàn)在,文學都在圈內(nèi)行走,讀文學作品的也就是寫作文學作品的那幾個人。在溫州的時候,文聯(lián)租了華僑飯店的轎車接送高先生。我陪他去游覽江心嶼,開車的司機路上碰到熟人就停下車來,大拇指朝后面一指:車上是高曉聲。
《文學青年》還辦起了函授創(chuàng)作中心,1980年代,文學仿佛是崇高的時尚,學習文學創(chuàng)作成了年輕人追求的業(yè)余生活。誰也沒料到,只是在《文學報》上做了個廣告,一下子呼啦啦就招到了一萬七千名學員。學制一年,學費十元。今天看來是白菜價,可是那會兒我在文聯(lián)的月工資也才三十元,這學費相當于我三分之一的月薪。可以想象,匯款單雪片般飛來,編輯部立刻就有了大量的現(xiàn)金,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十幾萬元現(xiàn)金絕對是一筆大數(shù)目,如同發(fā)了橫財似的。文聯(lián)領導郁宗鑒老師又是焦慮撫掌,又是不停地在辦公室轉圈,不知如何是好,生怕盈利太多了。大約是認為我們都是文化人,不能這樣追求錢財,要我們退還每位學員兩元錢。那時寄錢只有郵局匯款一種方式,填寫匯款單的工作量巨大。再說,收了又退,感覺有理虧的嫌疑,為啥不一開始就收八元?后來有人想到了去新華書店買書郵寄給學員,這樣總算是心安理得了。只是新華書店得了這么一筆大生意,悶聲發(fā)了一筆小財。當年文聯(lián)的先生們有多么謹小慎微和純善,由此可見一斑。
政府機關在禮堂里面辦公,這是很特別的,那個禮堂人聲嘈雜就跟農(nóng)貿(mào)市場似的。我不知道,還有哪家機關會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工作呢?各個部門各自找塊地方把桌子擺到一塊兒就干活了,禮堂里回聲嘹亮,一人說話所有人都聽得到。前面已經(jīng)說了,函授部在舞臺上面干活,兩排桌子坐著七八位女孩子,她們每天不停地抄寫信封,然后把函授資料塞入信封。由于學員眾多,工作量非常大,手指頭握筆都能握出老繭來。從上班到下班,中間根本沒有歇晌,中途誰要是溜號,舞臺上空出來的位置就特別扎眼,根本無法偷懶。每天的工作又順帶著練字似的,姑娘們個個都硬筆書法了得。何瓊瑋先生給她們?nèi)×藗€綽號“野麥嶺”,當時正在放映的一部日本電影叫《啊,野麥嶺》,影片講述的是上世紀初,百余名來自岐阜縣窮鄉(xiāng)僻壤的年輕姑娘,集體從飛驒與信州的交界越過野麥嶺,來到山安足立廠做繅絲女工,迎接她們的是超負荷的勞動。何老師以野麥嶺的故事來形容文聯(lián)姑娘們的勞作之辛苦,工作雖然辛苦,但身心還是愉悅的。有位姓劉的女生,是這群姑娘的頭兒,在《文學青年》??螅信R時人員都散伙了,劉姓姑娘也去了一家工廠謀生。可是,到了退休后,她又回到了文聯(lián),當然這純粹是愛好,與金錢無關,類似一種精神依戀。我想,她的生命中,一定是有“文聯(lián)情結”,在這個環(huán)境中,和文化人融在一起,也許她覺得愉悅、親切。
何先生年輕時干地下黨,早年參加浙南游擊隊,新政后在文化部門和報社工作。浙南地區(qū)流傳甚廣的甌劇《高機與吳三春》的編劇就是何先生。1957年他莫名成了右派,丟了工作,一直在福建浙閩一帶謀生。1978年落實政策后,他才回到了市文化局。何先生高挑個兒,腿長手臂也長,走起路來,雙臂如同船槳劃動。何先生為人隨和而幽默,我們和他就沒大沒小,背地里叫他“何佬佬”,叫渠川先生“渠老頭”。渠川先生燕京大學畢業(yè),解放軍還沒入北平時,他就先出城投奔了共產(chǎn)黨的隊伍。后入朝作戰(zhàn),是四十軍溫玉成軍長的英文翻譯。渠先生祖籍山西,祖上為晉商,從事票號業(yè),也就是中國早期的銀行。渠先生依據(jù)家族歷史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金魔》,后改編成了電視連續(xù)劇《昌晉源票號》,頗有影響。渠先生辦公室門口的走廊上安有洗手池,他進進出出總是要洗手,洗完甩手的姿勢很優(yōu)雅,就像是音樂指揮。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蓄發(fā)留胡須,穿牛仔褲。有同事背后議論:這樣奇裝異服的打扮,哪像個文化人吶?唯獨渠先生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說:牛仔褲不是現(xiàn)在才有的新玩意,我念中學時就穿過牛仔褲了。
文聯(lián)還有一位“時髦”人士,那便是莊南坡先生,他穿西服,打領帶,戴著貝雷帽行走在市政府大院,引人注目,但是莊先生向來是我行我素,非常另類。我們叫他“老莊頭”,莊先生蒼南人,上世紀五十年代在北京《民族畫報》當攝影記者,曾兩度被戴上右派帽子。有江湖傳聞:某次越南代表團到訪北京,莊先生前往采訪。莊先生黢黑精瘦,顴骨突出,眼眶深陷,有人把他也當成越南貴賓。還說在招待宴會上,莊先生操一口蒼南腔“溫普”大聲說話,周總理聞聲端著酒杯走過來說:這位同志漢語講得不錯嘛。我曾向他求證,可是莊先生斷然否定這一說法。我們還管呂人俊先生叫“老呂伯”,叫陳又新先生“半新舊”,大家都覺得這是最契合原名的別稱。但是吳軍先生我們就不敢給他取綽號,老老實實叫他“吳部長”,因為他原來是地委宣傳部副部長,還兼著《溫州日報》的黨委書記,山東萊蕪人氏。有人當面叫他吳軍先生,他立刻拿山東腔大聲糾正:“是吳——軍——同——志!”軍隊南下的干部比較威嚴。
當年的寫作都是在稿紙上手寫,我們也都是到辦公室領300格的稿紙,唐湜先生有時也到文聯(lián)拿稿紙,有人捉弄他,就故意壓低嗓門兒:吳部長來了!嚇得唐先生一個激靈,稿紙都從手中滑脫掉地上了。著名的九葉派大詩人唐湜,1920年生于溫州市楊府山涂村,父親曾是小學校長。1943年考取浙江大學外文系,開始了詩歌的探索。上世紀五十年代,唐先生在北京《戲劇報》工作,1958年被劃為右派。早些年受了太多的苦,先是在黑龍江興凱湖農(nóng)場勞動改造,1961年回到溫州以后,沒有了工作,只能在永嘉昆劇團做臨時工,幫著改改劇本什么的,同時自己擠時間寫作,這期間他創(chuàng)作了《白兔記》 《白鹿城》 《百花公主》等劇本。再后來,他的學生沈克誠先生通過關系,把他安排到了房管局下屬的修建隊拉板車干體力活為生。但不管多苦,唐先生都沒有放棄過創(chuàng)作,寫好的詩稿藏到朋友或是學生家里。如此境況下,他寫出了二十多部敘事長詩和二千多首十四行詩。對文學創(chuàng)作癡迷如此,實屬罕見。唐湜先生不僅是中國著名的詩人,同時也是有獨到見解的文藝理論家。唐先生純善通透,心靈如同山泉一般。那時,我們的函授部需要文藝理論方面的文章做教材,唐先生每次都是有求必應,及時把稿子送過來,從不推托。
1983年11月的時候,林斤瀾和高曉聲兩位先生相伴來到溫州市文聯(lián),看到我們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竟然還成就了如此事業(yè),驚嘆之余感覺非常不可思議。林斤瀾先生是溫州市區(qū)人,1923年出生于溫州百里坊八仙樓口的老屋里,父親是滄河小學的校長。1937年在溫州中學初中部畢業(yè),因抗戰(zhàn)爆發(fā),林先生離開學校參加抗日宣傳工作,同年12月入伍,在平陽縣山門鎮(zhèn)粟裕擔任校長的浙閩邊抗日干部學校學習,1938年加入共產(chǎn)黨。1950年到北京市文聯(lián)工作,從事小說、劇本的創(chuàng)作,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短篇小說和散文,被譽為中國短篇小說圣手。林先生以一口純正的溫州城里方言和我們交談,讓人感覺親切。林先生是美男,兼具孫道臨和趙丹之長,與高曉聲先生站在一起,有很大的反差。那一次林先生送我一本他的小說集《石火》,那年林先生六十周歲。他后來出版的《十年十癔》其中的《黃謠》《白兒》,我覺得是短篇小說中的極品,是一個無法逾越的高峰。林先生晚年非常想住在溫州,2003年和2004年兩次都在溫州住了比較長的時間。2008年11月14日,我和程紹國、孫建舜最后一次到北京看望林老,那時我們已經(jīng)知曉他身體出了狀況,但精神還是非常好的。2009年4月11日,林老在北京去世,他是一直都想回家的。
筆會結束后,林先生去了雙溪鄉(xiāng)下他九妹家,而高先生的下一站行程在福建寧德,可是那邊的活動還沒開始,他還要在溫州再等待幾天。就在那幾天,全國展開了“清除精神污染”運動,早幾天還把高曉聲先生奉為上賓的人們突然都不見了。有政治敏感人士自做聰明地猜測:高曉聲之陳奐生,有惡意丑化新時期農(nóng)民形象之嫌,“清污”深化,必誅之。先知們唯恐避之不及,遂鳥獸散。這樣一來,高先生夫婦的一日三餐卻成了大問題,遙想往日高先生之出行,無不前呼后擁,哪有衣食之虞?從常州過來時,也沒想到要帶那么多的盤纏。而我那時每月工資僅三十元,不消幾日便吃光了。
一日領他們夫婦去我女友家蹭飯,餐食豐盛,燙過的溫州老酒很對高先生的胃口。我?guī)淼目腿?,又是遠道而來的著名作家,女友的母親非常熱情,照料甚是周全。幾杯熱酒后,先生臉上泛光,頭頂有熱氣蒸騰,忽悄聲問我:這戶人家是你什么人?我說是親戚,高先生笑而不語。餐畢,三人悠悠回旅社。高先生搖晃著腦袋說:這不是什么親戚,是你女朋友家!我說不管是誰家,有酒就好。高先生直點頭:是啊,是啊。許多年后,高先生和我的通信中,還對溫州的老酒念念不忘。
十一月的溫州,已有了一些寒意,夜里的風將高先生稀疏的頭發(fā)吹起,他似乎有點冷,便將外套又往身上裹緊了些?;氐铰灭^,我把身上的那件球褲脫下來讓先生穿上,雖然有點舊了,但里面的絨毛很保暖。高先生沒有推辭就穿上了。他肺不大好,著涼便哮喘。想必也顧不了許多了,我身上脫下來的褲子尚未洗滌他也不嫌棄,這讓人從心底里生出了一絲凄涼和辛酸。人生苦短,老境催人,三十年彈指,現(xiàn)在回想起來恍若昨日。
還是來說我們的編輯部吧,那時郵局每天送到市文聯(lián)的信函有好幾大籮筐,有專人把來稿按省份地區(qū)分好,每位編輯管幾個地區(qū)的稿件。函授學員的來稿必須每稿必看、必回復,畢竟人家是花了錢交了學費的,所以工作量極大。稿子看不完時,還要請外面的人來幫忙看,我不記得看稿的工錢是按篇算還是按月支,反正就是看一個月也沒多少錢,但那時賺外快的途徑稀少,也不愁找不著人。
我想,許多事情的成功都和機緣有關,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天時、地利、人和吧。上世紀八十年代被公認為是文學的黃金時代,文學在社會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和今天完全不一樣。那時,我以為自己從事的是神圣的事業(yè),寧愿放棄高收入的模具師生活,到文聯(lián)拿每月三十塊錢的工資,原先抽上游牌香煙,到了文聯(lián)就降為五一牌了,那煙吸一口,滿嘴又苦又辣,都是文學魅力使然。加上一群很有事業(yè)心的編輯,重要的是編輯張執(zhí)任在黑龍江建設兵團當知青時,和當紅作家梁曉聲、蕭復興、李龍云等人很熟悉。還有鐵凝、賈平凹等一大批作家都是《文學青年》的顧問,一家地級市主辦的文學雜志,能發(fā)行七萬冊,在全國具有如此大的影響,和當時這么多青年作家的支持是分不開的。更為重要的是,編輯部的帶頭人陳又新和莊南坡兩位老師開明、開放的思想,讓《文學青年》刊發(fā)的文章具有探索性,不保守、不沉悶。所有這些因素,在我看來都是很難得的!
再后來,市文聯(lián)搬到了墨池坊23號,這幢民國時期的西洋式建筑,正對著楊柳巷。楊柳巷10號是墨池小學,1887年英國傳教士蘇慧廉在這里創(chuàng)辦了藝文學堂,他聘請一位啟蒙老師教十來位鄰居及教友子女讀書,這就是墨池小學的雛形和前身。1906年,蘇慧廉在楊柳巷創(chuàng)辦定理醫(yī)院,后改名白累德醫(yī)院,這是浙南地區(qū)最早的西醫(yī)醫(yī)院。墨池坊周邊很有歷史感和文化氣息。文聯(lián)的新處所,是一幢民國的建筑,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宅子,三層樓,磚木結構?!段膶W青年》編輯部在三樓。主編陳又新一個小房間,美編孫昌茵一個小房間,其余編輯全都擠在略大的一間屋子里辦公。我覺得比起禮堂這已是相當改善了。
三樓上面還有個閣樓,我家那時住在郊區(qū)新橋地質(zhì)隊里,很遠,來回不便,于是晚上就睡在閣樓上,閣樓是圓筒狀的,大約只有二米寬。我晚上沒事的時候,會去不遠處的王手家看電視,那會兒我們倆都迷上了《射雕英雄傳》。王手日后成了著名小說家,做過溫州市文聯(lián)主席、溫州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和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王手還有個絕活就是燒菜,早年我們這幫人聚餐還沒下館子,都在家里自己燒,掌勺的就是王手,我有一次到他家還沒吃飯,于是他給我燒了一碗粉干,我覺得別人絕對做不出這么美味的粉干。有段時間,陳河經(jīng)常晚飯后過來找我聊天,他在樓下的馬路上仰頭對著樓上大聲喊:阿喬,阿喬!陳河個子高,聲音也響亮,那個年代,大家都這么大聲喊人,喊得地動山搖。在這幢樓里也不怕影響到別人,我們時常神侃到半夜。陳河擅長在小說中營造神秘感,其間總能讓人揣測到某種暗示或隱喻,這種風格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他比我小一歲,最初當兵,在省軍區(qū)籃球隊打球,退伍后到了國企溫州長途運輸公司,那會兒陳河是溫州汽車西站的黨總支書記,二十多歲就成了基層官員,三十來歲又當選為溫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1986年夏天,我們倆搭便車,在福建轉了一圈。住在福建作家閆欣寧鼓浪嶼的家里,正趕上世界杯足球賽,夜里就看球。那時陳河已經(jīng)結婚,他女兒剛出生,而我還是光棍。1994年,陳河去了阿爾巴尼亞,做藥品生意。賺了一點小錢,腰包將鼓未鼓之時,卻被歹徒綁架了。蒙著眼睛,被捆綁得跟粽子似的扔在地下室,他想,要是能活著出去,一定把這次經(jīng)歷寫出來。本以為這次必死無疑,卻被警方僥幸救出,沒被撕票,實屬罕見。《被綁架者說》之后,陳河的小說像水一樣流出來,這次劫難就像是天意。
還有一位大拿也需要記錄在案,那就是程紹國。我記不得是1985年還是1986年認識他的,業(yè)余作者到《文學青年》編輯部閑聊的很多,能記住進而能交往的,唯奇人及奇文。紹國那時還在一個叫“雙潮”的鄉(xiāng)村中學當語文老師,進城的路有點遠。跟洪常青似的穿一身白西裝,人瘦個兒高,很是時髦。當時他拿來的小說,寫的什么內(nèi)容我忘了,但標題是《這個女人我來收拾》。后來他調(diào)到了市區(qū)的甌海中學任教,于是,我們有機會經(jīng)常一起喝酒。紹國善飲,喝啤酒要在開水里溫熱,而我只喝冰啤酒。他還善勸酒,我和他共飲,鮮有不醉。紹國寫小說,也寫散文,文字功夫絕佳,比如《鄉(xiāng)吃》,比如《林斤瀾說》當是上品。最近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了大量的小說,不俗,好看。但我們總是因酒而聚,很少因文而聚。
另外還有段時間,樂清師范學校的著名作家洪禹平先生剛退休來溫州,沒地方住,和我一同住在市文聯(lián)的閣樓上。洪先生每晚都要喝點小酒,常邀我同飲。洪先生應該屬于“英俊”的這一類男人,臉部干凈,輪廓分明,有雕塑感。他和我說樂清話,樂清話和溫州話是相通的,但聲調(diào)發(fā)音都不同。1926年出生的洪先生說話慢條斯理,一板一拍,聲音舒緩而磁性。洪先生讀中學時,因積極參加學生民主活動而被學校開除。1947年參加浙南游擊隊,參與創(chuàng)辦特委機關報《時事周報》。1949年后,擔任過《浙南日報》編輯部主任。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調(diào)華東局文化部、國家文化部工作,在《人民日報》《人民文學》發(fā)表了大量的文學作品。1955年調(diào)北京市文聯(lián),1957年被打成右派。直至1979年平反后,始至樂清師范學校執(zhí)教。除了短暫的共居一室,我和洪禹平先生的交往并不多,平時極少碰面,但他是唯一和我共同在文聯(lián)閣樓上居住過的室友。我最后一次見洪先生,是1999年底召開的溫州市文聯(lián)第五次代表大會上。會議中途休息時,遠遠地看見洪禹平先生坐在會場,我趕忙跑過去和他打了個招呼,因為會議馬上又重新舉行,未及深談我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未曾想這就成了永別。洪先生于2005年8月15日離開人世
墨池坊23號院子的天井里植有一株白蘭花樹,溫州人稱之為“玉蘭”,樹冠一直伸到屋頂上面,每到花季,香氣四溢。我住閣樓上的那會兒,夜晚總是在花香中入睡。雖然是墻內(nèi)開花,可是從外面的大街上走過,總能聞見墻內(nèi)飄來的花香。院子里原先還有一口水井,常有鄰居過來挑水。后來在院子里建了個廁所,不知廁所的化糞池是如何滲透了水井,不久這井水就變臭了,最終只好用水泥封上,很是惋惜。
現(xiàn)在,鹿城區(qū)府舊址的墨池坊大院,已經(jīng)改造成了墨池公園,是市民休閑的好去處。公園的東入口在河西橋,屬新辟,過去只有墨池坊一個出入口。我前幾天趁著天色晴朗,也涼爽,就去了趟墨池公園。當年的許多辦公樓都拆了辟為綠地或是長廊,但我們那時辦公的禮堂還在,現(xiàn)在成了溫州市詩詞楹聯(lián)學會的所在地,“墨池吟壇”四個大字高懸墻上。河西橋的東大門,正對著東甌王廟,這是2013年市政府在原址上重新恢復、修繕并且擴建而成的,前面還開辟出一個廣場。
現(xiàn)在溫州市文聯(lián)搬到了行政中心的發(fā)展大樓,我偶爾有事也會去一下,可是許多人都不認識了。我認識的都是舊人,舊人都退休了,不在這里了。我過段時間都會去看望吳軍和渠川幾位老先生,他們都年過九十了,吳老已經(jīng)沒有了當年的威嚴,而是變得極其慈祥可親。
《文學青年》的停刊,與有一期的封面有關,有人覺得穿著練功服的舞蹈演員接近于裸體,格調(diào)低俗,相關部門認為問題嚴重,于是責令關停。這幅封面如果放到今天,哪還會掀起什么風波呢?認真想想,其實低俗的是某些人的想象力。刊物停了以后,我們沒事干,還經(jīng)營了一段時間的舞廳。我大約是1989年離開文聯(lián)的,那就是散伙了,臨時工干到頭了。原先單位里連發(fā)人丹、風油精都沒有臨時工的份,我都忍著,我原以為我會在文聯(lián)干一輩子,以為會轉正,會有正式編制,但最后我還是回到社會上自食其力。為了生計,我與許多溫州人一樣辦起了工廠。
我是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的人,一家小企業(yè)要生存,要和供應商以及客戶建立良好的關系才行。還有工商、稅務、環(huán)保、公安等諸多部門需要溝通,這些都是我非常不擅長的、內(nèi)心拒絕和抵觸的事情。最早是生產(chǎn)打火機的零部件,開始還不錯,還能賺錢,只幾個月就開始競相殺價,利潤少得可憐。無奈,又轉行做眼鏡零件,也就是眼鏡中梁、眼鏡腿之類。都是勞動密集型的產(chǎn)業(yè),沒什么技術含量,門檻很低,誰都可以做,競爭也就特別的激烈。要想銷售自己的產(chǎn)品,對客戶的采購人員進行公關是必不可少的,但這種事我就是做不了,都是我的經(jīng)理在做,當然是在我不得不默許的情況下進行的。可是,如果不給回扣,就不能正常銷售,這真是悲哀啊。時至今日,我都覺得我是有罪過的,嚴格說,這就是做壞事!
有一次,我去某權力部門辦事,完了那位領導說:你要是請吃飯,就安排在今天吧,因為今天是周末。那是我第一次被別人“安排”請吃飯,感覺不可思議,非常別扭,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替別人安排的。還有一次,是請另一個權力部門的人吃飯。是什么部門就不說了,免得惹麻煩。酒足飯飽之時,有位仁兄突然對我說:二樓的桑拿新來了幾位小姐,等下我們?nèi)ハ磦€澡吧!我當時的心境,完全可以用“目瞪口呆”來形容。在座的不都是他的同事嗎?這種事他怎么可以當這么多人的面說出口?我無言以對,絕望無助到不知怎么應付,只好說我先去埋單吧。在那一刻,我做出了一個直到今天也不知是對是錯的決定,埋單后我就一溜煙地逃跑了,我都無法想象這幫人后來是如何散場的??墒俏翌櫜涣四敲炊嗔耍院笠趺唇o我穿小鞋我都不管了,我不能接受和他一起去“洗澡”,更不能辱沒了文人君子的名號。這種事有了第一次,他還會繼續(xù)找我,那我的災難不是無休止了嗎?我后來還是想到了一個好辦法,那就是每逢應酬我都會帶上老婆,這為我抵擋了很多麻煩。
為了避免或者盡量減少和有關部門打交道,我希望我的會計按照有關部門內(nèi)定的“稅負率”上限申報納稅,免得他們來查賬。我一直秉承寧愿多納稅,也不要去疏通關系的理念,這當然是一種逃避的策略。臨近年底,趕緊叫經(jīng)理主動去詢問相關部門需要訂什么報刊,反正也躲不掉,不如爭取主動。但是,像我這種小企業(yè),是要靠“摳門”才能勉強維持生存的??墒牵硖幧探?,我一直無法學會適應,更無法融入。和供應商、客戶以及同行都無法找到共同語言,我知道這是我自身的原因,怨不得別人。接下來的新勞動法,要給所有員工繳納養(yǎng)老保險,并且不得辭退員工,這讓我感到壓力很重,無法負擔。2008年金融危機的時候,我經(jīng)營的小作坊不可避免地倒閉了,那一刻,我沒覺著心痛,甚至來不及為今后的生活擔憂,一如掐掉了身上最后一只虱子,反倒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覺。
莊南坡先生得知我丟了飯碗,愁得不行,特意來到溫州,說要給我錢。我說我哪能要你的錢呢,他拍拍自己的腰,俯身耳告:“北京的房子賣了,我有錢呢?!被氐缴n南后,又打來電話:你沒事做了可怎么辦啊……我說沒事沒事,再過幾年就有退休金了,你就放心吧,我真沒飯吃了會問你要。老頭和我,這么多年來真是情同父子。莊南坡先生每年來溫州體檢,都會叫我陪他一起去看望吳軍和渠川二位先生,見了就說過去的事情。前不久莊老由侄兒陪同來溫州深蘭體檢中心體檢,打電話給我,我趕到醫(yī)院和他見面,見他拄上了拐,這就有了衰老的景象。他說要我陪他去一趟市文聯(lián),我說你現(xiàn)在誰都不認識了,還去干嗎呢?早點回蒼南吧。
時光流逝,我們也都成了老人,老人的專長就是懷舊,盡管記憶都已經(jīng)風干了,我現(xiàn)在還是時常懷念那段時光,也懷念當年為溫州的文學事業(yè)辛勤工作的先生們,讓人傷心的是好幾位已經(jīng)過世了,《文學青年》也已成過往。值得慶幸的是,溫州的文學并沒有因此衰敗,溫州的作家隊伍反倒浩浩蕩蕩,延綿不絕,非常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