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春曉
【摘要】運用“軟實力”這一概念不僅有助于分析現(xiàn)代世界的國家力量和國際關系,同時也為審視古代文明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伯里克利時期雅典城邦的軟實力建設是一個值得深入考察和研究的歷史現(xiàn)象。庇西斯特拉圖父子統(tǒng)治時期的一些措施已為雅典的文化軟實力打下了基礎。希波戰(zhàn)爭之后,尤其是到了公元前5世紀中期,雅典在基本資源、經(jīng)濟和軍事等硬實力上都空前強盛,具備了進一步加強軟實力建設的物質基礎。在伯里克利的領導下,雅典人主要在城邦節(jié)日和公共活動、修建大型標志性建筑、民主政治理念的儀式化展示,以及發(fā)展教育等四個方面提升了城邦的軟實力。但當時雅典人在提洛同盟內(nèi)的軟實力建設顯得不足,霸道的作風留下了隱患。
【關鍵詞】雅典? 伯里克利? 民主政治? 提洛同盟? 軟實力
【中圖分類號】K502?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0.03.010
1990年代初,時任哈佛大學國際關系研究中心主任的約瑟夫·奈(Joseph S. Nye, Jr.)正式提出了“軟實力”(soft power)的概念,[1]引起了國際上的廣泛討論,并在此后影響到了我國的學術界和文化界。[2] “軟實力”當然是針對“硬實力”(hard power)而言的?!坝矊嵙Α笔侵竾业幕举Y源(土地、人口、自然資源)、經(jīng)濟實力和軍事力量等有形力量,而“軟實力”是指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國力之外的無形力量。根據(jù)約瑟夫·奈的定義,它主要包括文化吸引力、政治價值觀的凝聚力和相應的外交政策。[3]
運用“軟實力”這一概念不僅有助于分析現(xiàn)代世界的國家力量和國際關系,同時也為審視古代文明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勒博(Richard Ned Lebow)和凱利(Robert Kelly)就觀察到,雅典在波斯戰(zhàn)爭中獲得了眾多城邦的尊敬,并在之后的幾十年內(nèi)通過才智與文化上的成就積累了更多的聲譽。[4]可以說,這一階段雅典人在擴張霸權的同時也較注重自身的軟實力建設,并在許多方面都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公元前431/前430年冬季,伯里克利發(fā)表《國葬演說》時自豪地稱:“我們的城邦是全希臘的學校?!盵5]但伯里克利逝世后,雅典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中完全蛻變?yōu)榉钚邪詸嘀髁x的城邦而丟失了軟實力。修昔底德在“米洛斯對話”中展現(xiàn)了雅典人單純基于暴力的統(tǒng)治如何不得人心,招致盟邦的憤恨與反叛,成為導致其戰(zhàn)敗的重要原因。[6]確實,相比斯巴達和其余希臘城邦,雅典人在軟實力上顯得更為復雜,也更值得關注。由此,筆者認為,伯里克利時期(約公元前461年~前429年)雅典城邦的軟實力建設是一個值得深入研究的歷史現(xiàn)象。具體而言,伯里克利時期是在怎樣的歷史環(huán)境下加強軟實力的?當時雅典人的軟實力建設具體有哪些類型和內(nèi)容?他們在這方面的舉措又有哪些得失?本文將對這些問題進行探討,并期待專家們的指正。
雅典加強軟實力建設的歷史背景
如果說現(xiàn)代國家的軟實力以硬實力為必要基礎,那么古代雅典的歷史也同樣證明了這一點。早在僭主庇西斯特拉圖和他的兒子們統(tǒng)治時期(公元前560年~前510年),雅典的農(nóng)業(yè)和商業(yè)就發(fā)展迅速,橄欖樹得到普遍種植,大量精美的阿提卡陶器出口海外,富有特色的貓頭鷹銀幣被鑄造,城邦經(jīng)濟得到顯著提升。與此同時,庇西斯特拉圖改進了泛雅典人節(jié)(公元前566年),命人編訂《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用于泛雅典人節(jié)的吟誦表演。他又創(chuàng)立了城市狄奧尼索斯節(jié)(公元前534年),促使阿提卡悲劇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7]他的兒子希帕爾庫斯邀請過西蒙尼德等詩人來到雅典。他們父子又興修神廟、水利和道路設施,美化城邦并使居民生活更便利。[8]這些措施為之后雅典的文化軟實力建設打下了基礎。
到了公元前5世紀,尤其是獲得希波戰(zhàn)爭的勝利之后,雅典的硬實力更加強勁了。公元前483年,雅典人在鐵米斯托克利的勸說下,利用當時剛發(fā)掘的勞里烏木銀礦的財富,建造了一支先進的三列槳戰(zhàn)船艦隊,規(guī)模達200艘之多。[9]雅典人主要憑此在薩拉米斯海戰(zhàn)中擊敗了波斯帝國的艦隊,取得了關鍵性的勝利。波斯人戰(zhàn)敗撤離后,雅典人又在鐵米斯托克利的指示下,瞞過了斯巴達人,迅速重修了雅典城墻。[10]鐵米斯托克利為雅典奠定了霸權的基礎。[11]到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爆發(fā)前,雅典人已建成連接雅典城、庇雷埃夫斯與法利榮的三座長墻(北長墻、南長墻、法利榮墻),[12]三列槳戰(zhàn)船增至300艘,[13]軍事實力威懾到整個愛琴海域及周邊地區(qū),并使陸上強國斯巴達深感憂懼。[14]
除了斯巴達人之外,地處希臘中部的雅典人在海上和陸上還有著較多競爭者和敵人,尤其是擁有強大艦隊且距離雅典海岸較近的埃吉納島、阿提卡西部的麥加拉、西南部的科林斯和西北部的忒拜。而兩次侵入雅典人土地的波斯帝國則更是巨大的威脅。阿提卡半島本身三面環(huán)海的地形和相對貧瘠的土地更促使雅典人將發(fā)展重點放在海上。同時,雅典人并未停止介入希臘大陸上的事務,并一直在爭奪利益。
公元前5世紀中期,雅典人在海上擊敗了埃吉納人(公元前458/前457年),[15]并發(fā)動對埃及(公元前460年~前454年)和塞浦路斯(公元前451年)的遠征,主動出擊攻入波斯帝國所轄區(qū)域,雖未成功,但之后得以與波斯人達成協(xié)議(約公元前449年),鞏固了勢力范圍。在陸上,公元前460年,由于麥加拉人反叛了斯巴達人,轉而與雅典人結盟,科林斯人和斯巴達人開始與雅典人正式交惡,由此引發(fā)的“第一次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約15年之久。其間,雅典在麥加拉、帖薩利、波奧提亞、優(yōu)卑亞島等多處用兵。公元前446年,雅典人與斯巴達人及其盟友簽訂了條約,取得了暫時的和平。
到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前,雅典男性公民人口約有4萬人,城邦總人口在20萬至30萬之間,是希臘世界人口最多的城邦。[16]雅典人實際領導的城邦達179個,覆蓋大約200萬人口,并將它們大致劃分為5個區(qū)域進行管轄。[17]雅典通過強勢的海軍和提洛同盟體系,在愛琴海域和普羅波恩提斯(今馬爾馬拉海)建立了霸權,還不斷加強對各同盟城邦的控制,獲得了大量的貢賦收入,并保障了通往黑海和西西里等處的商道,確保糧食的供應,彌補阿提卡本土農(nóng)業(yè)資源的不足。此時的雅典在基本資源、經(jīng)濟和軍事力量等硬實力上都空前強盛,具備了進一步加強軟實力的物質基礎。
伯里克利時期雅典軟實力的幾種類型
公元前5世紀中期,雅典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較之公元前5世紀初期,它的內(nèi)外環(huán)境都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經(jīng)過多輪斗爭,伯里克利領導的溫和民主派控制了雅典政局。雅典在愛琴海域及周邊地區(qū)的霸權得到了確立。伯里克利在《國葬演說》中回顧雅典的歷史時指出:上一代雅典人的歷史任務是“獲得霸權”,[18]而他們這一代雅典人的任務則是“大大地擴張這個霸權”。這一總結的背后也包含著雅典軟實力的建設和擴張。在伯里克利的領導下,雅典人主要在城邦節(jié)日和公共活動、修建大型標志性建筑、民主政治理念的儀式化展示,以及發(fā)展教育等四個方面提升了城邦的軟實力。
首先,在古希臘,城邦舉辦大型節(jié)日和公共活動是傳播文化的重要方式。公民們可以在其中接受熏陶,強化公民意識。有時外邦人也能觀摩儀式、表演等,學習他邦的文化。古典時代雅典的節(jié)日和公共活動眾多。筆者認為,最能反映雅典城邦“軟實力”的是大型泛雅典人節(jié)(Great Panathenaea)和城市狄奧尼索斯節(jié)(City Dionysia)。
“泛雅典人節(jié)”(Panathenaea)意為“全體雅典人的節(jié)日”,起源于傳說中的雅典國王埃瑞克托尼奧斯(Erichthonius)和忒修斯(Theseus),目的是給城邦保護神雅典娜慶賀生日,后來發(fā)展為全阿提卡居民的節(jié)日,也是雅典最為隆重的節(jié)日。[19]原先每年夏天舉行一次。公元前566年之后,每四年舉行一次大型泛雅典人節(jié),其余三年則照舊舉辦普通泛雅典人節(jié)(Lesser Panathenaea)。大型泛雅典人節(jié)比普通泛雅典人節(jié)歷時更長,規(guī)模更大,也更為熱烈。節(jié)日活動主要包括三個部分:競技賽會、盛大游行、百牲祭和大祭餐。泛雅典人節(jié)賽會的內(nèi)容既有體育比賽,又有音樂和詩歌比賽。部分項目會邀請其他城邦的人參加。到了節(jié)日的最后一天,雅典人會舉行游行。浩浩蕩蕩的隊伍(除了步行者外,還有騎手和戰(zhàn)車)從雅典城西北的迪皮隆城門出發(fā),沿著“泛雅典人節(jié)”大道,通過市政廣場,到達雅典衛(wèi)城,沿途有大量觀摩者。游行到高潮時,一條精心紡織的佩普洛斯長袍(peplos)會獻給衛(wèi)城上的城邦保護神雅典娜古老的木刻雕像。最后,人們在雅典娜的祭壇前宰殺成百乃至幾百頭公牛,并舉行盛大的祭餐。[20]
在伯里克利時期,泛雅典人節(jié)不僅使雅典城邦的共同體意識得到強化,而且還向其他地區(qū)的受邀者展示了雅典人的虔誠與繁榮。在節(jié)日游行時,雅典男性公民和他的妻子、兒女,僑民(metics)與他的家人、外邦人、被釋奴隸和提洛同盟城邦的代表都加入其中,充分印證了伯里克利所宣揚的“雅典是一個開放社會”。[21]而進入衛(wèi)城的只能是雅典公民,這又增強了公民們的榮譽感。公元前5世紀中期,為了提升泛雅典人節(jié)音樂比賽的效果,伯里克利在衛(wèi)城南坡主持修建了音樂廳。當音樂廳落成后,他又擔任音樂比賽的裁判,足見他對城邦節(jié)日和文藝活動的支持不遺余力。[22]
同樣,伯里克利也支持城市狄奧尼索斯節(jié)的發(fā)展,推動戲劇藝術的進步。在阿提卡,每年要慶祝兩種酒神狄奧尼索斯節(jié),一是起源甚早的鄉(xiāng)村狄奧尼索斯節(jié)(Rural Dionysia),另一是被庇西斯特拉圖從阿提卡西北部的埃留忒萊(Eleutherae)引入雅典的城市狄奧尼索斯節(jié)。城市狄奧尼索斯節(jié)在早春時節(jié)舉行,慶祝地點是衛(wèi)城南坡的狄奧尼索斯圣所和劇場。此時,冬季結束,大海通航,有許多外邦人來到雅典城內(nèi),所以節(jié)日游行和戲劇演出的場面也非常熱鬧。進入公元5世紀后,阿提卡悲劇和喜劇都在城市狄奧尼索斯節(jié)中得到發(fā)展。[23]
在公元前472年的城市狄奧尼索斯節(jié)上,為了紀念希波戰(zhàn)爭取得的勝利,埃斯庫羅斯的悲劇《波斯人》上演,而伯里克利本人是捐助人(choregos)。埃斯庫羅斯在劇中刻畫了波斯國王薛西斯遠征希臘慘敗后逃回王宮、與波斯長老們對話的場景。他的龐大軍隊已經(jīng)覆滅,他自身的形象也狼狽不堪。悲劇最后的場景表現(xiàn)了波斯人儀式化的擊胸痛哭。在薛西斯的命令下,這些波斯的老者們在痛哭中自虐身體,完成哀悼死者的儀式。在埃斯庫羅斯的筆下,所有的痛苦都是薛西斯違背神意、入侵希臘造成的。因此,埃斯庫羅斯讓雅典的觀眾們能夠從中感到一種勝利感和優(yōu)越感。[24]公元前458年,在埃斯庫羅斯的《俄瑞斯忒亞》三部曲中,俄瑞斯忒斯為父親報仇而不得不弒母。之后,他在復仇女神的追逐下逃往雅典。雅典娜讓雅典公民作法官,并自任主審法官,最后她宣判俄瑞斯忒斯無罪。古老的神話故事又被用來贊頌當時雅典城邦的公正。[25]索??死账购蜌W里庇德斯的一些悲劇也有類似的效果。通過城市狄奧尼索斯節(jié)的戲劇演出,雅典人愛國、團結、崇尚民主、追求正義的形象被藝術性地建構起來。[26]
在伯里克利時期,泛雅典人節(jié)和城市狄奧尼索斯節(jié)在先前的基礎上得到了明顯的提升。它們是雅典城邦眾多節(jié)日的代表。對此,伯里克利在《國葬演說》中總結道:雅典舉辦貫穿全年的賽會和節(jié)日,以及提供給私人生活以美好的環(huán)境,使人們的精神在勞作之余得到最大程度的休息,并由此讓每日的歡樂驅走困苦之感。[27]
其次,為了適應這些宗教節(jié)日和城邦公共活動的進一步發(fā)展,雅典在公元前5世紀中后期修建了大批相關建筑。公元前447年,在伯里克利的主導下,雅典重建了希波戰(zhàn)爭中被毀的衛(wèi)城。重建的第一座也是最重要的建筑就是聞名后世的帕特農(nóng)神廟。[28]“帕特農(nóng)”(Parthenon)意為“處女的神廟”,供奉的是雅典城邦的保護者處女神雅典娜。此時的雅典財政充裕,對這一工程不惜成本。帕特農(nóng)神廟是由彭戴利山出產(chǎn)的潔白優(yōu)質的大理石建造的,所以經(jīng)久而美觀。負責神廟設計的是建筑師伊克提諾斯(Ictinus)和卡利克拉忒斯(Callicrates)。衛(wèi)城工程的主管人和總監(jiān)工是伯里克利的好友菲迪亞斯(Pheidias)。[29]菲迪亞斯設計了帕特農(nóng)神廟內(nèi)殿中供奉的雅典娜黃金象牙雕像。他和徒弟們還負責神廟的雕塑裝飾。帕特農(nóng)神廟完工于公元前438年,神廟上的裝飾雕塑完成于公元前432年。這些雕塑反映了雅典城邦的宗教崇拜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可以說是雅典人“軟實力”在藝術上的直接呈現(xiàn)。
帕特農(nóng)神廟兩面的山墻(pediments)雕刻了有關雅典娜的著名故事。東山墻描繪的是諸神見證雅典娜從宙斯腦袋中誕生的場景,而西山墻上描繪的是雅典娜與海神波塞冬爭當阿提卡保護神的場景。這是為了凸顯雅典得到了神的眷顧。東、南、西、北四面共有92塊柱間壁(metopes),分別描繪了奧林波斯眾神與提坦巨人之戰(zhàn)(東面)、拉皮斯人與馬人之戰(zhàn)(南面)、希臘人與亞馬遜女人族之戰(zhàn)(西面)、特洛伊之戰(zhàn)(北面),共同強調(diào)了“希臘文明戰(zhàn)勝野蠻”的主題。內(nèi)殿與后殿外墻上的浮雕飾帶(frieze)總長160米,描繪的是一次大型泛雅典人節(jié)的游行盛況,上面共有12位希臘大神,約360個凡人和250個動物,還有騎馬者和戰(zhàn)車隊伍。這次游行很可能是為了紀念馬拉松戰(zhàn)役中陣亡的雅典將士們。整個浮雕的中心場景(東面浮雕飾帶第Ⅵ塊)刻畫了一位祭司和一名兒童正準備向雅典娜女神獻上一條新織的佩普洛斯長袍,這一景象被雕刻得栩栩如生。在福勒頓(Mark D. Fullerton)看來,浮雕飾帶直接將當時的雅典人與諸神刻畫在一起,自信地表達了雅典人的優(yōu)越感。[30]總之,整個神廟的主題是感謝雅典娜和其余希臘諸神的信任與保護,紀念希臘人(尤其是雅典人)戰(zhàn)勝來自東方的強敵波斯人。[31]帕特農(nóng)神廟在菲迪亞斯的設計下將宗教、政治與藝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既是具體時代語境下的產(chǎn)物,也成為了古希臘建筑史上的最高成就之一。
此外,雅典市政廣場上的赫淮斯托斯神廟(約公元前449年開工)、衛(wèi)城南坡的伯里克利音樂廳(約公元前446年開工)以及蘇尼翁海岬的波塞冬神廟(約公元前444年開工)、埃琉西斯的入教大廳(公元前450年后開工)等大型宗教和觀演建筑也是這一時期修建的。這些都是伯里克利時代雅典軟實力建設的成果。
再次,伯里克利對于雅典民主政治進行積極展示和宣揚。他在克里斯蒂尼、埃菲阿爾忒斯等前人的基礎上進一步改進了雅典的民主政治,約從公元前451年開始給擔任陪審員的雅典公民以津貼。[32]每天的津貼雖然很低(2個奧卜爾的錢幣),但此舉使貧民更有經(jīng)濟保障和閑暇來參與城邦政治。也正是在伯里克利時期,雅典人正式稱他們的政體為“民主政治”(dēmokratia),[33]表明這套制度在創(chuàng)立半個多世紀后已相對成熟。而雅典人為了彰顯其民主政治的優(yōu)越性,采用儀式化的典禮來展示其理念,最重要的是國葬典禮。
古典時期雅典的國家公墓坐落于城市西北部的凱拉米克斯(Kerameikos)。大約進入公元前5世紀之后,雅典城邦每年出資,為那些為國捐軀者在此舉行國葬,以示悼念與哀榮。除了雅典男性公民和死者的女性親屬外,外邦人也可以參加。正如黃洋所指出的,這一每年舉行的隆重儀式是一個“闡述城邦意識形態(tài)與核心價值觀的重要場合”。[34]據(jù)修昔底德記載,在典禮上,當死者的尸體或骨灰罐入土后,一位被公認為具有杰出智慧和聲譽的公民會被城邦挑選出來發(fā)表演講,進行合適的贊頌。[35]在古希臘,國葬演說是雅典人獨有的制度。[36]它的一項核心內(nèi)容是贊頌雅典人的民主政治。代表城邦進行頌揚的雅典演說家都力圖證明“陣亡者為了民主制度而犧牲是值得的”,以此強調(diào)雅典城邦的獨特與優(yōu)越。[37]例如,公元前431/前430年,伯里克利在他著名的國葬演說中宣稱:“我們采用的政治體制并不仿效鄰邦的法律,我們是他人的榜樣,而非模仿他人”。[38]國葬典禮和國葬演說強化了雅典的國家認同,可以視為與軍事行動(硬實力)相配合的軟實力手段。
在民主政治建立后,“刺殺僭主者”阿里斯托革同和哈爾摩狄奧斯在雅典被崇拜,他們的墓穴同樣位于凱拉米克斯。在泛雅典人節(jié)日里,城邦的軍事執(zhí)政官會向他們在市政廣場上的雕塑獻祭。[39]這也是雅典城邦對民主政治的英雄表示敬意的公共儀式,類似于現(xiàn)在的國家公祭。
最后,公元前5世紀中期的雅典出現(xiàn)了教育的革新。事實上,除了斯巴達人強制少年、兒童進入軍事學校接受教育和訓練外,絕大多數(shù)希臘城邦并不提供公立學校教育。從古風時代到公元前5世紀初期,貴族們會送兒子去私立學校接受“音樂教育”(mousikē)和“體育教育”(gymnastikē)。而到了公元前5世紀中期,隨著民主政治的深入發(fā)展,演說術和辯論術在雅典日益興盛,精英文化中逐漸出現(xiàn)了新的內(nèi)容。[40]約公元前450年,智術師普羅泰格拉來到雅典后給人們帶來了新的思辨方式,教授人們?nèi)绾巫非竺赖拢╝retē)。[41]在此前后,哲學家阿那克薩戈拉、歷史學家希羅多德也來到雅典居住,講學或著述。他們?nèi)硕寂c伯里克利有密切的交往。[42]在伯里克利時期,雅典發(fā)展成為希臘世界的教育和學術中心,軟實力亦隨之提升。[43]連當時最偉大的詩人品達都贊頌雅典。[44]
在這一時期,受教育群體也從傳統(tǒng)貴族向普通公民擴展。摩根(T. J. Morgan)指出,隨著雅典民主政治的深入發(fā)展和霸權勢力的確立,雅典人在神廟、議事會、法庭都會使用書寫文字。此外,他們在標識地界、公布法律、放逐政客,記錄獻祭、合同、財務、買賣、同盟的貢賦,以及締結國家和個人之間的關系時也都會大量使用書寫文字。雅典人的識字率很可能在這一階段有所上升(雖然不是大幅度的)。[45]這也可以算是文化軟實力建設的結果。
雅典軟實力建設的得失
國家的軟實力不同于硬實力那樣直接,但對其也能從一些層面考察其效果。具體而言,文化軟實力建設對內(nèi)部要起到凝聚力,尤其要能夠闡明和強化核心價值觀;對外部的友好和中立勢力要產(chǎn)生吸引力,使之心向往之,有歸順或合作的愿望;對外部的敵對勢力,要能配合硬實力起到威懾效果,使之有所顧忌,不敢輕舉妄動,或真到交戰(zhàn)時,能對其精神起到削弱甚至瓦解的作用。本文無法全面評價伯里克利時期雅典軟實力建設的得失,僅嘗試作一點簡要的分析。
筆者以為,當時雅典的文化軟實力建設較好地提升了城邦公民的凝聚力。伯里克利在《國葬演說》中曾鼓舞雅典人要“每天注視著城邦在行動中的力量,并且成為她的愛人”,[46]要為雅典獲得偉大和榮耀而奮斗。在他的主導下,公元前5世紀中期雅典多方位的軟實力建設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團結、振奮雅典人的作用,雅典獲得空前繁榮的局面與此不無關系。這一點在當時和后世都是有目共睹的。
同時,雅典這種大規(guī)模的軟實力建設對希臘其他的政治勢力(尤其是伯羅奔尼撒同盟)也確實產(chǎn)生了一定的威懾力。修昔底德評論說,雅典城市輝煌的外觀會使后人覺得它有比實際多出一倍的國力,而斯巴達由于沒有華麗莊嚴的神廟和公共建筑,看上去不免大為遜色,很容易讓人懷疑他們的聲名是否與實力相匹配。[47]而在當時,即使偏向斯巴達而敵視雅典的科林斯人也坦白地承認:雅典人勇于革新,積極進取;而斯巴達人行動遲緩,缺乏創(chuàng)新精神。[48]對于雅典和斯巴達這兩大希臘世界內(nèi)的競爭城邦,無論從城市景觀和公共活動等外在方面,還是從兩個城邦公民的精神風貌上觀察,雅典人無疑更為豐富而有魅力。即便如此,伯里克利為了避免過早與斯巴達人發(fā)生大規(guī)模沖突,在他主政時每年還秘密向斯巴達的當權者贈送黃金,用這種策略爭取發(fā)展國力的時間。[49]這也可算是城邦軟實力建設的一種特殊手段。
不過,雅典對提洛同盟的領導方式存在著嚴重的問題。雅典的軟實力建設對同盟城邦(尤其是他們中的民主派)有一定的吸引力,但仍有明顯的不足之處,并埋下了一些隱患。這些隱患在伯里克利過世之后非但未被消弭,反而被擴大了,導致盟邦此起彼伏的反叛行為。公元前454年,雅典人在遠征埃及失敗后,以“防止提洛島上的金庫遭受波斯人或海盜侵襲”為借口,將同盟金庫從提洛島遷至雅典。伯里克利用提洛同盟的公共錢款重建雅典時,曾激起了城邦內(nèi)反對派的嚴厲批評。[50]但這沒有阻止雅典強迫大多數(shù)盟邦繼續(xù)向其繳納貢賦。雅典人時常派出艦隊去征收錢款,還向其控制下的一些地區(qū)派出移植民(cleruch),而這些移植民往往起到監(jiān)控附近同盟城邦的作用。邢穎指出,在當時的泛雅典人節(jié)和城市狄奧尼索斯節(jié)中都會舉行儀式,讓提洛同盟的其余城邦向雅典進貢。同盟城邦在泛雅典人節(jié)上提供牛和盔甲,在城市狄奧尼索斯節(jié)上繳納貢金。[51]儀式的政治含義明確——就是為了彰顯雅典人的榮耀,突出雅典城邦的政治影響力。但長期舉辦這些儀式很可能增添同盟城邦的反感,激起他們的憤懣。伯里克利本人就親自帶兵鎮(zhèn)壓過優(yōu)卑亞島(公元前446年)和薩摩斯島的反叛(公元前440~前439年)。[52]他在臨終前發(fā)表的演說中也坦誠,雅典人對同盟的統(tǒng)治引起了憎恨,“像僭主一般擁有著霸權”。[53]可以說,雅典雖重視城邦的軟實力建設,但未及進一步擴大眾多同盟城邦對雅典的認同感。霸權政策在伯里克利時期已激起同盟城邦的諸多不滿,樹敵不少,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爆發(fā)后愈演愈烈。雅典人最終的戰(zhàn)敗是多方面原因導致的,他們對提洛同盟的領導和整合方式缺少彈性,在這方面的軟實力建設不足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因素。
結語
公元前5世紀中期,伯里克利主導的軟實力建設對雅典城邦的繁榮有著重要的意義。雅典加強軟實力的基礎是其硬實力,尤其是強大的海軍和充足的財政。伯里克利和圍聚在他身邊的文化精英們充分發(fā)揮了各自的才能,在雅典民眾的廣泛支持下將城邦的軟實力提升到了新的高度。各項大型公共活動、儀式和標志性建筑都服務于當時民主政治的運行與霸權影響力的擴張。但在領導提洛同盟的過程中,雅典的軟實力建設又顯得不足,而且時常顯露出霸道的色彩,導致其對愛琴海域及周邊地區(qū)的整合努力受挫。這其中有值得進一步考察和分析的內(nèi)容。
總之,伯里克利時期的雅典為西方文明開創(chuàng)了國家軟實力建設的最初范式,影響深遠,其經(jīng)驗和教訓都應當引起我們的重視。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冷門“絕學”和國別史等研究專項“希臘通史[從愛琴文明至今]”的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批準號:19VJX061)
注釋
[1][3]Nye Jr., J. S. "Soft Power", Foreign Policy, 1990, no. 80, pp. 153-171, 167. 參見[美]約瑟夫·奈:《軟實力》,馬娟娟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年。
[2]2007年,中國共產(chǎn)黨第十七次全國代表大會報告中提出了“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此前這一概念已在中國學術界流傳,而之后則更加深刻影響了中國的學術和文化領域。參見駱郁廷:《文化軟實力:基于中國實踐的話語創(chuàng)新》,《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1期,第20~24頁;胡鍵:《軟實力研究在中國:一個概念演進史的考察》,《國際觀察》,2018年第6期,第119~133頁。
[4][6] Lebow, R. N. and Kelly R., "Thucydides and Hegemony: Athens and the United States",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2001, 27 (4), pp. 594, 596.
[5][8][10][11][12][13][18][21][27][35][38][46][47][48][53] 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 vol.1, trans. by C. F. Smith,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19, pp. 330, 290, 150-156, 158, 178-180, 286, 320, 324, 324, 318, 322, 334, 18, 114-116, 368-370.
[7][16][43]Pomeroy, S. B. et al., (eds.), A Brief History of Ancient Greece, second edit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 132-135, 184, 215.
[9] Herodotus, The History, vol. 3, trans. by A. D. Godley,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22, p. 450.
[14]早在公元前460年代后期,在斯巴達人鎮(zhèn)壓伊托米的希洛人的戰(zhàn)爭中,客蒙帶領前去援助的雅典軍隊就使斯巴達人心生畏懼。斯巴達人將他們遣散回國。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 vol.1, pp. 170-172.
[15] 公元前431年,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爆發(fā)之初,雅典人強行驅逐了埃吉納島上的所有居民,以絕后患。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 vol.1, p. 308.
[17]Starr, C. G. "Athens and Its Empire", Classical Journal, 1987-1988, 83(2), p. 119.
[19][51]邢穎:《論古希臘泛雅典人節(jié)中的城邦意識》,《歷史教學》,2014年第22期,第42~43、47頁。
[20][25][34]黃洋:《古代希臘的城邦與宗教——以雅典為個案的探討》,《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6期,第92、96、97頁。
[22][29][49][50][52][古羅馬]普魯塔克:《希臘羅馬名人傳》(上冊),黃宏煦主編,陸永庭、吳彭鵬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年,第476、475、484、473、487~490頁。
[23]Hornblower, S., Spawforth, A. and Eidinow, E. (eds.), 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 fourth edi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Dionysia", pp. 458-459.
[24]參見黃洋:《古代希臘羅馬文明的“東方”想象》,《歷史研究》,2006年第1期,第117頁。
[26]Griffin, J., "The Social Function of Attic Tragedy", The Classical Quarterly, 1998, 48(1), pp. 48-49.
[28]公元前490年,雅典人在馬拉松戰(zhàn)役獲勝后就打算在那里建造一座神廟,但這座神廟未能完工就遭遇到波斯人的再次入侵(公元前480年)。
[30][31]Fullerton, M. D., Greek Ar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 83, 85-87. 雅典衛(wèi)城上另一座勝利女神雅典娜神廟幾乎在同一時期重建,也是為了紀念希波戰(zhàn)爭的勝利。
[32][39] [古希臘]亞里士多德:《雅典政制》,日知、力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32、62頁。
[33]黃洋:《古代與現(xiàn)代的民主政治》,《史林》,2007年第3期,第130頁。
[36]Demosthenes, "Against Leptines", in M. R. Dilts, (ed.), Demosthenis Orationes, vol. 2,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141.
[37]Loraux, N., The Invention of Athens: The Funeral Oration in the Classical City, trans. by Alan Sheridan, New York: Zone Books, 2006, pp. 60-61, 102-103.
[40][41]Jaeger, W., Paideia: the Ideals of Greek Culture, trans. by Gilbert Highet, vol. 1, third edition,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46, pp. 287-292, 293.
[42]在同一時期,蘇格拉底也開始活躍,在雅典與人討論道德和知識問題。
[44]Isocrates, Antidosis, 166, 原文見“佩爾修斯數(shù)字圖書館”:http://www.perseus.tufts.edu/hopper/text?doc=Perseus%3Atext%3A1999.01.0144%3Aspeech%3D15%3Asection%3D166,2019年8月30日引用。
[45] Morgan, T. J., "Literate Education in Classical Athens", The Classical Quarterly, 1999, 49(1), pp. 53-54.
責 編∕周于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