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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萊多電影(中篇小說)

2020-05-11 19:08荊歌
作品 2020年4期
關鍵詞:岡薩雷斯卡門驢子

荊歌

去不去看拍戲

電影導演安德魯,是我爸爸的好朋友。爸爸是西班牙華文報紙《歐華通訊》主編,在他的組織下,每年都要在馬德里舉辦“甜橙電影節(jié)”,邀請世界上一些優(yōu)秀電影來馬德里匯映。其中也包括中國電影。許多中國電影導演都曾經(jīng)帶他們的電影來馬德里參加過這個電影節(jié)。安德魯是地道的西班牙人,他每年都來“甜橙電影節(jié)”,還擔任過電影節(jié)的評委呢!

安德魯正在拍一部新電影,他們劇組在距離馬德里不遠的古城托萊多拍攝外景,他給爸爸打來電話說:“有空來托萊多嗎?許久不見,請前來聚聚。對了,請帶上小草子,帶他來玩。劇組住在古堡酒店,有吃有住,不用花錢!”

是的,沒錯,他說的小草子就是我。

我的名字里有個葵字,從小爸爸媽媽就叫我小草子,因為葵字是草字頭嘛!

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安德魯,那是前年,我才上三年級。爸爸帶我去見一個大胡子叔叔,商量電影節(jié)的事。

爸爸向我介紹說:“這是安德魯先生,西班牙著名的電影導演。”

然后他又向安德魯介紹:“我兒子,小草子?!?/p>

安德魯導演可能聽了半天,也沒弄明白,為什么我的名字叫小草子。他只是假裝聽懂了,點了點頭,叫了我一聲“小草子”,而我聽上去,他是叫我“小高斯”。

雖然說,西班牙很多男人都留胡子,但是,安德魯導演的大胡子,還是讓我覺得吃驚。它太茂盛了,就像一大片烏云,擋住了他大半張臉。

吃海鮮飯的時候,我看到有飯粒粘在了他的胡子上。飯粒就像一條白色的小蟲子,爬在他的胡子上。

我想對他說:“安德魯先生,你的胡子上有一粒飯!”

但是我沒說。

你是知道的,我只是一個小孩子,我不能管這個事。坐在一起吃飯的有好幾個人,安德魯胡子上有一粒米飯,一定有人也看見了,但是沒有一個人說,大人都不說,我為什么要說呢?

如果我說了,安德魯就會覺得很尷尬。也許,爸爸還要說我,怪我沒禮貌呢!

所以我只是眼睛盯著那顆飯???,看它到底是會像蟲子一樣鉆進胡子叢中呢,還是會自己掉下來。

安德魯發(fā)現(xiàn)了。他不是發(fā)現(xiàn)了飯粒,而是發(fā)現(xiàn)了我在看他。他就對我聳聳肩,笑笑。我也對他笑笑,但沒有聳肩。雖然我是出生在馬德里的,但是我一直都不像他們西班牙人一樣喜歡動不動就聳聳肩。

他不知道他的大胡子上有一顆可笑的飯粒,他可能覺得,是因為他長得帥氣我才看他的吧?

后來,那顆飯粒不見了。不知道是它自己掉了呢,還是鉆進他的胡子里去了。

如果是鉆進了他的胡子里,那么它就會變成一粒飯干。這么茂密的胡子里,倒是可以藏進去很多粒飯干的,餓了的時候,就可以取出來充饑。

看著安德魯茂密的大胡子,我想,他這樣子吃東西也太不方便了。要是我,就會用回形針做兩個小鉤子,一邊一個用繩子系在耳朵上,然后,吃東西的時候,就用鉤子把胡子往兩邊拉開,就像打開窗簾一樣,這樣就能把食物往嘴里塞了。否則,嘴都看不見了,怎么吃東西呀!

我問過爸爸,安德魯為什么要把胡子留得這么長?

爸爸說:“西班牙有這樣胡子的人太多了啊!”

“中國也有留這樣大胡子的嗎?”我雖然是中國人,但我出生在馬德里,還沒有去過中國呢。

爸爸說:“也有,但是很少。有些中國藝術家,也會留胡子。還有一些藝術家,剃光頭,或者蓄長頭發(fā)!”

我覺得奇怪,不剃光頭,不留長頭發(fā),沒有一把大胡子,就不能做藝術家了嗎?

我倒是知道,在馬德里,許多流浪漢是留著大胡子和又臟又亂的長頭發(fā)的。

我又想起了安德魯胡子上粘著的飯粒,覺得好好笑啊。

爸爸對我說:“安德魯讓我們?nèi)ネ腥R多看他們拍戲,現(xiàn)在正好八月,小草子,你想去嗎?”

爸爸自己好像并沒什么興趣看拍電影,但是媽媽很來勁,她說:“我要去!我要去!”

爸爸說:“你是要去追星???”

媽媽說:“我不追星,但是拍電影應該很好玩,我想去看看?!?/p>

爸爸說:“既然這樣,那你帶小草子去吧!”

可是,我跟何塞說好的,今年夏天,我們要去學游泳。我說:“不是海豚游泳館的票也買好了嗎?”

媽媽說:“就去幾天看看,回來再學游泳,又有什么關系呢?”

“可是,拍戲很好看嗎?”我問爸爸。

爸爸說:“應該很有意思吧!”

我說:“是拍什么電影呢?”

爸爸說:“聽安德魯講,好像是一部幽靈劇,還有穿越,還會穿越到中國呢,還說是中國的古代?!?/p>

我喜歡看穿越劇的,像《納尼亞傳奇》,就是我喜歡看的電影。

“可是,何塞跟我說好了要去學游泳,怎么辦呢?”

媽媽有點生氣,說:“你要上五年級了,不如四年級和三年級的時候聽話了。要是你上了六年級,上了初中,不知道會怎樣呢!”

瞧她這話說的,這跟上幾年級有什么關系???難道說,非要跟她去看拍戲,才算聽話嗎?

爸爸說:“小草子,你就陪媽媽去看一眼,明天就回來,怎么樣?”

我對爸爸說:“要么你也去,大家都去!”

媽媽高興地說:“對對對,大家一起去!安德魯是你的朋友,你不去,光我們?nèi)ツ嵌鄤e扭呀!”

爸爸猶豫地說:“可是——”

媽媽說:“可是什么呀,有什么可是的?一起去,你到底去不去?”

媽媽很兇的樣子,把爸爸唬住了。

“嗯,好吧,那就去吧!”他不情不愿地說。

委屈

又見到安德魯導演了!

他的胡子更加蓬勃了。在我的印象中,他的胡子以前是漆黑的,現(xiàn)在怎么會變成紅色了呢?

爸爸也發(fā)現(xiàn)了,他跟安德魯握手的時候說:“安德魯,好久不見,你變年輕了,火紅的胡子,象征著生命力旺盛、藝術創(chuàng)造力旺盛??!”

安德魯說:“不不,不是什么旺盛,是老了,胡子白了,干脆就染成了紅色。我是不是像一只火雞?哈哈哈!”

“用染發(fā)劑染的嗎?”爸爸問。

安德魯說:“是啊,前天剛染。要是不染,就像圣誕老人啦,全白了!”

“不至于吧?”爸爸說,“是不是長年在外面拍戲太辛苦了?”

安德魯說:“也談不上辛苦,就這樣了,總覺得有事干心里才踏實!”

我看著安德魯火焰一樣的大胡子,心想,他應該把頭發(fā)也染成同樣的顏色,這樣,他就像是太陽神。

“小草子長高了!”安德魯摸著我的后腦勺說,“成小伙子了,怎么樣,有女朋友了嗎?”

他說得我很窘,恨不得一縮腦袋就逃走。

爸爸是想替我解圍吧,他說:“安德魯開玩笑了,小草子才上五年級,哪有什么女朋友啊!哦,他的女朋友是她!”

爸爸指了指站在一邊的媽媽。

我覺得臉發(fā)燙,爸爸為什么要這么說?是的,我小時候是說過,說媽媽是我的女朋友,我長大了要娶媽媽做老婆,但這是我們家的秘密呀,爸爸卻當著安德魯?shù)拿妫堰@個事說出來,真讓我感到難為情死了!

早知道,我就不來了,真的不想來!

還是媽媽好,她說:“你們拿小草子開玩笑這是為什么?是不是拍電影其實很無聊?”

安德魯大笑起來,說:“哦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啊小草子,歡迎你來劇組,歡迎你們!”

古堡酒店很漂亮,外觀就是一座古老的城堡,但是里面的房間,卻很現(xiàn)代舒適。安德魯安排了一個大房間,給我們一家三口住。

原來拍一部電影需要這么多人啊!除了演員,還有很多工作人員,還有專門的司機。

在餐廳吃晚飯的時候,見到了大部分演員,安德魯一一給我們介紹。我是一個都不認識的,但是媽媽知道,其中有一位女演員卡門,媽媽說她很有名。

媽媽很興奮,她不好好吃飯,過去跟卡門合影,還跟其他幾位演員也合了影。

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卡門,即使她再有名,我也不喜歡!

我覺得她一點禮貌都沒有,對誰都愛理不理的樣子。媽媽跟她合影,她顯得很勉強,身子向外側著,幾乎是背對著媽媽。我真不知道媽媽這是為什么!

我是一個小孩,她就更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她站在我面前,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并不看著我。她的眼光,是越過我的,其實是看著我身后的東西。

我不知道安德魯為什么要她當主角,爸爸說,她是西班牙很有名的女明星,她在安德魯?shù)碾娪袄锍鲅菖惶???墒窃谖铱磥?,她雖然長得確實很漂亮,但是看上去就是很討厭,特別是她的鼻子,就像一只老鷹。

要我說,我的媽媽比她至少漂亮十倍!

但是媽媽說,她有名啊,她太有名了!爸爸說,如果沒有名演員,票房就不會好。有了她,觀眾就會多,因為知道她喜愛她的人太多了?!芭碾娪熬褪沁@樣,要有票房。如果不上座,那就虧大了!”他說。

“她演什么?”我問爸爸。

爸爸說:“他們是拍一部穿越的戲,卡門演一位中世紀公主,據(jù)說她會變成一片羽毛。”

“她一點都不像公主!”我說。

媽媽說:“化了裝就像了,穿上古代的衣服,風一吹,飄飄然的,就好看了!”

媽媽這樣說,我很生氣。我故意抬杠說:“哪里有風啊,一點風都沒有!”

媽媽好像是她自己拍電影一樣,好像她就是穿上公主服的公主。她說:“總會有風的嘛,怎么可能每天都沒有風呢?”

“就是沒有風!天天都沒有風!”我說。

爸爸笑了,說:“沒有風,他們會用鼓風機吹?!?/p>

媽媽說:“是呀,劇組有的是辦法,所以我說看拍電影很有意思嘛!”

我一點都不覺得有意思,我還是想回家,我要跟何塞去學游泳。

“明天我們肯定回家,是嗎?”我說。

“為什么明天就回家?”媽媽說。

不是說好了只看一天的嗎?那當然是明天回家啦!

爸爸說:“我明天回家,你們可以多住幾天?!?/p>

“我不!”我說,“明天我也要回家!”

“我還想看!”媽媽的臉色變得很不好看。

爸爸說:“小草子,爸爸報社有很多事,你就陪媽媽在這里多玩幾天吧!”

“可是我討厭那個卡門!”我說。

爸爸笑著說:“討厭她你就把她當反派看。我們小時候看電影,就喜歡看壞人出場。壞人很討厭,是不是?但是電影里有壞人,才好看?!?/p>

媽媽拉長了臉,說:“小草子,我告訴你,你一定要回去,你就回去好了,我一個人在這里好了!但是你要記住,你別再求我什么,我不會答應你的!”

媽媽是認真的,她說得很嚴重。我知道,她是會說到做到的,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她都不會忘記。如果我明天跟爸爸回家,她一定很氣,她會懷恨在心,她一定會報復我的。我知道她的脾氣,她很記仇的,一點點的小事,她都會一直記得,休想她會忘記。

她說過,如果我聽話,她就會買滑板車給我。

如果我明天就回家,她是不可能給我買滑板車的。說不定,她會把已經(jīng)買好的游泳票都退掉呢!

果然,她就這么說了:“還想要滑板車,你忘了嗎?何塞那樣的滑板車,你以為我會買給你嗎?做夢去吧!”

我被她擊中了軟肋,只好不吱聲,不再吵著說明天要回家。

但是,她并不罷休,繼續(xù)嘮嘮叨叨,把許多陳年爛芝麻的事都翻出來說,好像我是天底下最不乖的小孩,好像她有我這樣的兒子,是她人生最大的不幸。

爸爸都有點聽不下去了,說:“好了好了,哪來那么多話?小草子不是已經(jīng)不說話了嗎?他有說明天一定要回去嗎?”

媽媽便把火力轉(zhuǎn)向爸爸,向他開炮:“都是你,天底下就你工作最忙,明天回去明天回去,我突然想起來了,明天不是星期天嗎?星期天也要上班嗎?你是西班牙總理還是馬德里市長?你們都給我滾回去吧,我就一個人在這里。天天在家做飯洗衣搞衛(wèi)生當保姆,我也活得累了煩了,不休息幾天恐怕是要死掉了!”

爸爸說:“說這些干啥呀!沒完沒了地說煩不煩?。俊?/p>

媽媽說:“好,嫌我煩,那我走!我現(xiàn)在就走!”

她拎起她的包,做出真要走的樣子,爸爸就屈服了。他趕緊說:“別,別??!出來玩的,為啥鬧成這樣?”

媽媽說:“別管我,你們玩你們的,我不玩了,行不?”

爸爸已經(jīng)被她徹底打垮,節(jié)節(jié)敗退,他說:“那這樣吧,明天我也不走了。小草子,我們不走,好不好?”

我雖然點了點頭,但你知道,我是被迫的。我的心里,充滿了委屈,只是我不敢反抗。我是他們的兒子,當然歸他們管,而且媽媽的脾氣我知道,她是從來都不會輸?shù)模瑥膩矶际撬龖?zhàn)勝別人,即使是她錯了,她也不會承認的,我又怎么敢反抗她?

為此,何塞還說過我,他說,他的爸爸媽媽,從來都不會強迫自己的孩子干什么,西班牙人都是這樣??晌沂侵袊搜?,我的爸爸媽媽都是中國人,我又有什么辦法!

我只有默默地忍受。

爸爸發(fā)現(xiàn)了我眼里的淚,他說:“怎么,哭了?小草子,我告訴你,你是男人,男子漢可不能隨便掉眼淚!”

我于是忍住眼淚。

但是我想,你又算什么男子漢呢?一點反抗精神都沒有!不管媽媽多么不講理,每次他都是屈服了。所以,她也就一次比一次猖狂。

我真的感到很郁悶。但是,媽媽卻變得高興起來,她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說:“睡吧睡吧,快點睡吧,明天早點起來,安德魯說要去餐廳拍戲呢!”

耳光響亮

大家一大早就來到一家小餐館里,它是托萊多古城有名的老餐廳。

老房子很破舊,扛機器的和空手的,腳步輕的和重的,上樓的時候,都讓木頭樓梯發(fā)出了嘎嘎嘎的聲音。

我有點擔心樓梯突然之間斷了塌了!

安德魯?shù)拇蠛由希沉艘恍呛谏臇|西。咦,大家都還沒吃早飯,不可能是海鮮飯粒吧?難道說,是昨晚吃飯時粘上的?昨晚也沒有吃黑米海鮮飯呀!如果昨晚是吃了那種用墨魚燒出來的海鮮飯,倒是有可能把一粒黑色的飯粒粘到胡子上去的。

也不可能!他總不見得晚上不洗臉不洗澡就睡了吧?

后來我看清楚了,原來是一星煙灰,粘在他火紅的大胡子上。

但是,沒有一個人對他說,也沒有一個人上前去幫他拿掉。

卡門是最后一個上樓的。

大家都來了好一會兒了,攝影機、燈光什么的,都已經(jīng)架在那里了,就缺她一個人了。

“卡門怎么還沒來?助理呢?打瑪麗亞電話!”安德魯顯得很生氣。

話音剛落,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這腳步聲,是輕輕的、慢慢的,有氣無力的。

是卡門,她姍姍而來。

她飄進來,一邊還打著呵欠。

我以為,安德魯會對她發(fā)火,可能還會罵幾句粗話。是的,他會罵粗話的,我昨晚上就聽到了,他不知在說什么事,說著說著,粗話就從他火焰般的大胡子里蹦出來了。

但是,面對遲到的卡門,他卻一句批評的話都沒說。

他只是嚴肅地說了一句:“開始!”

卡門又打了一個大呵欠,她看上去就像一條張大嘴的蛇。

媽媽在一邊輕聲對我說:“她打呵欠的時候很難看,她應該用手擋一下嘴?!?/p>

我沒理媽媽。雖然她現(xiàn)在的臉色,是喜悅的,但是,我可忘不了她昨晚臭臉的樣子。

這一場戲,是講卡門扮演的中世紀公主,在一片松樹林里被風一吹,吹得浮了起來,她在空中變成了一片羽毛,然后她就穿越了,飄到了現(xiàn)代,成了一家餐館里表演弗拉明戈的吉卜賽姑娘。

人們坐著喝酒、吃肉,大聲地說話。

西班牙人就喜歡說話,更喜歡大聲地說話。

劇組大部分工作人員,都扮演成吃飯的人。

制片主任岡薩雷斯自己也充當群眾演員,坐在餐桌前喝葡萄酒。

他是一個光頭。他的腦袋真亮啊,在餐廳吊燈的照耀下,就像是光頭本身就會發(fā)光,它甚至比天花板上的吊燈還要亮。

岡薩雷斯剛才還動員我和爸爸媽媽,讓我們也坐在那些人中間假裝吃喝,當群眾演員。

但是爸爸不愿意,他說:“算了算了,我們是來看看的?!?/p>

卡門跳舞跳得太差了,笨手拙腳的。我在塞維利亞看過弗拉明戈舞表演,那些人跳得太好了,就像火焰一樣躥動,就像大風一樣刮來刮去。但是卡門跳的是什么呀?像木偶一樣笨手拙腳的。她根本就不會跳嘛!為什么沒有人笑她呢?我是快忍不住了,要笑出來了。如果不是這時候我肚子咕嚕一下,突然放了一個屁,讓我很緊張,我就真的要笑出聲來了。

媽媽當然也看出來了,她咬著我耳朵說:“這一段舞,電影里肯定會給她找替身?!?/p>

原來當演員這么容易啊,不會跳舞,就找一個身材長得像她的人跳,穿一樣的衣裳,然后臉也看不太清楚誰是誰。觀眾在看電影的時候,還以為是卡門把弗拉明戈舞跳得像吉卜賽人一樣好呢。

她跳著跳著,突然跌倒了,撞在了一個人的身上,她把那個人手里的紅酒杯碰掉了。

這個人是大衛(wèi)扮演的,他騰地站起來,眼睛瞪著卡門,他的目光兇狠得就像要把她吃了一樣。

我知道,她故意掉的,劇情就是這樣。否則,誰敢這樣對她吹胡子瞪眼呢?

卡門裝得很害怕的樣子,很可憐地垂下了頭。

侍應生馬上取來一只葡萄酒杯,放到憤怒的大衛(wèi)面前,給他斟上紅酒。

卡門想站起來繼續(xù)跳舞。

但她竟然把大衛(wèi)剛端起來的酒杯又一次碰掉了。

大衛(wèi)抬手就給了她一記耳光。

誰都沒有想到的是,卡門竟然一揚手,也給了大衛(wèi)一記耳光。

“停!停!”安德魯大叫起來。

劇組所有的人,表情都是驚愕的。

安德魯對卡門說:“怎么啦?這是怎么啦?”

大衛(wèi)被打了一記耳光,捂著自己的臉,很可憐的樣子。

這時候響起了一些笑聲,爸爸的笑聲最響。

安德魯張開雙臂,示意大家不要笑。

“安靜!”他說。

我發(fā)現(xiàn)他大胡子上的煙灰不見了。它是什么時候悄悄掉落的呢?

卡門氣鼓鼓地說:“不演了!”

安德魯又問大衛(wèi):“到底怎么回事?她為什么打你耳光?這是劇本里沒有的呀!”

但是大衛(wèi)并不說話,只是夸張地捂著臉,好像是被打得很痛。

卡門說:“你真打啊?你混蛋!”

她是對大衛(wèi)說的。

哦,這下我明白了,原來戲里邊大衛(wèi)打卡門一個耳光,這是劇情規(guī)定的。但是不會真打,拍戲嘛,當然是假裝打一個耳光。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真的打了卡門一巴掌,真的打到她的臉了,啪的一聲響,是真的耳光聲音,很響亮,都不用以后配音了。

卡門當然火了。

劇本里是沒有她回打大衛(wèi)耳光的,她只是到餐館里表演弗拉明戈的吉卡賽人,她犯了錯,一再犯錯,兩次撞掉大衛(wèi)的葡萄酒杯,她是該打嘛。但她是被大衛(wèi)真打了一記耳光,不是假裝打,所以她火了,也不管劇本怎么寫,也不管拍戲不拍戲了,她就一個耳光回敬過去,打得比大衛(wèi)還要響。

大家的目光,都看著大衛(wèi),意思是:為什么?你為什么真打她一記耳光?

安德魯對大衛(wèi)說:“道歉,向她道歉!”

大衛(wèi)站起來,向卡門鞠了一個躬。

卡門翻了一個白眼,說:“垃圾!”

我不知道大衛(wèi)為什么要假戲真做,真的抽卡門一記耳光。

不管他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我都暗暗高興。我覺得卡門吃了一記耳光,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沒想到的是,岡薩雷斯突然說:“好!好!這一段保留,卡門回打一記耳光非常好,很精彩,體現(xiàn)了吉卜賽女郎的個性。我們不要把它剪掉!”

不放心

早上的戲拍完后,大家就在餐館里真的大吃起來。

好吃的東西很多,但我就愛吃炸薯片,我咔嚓咔嚓吃個不停。

媽媽對我說:“你真是死心眼,為什么盯著一樣東西吃?不吃點別的嗎?”

爸爸說:“是啊,各種滋味都嘗一嘗嘛!”

但我伸出手去,還是又拿了一個薯片塞進嘴里。我就喜歡吃它,喜歡吃,為什么不吃?

我突然鼻子癢癢的,沒忍住,一個大噴嚏打了出來。

幸虧我及時用手擋住了嘴,否則的話,噴在手心里的這些薯片碎屑,可能就會噴到別人身上了。

我在人群中找安德魯,我想看看他有沒有吃薯片。如果他吃了,我想,肯定會有許多碎屑粘在他的大胡子上吧!

啊,我發(fā)現(xiàn)他了!

跟別人不一樣,他是站著吃,正吃一種叫“巧利索”的火腿腸呢。

他的嘴真大啊!

爸爸也看到安德魯吃巧利索了,他很佩服地說:“厲害,厲害!”

巧利索里面,是滿滿的紅油。我想,安德魯咬它的時候,紅油一定會嗞嗞冒出來。紅油粘在他的大胡子上,我們可看不到,因為,他的胡子就是紅色的。

我也看見卡門了,她正拿著一根西班牙油條“巧羅絲”,蘸著杯子里的巧克力醬吃。

她吃得很奇怪,嘴張得很大,輕輕地把巧羅絲送進嘴里,不讓它碰到嘴唇。我推了推媽媽的手臂,說:“你看,你看!”

“看什么?”媽媽說。

爸爸調(diào)侃說:“看你的偶像唄!”

媽媽說:“不是偶像好不好!我只是喜歡她的表演。”

我說:“你看她,吃的樣子好奇怪?。 ?/p>

媽媽到底是女人,女人最了解女人,她說:“哦,她是怕吃掉唇膏?!?/p>

不知道誰說的話,引得卡門大笑起來。她的笑聲真響啊,好像把餐館的窗玻璃都震得當當當動了。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大家都看她笑,不知道她為什么笑,想知道她為什么笑。

這時候一個人走過來,不小心碰到了她。她手上端著的巧克力醬杯子,晃了一下。

她的笑聲戛然而止。

可能是巧克力醬晃了一點出來,灑到她衣裳上了吧?

她竟然把杯子里的巧克力醬,向那個碰了她的人劈頭倒了過去。

餐館里頓時安靜了下來,鴉雀無聲。

一杯巧克力醬,全部倒在了那個人的身上。我看到他臉上的巧克力醬稠稠地慢慢淌下來,就像屎。

這個人一點也不生氣,反而默默站在一邊,賠著小心。

爸爸輕聲說:“不是服務員,他是劇組的人?!?/p>

媽媽說:“太過分了,她太過分了!”

媽媽這樣說,我覺得她很好,她是一個有正義感的人。

卡門確實太過分了,人家是不小心碰了她,她卻把一杯巧克力醬潑向人家,她不是一個瘋女人是什么?

要是我,如果我是那個人,我就會把桌子上的一盤海鮮飯全潑到她身上去。

“人家是大牌明星,沒人敢得罪她!”媽媽嘀咕道。

安德魯就像沒看見眼前發(fā)生的事,他半個身子探在窗外抽煙,假裝不知道里面發(fā)生的事。

制片主任岡薩雷斯從座位上站起來,他的腦袋亮得冒油。我想,為什么有的人頭發(fā)胡子一大把,但有的人,腦袋上卻光光的什么都沒有?要是安德魯?shù)暮涌梢匀∠乱恍﹣?,安裝到岡薩雷斯的頭上去,他就會變成一個有紅頭發(fā)的人,他就會像一只公雞。

岡薩雷斯大聲宣布,讓大家回酒店休息,傍晚五點全體人員準時在酒店大堂集合,去白色圣瑪麗亞教堂拍戲。

剛才定格的畫面便又活動起來,所有的人都忙著拿各自的東西,餐館古老的小樓被晃動了,我感覺像是在一艘船上。

我們下樓的時候,正好卡門也走過來。爸爸拉了我一把,給她讓道。

我很不情愿地讓開。

我對著她下樓的背影,狠狠地瞪了兩眼,好像我的眼睛里,是可以飛出兩個紙團的,要扔到她背上去!

回到酒店,大堂服務員問我:“是拍一部跟中國有關的電影嗎?你在電影里演什么?”

媽媽搶著替我回答:“他不是演員,我們是來看拍戲的。”

服務員說:“呀,我還以為他是劇組的小演員呢!他為什么不演?”

她轉(zhuǎn)過臉對我說:“你是小帥哥呀!你為什么不演?”

我被她說得很不好意思。

我覺得這個酒店的大姐姐,長得真漂亮。她比卡門不知道漂亮多少倍呢!為什么卡門那么有名?

服務員對我說:“肯定是一部跟中國有關的電影,因為今天有一個小演員來了,他跟你一樣,也是中國人。你看見他了嗎?”

我說:“沒有??!”

服務員說:“上午剛來的,跟你差不多大,他說他演一個中國古代獵人的兒子。他叫安東尼奧,我不知道他的中國名字是什么?!?/p>

我的心里一愣,這么巧啊,我的西班牙名字也是安東尼奧??!

“哈,真巧!”爸爸摸著我的頭說,“我們小草子也叫安東尼奧!”

服務員說:“本來西班牙叫安東尼奧的就多嘛,叫何塞的也多呢!”

媽媽說:“哦,怪不得岡薩雷斯說還有演員要來,原來是小演員啊,而且是華人。那他人呢?”

服務員說:“嗯,他是媽媽陪著來的,剛才還在大堂呢!”

我在心里猜想著這個男孩的樣子,他有著跟我一樣的名字,他比我高嗎?比我胖嗎?我好想看見他?。〉俏矣址浅?,怕他跟卡門一樣耍大牌。別到時候遇見他,他眼睛朝著天,看不見任何人。

但我還是想見到他,我想看他拍戲??创笕伺膽蚝孟駴]什么意思,我尤其不愿意看到卡門,她演得一點都不好,跳舞跳得就像木偶一樣,什么著名演員呀,狗屁!

我想看安東尼奧演戲,而且他跟我一樣,是華人男孩。

所以進了房間,媽媽說,她現(xiàn)在一點都不喜歡卡門了。不僅不喜歡,而且討厭,所以,她也不想再呆在這里看他們拍戲了。

“小草子,我們今天就回家,怎么樣?”她說。

爸爸當然很高興,說:“是啊,我們也就是來瞧個新鮮,早上看過了他們拍戲,也就那回事,再看也沒啥意思了!”

可是我突然就變得很想見到安東尼奧。

“小草子,不想回去學游泳了嗎?”爸爸說。

“我們能不能明天回去?”我說。

“為什么呀?”媽媽撇了一下嘴,說,“你不是都不想來的嗎?現(xiàn)在又不肯回家了!”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想見到那個小演員安東尼奧,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樣子的一個人。

有時候人的腦子里,就是會有一個奇怪的念頭像蒼蠅一樣,嗡嗡嗡地飛,趕也趕不走。

“怎么樣,要不我先回去,你跟小草子再住一晚,反正回去也沒什么事?!卑职謱寢屨f。

“怎么沒事了?事情一大堆呢!”媽媽說。

“可是,是誰吵著一定要來看拍戲的?”爸爸說。

“是我,怎么啦?不可以嗎?”媽媽對于拌嘴吵架,好像一直都是很有興趣,只要有人跟她吵,她總是愿意奉陪的。她擺出一副斗架的姿勢說:“但我又不想看了,不可以嗎?”

爸爸總是掛免戰(zhàn)牌,主動認輸:“可以,當然可以。”

但是我不想今天就回家!

“那你們回家好了,我一個人在這里!”我說。

爸爸顯然是同意的,他看著我,打量著我,好像是要認真判斷,我究竟是不是能夠一個人留下來。

他說:“嗯,這樣也行!”

“不行!”媽媽馬上反對,她說,“小孩子一個人,怎么能放心?”

“我不小了!”我說。

爸爸說:“是啊,大孩子了,沒問題的。何況,我跟安德魯說一下,讓他多加關照?!?/p>

“不行!”媽媽說,“你放心,我不放心!”

“那怎么辦?”爸爸說。

媽媽也打量我,好像也要研究一番,看看我到底能不能一個人留下來,讓她放心。

她還是不放心,她說:“那就明天回家吧!”

爸爸剛走,我和媽媽就在酒店外面見到了安東尼奧。

“石頭——石頭——”有人喊。

遠遠一棵巨大的懸鈴木下,站著一個男孩,“哎——”他答應道。他的嗓門很大,很響。

什么?他是安東尼奧嗎?為什么有人大聲叫他“石頭”,他還爽快地答應?

“安東尼奧,你媽媽叫你!”有人說。

哦,果然就是他!他就是來演電影的小演員安東尼奧,但是他的中國名字叫“石頭”。

我突然緊張起來,心咚咚地快跳,好像他是一個我很想見到,又害怕見到的人。

在酒店門口喊石頭的,是一個女人。大夏天的,她圍著一條絲巾。她一邊喊石頭,一邊向他招手。

石頭飛跑過來。

他從遠處的大樹下,向我們這里奔過來。他跑得真快啊,就像一陣風,瞬間就吹到了我們面前。

“你在那里干什么?岡薩雷斯先生到處找你呢!”石頭媽媽說。

石頭興奮地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只蟬!它叫得真響!你喊我,我一答應,它就閉嘴不叫了?!?/p>

“別看什么蟬了,岡薩雷斯先生要你去休息,晚上要拍戲!”石頭媽媽摸著石頭的腦袋說,“你昨晚上睡太晚了,對不對?”

岡薩雷斯從賓館里走出來,對石頭說:“石頭,怎么頭上全是汗?”

哈,岡薩雷斯也叫他石頭,而不叫他安東尼奧。

岡薩雷斯說“石頭”這個中文名字,發(fā)音還挺像回事。但是他們叫我“小草子”,聽上去卻成了“小高斯”。也是哦,“小草子”三個字的漢語拼音是Xiaocaozi,用西班牙語來讀,就會讀成“小高斯”。

石頭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只蟬!”

岡薩雷斯眼睛一亮,像是突然有了重大的發(fā)現(xiàn),他一只手摸著我的頭,一只手摟住石頭的肩膀,說:“咦,這兩個孩子,長得真像!”

我被他說得心里一驚,我盯著石頭看,發(fā)現(xiàn)他也在看我。岡薩雷斯說得對,石頭長得真的跟我有點像。我還是第一次感到,世界上有一個人跟我的長相一樣。我跟爸爸長得不像,我像媽媽。但是,我像媽媽也不如跟石頭像,因為石頭是一個跟我一樣大的男孩。

媽媽表情夸張地說:“啊呀,岡薩雷斯先生,你這么一說,還真是的,石頭和我們家小草子,真的有點像哎!”

石頭媽媽微笑地說:“兩個都是中國男孩,在老外眼里總是很像吧!”

石頭媽媽認真地看我,打量著我,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嗯,岡薩雷斯先生這么一說,還真有點像,尤其是鼻子和下巴,臉型特別像!”

很多人過來,盯著我和石頭看。他們看看石頭,又看看我,再看石頭。

有人說像,就像雙胞胎。也有人說不像,一點都不像。還有的人說,好像有點像,如果說這兩人是兄弟,應該也能信。

我被大家看得有點難為情。

石頭到底是演員,他身子站得直直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是面對著攝影機,好像是正在表演。

“你們倆就認兄弟吧!”岡薩雷斯笑著說。

“好啊,石頭,你要不要一個弟弟?”石頭媽媽笑吟吟地說。

“說不定小草子比石頭大呢!”媽媽說。

說了各自的出生年月,我果然是比石頭大一點,我是四月份出生的,他的生日是九月一日。

“你為什么叫小草子?”石頭問我。

“因為我的名字是葵,是草字頭?!?/p>

“什么葵?”石頭的表情是迷惑的。

我說:“葵花的葵,就是凡·高畫的那種向日葵?!?/p>

石頭搖搖頭說:“我會說中文,我會寫自己的中文名字,但是其他中國字我都不會寫,我不知道葵花兩個字怎么寫?!?/p>

“你沒有上過中文學校啊?”我媽媽問石頭。

石頭媽媽說:“沒有。他在家里也跟我講西班牙語,一講起中文來,他就像口吃一樣了!”

她說著,獨自嘻嘻地笑了起來。

石頭問我:“你是住在這里的嗎?”

“他不住在這里,他們住在馬德里。他是來看我們拍戲的,他爸爸是安德魯?shù)呐笥选!睂_雷斯說。

“小草子,我們?nèi)タ聪s吧!”石頭對我說。

他雖然跟我說西班牙語,但是他“小草子”三個字的發(fā)音很準確,沒有把我叫成“小高斯”。

石頭媽媽說:“不能去,你得睡覺,晚上要拍戲呢!”

石頭卻一把拉起我的手,向懸鈴木奔跑。

他跑得真快啊,我感覺我是被他拉著走的。

“石頭——”石頭媽媽的喊聲,被我們拋在了身后。

酒店門口,人們還在談論著我倆,說我們長得像不像的什么的。不過,他們的聲音也漸漸遠了。我和石頭,一路飛奔,很快就來到了大樹下。

“你的臉為什么這么紅?”我問。

石頭說:“你的臉為什么這么白?”

啊,我們跑得太快了,簡直是拼了命跑。他跑得臉發(fā)紅,而我,累得臉發(fā)白了。

為什么一樣的奔跑,有人臉漲紅,有人臉發(fā)白呢?

我們喘著粗氣,好像是在比賽,看誰喘氣的聲音更大。

“蟬呢?”我問。

石頭抬頭看,說:“它不叫了,它怎么不叫了呢?它不叫,我就不知道它在哪里?!?/p>

“要不爬上去看看?”我說。

石頭說:“你敢爬嗎?我不敢爬的,我不會爬樹,要是摔下來摔斷腿怎么辦?”

說實話,我也不敢爬。我從來都沒爬過樹。石頭還擔心爬上去會摔下來,我想我肯定是連爬都爬不上去的。

“我來搖一搖!”石頭推了一下樹干,大樹紋絲不動。

“兩個人一起來!”我也推著樹干,和他一起用力,樹還是一動不動。

“這棵樹太大了!”石頭說。

“長這么大要很多年吧!”我說。

石頭說:“肯定要幾百年!”

“會不會一千年?”我說。

“不知道!”石頭的表情有點茫然。

他在地上撿了一塊小石子,退后幾步,奮力向樹上扔去。

只聽得“嘰——”的一聲,一個黑影從樹冠飛出來,它是小小的黑點,我們都沒有來得及看清楚它到底是什么,它就不見了。

“它飛走了!”石頭說。

“是蟬嗎?”我說。

石頭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蟬都是從樹底下的泥里爬出來的,它會蛻一個殼,就像脫掉一件衣裳一樣?!?/p>

“石頭,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家是鄉(xiāng)下的嗎?”

石頭驕傲地說:“我們是巴塞羅那的,你們這兒才是鄉(xiāng)下呢!”

我趕緊說:“我不是這里的,我是馬德里的,馬德里不是鄉(xiāng)下,是首都?!?/p>

“馬德里有什么好玩的?”石頭問。

我說:“難道馬德里你都沒去過嗎?馬德里好玩的地方多了,馬德里王宮、馬約爾廣場,還有圣米蓋爾市場,你都沒聽說過嗎?”

石頭搖搖頭,說:“我聽說過,但是沒有去過。昨天我們坐火車到了馬德里,一下火車,就到托萊多來了?!?/p>

我覺得很遺憾,沒想到還有西班牙人沒到過馬德里的。雖然他和我一樣是華人,但他也是出生在西班牙的呀,巴塞羅那不是西班牙的嗎?為什么他竟然連馬德里都沒有到過呢?

“你也要演穿越嗎,像納尼亞傳奇那樣?”

“演呀,要穿越呀!”

“等會兒你們就要去白色圣瑪麗亞教堂拍戲了!”

“你怎么知道?”

“早上岡薩雷斯說的?!?/p>

石頭說:“到教堂拍戲沒意思,過兩天去動物園拍戲就好了!”

什么?還要去動物園拍戲嗎?

“可是我明天就要回家了!”我覺得太遺憾了。

“你不要回家嘛,我們一起去動物園!”

是啊,現(xiàn)在,我一點都不想回家了,學游泳就等以后再說吧,我只想留在這里,因為我有了石頭這個新朋友,我喜歡跟他一起玩,我要跟他們到動物園去,看他在動物園拍戲。

“我媽媽不知道會不會同意?!蔽液軗乃欢ㄒ屛一丶?。

“石頭——石頭——”有人在酒店大堂那里喊。

是石頭媽媽。

我們走到大堂門口,石頭媽媽說:“石頭,你再不睡覺,等會兒拍戲的時候保不住打瞌睡,快回房間去!”

“媽媽,小草子明天就要回家了!”石頭說。

石頭媽媽說:“哦,小草子又不拍戲,當然不會一直呆在這里啦?!?/p>

“可是我要他呆在這里!”石頭說。

石頭媽媽說:“那就呆在這里啊,只要小草子自己愿意?!?/p>

石頭說:“可是他媽媽不同意呢?”

石頭媽媽說:“那就沒有辦法啦!”

石頭媽媽拉起石頭的手,好像是把他拖進大堂里:“去睡覺,睡一覺再說!”

“我不睡!”石頭倔強地說。

石頭媽媽有點生氣,說:“你早上五點鐘就起來了,不困嗎?”

石頭說:“我在火車上睡了,在火車上我一直睡?!?/p>

“我看到你在打游戲,還說睡了!”

“我是睡醒了才打的!”

我媽媽坐在大堂的沙發(fā)上看手機,聽到我們的聲音,她便走過來。

“阿姨,不要讓小草子回去,好嗎?”石頭對我媽媽說。

“啊,可是不行啊,石頭,你是在這里拍戲,他又不是演員,他一直呆在這里做啥呢?”媽媽說。

石頭說:“跟我玩!”

“這樣不好吧!”媽媽說。

“為什么不好?”石頭說。

“嗯,這個,”媽媽支支吾吾地說,“小草子還要回去學游泳呢!”

“我不學游泳了!”我竟然會這樣說,自己都覺得奇怪。

媽媽睜大眼睛看我,說:“可是,海豚游泳館的票都買了!而且,你不是跟何塞說好了嗎?”

“過幾天再學不行嗎?”我說。

“阿姨,就讓小草子留下來吧!阿姨,我求你了!”石頭畢恭畢敬地向我媽媽鞠了一躬。

媽媽笑了,石頭媽媽也笑了。

“但是我家里還有事呢!”媽媽的語氣,好像有點松動了。

“你回家,讓小草子一個人在這里吧!”石頭說。

媽媽很認真地問我:“你行嗎?”

我很干脆地說:“行!”

“但是,”媽媽又說,“還是不行?!?/p>

“為什么不行?”石頭很著急地問。

“為什么不行?”我也抬起頭問媽媽。

媽媽說:“你一個人,在這里住一間房,也太浪費了!”

石頭趕緊說:“讓他住到我們房間!”

石頭媽媽笑著說:“那我呢?”

石頭說:“我和小草子睡一張床!”

石頭媽媽笑得更厲害了,說:“看來,我在這里也是多余的人??!”

她對我媽媽說:“我看這樣行!就讓小草子和石頭睡一屋。那明天我也回巴塞羅那去了,我也有我的事呢?!?/p>

媽媽一臉疑惑地對石頭媽媽說:“能行嗎?這樣能行嗎?”

石頭媽媽說:“應該沒問題的,劇組這么多人。再說,他們也是大孩子了!”

燙痛了嘴

媽媽和石頭媽媽第二天都走了。

但是,我沒有住到石頭的房間里,石頭也沒有住到我的房間來,而是我們兩個,都搬到了岡薩雷斯的小別墅里住。

這個古堡酒店里的小別墅,既是岡薩雷斯住的地方,又是劇組的辦公室。

石頭媽媽和我媽媽,她們走之前,跟安德魯和岡薩雷斯商量好了,覺得讓兩個孩子單獨住,大人還是不放心,所以,就讓我們搬過去和岡薩雷斯一起住。

岡薩雷斯這里什么都有,有廚房,有大餐桌,大客廳里還有幾張很大的皮沙發(fā)。

安德魯導演和其他人,經(jīng)常會到這里來,坐著喝咖啡。

卡門也到小別墅來了。

她的手里,居然抱著一條狗!

“你真的把它帶來了???”岡薩雷斯說。

卡門說:“是啊,我讓瑪麗亞去了一趟馬德里,把它帶過來了?!?/p>

卡門說:“沒有它在身邊,我覺都睡不著!”

這是一條泰迪,它的名字叫巧羅絲。

啊,巧羅絲(Churros),這不是油條的意思嗎?

這個名字真不錯,它黃黃的、細細的,真的就像一根油條。

巧羅絲的眼睛很可愛,只要你看它,它就會盯著你看。它的眼睛,就像兩顆玻璃珠子,嵌在毛茸茸的腦袋上。

“你這根油條!”我用手指點了一下它的腦門,用中文說。

石頭也用手指戳一下它,也用中文說:“你這根油條!”

它看上去很喜歡我們這樣逗它。我們一戳它,它就使勁地搖尾巴,還張開嘴,發(fā)出呵嗤呵嗤的聲音,好像是在笑,又像是咳嗽。

“別碰它!”卡門很兇地對我們說。

“我只是輕輕地碰到它,很輕的!”石頭說。

“我也很輕的!”我說。

卡門卻說:“很輕也不行!萬一你們戳到它的眼睛怎么辦?”

岡薩雷斯笑著說:“小孩子喜歡狗,摸摸弄弄很正常,狗哪有這么嬌貴?”

卡門說:“它的名字叫巧羅絲,你們剛才叫它什么了?”

“不告訴你!”石頭說。

我也說了一遍:“不告訴你!”

卡門說:“我們家巧羅絲可是一位王子,碰壞了賠不起!”

岡薩雷斯遞給卡門一杯咖啡。

卡門把咖啡端過來,自己卻不喝,而是遞給巧羅絲,說:“來,乖乖,喝一口吧,香呢!”

岡薩雷斯差點跳起來,說:“狗不能喝咖啡!”

話剛說完,只聽得巧羅絲大叫一聲。

茶杯掉到了地上,咣當碎了。

“燙到了!燙到了!”岡薩雷斯說。

卡門馬上把巧羅絲抱在懷里,心疼地撫摸著它,說:“哦,不哭不哭,寶貝燙到了,不哭不哭!”

她對岡薩雷斯說:“為什么把這么燙的咖啡端給我?”

岡薩雷斯說:“誰知道你會給狗喝?。俊?/p>

巧羅絲的嘴巴被燙了一下,它在卡門的懷里,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石頭。它的樣子很可憐,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樣。

岡薩雷斯說:“咖啡杯被你打碎了,可惜呢!”

卡門說:“你這破杯子有什么可惜的!”

岡薩雷斯說:“這是我媽媽送給我的生日禮物?!?/p>

岡薩雷斯說到他媽媽,語氣溫柔得就像是個小孩子。

卡門說:“杯子我可以賠你,我買一只中國瓷給你就是了!但是燙壞了巧羅絲的嘴,你拿什么賠?”

岡薩雷斯的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了。

他沒再說什么,只是默默站起來,拿了一個掃把,把地上咖啡杯的碎片掃進簸箕。

我和石頭都看著狗,但是我們不去靠近它,也不逗它,更不會伸出手去碰它。這么可愛的一只小狗,抱著它的卻是一個很討厭的女人,所以我們覺得這只狗也好像有點討厭了。

我們只是用冷冷的眼光看著它。

這只巧羅絲,腦子聰明得很呢,它看出了我們的態(tài)度,它知道我們現(xiàn)在的心情,知道我們現(xiàn)在并不喜歡它,它就突然對著我們狂叫起來。

它叫得聲嘶力竭,身體都騰起來,好像要從卡門懷里躥出來,要撲向我們似的。

卡門把它的腦袋按住,說:“乖乖,別吵,咱們不跟他們一般見識!”

聽她這樣說,我真來氣。

我想,石頭也一定很氣。

果然,石頭說話了,他說:“誰跟狗一般見識呀!”

卡門說:“石頭,你說誰?你什么意思?”

石頭說:“我的意思就是你剛才說的意思。”

巧羅絲狗仗人勢,又一次氣勢洶洶地對我們吠。

卡門氣急敗壞地說:“你們給我滾開!”

石頭真厲害,他挺直了胸,對卡門說:“我們是住在這里的,為什么要滾?”

卡門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她這才知道,我們是住在這棟小別墅里的,她讓我們滾我們就滾嗎?應該是她滾才對呀!

她恨恨地站起來,抱起巧羅絲說:“我們走!”

走到門外了,巧羅絲還在卡門的懷里一躥一躥的,好像要掙脫出來,向我們撲上來。

石頭向它做了個鬼臉,“噗噗噗——”他嘴里發(fā)出這樣的聲音。

我也對著巧羅絲,其實是對著卡門的后背說:“噗噗噗——噗噗噗——”

我們倆大笑。

巧羅絲當然是聽到了我們狂笑的聲音,它肯定很生氣,它汪汪汪地吠。

但是,它的叫聲越來越輕,越來越遠了。

金鈴鐺

卡門走了之后,岡薩雷斯還在心疼他的咖啡杯。他從簸箕里把碎瓷片一片片找出來,像拼圖一樣,想把它們拼成一只完整的茶杯。

“太可惜了!是我媽媽給我的生日禮物,她是一位多好的媽媽呀!”他一邊拼,一邊說,語音中不僅有惋惜,更有憂傷。

“你媽媽也是光頭嗎?”石頭問。

岡薩雷斯摸了一下自己的光頭,說:“才不是呢!我媽媽有著一頭卷曲的金發(fā),她是一個大美人!”

“比卡門漂亮嗎?”石頭說。

我馬上說:“卡門一點都不漂亮!”

岡薩雷斯說:“是啊,我媽媽,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媽媽!”

他撩起他的衣裳,給我們看他的后背,說:“你們看,這是我媽媽!”

我們看到,岡薩雷斯的背上,文了一個長發(fā)飄飄的女人,她的笑容,確實很甜美,但是,也并不像岡薩雷斯自己說的,她算不得是一個大美人,她看上去就是一個很普通的西班牙婦人。

“怎么樣,看到了吧?自從把她文在背上,我就什么困難都不怕!”岡薩雷斯說。

“你媽媽——”我差一點想把“死了嗎”三個字說出來,但我及時忍住了。

岡薩雷斯聽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說:“她前年生病去世了。但她一直陪著我。我自從把她紋在了背上,我穿得再少都不會覺得冷?!?/p>

我心想,現(xiàn)在是夏天啊,岡薩雷斯就是什么都不穿,也不會冷的嘛!

石頭說:“要卡門賠,是她打碎的!”

岡薩雷斯說:“我哪里敢叫她賠??!”

我說:“岡薩雷斯先生,你是主任,你管著整個劇組,為什么怕她?”

岡薩雷斯說:“制片主任哪里能管得了那么多,我只是有很多的工作要協(xié)助導演去做!”

“怎么?你也聽導演的嗎?”我問。

岡薩雷斯苦笑了一下,說:“我們劇組所有的人,都聽導演的,我是管劇組里亂七八糟的事情,別人不管的事,都是我管?!?/p>

我還是不大明白岡薩雷斯到底是什么官,我說:“那安德魯導演是最大嗎?”

岡薩雷斯說:“是的呀,那當然呀!”

石頭說:“那讓安德魯叫她賠!”

岡薩雷斯說:“安德魯也不敢叫她賠?!?/p>

這是為什么呀?我們都很奇怪。

岡薩雷斯一邊叮叮當當?shù)仄粗榇善?,一邊搖搖頭說:“她要是賭氣走了,電影就拍不下去了。”

“不會叫別的演員來拍嗎?”我問。

岡薩雷斯說:“她是大明星,她演的電影,就會有很多人看!”

岡薩雷斯突然“啊喲”了一聲,他的手指,被碎瓷片割破了。

我看到了血。

他好像是早知道自己的手會割破,從口袋里摸出了創(chuàng)可貼,把割破的地方裹了起來。

我看他把創(chuàng)可貼粘在手指上,突然想,打碎了的杯子,也是可以粘起來的呀!我說:“岡薩雷斯,碎片一片都不缺,可以用膠水把它粘起來呀!”

卡門一定以為,她的狗鈴鐺,肯定是在我這個口袋里。否則,我為什么不敢把口袋翻出來呢?

她一只手抱狗,另一只手向我伸過來,想要抓我的手臂。

“不要翻!”石頭大聲說。

石頭變得很憤怒,他說話的聲音太大了,震得我耳膜都痛了一下。他的聲音聽上去跟平時不一樣了,好像不是石頭在說話了。

“為什么要翻?我們沒拿!”石頭厲聲說,“誰拿你的鈴鐺了?沒拿就是沒拿!你說一直掛在你的脖子上,我們都沒看見!”

卡門的手,就縮了回去。

她對石頭說:“誰說掛在我的脖子上了?是巧羅絲的脖子,巧羅絲一直掛著它的!”

“不關我們的事!”石頭說。

“那為什么不敢把口袋翻出來?”卡門說。

石頭說:“這是侵犯人權!”

卡門冷笑起來,說:“人權?人權就是不應該拿別人的東西!”

岡薩雷斯在一邊肯定是看不下去了,他對卡門說:“你還是再找找吧,你房間里沒有嗎?會不會掉在看不見的地方?路上會不會有?你再找找!”

卡門又用審問一樣的眼光看我,又看石頭。

她看我們的時候,她懷里的巧羅絲,也跟她一樣看我們。

她看我的時候,巧羅絲也看我;她看石頭的時候,巧羅絲也看石頭。

我發(fā)現(xiàn),卡門的目光,跟巧羅絲的目光,怎么這么像呢?

有了這個發(fā)現(xiàn),我差點笑出來。

受了冤枉的感覺,在我心里頓時減輕了不少。

“我拿了我就是狗!”我說。

石頭說:“要是冤枉了我們,也是狗!”

卡門又看了我一眼,她可能判斷出來,確實不是我們拿的,便不再要我翻開褲袋。

她抱著巧羅絲悻悻地走了。

哈哈哈

卡門走了之后,石頭對我說:“我們沒拿她的金鈴鐺,她冤枉我們,這是奇恥大辱!”

“要報仇!”我說。

石頭說:“沒錯!”

但是,怎么來報復她呢?

一開始,我們是想偷走她的巧羅絲!

她那么愛巧羅絲,把它當作自己的兒子。如果巧羅絲不見了,她一定會傷心得不得了,不要說晚上睡不著覺,一定是白天飯也吃不下了!

可是怎樣才能偷走她的巧羅絲呢?

我們想,她不可能一天到晚抱著巧羅絲的。晚上睡覺的時候,巧羅絲有可能跟她一起睡。白天,不拍戲的時候,她總是抱著它,我們也無法下手。但是,她總要拍戲呀!她不可能拍戲的時候也抱著它吧?

她什么時候才會跟巧羅絲分開呢?

她跟巧羅絲分開的時候,比如說她去上衛(wèi)生間了,巧羅絲就會交給她的助理瑪麗亞。

我們要把狗抱走,瑪麗亞肯定不會答應。那么,我們就要想辦法把瑪麗亞引開。我跟石頭商量了,讓石頭去叫瑪麗亞,就說好像聽到卡門在衛(wèi)生間里叫她呢,讓她快點過去。瑪麗亞聽石頭這么說,一定會馬上去衛(wèi)生間。那么,我們就可以趕緊把巧羅絲抱走。

但是,巧羅絲一定會大叫,它鬼精鬼精的,我們要抱走它,它肯定不愿意。

有什么辦法讓它不要叫出聲來呢?

捂住它的嘴嗎?能捂住嗎?說不定,會被它一口咬了呢!

要是被它咬了,不僅計劃失敗,還要去打狂犬針。被狗咬了不打狂犬針,就會發(fā)狂犬病,就會像瘋狗一樣亂吠亂咬,最后死掉。

即使計劃得逞,我們又能把巧羅絲藏到哪里去呢?把它扔到很遠的地方嗎?它還是會自己跑回來的呀!石頭說,他家鄰居有一條狗,因為被汽車軋斷了一條腿,主人就不要它了,開車把它扔到了另外一個國家安道爾,但是,一個月后,它竟然一瘸一拐自己跑回了巴塞羅那,跑回了自己的家。

“你要殺死它嗎?”我看石頭咬著牙很兇的樣子,就問他。

石頭說:“我怎么會殺死狗?我貓也不會殺死的!”

我說:“我一只小鳥也不會殺死!”

石頭說:“我一只蟬也不會殺死!”

我說:“我一條魚也不會殺死!”

石頭說:“那,我一只青蛙也不會殺死!”

“我一條蝌蚪也不會殺死!”是的,他說青蛙,我就想到了蝌蚪。

石頭閉起眼睛,想了一下,說:“我一只蒼蠅也不會殺死!”

我想都沒想,就說:“我一只蚊子也不會殺死!”

“那蚊子叮你怎么辦?”石頭說。

“嗯,嗯,蚊子不會叮我的!”我說。

石頭大聲駁斥我:“你又不是機器人,蚊子怎么會不叮你?”

我說:“它要是叮在我腿上,我就甩甩腿,把它趕走?!?/p>

“叮在你臉上呢?”石頭不懷好意地問。

我說:“我就用手掌扇扇風,趕它走?!?/p>

石頭說:“我要是看見蚊子叮在你臉上,我就打你一個耳光!”

“你為什么要打我?”

“我不是打你,是幫你拍蚊子啊,哈哈!”

“那,那不就把蚊子拍死了嗎?”

石頭大笑起來,說:“我等蚊子飛走了再拍,哈哈哈!”

石頭是在壞笑,他笑得臉都歪了。我看他的嘴巴張得好大啊,原來他是個大嘴。這么大的嘴,一個面包圈塞得進去嗎?

“你的嘴真大!”我說。

“我是鱷魚啊”他把嘴湊上來,做出要咬我的樣子。

我轉(zhuǎn)身就跑,好像是真的被一條鱷魚追趕。

我飛快地跑,他緊緊地追。

跑到巨大的懸鈴木下,他就不追了。他一定是跑累了吧?我也跑累了,快跑不動了。要是他繼續(xù)追,我可能就被他追上了。

石頭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的背,靠在大樹上。

我也背靠懸鈴木坐了下來。

兩個人都喘粗氣,好像是在比賽,看誰喘得厲害。

“小草子,你家養(yǎng)狗嗎?”石頭不喘了,開始說話。

“沒有!”我很遺憾地說,“我一直想養(yǎng),但是我媽不肯!”

“我也想養(yǎng),我媽也不肯!”石頭說。

“你想養(yǎng)什么狗?”我問。

石頭說:“大狗!我喜歡大狗!最好是黑背,格力犬也行,或者拉波拉多,或者,嗯,金毛!”

我說:“我喜歡哈士奇,雪納瑞我也喜歡的?!?/p>

石頭說:“雪納瑞有什么好啊,一點點的小狗,還有長長的胡須,丑死了!”

我被他說得有點無趣,就問:“那么哈士奇呢?”

“哈士奇我也喜歡?!?/p>

其實我也喜歡巧羅絲??墒俏也桓抑苯诱f我喜歡它,因為它是卡門的狗。它要不是卡門的狗,那么,我就覺得,它是一條非??蓯鄣奶┑?。

“你喜歡泰迪嗎?”我試探地問。

石頭說:“你是說巧羅絲嗎?”

我說:“是,也不是?!?/p>

“我不喜歡小狗!”石頭用腳劃拉著地上的土說。

“但是,但是,”我說,“也不喜歡巧羅絲嗎?”

我真的沒想到,石頭說,他喜歡巧羅絲,巧羅絲是他唯一喜歡的小狗。

于是我們兩個,就在遮天蔽日的懸鈴木下,夸起了巧羅絲。說它的眼睛有多亮,亮得像天上的星星;說它的鼻子有多可愛,像一小塊煤;說它看人的樣子,就像一個可愛的孩子;說它身上的毛,剪得看上去就像一頭羊駝。

好像巧羅絲突然之間成了世上最好的狗,最可愛的狗。

但是,這么好的一條狗,它的主人竟然是一個最討厭的人!

“如果巧羅絲送給你,你要不要?”我問石頭。

“當然要?。 笔^說,“你呢?”

“我也要,當然要!”

“但是,卡門是不會把它給別人的,她不是說了嗎,它是她的兒子,誰會把自己的兒子送給別人呢?”石頭說。

“所以要是我們把巧羅絲偷走,她就會傷心死的,她會哭嗎?”我說。

“最好她哭,她要是大哭,我就大笑!”石頭說。

“她要是大哭,我就假裝也哭,但其實是笑!”我說。

石頭很夸張地哈哈哈笑起來,好像現(xiàn)在卡門就站在我們面前,她正在傷心地哭。

于是我也假裝大哭,其實是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我們笑得像傻瓜一樣。

后來我們笑夠了,覺得再笑下去,就笑不出來了。原來大笑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呢!

騎什么

石頭在這個戲里,演一個中國漢代的小獵人,他就叫石頭。

安德魯說,劇本里這個人本來不叫石頭,但是,安德魯說,我們把它改成了石頭,就叫石頭很好!

在劇本里,歐洲中世紀有一位騎士,他在某一天穿越到了中國漢代,變成了一個獵人的兒子,這就是石頭。石頭小小年紀,就是一名好獵手。有一天,他在森林里捕到了一頭長頸鹿,他就騎著長頸鹿回家。

岡薩雷斯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動物園,騎長頸鹿的這場戲,就到動物園去拍。

但是動物園后來打電話來說,飼養(yǎng)員說長頸鹿是不可能騎的,長頸鹿是不愿意有人騎它的,如果一定要騎上去,它可能會發(fā)怒奔跑,那就很危險。還有可能,如果人騎在它身上偏不下來,它也許就會把自己的長頸往大樹上甩,它就會把自己的長頸甩斷。

安德魯和岡薩雷斯他們就商量,既然不能騎長頸鹿,那就騎一只別的動物吧。

“騎馬!”石頭說。

但是安德魯不同意,他說,騎馬太普通了,沒有傳奇色彩。

“如果是騎馬或者騎牛,也不用去動物園拍戲了!”安德魯說。

岡薩雷斯說:“堂吉訶德騎的就是一匹馬,也照樣有傳奇色彩的呀!”

岡薩雷斯比較膽小,他一直都怕出事,他覺得騎馬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安全。

安德魯卻說:“我們的戲,就是傳奇,騎牛騎馬騎驢子肯定不行!”

扮演騎士的大衛(wèi)說:“可以騎斑馬。斑馬身上一道白一道黑,看上去很特別。”

“斑馬好!斑馬好!”石頭高興地說。

安德魯說:“嗯,這個倒是可以考慮?!?/p>

岡薩雷斯就給動物園打電話,但是人家說,斑馬更不能騎了,它的野性是最厲害的,沒有人敢騎上去的,騎上去肯定出事。

那還能騎什么呢?

大家?guī)缀醢阉械膭游锒枷肓艘槐?,狼和狐貍太小了,老虎、獅子和豹肯定更危險,猴子也不行,安德魯說,猴子的形象,不符合劇情要求。

卡門抱著巧羅絲,一直都沒有說話,她的臉上,掛著不屑的表情,好像是覺得大家熱烈討論騎什么動物,是一件特別無聊的事。

“卡門,你覺得呢?”安德魯問她。

她的嘴向左邊歪了歪,說:“我看還不如騎豬!”

“我不要騎豬!”石頭大聲抗議。

“你難道還想騎麒麟呀?”卡門諷刺地說。

安德魯眼睛突然發(fā)亮,說:“嗯,麒麟好!麒麟好!”他平時說話,聲音聽上去都有點悶,好像每句話都是被他的大胡子擋住的?,F(xiàn)在說麒麟,就像是他把胡子撩開說的,說得很清楚很響亮。

“什么是麒麟呀?”大衛(wèi)好奇地問。

我是知道麒麟的,爸爸跟我說過,那是中國傳說中的動物,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麒麟。

石頭搶在我的前頭回答說:“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麒麟!它只是傳說中的動物,是我們中國的!它長著魚的鱗片、獅子的頭、鹿的角、老虎的眼睛、牛的尾巴,這些加起來,就變成了麒麟!”

安德魯導演說:“正因為世界上沒有,才合我的心意!我們的電影,就是一個傳奇,傳奇,明白嗎?世界上沒有的東西,只在傳說里才有,這太好了,而且是中國的!”

岡薩雷斯說:“可是,到哪里去找麒麟呢?就是去中國也找不到呀!誰能找到一頭傳說中的動物?”

安德魯說:“那倒也是,找到一條龍都是不可能的事!”

岡薩雷斯說:“有了,我有辦法了,我們也不要去動物園了,我們就弄一頭驢?!?/p>

大衛(wèi)說:“有驢子嗎?西班牙有驢子嗎?”

我覺得這個大衛(wèi)真是愚蠢,西班牙有沒有驢子他都不知道。胡安·拉蒙·希梅內(nèi)斯寫過一本書《Platero y yo》,不就是寫的一頭名叫小銀的驢子的故事嗎?他難道連這本書都沒有讀過嗎?他到底有沒有上過學???

石頭說:“我不要騎驢子!”

岡薩雷斯對石頭說:“這是拍戲,不是玩,不能想騎什么就騎什么!”

我想說,驢子剛才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嗎,牛啊馬啊驢子啊,安德魯不是說都不要嗎,沒有傳奇色彩呀,為什么岡薩雷斯還要說騎驢子呢?

但我什么都沒有說,我又不是劇組的人,我是來看他們拍戲的,他們說什么我都沒有資格插嘴。

安德魯說:“岡薩雷斯老伙計,你真是胡來,一個漢代的小獵人,打獵捉到了一頭驢子,你說這是什么戲?再說,這里是托萊多,有驢子嗎?哪來的驢子?”

岡薩雷斯說:“這個不難,我去阿爾卡拉小鎮(zhèn)弄一頭過來,一天就到了!”

安德魯說:“不要驢子,肯定不能是驢子!為什么要用驢子?”

岡薩雷斯說:“驢子好啊,驢子可以騎啊!它還可以變身,如果是要斑馬,就在它身上畫一道黑一道白,間隔著畫,不就成斑馬了嗎?假如是要騎麒麟,那就給它安上鹿角,身上綴滿鱗片,不就成麒麟了嗎?”

安德魯重重地拍了一下岡薩雷斯的肩膀,說:“老伙計,真行啊你!”

“驢子變斑馬,驢子變麒麟,這真是人間奇跡!”卡門撫摸著巧羅絲的頭說。

安德魯說:“岡薩雷斯這主意不錯!嗯,老伙計,就這么著,去弄頭驢子來!這樣也就不用去動物園了,動物園收費太高了!”

岡薩雷斯說:“那我明天就去阿爾卡拉找頭驢,把它運過來?!?/p>

安德魯說:“不急,老伙計,不管是騎斑馬還是騎麒麟,這場戲放到后面拍?,F(xiàn)在不要急著把驢弄過來,弄來了沒地方放,也沒人管它,古堡酒店肯定不會讓一頭驢子進到酒店里的?!?/p>

我聽他們這樣講,心里很失落。本來,說好了要去動物園拍戲,那多好啊,可以看到很多動物。動物園答應的,那天關門,任何人都不能進去參觀了,那一天就給劇組在里面拍戲。那多好啊,愛看什么動物就看什么動物。拍戲的時候,動物們說不定也愛看呢!跟動物們在一起,度過快樂的一天,那將是我終生難忘的!

可是現(xiàn)在好了,安德魯已經(jīng)說了,不去動物園了,就讓岡薩雷斯去阿爾卡拉牽一頭驢來,驢有什么意思?。◇H要是送給動物園,他們都不會要!

石頭的心情肯定是跟我一樣的,他也許更不開心。

“我不要騎驢!”果然就聽到石頭很生氣地說。

安德魯說:“石頭,這是拍戲,你知道嗎?不是去動物園玩,不是你想騎什么就騎什么,而是戲里需要怎樣,你就怎樣!”

“可是,戲里又沒有騎驢!”石頭說。

安德魯說:“沒錯啊,戲里是騎長頸鹿,可是長頸鹿動物園不讓騎。那就改成斑馬,或者改成麒麟。岡薩雷斯不是說了嗎,我們可以把驢子畫成斑馬,或者給它安上鹿角,不就是麒麟了嗎?”

岡薩雷斯說:“不是讓你騎驢,而是騎斑馬,或者麒麟!”

石頭說:“那就是騙人!又不是斑馬,也不是麒麟,它就是一頭驢子!”

安德魯說:“要說是騙人,那拍電影就是騙人。我們拍幽靈的戲,世界上真的有幽靈嗎?戲里還有中國,而且是中國的古代,漢代,我們又不去中國拍,更不會到漢代去,那不是更假了嗎?電影是藝術,藝術不一定要是真的。卡門還演十五歲的公主呢,可她都快三十了,假不假?我們可以化裝啊,把她化裝成十五歲的小姑娘!”

卡門說:“安德魯先生,請不要拿我舉例,什么意思嘛!”

看得出來,卡門很生氣,她的臉拉得老長,狠狠地白了安德魯一眼。

安德魯馬上向她道歉,說:“哦,不好意思,我鄭重地向你說一聲對不起!”

卡門還是臭著臉,說:“安德魯導演,我問你,能不能抓緊些?你們這樣拖拖拉拉的,什么時候才能拍完?我的檔期快沒了,到時別怪我走人不打招呼哦!”

安德魯說:“是我不好,我明白,必須抓緊!”

然后他對岡薩雷斯說:“老伙計,七天之內(nèi),咱必須把卡門的戲全部拍完。七天,就七天!那片樹林里還有兩個彩鋼板房子,拆了沒有?”

岡薩雷斯說:“彩鋼板拆容易。”

安德魯說:“別大意,拆了還得把地上的草補起來!”

“已經(jīng)安排人種草了!”岡薩雷斯說。

“還有電線,電線怎么解決?托萊多電線太多了!還有電視天線,也都要拆!”

我發(fā)現(xiàn),安德魯?shù)募t胡子上,有一點亮晶晶的東西。那是什么?是他的鼻涕嗎?

岡薩雷斯說:“電視天線拆了好幾家,但是他們要價太高了,賠一個天線的損失,都夠得上買一臺電視機了!”

安德魯好像是自己看到了那點亮晶晶的鼻涕,他用手抹了一下胡須,把它抹掉了。他說了一句粗話,又說:“拍電影真不是人干的活,燒錢!”

他走到石頭面前,摸了一下石頭的腦袋,說:“明白了吧?所以要把樹林里的彩鋼板房子拆掉,要把電視天線拆掉,是因為中世紀沒有這些玩意兒,中國古代也沒有!要是把它們拍到鏡頭里,就是鬧笑話了!”

安德魯對石頭說完,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說:“嗨,這倆孩子,長得真像!”

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說不清的滋味。我想,如果安德魯給這個戲選小演員的時候,還沒有選石頭,而是先見到我,他會選我嗎?如果他選了我,那就不會選石頭了。這樣的話,那就是我在這里拍戲了。那樣的話,我就不會認識石頭,就不會有石頭這樣一個朋友了。我會演戲嗎?我敢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對著攝影機表演嗎?獵人的兒子,就不叫石頭了,就叫小草子了嗎?

“小草子,走!”石頭看我發(fā)呆,拉了我一把。

我突然驚醒,慌張起來,好像自己剛才心里想的,被站在一邊的石頭看見了。

人心里想的事情,別人能看見嗎?

只要不說出來,別人就不知道,是不是?

每天夜里,我都聽到石頭說夢話。是的,他特別愛說夢話。但是他說了什么,我卻很少聽清楚。就是當時聽到了,早上醒來也忘記了。但是,我記得他晚上是說了夢話。我說:“石頭,你說夢話了!”石頭說:“真的嗎?我不會說夢話的!”我說:“我沒有騙你,你真的說夢話了!”石頭說:“那我說了什么呢?”我說:“我忘記了。”石頭說:“可能是你做夢,夢到了我說話?!蔽艺f:“是真的,你真的說夢話了,每天晚上都說的!”石頭說:“我聽到你睡著了磨牙,嘎嘎嘎,嘎嘎嘎!”

真的嗎?我睡著了磨牙嗎?

幸虧只是磨牙。我不想自己說夢話被石頭聽到,因為我做過很多夢,那些夢要是都說出來,被石頭聽到,我會很羞愧。

比如,我曾經(jīng)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條狗,被卡門抱在懷里。但我不是巧羅絲,而是一條斑點狗。

醒來后我就怪自己,為什么要做這樣的夢?變成狗倒沒什么,為什么要被卡門抱著呢?她是我們的仇人呀!

我當然沒有告訴石頭,我做了這樣的夢,要是說給他聽,他一定會說:“你是個無恥的叛徒!”

風浪

布魯洪是一個西班牙小村莊,它離托萊多城有三十多公里路。劇組的大巴開到那里的一個湖邊,有一艘小汽艇已經(jīng)等候在那里了。

湖里有一個島,這個島雖然荒涼,但是還住著一些人家。不知道他們是靠種植橄欖和糧食為生,還是會在這個湖里打漁。

安德魯對大家說,這是一個世外桃源,荒涼的景象,正符合外景的需要。劇組能找到這樣一個地方拍一場戲,全靠安德魯?shù)囊粋€朋友介紹,有一位弗朗西斯科先生,就住在島上,是島上的居民。

一個矮胖子男人從小艇上走下來,他自我介紹說,他叫弗朗西斯科,是特意來接大家到島上拍電影的。

弗朗西斯科個頭不高,他的臉紅紅的,鼻子顯得更紅。他的鼻子,看上去就像一顆草莓。他的短袖襯衫上,還打了一條鮮紅的領帶,頭發(fā)梳得又齊又亮,肯定是噴了啫喱水。他的手上,戴了一只金燦燦的手表。

石頭悄悄對我說:“是金表!”

我說:“哇!”

安德魯跟弗朗西斯科握了手,弗朗西斯科就過來跟劇組的每一個人握手,嘴里說著:“見到你很高興!”

他的圓臉上,始終堆著笑,但是,我覺得他的笑一點都不親切,好像是裝出來的。

走到我和石頭面前,他說:“哦,還有小朋友??!”

但他沒有跟我們握手,只是從我們面前走過。

他最后跟卡門握手。

他向卡門伸出手,特別熱情地說:“歡迎!歡迎!”

卡門卻沒有跟他握手。她的手,插在自己的口袋里,兩只手都沒有打算拿出來。

她只是對他點了點頭。

弗朗西斯科很尷尬地大笑兩聲,并沒有把他伸出來的手縮回去,而是揮了一下,指著遠處隱約可見的小島,說:“請,請上船!”

哈哈,我在心里暗暗高興。弗朗西斯科不跟我和石頭握手,他不尊重我們小孩。但是,當他要熱情地跟卡門握手的時候,他被拒絕了。

很多器材,從汽車上搬下來,加上劇組的人,把船裝得滿滿的。

弗朗西斯科讓每一個人都穿上救生衣,他說:“這一段湖水很深的,一旦落水很危險,大家一定要穿上救生衣啊!”

他說得很夸張,仿佛這湖確實危險,不光水深,還有湖怪似的。

每個人都穿上了救生衣,只有卡門不肯穿。

安德魯說:“卡門,你還是穿上吧,安全第一!”

卡門說:“我不會掉下去的!”

岡薩雷斯說:“萬一呢?”

卡門說:“萬一我掉下去,也不會淹死,我四歲就學游泳了。”

到無名島拍戲,卡門沒有帶上巧羅絲,她把巧羅絲留在托萊多,讓她的助理瑪麗亞也留在那里,就為了替她照看巧羅絲。

“要是我家巧羅絲今天來坐船,我就給它穿上救生衣!”她說。

安德魯笑著說:“你是不是想說,狗才穿救生衣?”

卡門撲哧笑了,說:“安德魯先生你太多心了!”

船還沒有開動,它就晃了起來,湖上的風有點大啊!

我聽到坐在我邊上的大衛(wèi)放了一個屁。

這個屁很響,我敢肯定,不止我一個人聽到,也許這艘船上所有的人都聽到了。

大衛(wèi)自己也意識到了,他知道這個響屁被別人聽到了。他就故意挪動了幾下屁股,讓屁股底下的座椅發(fā)出聲音。

他故意發(fā)出聲音,是為了掩蓋剛才他的屁。他是想讓大家以為,所有的聲音,都是他的屁股和座椅摩擦所發(fā)出來的。

“就像放屁!”石頭說。

石頭這么說,大衛(wèi)很高興,他又扭了兩下屁股,說:“像吧?”

安德魯說:“還是第一聲最像!”

大家都大笑起來。

卡門笑得彎下了腰,她還一邊笑,一邊跺腳。

“停停停!”岡薩雷斯夸張地說,“不要跺腳!不要跺腳!把船跺一個窟窿,事兒可就大了!”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

石頭好像這才明白過來,大衛(wèi)發(fā)出來的聲音,并不全都是屁股和座椅的摩擦,那第一聲,是一個真正的屁。

石頭夸張地捂住自己的鼻子,大聲說:“好臭!”

這時候汽艇的發(fā)動機轟隆隆地響了起來,把石頭的聲音掩蓋掉了。

大家的笑聲,也淹沒在了機器聲中。

船開了,向著遠處的小島,轟隆隆地開過去。

風浪越來越大了,船在起伏。

我感到頭暈,肚子里開始不舒服,好像是早飯吃得太飽了,或者,是有點餓的感覺。反正胃里很不安分,隨著船兒的起伏,覺得身上冷汗都出來了。

“你的臉很白!”石頭說。

他是貼著我的耳朵說的,因為船上的機器聲太響了,否則我就聽不到。

我看到他的臉其實也很白,我也想對他說,你的臉也很白。但是,我說不出來,因為我一點力氣都沒有。

我看到船上許多人的臉都白了,大衛(wèi)的臉也是白的,卡門的臉就更白了。

只有安德魯,埋在火紅大胡子里的臉,是紅撲撲的。

還有弗朗西斯科,他的臉是紅的,鼻子和領帶更紅。

安德魯導演抽著煙,他說過,這是雪茄,是小雪茄,就跟普通的香煙一樣粗細,但是它的氣味,跟香煙不一樣。以前我聞到這個小雪茄的味道,還覺得有點香。但是,在船上,在起伏的浪波上,煙味讓我肚子里更難受了。

“弗朗西斯科先生,能不能停一下船?”我聽到岡薩雷斯對開船的弗朗西斯科大聲喊。

弗朗西斯科說了句什么,大家都沒有聽清,因為機器聲實在太響了。

岡薩雷斯就從船頭擠過來,向船尾走去。

他走得一點都不穩(wěn)當,搖搖晃晃的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樣。

他走到弗朗西斯科跟前,對他大喊道:“停一下!請停一下吧!”

機器就像一頭怪獸,終于不再暴怒,隨便吼了兩下,就閉嘴了。

世界安靜了下來。

只有風吹過我們的身體,想要發(fā)出一點聲音。但是,它的聲音實在太微弱了,它讓世界變得愈發(fā)安靜了。

小艇并沒有停止起伏,它好像晃得更加厲害了。

天上的烏云,也更濃密了,仿佛天空是在很重地壓下來,要把小艇上的我們,全部壓扁。

“很抱歉啊,弗朗西斯科先生,很多人暈船了,停一下會不會好一點?”岡薩雷斯說。

岡薩雷斯自己也暈船了吧?因為,我聽到他放了一個屁。

我沒有笑,因為我肚子里實在太難受了,哪里笑得出來!

我肯定,船上很多人都聽到了這個響屁,因為很安靜啊。但是沒有一個人笑,也沒有人問“誰放的屁”,估計大家都覺得身體不舒服。

弗朗西斯科說:“今天風太大了,可能要下暴雨。按道理這種天是不能開船的,風浪太大了!”

所有的人,臉上都沒有一絲笑容,是小艇顛簸得大家都感到不舒服了。只有弗朗西斯科一個,臉上堆滿了笑。他的笑,始終是不變的,就像他是戴了一張笑臉面具。

“不過,很快就要到了!”他說。

我抬頭看,果然,原來遠遠的小島,突然近了,看上去變得很大了,好像還看到了房子。

這讓我看到了希望。

我再也不想坐在小艇上了,如果現(xiàn)在船靠近了岸,可以跳上岸,那我一定第一個跳上去,一分鐘也不愿意再坐在汽艇上了。

“大家堅持一下,快到了!”安德魯把煙蒂扔進湖里說。

“小草子,你暈船了嗎?我暈船了,我想嘔吐!”石頭說。

我剛一點頭,就聽到了哇哇嘔吐的聲音。

嘔吐的不是石頭,而是卡門。她伏在船沿,對著湖里吐。很多東西從她嘴里噴出來,噴進了湖里。

看她這樣,我的胃里一陣翻騰,差一點也要吐出來了。

只聽得撲通一聲,卡門竟然掉進水里去了!

她一下子就沉下去了,不過馬上又冒上來。

她在水里掙扎。

“不好了!”安德魯大喊。

又是撲通一聲,大衛(wèi)跳到湖里去了。

是的,他是跳下去的,不是掉下去的。

他穿著救生衣,所以沒有沉下去。如果他沒穿救生衣的話,也一定沉下去了,因為他根本不會游泳。

卡門剛才也是吹牛的,說她四歲就學游泳了。其實她不會游泳,她幾次沉下去,一定吃了好幾口水,她連喊都沒喊一聲,吃了水,喊不出來了。

大衛(wèi)盡管穿了救生衣,他還是吃了一口水。他的樣子很狼狽,手臂在水里胡亂地劃著。

“大衛(wèi)不會游泳嗎?”安德魯問。

“看樣子不會!”有人說。

“那跳下去干什么?英雄救美也要自己會水呀!”安德魯說。

撲通一聲,岡薩雷斯跳了下去。

他一把抓住了卡門的頭發(fā),她的頭就冒出了水面,不再沉下去了。

他抓著她的頭發(fā),就像揪著一把草。他把她拖到小艇邊,許多人的手就伸向卡門。

岡薩雷斯在水里托著卡門的屁股,大家齊心協(xié)力,把她拖上了汽艇。

只有大衛(wèi)穿了救生衣,在水面上孤零零地漂浮著。

岡薩雷斯又游過去,對著大衛(wèi)踹了一腳。

這一腳很用力,把大衛(wèi)踹到了小艇邊。

大衛(wèi)伸出雙手,死死地抓住了船舷。

司機保羅去拉他,拉上來一半,卻失手了,撲通一下,大衛(wèi)又掉進了水里。

人在水里濺起了很大很大的水花。

岡薩雷斯用力把大衛(wèi)托起來,推進了船艙里。

大衛(wèi)非但沒有說謝謝,反而罵了一句粗話。

安德魯說:“不會游泳,你跳下去干啥?”

大衛(wèi)像只落湯雞,坐在船艙的地上,有氣無力地說:“不是有救生衣嗎!”

卡門躺在大家讓出來的椅子上,她閉著眼睛,濕漉漉的頭發(fā)糊在臉上,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樣。

但她沒死。

突然一口水,從她嘴里噴出來,噴到了正低頭跟她說話的安德魯臉上。

于是安德魯?shù)拇蠛由?,有了許多亮晶晶的水珠。

“你不是說會游泳嗎?”安德魯抹了一把胡子說。

卡門一下子坐了起來,就像僵尸復活了一樣。她撩開糊在臉上的頭發(fā),說:“給我衣裳!”

“到了岸上再換衣裳吧,馬上到了!”弗朗西斯科說。他的臉上,依然是堆著笑。

“我冷!”卡門說。

弗朗西斯科說:“今天的湖水確實有點冷!”

安德魯解開救生衣,脫下自己的T恤,遞給卡門。

卡門把安德魯?shù)腡恤套在了身上。

安德魯光著上身,原來他一身肥肉呀,他的胸口兩坨肉,就像女人一樣。

卡門抱著自己的膝蓋,頭埋得低低的。

她哭了起來。

發(fā)動機又轟鳴起來,把她的哭聲淹沒了。

船又在風浪中開動了。

盡管船仍然晃動得厲害,但是我肚子里好像不再難受了。我看石頭,他的臉也不像剛才那么白了。很多人的臉上,都反而有了一點紅暈。

是因為剛才一陣緊張,忘記了胃里的難受了嗎?

我看著渾身濕漉漉的卡門,她縮成一團,好像還能聽到她嚶嚶的哭聲。

我突然覺得她的樣子有點可憐。

我想,要是她還說冷,那么,我就要像安德魯一樣,把我的衣裳脫下來給她,讓她蓋在身上。

狂風暴雨

船靠了岸,我和石頭搶先跳上去。石頭先跳,到我跳的時候,小艇離岸遠了一點點,我差點兒掉進水里去。

“不要跳!”弗朗西斯科喊道。他變得很兇狠。我看他一直堆笑的臉上,突然沒有了笑容,就像是把一張笑臉面具揭掉了。

石頭一定是沒注意到弗朗西斯科的臉,他說:“小草子,你跳得沒我遠!”

我說:“我跳得比你遠!”

石頭說:“那為什么你差一點掉下去?”

我說:“因為它被你蹬得離開了岸!”

石頭說:“那我們可以在地上畫一條線,看誰跳得遠?!?/p>

坐了半天船,剛才胃里又很不舒服,我不想跟石頭比跳遠,我覺得身上一點勁都沒有。我就對石頭說:“我承認,你跳得比我遠!”

石頭馬上說:“那我也承認,我跳得沒你遠!”

所有的人都上了岸,東西也全搬了上來。只有卡門還坐在汽艇上,抱著自己的雙腿,縮成一團。

“卡門,上來,趕快去屋子里換衣服吧,湖風這么大,會著涼的!”安德魯對她說。

岡薩雷斯說:“去扶她上來吧!”

大衛(wèi)重新走上汽艇,去扶卡門。他一腳跨上去,小艇就晃了一下,他差點兒跌倒。

他搖搖晃晃走到卡門面前,彎下腰,想去扶她。

卡門突然打了一個噴嚏,把大衛(wèi)嚇了一跳,他竟然一屁股跌坐在船艙里。

卡門自己站了起來,對大衛(wèi)說:“又不是打雷,把你嚇成這樣!”

大衛(wèi)爬起來,想要扶卡門,卻被她一把推開了。

卡門自己快步上岸,她走得穩(wěn)穩(wěn)的,步子很靈活。

“扶一下大衛(wèi)吧!”岡薩雷斯說這句話,一點都不像是開玩笑,但是,大家聽到都笑了起來。

真的好好笑??!大衛(wèi)上去是要去扶卡門的,自己卻跌了一跤,反倒要卡門扶他嗎?

這時候,天上真的響起了一個雷。雷聲悶悶的,不是很響,但是因為來得突然,我還是哆嗦了一下。

“要下雨了!”弗朗西斯科滿臉堆笑地說。

“快搬!快搬!”岡薩雷斯大聲說,“快把東西搬屋里去!”

大家快速行動起來,我和石頭也加入了搬燈光、道具的行列。

閃電出現(xiàn)在空中,像是有一把無形的刀,把厚厚的烏云劈開。烏云被劈開,又合攏了。

每一次閃電出現(xiàn),雷聲隨后就到了。我知道,這閃電,就是雷。閃電是看得見的雷,雷是聽得到的閃電。之所以我們先看到閃電,后聽到雷聲,是因為光的速度比聲音的速度可要快多了。

“石頭,你發(fā)現(xiàn)了嗎,很遠的閃電,雷聲就到得很慢,而且不響?”我說。

石頭說:“閃電越亮,雷聲就越響!”

正說著,一道閃電劃破長空,它好像就在我們身邊,近得好像就是從安德魯?shù)纳眢w里發(fā)射出來的。

卡門尖叫起來。

但是她的叫聲,還沒有大衛(wèi)響。是的,大衛(wèi)是個男人,但是他看上去比誰都怕閃電,他竟然像女生一樣趕緊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閃電剛滅,雷聲就到了。

它的聲音是這樣的巨大,響到好像把整個湖泊都搖動了,湖里的浪,兇猛地大了,湖就像一鍋水,仿佛有火在底下燒,它被煮沸了。

好像整個地球都被這個響雷震得跳了一下。

雨點落下來的時候,所幸全部東西都已經(jīng)搬進了弗朗西斯科的家。

弗朗西斯科家是一幢兩層的小樓。樓下放了兩張大方桌。弗朗西斯科說,請大家就在這里吃飯。

廚房里有人在忙碌,空氣里飄著炸香腸的味道。

我突然覺得有點餓了。

“好香!”大衛(wèi)嗅了嗅鼻子說。

小樓里一下子進了這么多人和東西,房間顯得很小、很擠。兩張大方桌上,被攝影機、燈光和道具堆滿了。

大衛(wèi)把窗臺上的一只水罐碰倒了,它掉到地上,嘭地一響,就像放了一個爆竹。

“啊呀呀,痛死我了!”保羅大叫起來。

“壞了壞了,砸到腳了!”岡薩雷斯擠過去說。

保羅說:“還好還好?!?/p>

弗朗西斯科臉上的笑容,又突然收斂了。

安德魯說:“弗朗西斯科,給你添麻煩了,真是不好意思!陶罐破了,我們會賠償給你!”

笑容又回到了弗朗西斯科的臉上,他假裝大度地說:“沒關系,沒關系,一個破陶罐,根本就不值錢。倒是要感謝你們冒著風雨到這里來,把我們拍進電影里,布魯洪就不會像原來那樣默默無名了!”

“如果到戛納電影節(jié)、柏林電影節(jié)得了獎,全世界都知道布魯洪了!”岡薩雷斯說。

“謝謝!謝謝!”弗朗西斯科一連聲說謝謝,他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了,他的草莓鼻子,好像比剛才更紅了。

大雨鋪天蓋地地落下來,隨著風飄進屋子里?!摆s緊把門關上吧!”大衛(wèi)扭了一下腰說。

“安德魯先生,別抽煙了好不好?門窗關得緊騰騰的,又這么擠,都不好呼吸了!”卡門說。

弗朗西斯科對卡門低頭哈腰地說:“卡門小姐要不要換衣裳?要換就到樓上去換吧!”

“可是我哪有衣服換啊?”卡門甩了一下她濕漉漉的頭發(fā)說。

大家被閃電雷聲驅(qū)趕著跑進屋來,簡直已經(jīng)忘記了剛才卡門他們是掉進水里去的,他們的衣裳都在水里泡過了,安德魯?shù)腡恤套在她身上,現(xiàn)在看上去也是濕的。

安德魯還打著赤膊呢,不是嗎!

大衛(wèi)把自己的T恤脫下來,絞了一下,絞出了一點水,然后又套到身上,他說:“焐一會兒就干了?!?/p>

阿嚏——阿嚏——

卡門打了兩個噴嚏。

阿嚏——阿嚏——阿嚏——

大衛(wèi)也打起了噴嚏,好像要跟卡門比賽。

樓下實在太擠了,安德魯說:“弗朗西斯科,我們能不能讓一些人到樓上,把東西也搬到樓上去?”

“嗯,這個,可以,啊,可以!”弗朗西斯科吞吞吐吐地說。

安德魯說:“真不好意思,太打擾了,請向你太太致歉!”

“我,我——”弗朗西斯科說,“我沒有太太?!?/p>

“哦,對不起對不起!”安德魯說。

弗朗西斯科的臉,看上去不知道是哭還是笑。那顆草莓一樣的紅鼻子,不像是長在他的臉上,而像是臨時裝上去的。就像小丑的鼻子一樣,是為了逗樂的。

我發(fā)現(xiàn),他從來都不會正眼看人,他總是斜著眼偷偷打量別人。他對安德魯導演說他沒有太太的時候,這句話一點都不像是從他的嘴里說出來的,仿佛是有一個人,躲在他的身后,說了這句話。

我突然間懷疑,弗朗西斯科不見得真的沒有太太。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讓我覺得不能太相信。

我不知道是為什么。

我想石頭也一定有這種感覺。因為在小艇上,石頭貼著我的耳朵說:“弗朗西斯科的金表是真的嗎?”我也把嘴貼到他耳朵邊說:“我看像假的?!?/p>

弗朗西斯科到底是一個怎么樣的人?為什么他臉上始終堆著假笑?

看到他對安德魯導演彎腰鞠躬說“沒關系”,我真想知道,他手上的金表到底是不是真的。

足球

雷雨之后,竟然是綿綿不絕的小雨。雨下個不停,像是故意要跟劇組作對。

卡門身上的衣服差不多已經(jīng)焐干了,她把安德魯?shù)腡恤脫下來,還給了他。

安德魯不再打赤膊。他眉頭緊鎖,不時打開門,到外面去看天。天上有下不完的水,下啊下啊,就是讓他不能拍戲。

吃過飯,大部分人都去了樓上,只有我和石頭,一直是在樓下玩。

因為從門外,進來了一條狗。

也是一條泰迪,它長得跟卡門的巧羅絲實在是太像了。要不是在小島上,我們就會以為它就是巧羅絲呢!

它從門縫里鉆進來,身上濕濕的。

弗朗西斯科喊它“足球”,他說:“足球,足球,你怎么來了?”

足球不理他,直接跑到我面前,在我腳邊躺下來,肚皮朝天。

“弗朗西斯科先生,這是你們家的狗嗎?”石頭問。

弗朗西斯科說:“它是尤薇婭的狗?!?/p>

“尤薇婭是誰?”石頭又問。

“哦,是我女兒?!?/p>

石頭說:“你女兒的狗不就是你們家的狗嗎?”

弗朗西斯科說:“尤薇婭說,這是她的狗,不是我的,所以不能說是我們家的狗,只能說是尤薇婭的狗?!?/p>

“尤薇婭呢?”石頭問。

弗朗西斯科說:“在鄰居家玩呢。足球,你怎么自個兒跑回來了?”

足球四腳朝天,黑溜溜的眼睛對著我看。

“它為什么躺下來?”我問。

弗朗西斯科說:“它是要你撫摸它?!?/p>

果然是這樣嗎?我謹慎地伸出手,去摸它的肚皮,因為我怕弗朗西斯科是騙我,生怕它突然咬我一口。

“真可愛?。 笔^搶到我面前,蹲下來摸它。

“足球!足球!”他一邊摸,一邊叫著它的名字。

足球被摸得很高興,快樂地扭著身子。

我這才相信,足球確實是要我們撫摸它,并不會咬人?!鞍阉饋戆?!”我說。

“可它是濕的!”石頭說。

“把它擦干吧,我們把它擦干吧!”我說。

我們把桌子上所有的餐巾紙都用完了,才把足球身上擦干。

盡管這樣,它摸上去還是有點潮潮的。

我把它抱在懷里,它就像一個小寶寶,乖乖地躺著,小眼睛亮亮地看著我。

“來,給我抱一下!”石頭說著,從我懷里把足球挖走了。

“你為什么這么乖?你跟巧羅絲不一樣!”石頭說。

弗朗西斯科說:“什么巧羅絲?”

我們告訴他,那是劇組里的一條狗,是卡門的狗,跟足球長得很像,它的名字叫巧羅絲。

弗朗西斯科閉上眼睛說:“還有給狗起名字叫巧羅絲的啊,那有沒有叫火腿和海鮮飯的呀?”

他這么說,自己嘿嘿地笑起來,好像他說得有多幽默似的。

我和石頭卻并不覺得好笑。

“巧羅絲一點都不乖,足球好可愛!”我說。

弗朗西斯科說:“它就是喜歡有人跟它玩!”

弗朗西斯科對我和石頭說,他要出去一趟,讓我們跟足球玩,不要讓它到門外去。

樓上的人一定是感到無聊了,大衛(wèi)的腦袋,出現(xiàn)在樓梯口,他人在樓上,一步都沒有走下來,只是腦袋倒懸在樓梯口說話:“弗朗西斯科,弗朗西斯科先生,有沒有撲克牌?”

弗朗西斯科已經(jīng)走到門口,折回來說:“那個靠窗的柜子里有!”

大衛(wèi)的頭不見了,縮回去了。

我發(fā)現(xiàn),不管是誰說話,足球都會看著他。大衛(wèi)的腦袋掛下來的時候,它就抬起頭看大衛(wèi)。弗朗西斯科說話的時候,它又轉(zhuǎn)過臉,盯著弗朗西斯科看。

弗朗西斯科走出屋子,關上門,足球就對著門叫了兩聲,好像是對他說再見。

它的模樣真是可愛啊,就像一個最乖最乖的乖孩子。

我忍不住親了它的腦袋。

石頭也低下頭,猛親了它一口。

一定是剛才足球的叫聲,被卡門聽到了,我們看到,她的腳,出現(xiàn)在樓梯口。她一步一步走下來,她走得很慢。走到樓梯的一半,她彎腰下來,自言自語地說:“是小狗叫嗎?我怎么聽到了狗叫?”

我們都沒有理她。

她看到了石頭抱著足球。

“哇,真是哎!”她走到我們跟前,直接就把足球抱了過去。

“巧羅絲!巧羅絲!是你嗎?”她說。

足球的小眼睛,傻傻地盯著她看。

“巧羅絲,你是怎么來的?是瑪麗亞把你帶過來的嗎?”卡門的臉上,滿是喜悅,也有一點點驚訝。

“它是足球,不是巧羅絲!”我說。

“啊,你不是巧羅絲???你叫足球是嗎?你為什么跟巧羅絲長得一模一樣的呀?”卡門搖晃著足球,對它說。

“它比巧羅絲乖!”石頭說。

卡門轉(zhuǎn)過頭來說:“誰說的?”

石頭說:“我說的!”

我也說:“我說的!”

卡門說:“哼,我的巧羅絲是世界上最乖的狗!”

她把足球像嬰兒一樣抱著,說:“不過,足球也乖的!”

她像哄小孩睡覺一樣,顛著足球,說:“我想巧羅絲了,我好想巧羅絲??!”

她抱著足球,嘴里卻說她想巧羅絲,真是滑稽啊。要是足球能聽懂她的話,會不會咬她一口呢?

“不要顛它!”石頭說。

“你把它顛暈了!”我說。

卡門說:“關你們什么事啊,又不是你們的狗!這樣它很享受的!”

她親了足球的額頭,又去親了一下它的嘴。

她真的親到它的嘴了,她還親了它的鼻子。

石頭說:“它剛才喝了馬桶里的水!”

卡門像被驚醒了似的,轉(zhuǎn)頭說:“什么?你說什么?”

我一開始不知道石頭為什么要這么說,因為我沒看到足球喝馬桶里的水啊,它濕濕地從門外進來,我們替它擦干身子,它沒有離開過我們啊。

但是我馬上明白了,我知道了,石頭是故意這么說的,他是在騙卡門。

石頭說:“我剛才看到它喝了馬桶里的水,馬桶很臟,水里好像還有大便!”

卡門尖叫起來,把足球往我身上一扔,就跑進衛(wèi)生間。

聽到她在衛(wèi)生間哇哇地嘔吐,我們開心得哈哈大笑。

岡薩雷斯從樓上下來,聽到卡門在衛(wèi)生間里大聲嘔吐,奇怪地說:“怎么,暈船還沒好嗎?”

我們只管笑,實在太好笑了!

卡門突然沖出來,對石頭吼道:“你騙人,是不是?”

石頭說:“我沒有騙人。”

卡門惡狠狠地說:“肯定是騙人!我看過了,小狗根本不可能喝到馬桶里的水,除非它掉進馬桶里!”

她太生氣了,她的臉都扭歪了,看上去就像女巫一樣猙獰。

我們不再笑。我覺得要是我再笑的話,她可能會伸出利爪來撕了我。

石頭看來也被她憤怒的樣子嚇住了,他有點膽怯地說:“是我做夢看見的?!?/p>

“你放屁!”卡門說:“你剛才睡覺了嗎?沒睡覺做什么夢?夢你個大頭鬼白日夢?。 ?/p>

岡薩雷斯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問卡門說:“怎么啦?”

卡門說:“你問他們!”

岡薩雷斯說:“你老跟兩個小男孩慪氣,犯得著嗎?”

卡門說:“這兩個鬼,太壞了!”

“你才是鬼呢!”我忍不住說。

“什么?你說什么?”卡門指著我的鼻子說,“誰喝馬桶里的水了?誰看見了?”

“又不是我!”我說。

卡門指著石頭的鼻子,說:“你看見了?你是怎么看見的?我看是你的頭鉆在馬桶里,你喝了馬桶里的水,還有屎!”

石頭畢竟心虛,不再爭辯。

岡薩雷斯對卡門說:“好了好了,還是上去打牌吧!”

卡門說:“不行,今天沒完!”

岡薩雷斯已經(jīng)聽懂了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他對石頭說:“跟卡門阿姨道個歉吧!”

卡門吼道:“什么阿姨,我沒這樣的阿姨!”

她的話惹得岡薩雷斯笑了起來。

我也忍不住笑了。

但是石頭沒有笑,他繃緊了臉,嘴巴緊緊地抿著。

“道歉!你必須給我道歉!”卡門說。

岡薩雷斯說:“石頭,做錯了事就該道歉,道個歉吧!”

石頭咬著牙,就是不說話。

卡門說:“岡薩雷斯,我告訴你,要是這小壞蛋今天不道歉,我明天就離開劇組!”

岡薩雷斯趕緊說:“別別別,一點點小事,犯得著嗎?”

卡門說:“我就不覺得是小事!一個小毛毛蟲,捉弄老娘?”

她對岡薩雷斯說,這個戲,拍不下去了,要么讓石頭走,要么她走。

岡薩雷斯對石頭說:“石頭,我們是來拍戲的,是不是?卡門小姐是不能走的,她要走了,戲就拍不成了,安德魯導演就要跳樓了!那么只能你走,你明天就回家!”

石頭的眼睛里,淌出了眼淚。

是的,我看到了,石頭哭了!

我沒想到他會哭,他在我心目中,是不會哭的,是碰到任何事情都不會哭的。

但是他哭了!

他直挺挺地站著,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我覺得事情鬧到現(xiàn)在這樣,真的是很麻煩了??ㄩT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而石頭,又不肯道歉。但他肯定是不愿意離開劇組的!那怎么辦呢?

我知道,卡門是不能離開劇組的,她是明星,是女一號,沒有她,戲就不能拍了。但是石頭只是配角,石頭也不是名演員,如果石頭走了,不會影響拍戲,他們可以去另外找一個男孩。

我覺得我應該替石頭道歉,道個歉有什么呢,只要卡門放過我們,讓她消消氣,事情就過去了。于是我對卡門說:“卡門阿姨,對不起!”

卡門說:“不要叫我阿姨,我沒那么老!”

她的語氣不像剛才那么兇了,她說:“你道歉沒用,我要他道歉!”

她看著石頭,說:“哭有什么用?早知道這樣就別使壞!”

岡薩雷斯說:“好了好了,石頭,說聲對不起就完了。雨好像要停了,停了就要拍戲了!”

我看著石頭,很想對他說,道個歉只是嘴巴動一動,又不會痛,也不會癢,更不會少掉一塊肉。說一句對不起就完了,否則,石頭就有可能要離開劇組。要是石頭走了,我也要回家了。

但我舍不得走啊,我不想離開石頭。過幾天岡薩雷斯還要派人送驢子過來拍戲呢,很多好玩的事還在后頭呢,我們怎么能就這樣離開劇組回家呢?

石頭抬起手,抹了一下眼睛,很勉強地對卡門說:“對不起!”

他說得很輕,別人幾乎聽不見。

卡門說:“我沒聽見!”

石頭沉默了。他倔強地站著,好像是咬著牙。他似乎在告訴卡門:我已經(jīng)說了,我不再說了!

卡門冷笑道:“我告訴你,我沒聽到,我什么都沒聽到!要么你重新說一遍,要么你堅決不說。你狠你就不要說!”

岡薩雷斯對卡門說:“行了行了,他已經(jīng)說了,他已經(jīng)說了對不起,我都聽到了。”

岡薩雷斯又對我說:“小草子,你也聽到了,對不對?”

我趕緊說:“是的,對的,我聽到了!”

卡門歇斯底里地說:“可是我沒聽到!”

岡薩雷斯只能對石頭說:“石頭,再說一遍吧,說大聲一點。沒關系,都已經(jīng)說了,再說一遍又有什么關系呢?”

大家都看著石頭,他的眼睛里不再有淚水。

他終于咬著牙,提高了聲音說:“對不起!”

卡門的臉上,出現(xiàn)了勝利的微笑。她轉(zhuǎn)過身,步子輕盈地上樓了。她走路的樣子,就像模特在走時裝步。

她剛走上樓,足球突然叫了一聲。然后,它向前追了幾步,對著樓上狂吠。

足球這是幫我們啊,它一定是看不慣卡門,它對她的背影大叫,就是在大聲罵她吧!

我和石頭笑了起來。不過,我們沒有笑出聲,我們用手捂緊自己的嘴巴,我們只是偷偷地笑。我們不敢笑出聲來,但是,我們厲害地笑,笑得身子不停地抖動。

足球跑到我們面前,它又調(diào)皮地躺下來,肚皮朝上。

它真可愛?。∷媸俏覀兊暮门笥?!

天晴了

雨終于停了,天也亮起來了。門打開來的時候,外面竟然有陽光流瀉進來。

樓上的人都下來了,岡薩雷斯說,馬上要到島上的松樹林里去拍戲。

石頭抱著小狗足球,我跟在他身后,我們也來到了屋子外。

我們看到,弗朗西斯科牽著一個女孩的手,沿著一條小路,遠遠地走過來了。

“尤薇婭!”石頭說。

“對的,是他女兒尤薇婭!”我說。

足球突然要從石頭的懷里掙脫,它大聲地叫起來。

它是看到了它的主人尤薇婭,因為它是她的狗。

聽到足球的叫聲,尤薇婭放開弗朗西斯科的手,向我們這邊奔跑過來。

她奔跑的樣子,就像一只鴨子,搖搖晃晃的。

幾次,我都覺得她是要跌倒了。但是,她卻像“不倒翁”一樣,好像是要跌倒,卻終究沒有摔跤。

在她快要跑到我們面前的時候,足球也跳到了地上。

“足球!足球!”她口齒不清地叫著她的足球。

足球汪汪地叫著,好像也在喊她的名字:“尤薇婭!尤薇婭!”

她和她的狗,終于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你是尤薇婭嗎?”石頭大聲問她。

尤薇婭后退了兩步,對石頭說:“不要打我!”

石頭說:“我沒有打你啊,我怎么會打你?我為什么要打你?”

足球在尤薇婭的懷里,又是一副乖乖的樣子。我發(fā)現(xiàn),它和尤薇婭的眼神,看上去竟然是完全一樣的。

“尤薇婭,”我說,“你是尤薇婭嗎?”

尤薇婭又后退了兩步,說:“不要搶我的足球!”

我說:“我們沒搶你的足球呀!是它自己跑過來的呀,我們已經(jīng)成為好朋友了??!”

“是我的好朋友,不是你們的好朋友!”尤薇婭說。

我看出來了,尤薇婭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她的腦子好像有點問題,這一點,從她的臉上就能看出來。聽她含糊不清地講話,就更加知道她可能是一個傻子。

我想石頭也一定看出來了,他正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尤薇婭。

弗朗西斯科過來了,他對尤薇婭說:“這兩個弟弟不會欺負你,他們是來拍電影的!”

我突然覺得慚愧,因為我不是劇組的,我只是來看他們拍戲的,弗朗西斯科這么說,讓我覺得很尷尬。

“我也要演電影!我也要演電影!”尤薇婭說。

尤薇婭的樣子,看上去就像個幼兒園的孩子,但是,弗朗西斯科卻告訴她,我和石頭是“兩個弟弟”,這是怎么回事?難道她的年齡比我們大嗎?

“她上幾年級了?”石頭問弗朗西斯科。

弗朗西斯科說:“如果她跟別的孩子一樣,可能要讀高中了!”

哦,跟別人不一樣,果然她就是個傻子呀。

但是弗朗西斯科馬上又解釋說:“尤薇婭不是傻子,你們不要覺得她是傻子,她只是智力沒有發(fā)育好,她的智力一直停留在四五歲。”

劇組的人都從屋子里來到了外面,大家都圍攏來,看抱著足球傻笑的尤薇婭。

弗朗西斯科說:“她媽媽在的時候,說要再生一個孩子,她要一個正常的孩子。但是,我怕有了弟弟或者妹妹,就不再有人疼愛她了,所以沒要?!?/p>

岡薩雷斯說:“她媽媽不在了嗎?”

弗朗西斯科沉默了一會兒,說:“她……她死了!”

弗朗西斯科收起了笑,他的臉上,有了悲戚的表情。他撫著尤薇婭的肩膀,說:“我要是也死了,就沒有人照顧她了?!?/p>

大家都沉默著。

卡門走到尤薇婭面前說:“好可愛的姑娘,真可惜!”

尤薇婭抬起頭,對著卡門笑了。

她的笑容很好看,真的就像幼兒園的孩子一樣。

剛才她見了我和石頭,說什么了?她一連聲地說“別打我”。但是她沒有對卡門這樣說,她反倒對著卡門燦爛地笑了。

她竟然還主動伸出手,拉住了卡門。她說:“真漂亮!”

卡門很高興,她拉著尤薇婭的手,說:“謝謝你,尤薇婭也很漂亮!”

“給你!”尤薇婭把足球遞給卡門。

卡門剛要接過足球,它卻突然大叫起來:汪汪,汪汪汪!

它一點都不喜歡卡門。

“來,給我吧!”石頭對尤薇婭說。他想把石頭抱過來。

但是尤薇婭抱緊了足球,做出很害怕的樣子,躲到了卡門身后。

“別打我!”她說。

弗朗西斯科說:“村里的幾個男孩,經(jīng)常欺負她,所以她很害怕?!?/p>

卡門護著尤薇婭,說:“尤薇婭,別怕,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

“我沒欺負她!”石頭說。

“我也沒欺負她!”我也趕緊說。

弗朗西斯科說:“不欺負就好!不欺負就好!”

他這樣說什么意思呀?難道我們也會像村里的孩子一樣欺負她嗎?我們怎么會這么做呢?

安德魯一直在邊上捋著他的大胡子,不說話。

弗朗西斯科說:“安德魯先生,我們家尤薇婭能不能拍電影?她一直想要當電影明星,你這部電影里,能不能有她?”

我覺得弗朗西斯科這么說,實在是太可笑了。尤薇婭這個樣子,怎么能演電影?他真以為隨便什么人都可以演電影嗎?

安德魯笑了,說:“尤薇婭有理想!”

大衛(wèi)笑著說:“弗朗西斯科,你想讓她成為電影明星嗎?”

卡門對大衛(wèi)說:“不許你諷刺她!”

弗朗西斯科巴結地笑著,說:“安德魯先生,我求你了,機會難得,你就在電影里讓尤薇婭露一下臉,她會很高興的?!?/p>

弗朗西斯科說得很可憐,如果我是導演,我會不會答應呢?

當然不會!

一個弱智的女孩,連話都說不太清楚,走路也搖搖晃晃的不穩(wěn)當,怎么能拍電影呢?

安德魯說:“這樣吧,弗朗西斯科,拍電影還是以后再說。讓尤薇婭跟卡門合個影吧!”

安德魯對尤薇婭說:“尤薇婭,卡門小姐是大明星,你跟她一起拍照吧!”

安德魯對岡薩雷斯說:“老伙計,給她們拍照!”

卡門便攬住尤薇婭,對著鏡頭笑。

尤薇婭笑得很夸張,她的眼睛不見了,變成了兩道彎彎的縫。

弗朗西斯科卻還在邊上說:“尤薇婭,笑一笑,笑開心點!”

她都笑成這樣了,還要她笑?。?/p>

足球一直都被尤薇婭抱著,拍照片的時候,它很乖,眼睛滴溜溜地看著鏡頭。

“三個人都很上鏡!”大衛(wèi)說。

“不是三個人,狗又不是人!”石頭說。

大衛(wèi)說:“那不見得是三條狗吧?”

卡門說:“大衛(wèi)你的臭嘴,就是說不出人說的話!”

石頭說:“是兩條狗,一個人!”

卡門說:“什么?你說什么?你才是狗呢!”

“哦,我說錯了,是兩個人,一條狗?!?/p>

我不知道石頭是真的說錯了呢,還是他故意要這樣說。

反正大家都在笑,很多人的笑,是不懷好意的。

“尤薇婭,今天高興了吧?卡門小姐是大明星,你跟大明星拍照,比吃十個煎雞蛋還要開心,是嗎?”弗朗西斯科說。

“十個煎雞蛋?她能吃十個煎雞蛋嗎?”卡門說。

弗朗西斯科說:“她就喜歡吃煎雞蛋,如果隨她吃,可能二十個都吃得下?!?/p>

“不能讓她多吃蛋,膽固醇太高了,她會吃成個大胖子的!”卡門說。

“就是就是,我最多讓她吃三個。”

“好了,好了,現(xiàn)在光線好,拍戲了!”安德魯說。

卡門對尤薇婭說:“走,跟我走,到松樹林里去看我們拍戲!”

“足球也去!”尤薇婭說。

“足球不能去,它會亂叫,會影響我們拍戲的!”岡薩雷斯說。

弗朗西斯科說:“尤薇婭,足球就不要去了!”

尤薇婭抱緊了足球,說:“那我也不去了。剛才足球不見了,我都哭了!”

她做出要哭的樣子,我才發(fā)現(xiàn),她臉上的肉真多啊,是不是吃煎雞蛋吃出來的呢?

卡門說:“去吧,去吧,足球也去吧!”

她對岡薩雷斯說:“又不是同期聲,它吠叫也沒關系!”

足球在尤薇婭懷里汪汪地叫起來,它好像是向卡門表示感謝,又好像是高興地說:“太好了!太好了!”

“那走吧,去松樹林里!”安德魯說。

大家于是都往松樹林的方向走去。

安德魯突然停下來,彎下腰,脫下他的一只鞋子。

他罵罵咧咧地說:“什么破鞋!”

原來是他的一只鞋子的鞋底脫落了,他干脆把整個鞋底扯了下來,隨手一扔。

足球從尤薇婭懷里跳下來,箭一般地躥出去。

它把安德魯?shù)男椎鹆似饋?,叼著它,跑到安德魯面前?/p>

“真乖!真乖!”安德魯摸了摸足球的頭說。

“但是我不要它了!”安德魯說著,從足球嘴里取過他的鞋底,又一次扔了。

這次,他扔得很遠。

但是,足球再一次飛快地奔跑過去,又把安德魯?shù)男椎鹆似饋怼?/p>

安德魯?shù)膬芍皇终仆浦諝?,好像是要推開足球:“別過來,我不要,我不要了,不要給我!”

大家都樂不可支,覺得足球真是太有意思了。

足球好像明白了安德魯?shù)囊馑?,它沒有把鞋底叼到安德魯?shù)母?。但是,它叼著它,并沒有松口。

足球叼著鞋底,興致勃勃地走在大伙前面。

好像是它帶領著大家,向松樹林進發(fā)。

傻瓜

陽光穿進樹林,一道道金光灑下來,在蔥郁的林子里造成了奇幻的景象。

“太好了!”安德魯導演高興地說,“感謝上帝!”

我看到,有一縷光,照在制片主任岡薩雷斯的光腦袋上,他的頭,就像是自己會發(fā)光的,就像一只又圓又大的電燈泡。

穿過樹葉縫隙而來的陽光,還照在了安德魯?shù)纳砩?。他的大胡子,突然之間就變成了金色的。

“這是幽靈也到不了的地方!”安德魯手勢夸張地說。

卡門已經(jīng)換上了一身白裙子,她的頭發(fā),顯得特別長,而且是披散著,一直垂到她的腰部。

我突然之間有點不認識她了,覺得她不再是那個讓人討厭的明星,而變成了一個有點仙氣的仙女。

我們現(xiàn)在所站的地方,這個天上灑下金光的樹林里,變成了哪一個古代?時間真的是會倒退過去的嗎?我們大家就像坐在一艘飛船上,這是一個我們自己都感覺不到的飛行器,它在宇宙間飛速行駛,速度比光還要快。它一下子就飛回了過去,降落在了一個叫“從前”的地方。

“你要像羽毛一樣輕盈,不光是走路,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包括你的心,都要像一片羽毛!”安德魯對卡門說,“你就是一片羽毛!”

卡門走了幾步,她的白色邊衣裙,輕輕地飄動,就像一片云。

或者說,就像一片羽毛。

“還要更輕盈一些!”安德魯說。

“要跑起來嗎?”卡門說。

“先走,慢慢走,然后漸漸快起來,最后,你飛起來!”安德魯說。

安德魯一邊說,一邊自己走了幾步。他是要為卡門示范嗎?走輕盈的步子給她看嗎?但是,我覺得他走得一點都不輕盈,反而像一只熊一樣笨重。

卡門說:“我是跑到那一棵最大的松樹那里,再飛起來嗎?”

“對!”安德魯說,“快接近它的時候,就飛起來!”

卡門會飛嗎?她真的會像鳥兒一樣飛起來,飛到空中,然后變成一片羽毛嗎?

石頭剛才一直站在我邊上的,但是我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他人不見了。原來,他是在很遠的地方換服裝呢!

我向他走過去,岡薩雷斯卻對我說:“小草子,你退后?!?/p>

他又對弗朗西斯科和尤薇婭說:“退后,對,再退后,否則你們會被拍到鏡頭里的!”

尤薇婭不肯后退,她反倒更上前了幾步,她走到卡門面前,一把拉住卡門的白裙子,說:“我也要拍電影!”

“尤薇婭松手!放開!”卡門著急地說,“不要把我的裙子弄臟!”

弗朗西斯科跑過去,把尤薇婭拉開。他的樣子,變得很兇狠。

尤薇婭抱住一棵細細的松樹,不肯被拉走?!拔乙蓦娪?!”她說。

“尤薇婭,現(xiàn)在不行,現(xiàn)在我要飛起來,變成一片羽毛,你在這里,你拉著我,我就飛不起來啦!”卡門說。

岡薩雷斯很著急,說:“弗朗西斯科先生,你們快讓開,現(xiàn)在的光線正好,一會兒就沒了,幾分鐘的事,快讓開!”

但是尤薇婭固執(zhí)地抱著樹,說:“我要演電影!”

安德魯走到她面前,對她說:“尤薇婭,今天不行!過兩天,讓你爸爸帶你到托萊多,我們還要拍,到時候讓你演,好嗎?”

尤薇婭抱著樹,她就像一只考拉。

她對安德魯說:“真的嗎?”

安德魯說:“當然真的,肯定真的!”

尤薇婭這才咧開嘴笑了。她笑得很開心,眼睛又不見了,變成了兩道細細彎彎的縫。

我的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我來劇組這幾天,看他們拍戲,其實,我也很想演電影,我也想自己被拍進這部電影里。雖然我從來都沒演過戲,我也不會演戲,但是,石頭說,導演會告訴演員怎么演,導演說了之后,就會演了。

但是我是來看拍戲的,不是來演戲的。雖然我很想演戲,但是我知道,我不可能演戲,我不像石頭,他是小演員,是劇組的人。

但是,尤薇婭也可以演戲嗎?她是一個話都說不清楚的人,走路都是搖搖晃晃的,她為什么可以演戲?

而我,卻只能一直都是一個看他們拍戲的人。

我突然之間內(nèi)心感到無比的失落,他們所有的人都是劇組的,只有我一個人,不屬于這個集體,只有我是跟這部電影完全沒有關系的人,我在這里,完全是多余的。要不是因為爸爸是安德魯?shù)呐笥?,他們可能早已?jīng)把我趕走了!

我連弱智的尤薇婭都不如。

但愿,安德魯導演說這個話,只是哄哄尤薇婭的。

石頭已經(jīng)換上了古代人的衣服,他看上去真帥?。?/p>

要是我穿上這樣的衣服,會是什么樣子呢?

他們給卡門系上了一根腰帶,腰帶上系上一根細細的繩子。

“開始!”安德魯說。

卡門就輕盈地走,她就像一片白云,向松樹林那邊飄去。她走了幾步,真的就飛起來了!

是他們拉動了繩子。繩子上有一個滑輪,他們一拉,卡門就飛起來了。她輕飄飄地飛到空中,真的就像一朵云。

她飛進樹叢中,就不見了。

“石頭,跑出來!”安德魯喊。

石頭就從樹林的另一邊走出來,他假裝發(fā)現(xiàn)了一片羽毛,其實樹林里根本就沒有羽毛。石頭假裝看見了羽毛,他抬起頭,腦袋跟著“羽毛”轉(zhuǎn),好像空中真的是飄下來一片羽毛。他還伸出手去,兩只手都向空中伸出去,要去接住落下來的“羽毛”。

他演得真好啊,給人的感覺是,真的是有一片羽毛落下來,被他發(fā)現(xiàn)了,被他輕輕地接住了。

“這是個傻瓜!”站在一邊看拍戲的尤薇婭,突然這么大聲說。

足球汪汪叫了兩聲,仿佛是跟著尤薇婭說:“傻瓜!傻瓜!”

尤薇婭一定是覺得石頭這樣做太奇怪了吧,空中什么都沒有,他卻煞有介事地看,還伸出手去接并不存在的羽毛,所以,她忍不住說他是傻瓜。

一個傻瓜,說別人是傻瓜,真的好好笑??!

很多人笑了。

我發(fā)現(xiàn)弗朗西斯科笑得最厲害,他的紅鼻子跳動著。他腕上的金表,也在金燦燦地晃動。

尤薇婭也大笑。她一定是覺得自己說的一句話,逗得大家都笑起來,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吧?

她一邊笑,還一邊拍手。

足球的尾巴,夸張地搖著。

只有石頭一個人不笑。他很生氣地板著臉,我聽到他說:“不演了!”

“怎么停下了?繼續(xù),繼續(xù)呀!”安德魯說。

但是石頭還是直挺挺地傻站著。

“石頭,這樣不行!重來!這段重拍!”安德魯說。

石頭指著尤薇婭說:“讓她走開!”

安德魯說:“石頭,我們演員演電影,不能受環(huán)境的影響,我們要把自己完全投入到劇情里,忘記身邊的世界,看不到身邊的人,聽不到身邊的聲音?!?/p>

岡薩雷斯對弗朗西斯科說:“弗朗西斯科先生,你還是把尤薇婭帶到一邊去吧!”

弗朗西斯科要把尤薇婭拉走,但她非但不肯離開,反而大哭了起來。她像狼一樣伸長脖子哭,她的哭聲太響了,真的不像是人發(fā)出來的,更不像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這下好了,無論是誰,都沒法讓她不哭。安德魯導演、岡薩雷斯,還有她的爸爸弗朗西斯科,任何人的話她都不聽,她只顧哭,就像狼一樣嚎叫。

連石頭走到她面前,跟她說對不起,讓她不要再哭了,她也完全不理會,好像她根本沒有聽到石頭的話。也許,石頭讓她不要哭,她就偏要哭,哭得更響。

這是真正遇到了麻煩。

我的腦袋,被尤薇婭的哭聲震得難受。我相信其他的人也是這樣。誰受得了這樣的聲音呢?

足球偶爾狂吠幾聲,但是,它的聲音也被尤薇婭的哭聲掩蓋了。

安德魯緊皺著眉頭,他干脆閉上了眼睛,好像閉上眼睛,就聽不到尤薇婭的哭聲了。

岡薩雷斯無奈地搖晃著他的光頭,他的頭上,就像是冒出了一層油。

弗朗西斯科的鼻子像一顆熟透了的草莓,這顆草莓,好像要從他的臉上掉下來了。他不停地摸一摸自己的鼻子,是要將他的鼻子按緊一點,免得它真的掉下來嗎?

我看到石頭尷尬地站在樹林中的空地上。他現(xiàn)在一定很后悔吧?如果尤薇婭能夠答應不哭,那么,他就是被她說成傻瓜,他也不會在乎,是嗎?

就在尤薇婭大哭不止的時候,卡門像一只蜘蛛一樣,從天上降下來。她是從那棵最大的松樹上飛下來的,她的腰里,系著一根繩子,劇組的人剛才把她拉上天,現(xiàn)在,又把她放了下來。

卡門從天上飛下來,快要降落到地面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繩子斷了。

幸虧她已經(jīng)差不多降下來了,離地面只有一點點距離了,否則,她就可能摔死,至少也會摔斷一條腿吧!

??!啊!好多人都驚呼起來。

跌落在地上的卡門,嗚嗚地哭了。她坐在地上,根本就不想站起來。

尤薇婭的哭聲,突然就停了。

剛才她還在咆哮,就像狼嚎一樣,哭聲震得人腦袋疼?,F(xiàn)在她突然停止了哭,松樹林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只有卡門在輕聲嗚咽。

好像尤薇婭閉了嘴,就是為了讓大家聽到卡門的哭聲似的。

“還好,沒摔痛吧?”岡薩雷斯上前詢問。

“估計問題不大!”安德魯導演說,“卡門,沒問題吧?”

卡門不理他們。

大衛(wèi)上前想去攙扶,卻被卡門一把推開了。

“太危險了!”安德魯訓斥兩位負責把卡門拉到天上去的人說,“出了人命,你們可就得去監(jiān)獄里上班了!”

我的心里,竟然有了一點高興。我希望卡門這一下是摔痛了,她跌落在地,屁股肯定很痛。至少她是受到了驚嚇,否則她也不會像個小女孩一樣嗚嗚地哭。

誰讓她那么壞??!壞人就會得到懲罰,這是上帝在懲罰她。

不過,我想,要是她還在半空中,繩子就斷掉,那又怎么樣呢?卡門會摔死嗎?我愿意她摔死嗎?

不!我是不會愿意她摔死的。腦子里想象她是從很高的空中摔下來,摔到地上就一動不動了,然后嘴巴里還流出血來,我感到十分害怕。我不愿意這樣,真的不愿意這樣!還好事實不是這樣,她只是快到地面的時候才跌了一跤,好像根本不會受傷,只是屁股有點痛。她真是太幸運了!我覺得這樣很好,肯定大家都和我一樣,感到慶幸。

坐在地上低聲哭泣的卡門,誰都不理。只有尤薇婭搖搖晃晃走到她面前,她才抬起頭來看尤薇婭。

兩個人都是眼淚汪汪的,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尤薇婭蹲下來,拉起卡門的手,竟然很響亮很清晰地叫了一聲“媽媽”。

大家都驚呆了,沒想到尤薇婭會叫她“媽媽”。

卡門一直都不愿意別人叫她阿姨,她只要別人叫她“姐姐”??墒乾F(xiàn)在,尤薇婭叫她“媽媽”,她卻什么都沒說,伸出手臂把尤薇婭抱住了,嘴里還叫了她一聲“寶貝”。

難道說,她真愿意當尤薇婭的媽媽嗎?

卡門抱著尤薇婭,尤薇婭抱著足球,她們兩個人一條狗,被人們圍在中間,就像是在拍一場哭戲。

“卡門還真是喜歡尤薇婭!”安德魯導演說。

“尤薇婭也喜歡卡門呢!”岡薩雷斯說。

弗朗西斯科走到抱在一起的卡門和尤薇婭跟前,什么話也沒說,竟是哭了起來。

他的紅鼻子,在他的臉上像草莓一樣跳動著。

他很當回事地哭,誰都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哭。是因為她的傻瓜女兒非但沒有被嫌棄,反而被大明星喜歡著,所以感動得哭了嗎?

“卡門小姐!”弗朗西斯科說:“尤薇婭沒有媽媽!”

說出這句話,他哭得更厲害了。

我心想,弗朗西斯科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難道說他想讓卡門做尤薇婭的媽媽嗎?

尤薇婭沒有媽媽,就是弗朗西斯科沒有老婆呀。難道說,他竟然是想要卡門做他的老婆嗎?他是什么人???卡門是大明星啊,是一個驕傲的大美女,弗朗西斯科憑什么?

卡門也一定為弗朗西斯科的話感到吃驚。

“卡門小姐,我想你成為尤薇婭的媽媽!”弗朗西斯科擦了一下他的紅鼻子說。

卡門放開了尤薇婭,她的眼睛,因為吃驚,瞪得大大的。

弗朗西斯科趕緊解釋說:“卡門小姐,請不要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他是什么意思呢?

大家都盯著弗朗西斯科看。他矮矮胖胖的,像一顆草莓的紅鼻子,特別顯眼。他剛剛哭過的臉,像一個老太婆一樣皺巴巴的,樣子十分滑稽。

“卡門小姐,你喜歡尤薇婭,我真是非常感激!尤薇婭也喜歡你,真是太好了!”弗朗西斯科說,“我一直擔心,我死了以后,尤薇婭怎么辦?她怎么辦?”

他這樣說很奇怪啊,他還很年輕啊,死還早著呢,為什么這么擔心尤薇婭沒人照顧呢?

坐在地上的尤薇婭,身體親昵地向卡門靠過去,她是硬把自己放進卡門的懷里去。

卡門的一只手,有點勉強地把尤薇婭摟住。

足球繞著她倆打圈。

“我的腦袋里有一個東西,一個瘤子,像一顆草莓,它天天在長,越來越大,小草莓變成大草莓,我隨時都會死!”弗朗西斯科摸了一下自己的紅鼻子,仿佛摸的就是他腦子里的瘤子。

他的話讓所有人感到驚愕。

“我不怕死!但是,我死了之后,尤薇婭怎么辦?”他又哭了起來。

尤薇婭依偎在卡門懷里,看到她爸爸哭,她非但沒有跟著哭,反而笑了起來。她笑得好開心,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臉上的肉微微抖動起來。

這是真的嗎?弗朗西斯科腦子里真的有一個瘤,他隨時都會死嗎?

我心里涌上了一陣悲哀。弗朗西斯科因為腦子里有一個東西,他隨時都有可能死,他擔心自己死后就沒人照顧尤薇婭了,所以傷心地痛哭。但是,尤薇婭卻像遇見了什么好笑的事,笑得這樣開心!

他還說她不傻。不傻又是什么呢?

弗朗西斯科說:“她誰都不喜歡,她怕所有的人,她一直覺得所有的人都會欺負她。她只喜歡卡門小姐。而卡門小姐您,也這么喜歡她。所以,請求卡門小姐,當尤薇婭的媽媽吧,讓尤薇婭做您的女兒吧!”

他的這個請求,其實是很荒唐的。沒錯,卡門是很喜歡尤薇婭,但她是大明星,她還是個年輕姑娘,她怎么可能答應這個請求呢!

沒想到的是,卡門抱緊了尤薇婭。她雖然沒有說愿意,但是她的行動,表明了她并不反感弗朗西斯科這么說。

尤薇婭又叫了她一聲“媽媽”,卡門竟然輕聲答應了,并且叫尤薇婭“寶貝女兒”。

弗朗西斯科大哭起來。他哭得那么放肆,他的哭聲,甚至比剛才尤薇婭還要響,不是像狼嚎,倒像是獅子在吼。

我一下子很感動,覺得卡門原來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她竟然答應了弗朗西斯科的請求,愿意認尤薇婭做她的女兒。

弗朗西斯科真的會突然就死去嗎?那么卡門就會把尤薇婭接到她的家里,把她當作自己真正的女兒嗎?

我又有了一點嫉妒。尤薇婭是一個弱智的姑娘,她卻能得到卡門的喜愛,還能成為她的女兒,這是多么的幸運??!

這個場面確實有點感人。

我聽到人群中有人也哭了起來,這個人就是大衛(wèi)。

大衛(wèi)哭得很像回事,他一下子把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他哭著說:“尤薇婭太可憐了!太可憐了!”

他又說:“弗朗西斯科先生,請您不要太過傷心,您放心,如果您不在了,我也可以照顧尤薇婭。我愿意當她的爸爸!”

啊,尤薇婭自己的爸爸還活著呢,突然又多出了一個爸爸!

如果大衛(wèi)當了尤薇婭的爸爸,卡門當了尤薇婭的媽媽,那大衛(wèi)和卡門不是要變成夫妻了嗎?

“去!”卡門大聲說:“大衛(wèi)你別做夢了!”

她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如果她當了尤薇婭的媽媽,她是絕對不可能讓大衛(wèi)成為尤薇婭的爸爸的!卡門不可能做大衛(wèi)的老婆。

大衛(wèi)不再哭,他羞澀地解釋說:“我可不是那個意思,親愛的卡門小姐,你可不要誤會!”

看他這副窘態(tài),很多人都笑了起來。

大衛(wèi)說:“尊貴的卡門小姐,我跟你說,我只是愿意當尤薇婭的爸爸,這跟你沒關系,一點關系都沒有!你當她的媽媽,我當她的爸爸,你歸你,我歸我!”

大家覺得大衛(wèi)說得太好笑了,都笑起來。

只有尤薇婭不笑。大家笑了,她反倒哭了。她說:“我要弗朗西斯科爸爸,我不要別的爸爸!”

弗朗西斯科臉上草莓一樣的紅鼻子,又跳動起來。他取下手腕上的金表,遞給卡門說:“這塊金表送給你,卡門小姐,太感謝你了!尤薇婭太幸運了!”

卡門非常生氣地把他的手推開了,她輕聲說:“真討厭!”

寫信

在布魯洪的小島上拍了一天戲,卡門撿到了一個女兒。

不過,她沒有把尤薇婭帶走,因為弗朗西斯科還活著,雖然他腦子里的瘤子在草莓一樣暗暗長大。

汽艇駛離小島,把劇組的人送到岸上。弗朗西斯科始終微笑著,草莓一樣的紅鼻子就像一盞小紅燈,把他的臉照得紅紅的。

“弗朗西斯科的腦子里,真的有一顆草莓大的瘤子嗎?”直到上了岸,石頭才這么說。

“我一直在想,”他說,“我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我不相信弗朗西斯科會突然死去!”

“那他為什么要這樣說呢?”我很疑惑。

石頭悄悄說:“因為,他要把尤薇婭送走!”

“他不要她了嗎?他想拋棄自己的女兒嗎?”我感到驚愕。

“有可能!”石頭說。

我突然覺得石頭想的有道理,因為尤薇婭是個弱智,所以弗朗西斯科嫌棄她了,想把她當作一個包袱一樣扔掉。

弗朗西斯科在我心目中,變得更加狡詐和陰險了。原來他是這樣的人啊!說自己腦子里有一個東西,誰看得見呢?他哭得真像啊,說自己隨時都會死掉,但是,人是不會因為說了自己要死就真的死掉的。

“小草子,”石頭對我說,“我現(xiàn)在一點都不恨卡門了。”

我?guī)缀跏敲摽诙觯骸拔椰F(xiàn)在也不討厭她了!”

“她也許被弗朗西斯科騙了!”石頭說。

“可她是真的喜歡尤薇婭!”我說。

石頭說:“但是她沒有說要做尤薇婭的媽媽,是弗朗西斯科一定要讓尤薇婭做她的女兒?!?/p>

“她被弗朗西斯科騙了!”我說。

石頭說:“我們要揭穿他!”

我說:“可是,怎么揭穿呢?”

石頭想了想,說:“我們?nèi)ジㄩT小姐說?!?/p>

“但是我們有什么證據(jù)呢?我們怎么才能讓卡門相信我們呢?”

“卡門應該也看到了,在離開小島的船上,弗朗西斯科臉紅紅的,一直在笑,他很得意,他的計劃成功了。他的樣子,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有病的人!”

石頭這么說,我是同意的。剛才在汽艇上,我一直看著弗朗西斯科,他快樂健壯的樣子,跟他在松樹林里哭著的樣子,簡直不是同一個人。

我們決定給卡門寫一封信,我們要在信中對她說,弗朗西斯科也許是騙人的,誰知道他腦子里是不是真的有一個瘤子呢?看他的樣子,不像是一個隨時都會死去的人。

“你寫吧!”石頭說。

我把紙和筆推到他面前,說:“還是你寫吧!”

石頭說:“老師說,我的西班牙字寫得很難看!”

我說:“那你就用中國字寫?!?/p>

石頭嚷嚷起來:“我寫中國字就更難看了!你會寫中國字,那還是你寫吧!”

“不過,卡門又不認識中國字!”他又說。

爸爸一直都想讓我把中文學好,他送我到中文學校上課,但是我覺得學中文實在太難了。我雖然是華人,但我出生在馬德里,我習慣說西班牙語。在家里,爸爸媽媽跟我說漢語,我經(jīng)常聽不明白他們說什么。當然,我自己說就更覺得別扭了。

那還是我寫吧。

“尊敬的卡門小姐——”我剛寫了一個開頭,岡薩雷斯就走進我們房間來。我趕緊雙手將信紙捂住,石頭則把岡薩雷斯推開:“別過來!你別過來!”

岡薩雷斯的光頭上冒著油,他說:“你們兩個在搞什么鬼?”

“我們沒有搞鬼!”我說。

石頭推開他說:“請你走開!”

岡薩雷斯說:“我知道了,你們是在畫漫畫,要把安德魯導演畫成一個小丑!”

“不是的!”石頭大聲說。

我轉(zhuǎn)過身子說:“才不是呢!”

“那你們到底在干什么?”岡薩雷斯的光頭向我這里探過來,他想看清我面前的紙上到底有什么。

石頭又去推岡薩雷斯,他自己卻一個趔趄,把我撞了一下。

“我看見了,哈,我看見了!”岡薩雷斯大聲說,“原來是給卡門小姐寫信!”

我的手再次捂住信紙上的字,其實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一行字,已經(jīng)被他看到了。

“你們想干什么?”岡薩雷斯狡黠地笑道,“給她寫信,是要向她求愛嗎?”

“你才向他求愛呢!”石頭說。

“我們還是小孩!”我說。

岡薩雷斯有點邪惡地笑道:“哦,那是你們也想求她當你們的媽媽,是不是?你們看到她當尤薇婭的媽媽,羨慕了是不是?”

“不是的!”我覺得臉發(fā)燙。

“哈哈哈——”石頭大聲地假笑,說,“你猜錯了!”

“是啊!”我說,“我們都有媽媽,為什么要認她做媽媽?”

岡薩雷斯摸了一下他的光頭,說:“那你們?yōu)槭裁匆低到o她寫信?”

石頭看著我,我也看石頭。我們是用目光交流,我是想問他:“要不要說給岡薩雷斯聽?”他想要說什么,我也看出來了,他也想問我:“要告訴岡薩雷斯嗎?”

我點點頭,石頭也點了點頭。

我們就把我們的懷疑,對岡薩雷斯說了。石頭說:“我們怕卡門被弗朗西斯科騙了!”

岡薩雷斯用手指抓自己的光頭,他把頭皮抓得咔咔響。

他說:“你們兩個小家伙,真是精靈一樣!這個事兒,我也覺得有點不對頭,但我為什么沒有想到要提醒一下卡門呢?”

“那我們?nèi)齻€人一起給卡門寫信吧!”我說。

岡薩雷斯說:“不用寫信,寫信太麻煩了!我直接跟她說好了,我要提醒她一下,就說我們,石頭、小草子,還有我,都覺得弗朗西斯科有點問題,讓她不要太草率了!”

我把只寫了開頭的信紙,揉成一團,打算扔掉。石頭說:“最好還是撕掉,不要被人看見了!”

說著,他從我手里把紙團拿過去,展開來撕碎了。

“卡門會感激你們的!”岡薩雷斯說。

我感到非常得意,心里有一種驕傲的感覺。我想石頭也一定是這樣。我們識破了弗朗西斯科的陰謀,我們幫助卡門最終沒有受騙。正像岡薩雷斯說的,她一定會感謝我們的。

道歉

第二天我們在酒店的網(wǎng)球場見到卡門,她跟助理瑪麗亞正在打網(wǎng)球,巧羅絲乖乖地蹲著看她們,好像它也懂打網(wǎng)球一樣。

看見我和石頭,它理都不理,專心看她們打球。

卡門的球打飛了,巧羅絲就飛跑過去,把球叼回來。

原來它是個不錯的球童呀!

難怪卡門那么疼愛它,把它當作自己的兒子。

我和石頭站在圍網(wǎng)外面,看她們打球,看巧羅絲殷勤地幫她們撿球。

卡門一定是早就發(fā)現(xiàn)我們了,但她裝得就像沒看見。直到跟瑪麗亞打完球,她才懶洋洋地向我們走過來。

我以為,她一定會向我們道謝。她也許會說:“謝謝,你們是兩個聰明的小家伙!”

我很希望她能這么說。

我已經(jīng)說過,我和石頭都已經(jīng)不再討厭她了,我們不再把她當成敵人,因為,我們都覺得,卡門其實是一個善良的人,她還像小孩子一樣好騙。

石頭的十只指頭,摳在圍網(wǎng)的網(wǎng)孔里,他對卡門說:“卡門小姐,你差點成為一個傻瓜的媽媽!”

卡門卻對石頭說:“你才是傻瓜呢!”

聽她這樣說,我和石頭都愣住了。

“什么,你還是要當尤薇婭的媽媽嗎?”我驚異地問。

“有什么不可以?”卡門說,“她就像天使一樣!”

“但是,”石頭說,“弗朗西斯科腦子里的瘤子可能是假的!”

“我也覺得是假的!”我說。

卡門冷笑道:“誰告訴你們是假的?”

石頭說:“我昨晚做夢都夢見了,他的腦子里沒有瘤子!”

卡門說:“夢你也能當真?你真是個傻瓜!”

我說:“卡門小姐,那你怎么知道一定是真的呢?”

卡門把球拍遞給瑪麗亞,對我和石頭說:“你們兩個小家伙,為什么這么不相信人?就因為弗朗西斯科先生長得丑嗎?”

說了這些話,卡門自己笑了起來。

“我就一點都不懷疑!”她說,“我的眼睛有透視功能,我看到了,弗朗西斯科的腦袋里,確實有一個草莓大小的瘤子!”

“這不可能!”石頭大聲說,“你不可能看到別人腦袋里面的東西!”

卡門說:“我就知道你不相信。你們是不是什么都不相信?為什么會這樣?”

我說:“卡門小姐你就是騙人,你的眼睛真有透視功能嗎?那你看看我的腦袋里有什么東西!”

卡門神秘地笑一笑,說:“那你過來,離我近點,讓我看看!”

我上前了一步,站到她的面前。她很認真地看著我,好像她的眼光,真的能夠穿過我的腦殼,看到里面的東西。

“我看到了,里面有一個詞兒!”她說。

“什么詞呀?”石頭好奇地問。

卡門冷笑著說:“是‘傻瓜唄!”

啊,我受了愚弄,我大聲說:“卡門小姐,你騙人!”

卡門很嚴肅地說:“不要動不動就覺得別人是在騙人!我相信弗朗西斯科先生,我同情他,我同情尤薇婭!我根本不會懷疑弗朗西斯科是騙我的,他們很不幸!難道你們就不覺得他們可憐嗎?你們?yōu)槭裁茨敲床恍湃稳??你們難道沒有一點同情心嗎?”

我被卡門說得很慚愧。

石頭也不再說話。

也許卡門說得沒錯,我和石頭真是兩個傻瓜,我們懷疑得一點都不對,是我們猜錯了,弗朗西斯科確實隨時都可能死去,他放心不下尤薇婭,要把她托付給尤薇婭喜歡的人。

“卡門小姐,你真好!”石頭抬起頭來說。

“卡門小姐真好!”我也說了一句。

卡門很不屑地笑了笑說:“謝謝你們贊美我,但我不需要贊美!”

巧羅絲一直繞在卡門的腳邊,它讓我想起尤薇婭的足球。我對它說:“巧羅絲,足球要來當你的老婆了!”

瑪麗亞說:“我們家巧羅絲是女孩呢!”

石頭說:“那足球就當它老公!”

卡門說:“別亂說,足球也是女孩!”

巧羅絲好像聽懂了我們的對話,它很不滿地跳了一下,對我和石頭吠叫起來。

卡門沒有喝住它,反倒對我和石頭說:“走吧走吧!你們走吧!別在這里啰唆!”

我覺得很無趣,就對石頭說:“我們走吧!”

我們走出十幾步,聽到卡門對我們喊道:“停!停!回來!”

我們轉(zhuǎn)過身,卡門抱起巧羅絲,對我們說:“忘記告訴你們了,鈴鐺找到了,看,我又給它套上了!”

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巧羅絲的脖子上,果然有一個金燦燦的鈴鐺在閃光。剛才我們?yōu)槭裁匆恢倍紱]有注意到呢?

“不是我們拿的吧?”石頭說。

“我們沒拿,不是嗎?”我說。

“你冤枉了我們!”石頭說。

卡門說:“對不起啦!”

她向我們道歉,讓我覺得很意外。在我印象中,卡門是不可能向誰道歉的,她是驕傲的大明星,就是導演安德魯,也是處處讓著她的。

“沒關系啦!”石頭說。

“沒關系啦!”我也說。

我們奔跑起來。

雖然我們是奔跑著離開網(wǎng)球場,離卡門越來越遠,但是,我的心里,還是感到很愉快??ㄩT不再是我們的仇人,我們不再恨她,不再討厭她。而她顯然也不討厭我們了。

這確實是讓人感到愉快的。

其實我在內(nèi)心深處,是并不討厭卡門的,她那么漂亮,是一顆閃閃發(fā)光的大明星,為什么要討厭她呢?都是因為她的高傲,因為她的壞脾氣,因為她對我們的誤解,才讓我們覺得她討厭。其實她一點都不討厭,她是一個善良的人,她應該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吧?雖然我曾經(jīng)賭氣地認為,我的媽媽比她漂亮十倍,但怎么可能呢?如果我的媽媽能有卡門小姐一半漂亮,那她不是也可以當電影演員了嗎?

我們快樂地奔跑著,離網(wǎng)球場越來越遠,離卡門越來越遠。但是心里,我是覺得離她反而近了。

“站??!回來!”我聽到卡門遙遠的喊聲。

石頭也聽到了。

我們停下了腳步。

“又怎么啦?”石頭嘀咕說。

“怎么啦?”我說。

“回來!回來!”這是瑪麗亞在喊。

“回來!回來!”我聽到瑪麗亞和卡門一起喊。

我們轉(zhuǎn)過身,遲疑地向她們走去。

我有點高興,也有點忐忑,不知道為什么卡門要叫我們回去。她會不會后悔向我們道歉?難道要收回她的道歉嗎?還是另外有什么奇怪的話要從她的嘴里說出來?

或者,她是要送什么東西給我們,向我們表達歉意?

會送什么東西呢?是一盒巧克力,還是她的簽名?我聽岡薩雷斯說,有人為了得到卡門的簽名,會趕很長很長的路來,幾個小時守候在酒店外面,等待卡門出現(xiàn)。我自己的媽媽不也是嗎?她從報紙上剪下卡門的照片,就是想讓她在上面簽名的。

但她并沒有送我們?nèi)魏螙|西。

等我們回到網(wǎng)球場,卡門甩一甩她的長頭發(fā),對我們說:“你們,你們兩個小家伙,是不是嫉妒了?”

“什么?”石頭疑惑地說。

我大概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我趕緊搖了搖頭。

卡門說:“是不是看到尤薇婭成了我的女兒,你們嫉妒了?”

我繼續(xù)搖頭。

石頭也搖頭。

卡門邪惡地笑了笑,說:“要不,你們兩個都做我兒子吧!叫我媽媽,怎么樣?”

瑪麗亞在一邊偷偷地笑。

“不要!”石頭大聲說。

“不要!”我也大聲說。

其實,我覺得卡門說得也許沒錯??吹接绒眿I成了她的女兒,我難道真的一點都不羨慕嗎?我確實有點嫉妒。但是,要我真的做她兒子,我當然是不愿意的。我有自己的媽媽啊,我又怎么能叫別的女人“媽媽”呢?并且,卡門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媽媽,她最多只是一個小阿姨。

她也許只是故意要氣氣我們,拿我們開開玩笑。她的心里,肯定不會真的愿意要我們兩個做她的兒子。

果然,她哈哈大笑起來。

瑪麗亞也跟著她一起笑。

卡門的笑聲,就像是一個巫婆發(fā)出來的。

小咖啡

一頭驢子,從阿爾卡拉運了過來。

面包車門一打開,我就看到了它。它的腦袋在門口探了一下,就不見了。它轉(zhuǎn)了一個身,把屁股對著門口。它用力地甩尾巴,好像是說:“我不要下去!我不想見到你們!”

岡薩雷斯親自指揮,讓司機保羅把驢子拉下來。

保羅拉了幾下,根本拉不動它。岡薩雷斯大喊:“使勁,保羅加油!”

保羅說:“使勁也拉不動它,它太倔了,力氣也大。我拉它上車的時候,險些被它踢了一腳。要是踢到了我,我的蛋蛋就被它踢碎了!”

保羅說這些話的時候,用手捂了一下他的褲襠,做出一副苦惱的樣子。

在場的人都笑得不行。

石頭的兩只手,也捂住自己的褲襠,他笑彎了腰。

我也學著石頭的樣子,兩手捂住自己的褲襠,笑得肚子都抽筋了。

岡薩雷斯跳到車上,他從保羅手上拿過韁繩,“我來!”他說。

他用力拉,要把驢子的腦袋拉到車門這里來,因為驢子的屁股對著車門,它根本不可能倒退著下車。

但是驢子不聽他的,他肯定是用足了勁,驢子還是一動不動。動的只是它的尾巴,一甩一甩的,就像車上的雨刮器。

岡薩雷斯走到門口,他抬起腳,踹了一下驢子。

他踹得太用力了,驢子的屁股一定反彈力很強,岡薩雷斯竟然從車上跌了下來。

所幸的是,他沒有跌倒。安德魯和大衛(wèi)及時扶住了他。岡薩雷斯的身體,從車門口倒下來,安德魯和大衛(wèi)不約而同地伸出手,托住了他。

他的光頭,在安德魯導演的懷里,就像一只足球。

保羅力氣這么大,都沒能把驢子牽下來,可見這頭驢子的勁有多大!

岡薩雷斯先生站穩(wěn)后,保羅說:“你踢它屁股,太危險了!驢子踢人,就是抬起后腿向后面踢的,你要不是從車上跌下來,可能就被它踢中了!”

岡薩雷斯聽保羅這么說,一定很害怕,他下意識地捂了一下自己的褲襠,逗得大家又一次大笑起來。

“那怎么辦?”岡薩雷斯說,“怎樣才能把它牽下來呢?”

“要是車子能側過來,就能把它倒下來!”他又說。

保羅說:“這又不是垃圾車,怎么可能把它倒下來呢?”

“驢子,下來!驢子,快下來!”石頭的手上,不知什么時候有了一撮青草。他揚著草,對驢子喊。

驢子回轉(zhuǎn)身,看了一眼石頭。它其實是看了一眼石頭手上的草。

“好!使勁拉!保羅,使勁!”岡薩雷斯不失時機地喊道。

但是,驢子很快又轉(zhuǎn)過身去,又把屁股對著車門,對著圍觀它的人們。

我也在地上拔了一根草,和石頭一起喊它:“驢子,乖驢子,來,來看這里!你要吃草嗎?”

驢子果然就回過身來了。

它的眼睛,看著我們手上的草。它的眼睛真大啊,亮亮地鼓出來。它原來長得很漂亮啊,我覺得它的長相,跟泰迪有一點像呢!尤其是鼻子,很像的呀!卡門不在現(xiàn)場,要是她現(xiàn)在也在這里,要是她抱著巧羅絲在這里的話,可以對比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這頭驢子的長相,真的跟泰迪狗很像的。

“石頭,把草給我!”保羅說。

“不,我自己拿給它吃!”石頭說。

保羅對我說:“小草子,你的給我!”

我也跟石頭一樣,說:“不,我要自己拿給它吃!”

“你們讓開一點,小心被它踢了!”大衛(wèi)走上前來,他把我和石頭推到一邊,說,“讓我來!”

他還沒有靠近驢子,驢子突然叫了起來。它的叫聲,把大衛(wèi)嚇得連連倒退。他一直退一直退,直到退到跟安德魯導演撞在了一起。

“咬喲喲,痛死我了!”安德魯大叫起來,他的腳被大衛(wèi)踩痛了。

大衛(wèi)說:“叫得太難聽了!”

安德魯說:“你才叫得難聽呢!”

大衛(wèi)說:“我不是說你,安德魯導演,我是說驢子叫得太難聽了!”

安德魯說:“你才是驢子呢!”

大衛(wèi)說:“我是說驢子,不是說你,我是說驢子剛才叫得太難聽了!我沒聽過驢子叫,沒想到這么難聽!”

驢子如果會笑,它也一定會跟我們大家一起笑起來。

大衛(wèi)不敢再靠近驢子,驢子倒是自己從車上跳了下來。它很輕松地就從車門口跳了下來。它一著地,就向大衛(wèi)沖過去。

大衛(wèi)嚇得轉(zhuǎn)身就逃,一邊逃,還一邊叫“媽呀!”他的聲音尖尖細細的,就像一個撒嬌的女孩子。

要不是司機保羅拉緊了韁繩,我想驢子一定追上大衛(wèi)了,它也許會上去踢他一腳。

我不明白,驢子為什么討厭大衛(wèi)?

石頭說:“它長得跟卡門的狗真像,我們就叫它巧羅絲吧!”

岡薩雷斯說:“卡門一定不愿意!一頭驢子和一條狗,叫同樣的名字,確實也不合適?!?/p>

這頭驢子,全身是咖啡色的,只有嘴是白色的。希梅內(nèi)斯書里寫的驢子,名叫“小銀”,不就是因為它是白色的嗎?我說:“那我們就叫它小銀吧!”

安德魯說:“我看它一身咖啡色,就叫它小咖啡吧!”

好吧,這頭驢子,就這樣被起名為小咖啡了。

它看上去個頭小小的,但是力氣很大。保羅往它身上一跳,它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一點都不晃動。保羅顛了顛自己的屁股,它就跑了起來。它一路小跑,輕松得好像身上什么東西都沒有。

但是保羅個子太大了,他騎在小咖啡身上,他的兩條腿,幾乎都碰到地面了。

“這頭驢子,看上去就像有六條腿!”大衛(wèi)說。

大家被大衛(wèi)的話逗笑了。

岡薩雷斯說:“大衛(wèi),你這樣說它,它要是聽到了,會來踢你!”

大衛(wèi)說:“驢子怎么會聽懂人話?除非你告訴他!”

岡薩雷斯先生說:“我又不是驢子,我的話它也不懂??!”

哈哈哈,大家又大笑起來。

保羅的耳朵很好,他雖然騎著小咖啡跑得遠遠的,但他聽到了大衛(wèi)說的話。他在驢背上大聲說:“大衛(wèi),你這個渾小子,你剛才說什么了?說它是六條腿?你把我的腿也算作驢腿?你的眼睛是人眼呢還是蒼蠅眼睛???”

我知道蒼蠅是復眼,它的眼睛看出來的東西,和我們?nèi)搜劭吹降牟灰粯?。那么在蒼蠅眼里,驢子是幾條腿呢?

汪汪,汪汪——

我們聽到了狗叫。

是卡門來了!

當然不是卡門汪汪叫,而是她抱著的巧羅絲在叫。它看到了小咖啡,就汪汪大叫起來。

它像是要從卡門的懷里掙脫。難道說,它是要向小咖啡沖過去嗎?它這么小,小咖啡這么大,難道說,在一條泰迪犬的眼里,一頭驢也是渺小的,是可以戰(zhàn)勝的嗎?

小咖啡聽到巧羅絲的吠叫,它也大叫了兩聲。大衛(wèi)說得很對,驢子的叫聲,確實太奇怪了,聲音也太響了。它的叫聲,一下子就把巧羅絲鎮(zhèn)住了。它在卡門的懷里,突然安靜下來,非但不再叫,身體也一動不動了。

卡門撫摸著巧羅絲的腦袋,說:“寶貝別怕,寶貝不怕!”

小狗不再叫,驢子也不叫了。

小咖啡低下頭,啃起了路邊的草來。大家都不吱聲,只聽到它咀嚼的聲音。

卡門把巧羅絲放到地下。

誰都沒想到的是,巧羅絲突然像箭一樣躥出去,向小咖啡沖過去。它小小的身體,就像一個絨球,向一頭驢子滾去。

它想干什么?

巧羅絲飛快地沖到小咖啡面前,對它汪汪大叫幾聲。它真的就像一個絨球,原地彈跳著。

驢子雖然沒有馬大,但是和泰迪犬比起來,它就是山一樣巨大的。所以小咖啡一點都不理會巧羅絲的挑戰(zhàn),它若無其事地繼續(xù)低頭吃草。

巧羅絲還在原地彈跳,它蹦得很高,它一下下蹦起來,汪汪地叫著,好像是要把小咖啡趕走。

小咖啡抬起后腿,猛地向后踢了一腳。

大衛(wèi)說:“這一腳,要是踢中了巧羅絲,那它就會像一只網(wǎng)球一樣被踢飛!”

卡門說:“你才被踢飛呢!”

岡薩雷斯說:“小狗在它前頭,它卻用后腿向后踢,那能踢到誰呀?”

大衛(wèi)說:“怪不得人家罵人笨,會說‘這頭蠢驢,原來驢子就是笨??!”

“那它會不會踢我?”石頭很擔心地說。

是啊,拍戲的時候,石頭要騎到小咖啡的身上,它會不會踢石頭一腳呢?

岡薩雷斯說:“石頭,你先跟它交朋友,你們建立了友誼,它就不會踢你了!”

石頭說:“我怎么跟它交朋友啊?”

岡薩雷斯說:“你讓保羅教你!”

保羅說:“石頭,沒事,不用擔心,有我呢!”

大衛(wèi)說:“保羅,你又不是驢子的親戚,它為什么會聽你的話?”

保羅說:“你是不是想說我是驢子的爸爸?”

大衛(wèi)趕緊說:“沒有沒有,不是不是,驢子怎么會是人的兒子呢?我可沒有這個意思!”

保羅說:“我把它從阿爾卡拉帶來,一路上我們已經(jīng)熟了,它不會跟我鬧!”

大衛(wèi)說:“那為什么剛才你讓它下車,它卻死活不肯下來,卻把屁股對著車門呢?”

保羅說:“那是它討厭看到你們!”

岡薩雷斯說:“也可能它覺得它的屁股才是最美的,讓你們大家欣賞!”

小咖啡突然打了一個噴嚏,它的噴嚏真厲害,把地上的土都噴得飛了起來。

巧羅絲被這個噴嚏鎮(zhèn)住了,它后退了幾步,又汪汪對著小咖啡叫。不過,它不再向前,而是叫兩聲,后退一步,再叫兩聲,再后退兩步。

小咖啡的韁繩,一直在保羅手里。保羅對石頭說:“不用怕它,只要你跟它熟悉了,它就會很聽話!”

說著,他又一抬腿,跨到了它的背上。

它又打了一個響鼻,然后小跑起來。

它越跑越快,把它背上的保羅顛得好像就要掉下來了。但是保羅的雙腿,緊緊地夾著它。

保羅夾得越緊,它就跑得越快。它簡直要飛起來了,它似乎就是要通過自己的狂奔,把背上的保羅甩下來。

路過的幾輛汽車,都停了下來,不敢往前開,因為馬路上狂奔著一頭驢,驢背上騎著一個隨時都有可能被甩下來的人。

“要出事!”安德魯說。

岡薩雷斯的光頭滾來滾去,他用左右跑動來表示自己內(nèi)心的焦急。

大衛(wèi)的尖嗓門,不停地說著“媽呀”“上帝呀”。

石頭說:“是保羅讓它跑這么快的嗎?”

我覺得不是。

安德魯說:“失控了,失控了!”

岡薩雷斯說:“保羅不可能讓它跑這么快,是它自己要跑這么快。這個速度,已經(jīng)跟汽車一樣快了,保羅要是掉下來,麻煩就大了!”

小咖啡馱著保羅,在馬路上飛奔。它很快就跑得很遠了,看上去只是一個小黑點。一頭驢子和它背上的一個人,看上去成了一個小黑點,說明它跑得真的很遠了。

但是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黑點變大了。

“它在跑回來!”安德魯說。

果然,黑點越來越大了,很快就能看清是一頭驢子馱著一個人,在向我們跑過來。

小咖啡為什么又跑回來了呢?難道說是保羅制服了它,讓它調(diào)過頭來的嗎?

跑近了我們才聽到,保羅在驢背上大叫,“停停停!”他的聲音聽上去惶恐又凄慘。

小咖啡向我們沖過來,所有的人都一下子散開了,安德魯、岡薩雷斯、大衛(wèi),還有我和石頭。我們往馬路的兩邊逃,我聽到石頭邊跑邊喊:“媽呀!”

要是被這頭瘋驢撞上,那可不僅是撞碎了蛋蛋,可能胳膊、腿,都有可能被它撞斷,說不定還會被撞死呢!

逃逃逃,大家都在往馬路兩邊逃。

逃命要緊??!

驢子的蹄子,嗒嗒嗒敲擊路面的聲音,就像暴雨一樣,就像下冰雹一樣!

只有卡門沒有躲開。她的手里,還抱著巧羅絲呢!她站在馬路中間,看到小咖啡向她沖過來,她的一只手臂高高地舉起來,尖叫了一聲:“?!?/p>

奇跡發(fā)生了,小咖啡停了下來。它的兩只前蹄,在路面上踩出了兩道剎車痕跡。它就這樣在卡門的面前穩(wěn)穩(wěn)地停了下來。

它立定在馬路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保羅幾乎是從驢背上滾下來的,他的臉白得就像死人一樣。

卡門真神?。∷窃趺醋龅降??即使她是交通警察,驢子又不是駕駛員,也不會聽她的呀!她的一聲尖厲的叫喊,也不見得就能把一頭瘋驢鎮(zhèn)住呀!

她一只手抱著巧羅絲,一只手拿過韁繩,小咖啡就乖乖地被她牽著走了。它跟在她的身后,溫順得就像一頭羊。

難道說驢子也怕大明星嗎?

化裝

這真是一頭奇怪的驢,它誰都不服,就是只聽卡門的話。

古堡酒店當然不會同意將一頭驢子牽進酒店的院子里,那像什么話呀?酒店又不是動物園!而且,小咖啡有事沒事就會突然嘎嘎地叫兩聲,響得把人的腦袋都要震得晃動起來。

它大叫的時候,只有卡門才能讓它閉嘴。每次都是它叫得人頭疼,卡門說:“叫什么叫!”它就乖乖地不吱聲了。

“卡門會不會是一頭驢變的?所以小咖啡能聽懂她的話?”石頭悄悄對我說。

他的話被岡薩雷斯聽到了,他說:“石頭,你這話要被卡門聽到,她會撕了你!”

石頭趕緊縮了縮腦袋,仿佛他是可以將頭像烏龜一樣縮進一個殼里去的。

我也學著石頭,縮了縮腦袋,好像是我也怕卡門把我撕碎。

古堡酒店邊上有一家達巴斯小店,劇組的人經(jīng)常去那里喝啤酒。老板桑切斯先生說:“你們的驢子沒地方放,就牽進我家地下車庫里吧!”

“但是你們要付停車費!”他說。

“驢子又不是汽車,為什么要收停車費呀?”我覺得不解。

石頭說:“一頭驢子蹲在車庫里,就像一輛車停在那里,當然要收停車費啦!”

“付!”安德魯對岡薩雷斯說:“付給他雙倍停車費,讓桑切斯先生再幫著喂點水和草料?!?/p>

讓小咖啡在地下車庫呆著,這真是個好主意。

牽它進去的時候,它會抬起后腿,把車庫門踢得咣當響。但是,卷簾門拉下來之后,它在一團黑暗中,就特別安靜。桑切斯先生說:“只聽得到它喝水和嚼草的聲音?!?/p>

到底是把它化裝成斑馬還是麒麟,劇組的意見很不一樣。導演安德魯認為還是麒麟比較好,因為這部電影有中國背景,麒麟就很有中國特色。“否則我們?yōu)槭裁匆貏e找石頭這樣的華人演員呢?”他說。

但是岡薩雷斯覺得,要把一頭驢子打扮成麒麟,實在是比較麻煩。首先要去弄到一副鹿角就不容易。即使弄來了,把它安到小咖啡的頭上就更難了,它一定不會愿意。有誰有這個本事能讓它一動不動?鹿角怎么安上去?用繩子綁住嗎?那么它只要輕輕甩一下腦袋,鹿角還不立刻掉下來!難道說可以用膠水粘上去嗎?那更不可能了!總不見得在小咖啡頭上打幾個洞,用螺絲釘固定起來吧?在一頭驢子的頭上打洞,驢子會愿意嗎?就是普通的驢子也不可能,小咖啡就更不可能了,它聽到鉆槍嗡嗡響,早就甩過一腿來,把手持鉆槍的人一腳踢飛!

叫卡門出馬呀!小咖啡不是最聽她的話嗎?只要她讓它乖乖地站著不動,它就一定不會動。

“你們的腦子還不及驢子!”卡門說,“我叫它不動,可以呀,但是你們要干什么?在它腦袋上鉆洞嗎?先在你們的腦袋上鉆洞試試!不用多,就鉆一個,誰愿意來試試?”

當然沒有人愿意。腦袋上鉆一個洞,那人不就死了嗎!不僅會流血,腦漿都會冒出來的。

“不,不是鉆洞!”安德魯說,“得想辦法把鹿角粘上去?!?/p>

“怎么粘?”卡門說,“要不先粘你頭上試試?”

“還是綁上去比較好!”岡薩雷斯說。

卡門不屑地說:“平時看你們這些人,一個個都很聰明的樣子,為什么突然就蠢得不如一頭驢子呢?”

安德魯說:“這不是大家在想辦法嗎?卡門,那你說說,你有什么好辦法?”

“根本就不要做夢把驢子化裝成什么麒麟!”卡門說,“驢子就是驢子,為什么要變成麒麟?”

石頭大聲說:“但是我不要騎驢子!”

卡門說:“騎驢子還是騎一頭豬,不是你說了算,得導演說了才算!”

大家便都把目光投向安德魯。是啊,討論了這么久,也沒有想出一個好辦法,是到了該作出最后決定的時候了。

安德魯?shù)募t胡子,被風吹得輕輕地飄,就像他的下巴上,吊著一塊紅布。如果真是一塊紅布,這么大的風,它就會掉下來。但它不會掉下來,因為它是胡子,是從安德魯?shù)娜饫镩L出來的。

我突然想,要是鹿角也是從小咖啡的頭上長出來的,那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可是,它是一頭驢子?。◇H子的腦袋上,怎么會長出鹿角來呢?

安德魯有點氣餒地說:“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實在沒有辦法,那就只能把它涂成斑馬了!”

岡薩雷斯說:“我看也是。那就這樣決定了?這就簡單多了,只要去買兩大桶油漆,一桶白,一桶黑,涂到它身上去就行了!”

安德魯說:“買一桶白漆就夠了,一道白,一道咖啡色,就跟斑馬沒什么兩樣了?!?/p>

卡門嗤笑道:“導演是想省錢啊,一桶油漆能值幾個錢?拍一部電影,幾百萬歐元總是要的吧,還省這點錢?”

安德魯突然有點生氣地說:“一部電影的總投資確實不少,但是,卡門,就你一個人,就要拿走多少,你不會不知道吧?”

卡門說:“導演,親愛的安德魯,那余下的錢你就不用給我了,我今天就走,還有三個廣告片在等著我去拍呢,我實在太忙了!”

安德魯馬上低下頭來,向她道歉:“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開支不管大小,能省就省一點。斑馬不一定非得是一道白一道黑的,一道白一道咖啡色的斑馬也有的,你們經(jīng)常去動物園就應該知道?!?/p>

卡門又勝利了,她假笑著說:“誰會經(jīng)常去動物園呢?你是導演,你說了算。你說斑馬一道白一道咖啡色,那就這樣咯!”

岡薩雷斯說:“卡門,那還得請你幫忙,你得幫我們管住小咖啡,我們才敢給它上漆?!?/p>

我覺得岡薩雷斯的擔憂是對的,小咖啡是一頭什么樣的驢子,大家都看到了。它可不會乖乖地聽任在它身上涂油漆。在身上刷油漆,又不是洗澡和撓癢癢,不可能舒服的。油漆黏黏的,還有很難聞的氣味,一道道刷,要費不少時間。我每次去理發(fā),坐在那里讓理發(fā)師慢慢剪,我都覺得很難受,恨不得他一下子就為我剪好。驢子比人肯定更不聽話,它哪里受得了在它全身一道一道地涂油漆!

我看石頭一直都很不高興,我知道,他就是不想騎一頭驢子,即使把它化裝成了斑馬,它其實還是驢子。而且,我猜,石頭還是有點擔心的,因為小咖啡真的不是一頭乖驢子,要他騎在它身上拍戲,他當然害怕。

如果換了我,會害怕嗎?我承認,也會害怕。但是,我會勇敢地騎上去,因為我好想自己也能演電影啊!

卡門說:“我是不敢保證的,它畢竟是一頭驢子?!?/p>

大衛(wèi)說:“那干脆把巧羅絲化裝成斑馬吧!”

“什么?”石頭大叫起來,說,“巧羅絲這么小的狗,也能騎嗎?世界上有這么小的斑馬嗎?”

卡門對大衛(wèi)說:“是不是你的腦袋昨晚上睡扁了,才產(chǎn)生了這樣天才的想法?”

大衛(wèi)像女人一樣吐了一下舌頭,就不說話了。

但是卡門不放過他,她指著他的鼻子說:“我看呀,干脆你扮演斑馬得了!在你身上,涂一道白一道黑,你應該很樂意。讓石頭騎上,你也不會踢他!”

有人起哄說:“好主意!這個主意好!”

安德魯和岡薩雷斯似乎是被逗樂了,他們大笑起來。

岡薩雷斯摸了一下他的光頭,對大衛(wèi)說:“打扮你就比較容易了,哈哈!”

安德魯說:“那光買白漆不夠,還得再買一桶黑漆?!?/p>

大衛(wèi)做出一副夸張的可憐樣子,他假裝真的要變成一匹斑馬,雙手撐在地上,屁股大幅度地擺著。他的意思是他在甩動尾巴。他沒有尾巴,所以只是扭屁股。

石頭也許是相信了,以為真的要讓大衛(wèi)扮演斑馬,他大聲說:“不要!我不要騎大衛(wèi)!”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

驢子怎能變斑馬

保羅開車去百貨公司買了油漆來,不是油漆,而是兩大桶白色的刷墻漆。

岡薩雷斯說:“保羅,不是讓你買油漆的嗎?”

保羅說:“百貨公司店員跟我講了,刷墻漆好,給驢子刷上,拍完戲就可以洗掉。如果是油漆,那就洗不掉了,驢子就真要變成一匹斑馬了。”

安德魯說:“他說得對!不需要油漆嘛,只要能涂上一道道白的斑紋就可以了嘛!而且油漆干起來也慢,沒有三五天,騎不上去呢!”

“那兩桶好像不夠呀!”岡薩雷斯說。

保羅說:“店員對我說了,肯定夠了。他說,這樣兩桶,夠刷一間屋子了。驢子肯定沒有房子大,一間屋子四面墻,一面天花板,面積夠得上兩頭驢子的皮了。再說,又不是給驢子滿身刷,只是涂上一道道的,那等于只刷半頭驢子?!?/p>

保羅說得有道理呀,哦不,是百貨公司的店員說得有道理。

岡薩雷斯說:“我不知道這個刷墻漆是稀還是稠。如果很稠,就恐怕不夠!”

保羅說:“安德魯導演不是說要盡量少花錢嗎?兩桶肯定夠了,我覺得兩桶都用不完。要是用不完,不就浪費了嗎?多下來的刷墻漆又不能往人身上涂!”

安德魯說:“保羅說得對,我也覺得兩桶夠了。要是實在不夠,還可以讓保羅再去買嘛!”

岡薩雷斯說:“要是再跑一趟,不是浪費汽油嗎?”

安德魯說:“我的老伙計,選你當制片主任是對了,你比我還要節(jié)?。〉窃摶ǖ腻X還是要花,我們總不能餓著肚子拍電影吧?”

小咖啡好像是知道要給它身上刷白漆了,它賴在車庫里,死活不肯出來。保羅使勁拉它,就像跟它比賽拔河。它和保羅僵持著,它不能把保羅拖進車庫里去,保羅也不能把它拉到車庫外面來。

“使勁!使勁!”安德魯喊。

岡薩雷斯也喊道:“松一下再拉,使勁拉!”

但保羅就是拉不動。

“大衛(wèi),你上去幫一把!”安德魯說。

大衛(wèi)遲疑道:“我怕它踢我!”

“又不讓你靠近它,只要你幫保羅一起拉,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力氣大!”安德魯說。

大衛(wèi)說:“我看別拼命拉,還是讓卡門叫它出來吧,它聽她的話。”

岡薩雷斯說:“是啊,卡門,你試試吧,叫它出來!”

卡門說:“我是演員,別把我當飼養(yǎng)員使喚!”

安德魯說:“對不起,卡門,你是大明星,怎么可能隨便使喚你呢!這不是沒辦法嗎,這頭犟驢,誰都拿它沒辦法,它只服你,所以只能請你出馬,委屈你招呼它一下咯,讓它出來!”

卡門說:“你大導演吩咐,我就只能從命啦!不過別再叫我刷漆啊,我可不是油漆工,我也不管道具的!”

岡薩雷斯趕緊說:“不會不會,怎么會再麻煩卡門小姐呢!你就動動嘴,喊一聲,叫它出來,就好了!”

卡門遠遠對著車庫就喊了一聲:“小咖啡,出來吧!”

真是神了,車庫門口,馬上出現(xiàn)了小咖啡的腦袋。它聽到卡門叫它,果然就把腦袋主動伸到了車庫外面。

它的兩只大眼睛,看著車庫外的人們。它就像一個純真的孩子,好奇地打量著世界。

“不要拉,讓它自己出來!”卡門對保羅說。

小咖啡在車庫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后就慢慢地自己走出來了。在眾人目光的注視下,它就像一位明星,就像是時裝表演會上的模特,一步一步很有風度地走過來。

它怎么會這么聽卡門的話呢?

岡薩雷斯開心地鼓掌,大家也就跟著他鼓掌,好像我們都是小咖啡的崇拜者。它是明星,就差抬起一個蹄子來揮手致意,或者放到嘴邊向我們飛吻了。

卡門用食指擋住她的紅唇,噓——

她讓大家不要出聲,她一定是覺得這么熱烈的掌聲會嚇著小咖啡的。

人們安靜下來,看著小咖啡一步一步走到卡門面前。

卡門伸出手,在它的頭上摸了兩下。她的愛撫,讓它很高興,它竟然小跑起來,不過不是走開,而是繞著她轉(zhuǎn)了幾個圈。

安德魯說:“我們卡門小姐,真正的大明星,驢子都膜拜她!”

卡門得意地又摸了小咖啡的腦袋,對它說:“你乖乖的,變成斑馬只是一會兒,拍完戲,讓他們給你洗個澡,你就又是可愛的小咖啡了!”

在我眼里,卡門變了,她已經(jīng)不是我剛見到時的那個卡門了,簡直就是兩個人!最初見到的她,是那么的傲慢,而且沒有禮貌,對人一點都不友好,還動不動發(fā)臭脾氣??墒呛髞砦野l(fā)現(xiàn),她原來是善良的好人。她錯怪了我和石頭,認為她的狗鈴鐺是被我們拿走了,當她發(fā)現(xiàn)她是冤枉了我們之后,還會向我們道歉。特別有愛心的是,她喜歡上了一個弱智,竟然真的答應把尤薇婭當作自己的女兒。她是真心喜歡尤薇婭嗎,還是因為可憐她?弗朗西斯科要是真的突然死了,就把尤薇婭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這個世界上,那她確實是太可憐了。但是,可憐尤薇婭的人肯定不止卡門一個,其他人能像卡門一樣,收留尤薇婭做自己的女兒嗎?安德魯會嗎?岡薩雷斯會嗎?大衛(wèi)和保羅會嗎?要是我的爸爸媽媽知道了,他們會嗎?石頭的爸爸媽媽會嗎?我覺得他們都不會愿意!把一個弱智的尤薇婭,領回到自己的家里,那就是要照顧她一輩子,除了卡門,誰能做得到呢?

難怪卡門會成為耀眼的大明星,不僅西班牙,還有歐洲,甚至全世界,喜歡和崇拜她的人,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這是因為她不僅長得漂亮,她不僅能把電影里的人演活,更因為她有一顆比常人更善良更美好的心??!

你看,一頭驢子都喜歡她,愿意聽她的話??赡軇游锉热烁鼤慈税??它們更加能感覺到誰是好人,誰是美麗的人吧?

“好了,我走了,我累了,我想去睡一會兒!”卡門說。

她又輕輕愛撫了小咖啡,說:“他們會把你畫得很漂亮的!你也是演員,演員就要能演不同的角色,你不僅是一頭好驢子,還能是一匹好斑馬,你明白嗎?”

小咖啡眨了幾下眼睛,好像是聽明白了卡門的話。

卡門走了,大家呆呆地看著小咖啡,它也呆呆地看大家。

“來吧,保羅,開始吧!”岡薩雷斯說。

保羅說:“我刷漆嗎?”

岡薩雷斯說:“你刷,辛苦你了!”

保羅說:“那得有人拉住韁繩,否則它一定會跑開的,不會有驢子喜歡在它身上刷漆的!”

安德魯說:“大衛(wèi),請你幫忙!”

大衛(wèi)做出一副可憐的樣子,說:“可是,我怕!”

安德魯說:“不用怕,它不會怎么樣的,卡門已經(jīng)跟它說好了,難道你沒有看出來嗎,它喜歡卡門,它愿意聽她的話?”

大衛(wèi)畏畏縮縮地上前,從保羅手上拿過韁繩。他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與小咖啡搏斗——哦不,是隨時都有可能扔下韁繩逃命。

保羅打開了一桶刷墻漆的蓋子,他剛把漆桶拎起來,小咖啡就飛起一腳,把漆桶踢中了。它踢得真準啊,蹄子不偏不倚,正好踢在漆桶上。

咣的一聲,漆桶從保羅的手上飛了出去,里面的刷墻漆,四濺開來。我感到鼻子上一涼,只聽石頭說:“哈哈,小草子,你變成白鼻子曹操了!”

我知道曹操,爸爸說過,他是中國東漢時候的人,在京劇臉譜里,曹操就是被畫成了白鼻子。爸爸說,他是一個白鼻子奸臣。

我不要像曹操,我直接撩起自己的T恤擦鼻子。

“你的頭發(fā)變白了,哈哈!”我對石頭說。

岡薩雷斯的光腦袋上,濺了一大片白漆,他看上去就像戴了一頂白色的貝雷帽。

安德魯頭上也有,胡子上也有,他直接用手抹頭、抹胡子,又抹自己的臉,他把自己弄得就像小丑一樣。

保羅和大衛(wèi)的身上當然是最多了,幾乎全身都有了。他們看上去就像是斑馬了呀。小咖啡嘎嘎地叫起來,它好像是在大笑,又好像是說:“誰要當什么斑馬?要當你們自己去當吧!”

“搞不成了!搞不成了!”岡薩雷斯說。

安德魯說:“老伙計,這可是你出的主意啊!”

岡薩雷斯有點老羞成怒地說:“保羅,把它牽到屠宰場去吧,演戲是不成了,殺了它吃驢肉吧!”

“不要!”石頭說。

我也高喊:“不要!不要殺它!”

我聽到大衛(wèi)也尖叫起來:“不可以殺呀!它是卡門的好朋友呀!”

安德魯說:“殺了也行!什么好朋友,誰會是驢子的朋友?除非你也是驢子,才會是它的朋友!”

大衛(wèi)爭辯說:“我說的是卡門!”

岡薩雷斯說:“可是,沒了驢子,戲怎么拍?石頭騎什么?長頸鹿、斑馬、麒麟,什么都沒有,現(xiàn)在驢子也沒有了,怎么辦?”

安德魯說:“算了,不要了,就什么都不要了,改劇本!把這段改了,什么都不騎!”

按理說石頭聽到安德魯這么說,應該感到高興,因為他始終都不想騎驢子的。要是長頸鹿和斑馬,真正的斑馬,他是很愿意騎著拍戲的。但是讓一頭驢子來假扮斑馬,石頭一直都很不愿意。而且,我知道,他心里一直都是害怕的,因為這頭驢子一點都不聽話,到時候要是騎在它身上,它發(fā)起狂來,那是很讓人害怕的。

可是石頭拉起我的手,就向酒店里跑去。他說:“我們趕緊去告訴卡門,小咖啡因為不肯化裝成斑馬,它有可能被送到屠宰場去殺了。我們必須馬上對卡門說,這樣才能救小咖啡的命!”

我們在大堂見到了瑪麗亞。

“瑪麗亞,快去叫卡門!”石頭說。

“怎么啦?”瑪麗亞問。

“他……他們,要……要殺小咖啡!”我氣喘吁吁地說。

石頭也在大口喘氣:“他們要……要……要把小咖啡送到屠宰場去,快讓卡門來救……救它!”

“可是,卡門正在睡覺呀!”瑪麗亞說。

“睡覺也要叫醒她呀,不然的話小咖啡可能就沒命了!”石頭說。

瑪麗亞為難地說:“可是卡門對我說,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叫醒她,她要好好睡一覺,她已經(jīng)一個星期都沒有好好睡覺了,她有嚴重的失眠癥?!?/p>

“但是小咖啡可能就要沒命了,總不能見死不救呀!”我著急地說。

“那,我去看看吧!”瑪麗亞說。

石頭說:“瑪麗亞,你去有什么用?他們會聽你的話嗎?”

瑪麗亞說:“我就說,是卡門讓我來的,她說,不能把小咖啡送到屠宰場去!”

“他們會相信嗎?”石頭說。

瑪麗亞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說:“但是,卡門要再過一個半小時才醒來?!?/p>

我心里非常著急,我仿佛已經(jīng)聽到小咖啡的叫聲,這叫聲,是慘叫。它還沒有到屠宰場,就已經(jīng)發(fā)出了這樣的叫聲。要是真的到了屠宰場,刀子捅進它的喉嚨,它不知道會叫成怎樣呢!好好的一頭驢子,雖然不聽話,但它有著孩子一樣純真的眼睛,怎么可以把它殺了呢?

“再過一個半小時,他們肯定已經(jīng)把它送到屠宰場了!”我說。

“求求你了,瑪麗亞!”石頭說。

“求求你了,瑪麗亞,快去叫醒卡門吧!”我說。

我們一人拉著瑪麗亞的一只手臂,求她快去把卡門叫醒。

“什么事?怎么啦?”卡門竟然從電梯里走出來了,她看到我和石頭一人一邊拉著瑪麗亞,便問。

“卡門小姐,不好了!”石頭說,“他們要把小咖啡拉到屠宰場去!”

“不好了!不好了!”我說,“小咖啡就要沒命了!”

卡門肯定還沒有睡醒,她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說:“到底怎么回事?”

石頭拉起卡門的手,說:“快去快去,再不去小咖啡就要被拉走了!”

卡門抽掉她的手,說:“別拉我!”

她跑了起來,我們便跟在她后面,向酒店外跑去。

保羅、大衛(wèi)他們,正在用力把小咖啡推上汽車。他們站在它的兩側,扶著它的身體往汽車里推。他們沒在它后面推,是因為知道驢子習慣抬起后腿,向后面踢人。他們怕被它踢到,就躲在它的兩邊推它。

“干什么?干什么?你們想干什么?”卡門厲聲問。

岡薩雷斯說:“這頭驢太有個性了,根本不可能把它化裝成斑馬,還沒畫呢,白漆桶就被它一腳踢翻了!算了算了,導演說改劇本,不拍什么騎斑馬的戲了!”

“那又怎樣?”卡門說,“那就要把它送到屠宰場去?”

小咖啡聽到卡門的聲音,馬上把頭回了過來。它一轉(zhuǎn)身,就把大衛(wèi)和保羅兩個人撞開了。保羅手上還拿著韁繩,大衛(wèi)則像一只皮球一樣,被彈出去很遠。

“它哭了!”石頭叫起來。

真的嗎?驢子也會哭嗎?我盯著小咖啡的眼睛看,好像是看到它的眼睛水汪汪的。它會流下眼淚來嗎?

“石頭你真是說笑話了,驢子也會哭嗎?”安德魯說。

“可是你看,它的眼里真的有淚水!”石頭說。

“誰的眼睛里沒有水?沒有水眼珠就轉(zhuǎn)不動了!”保羅說。

“但是它眼睛里水特別多,它一定是哭了!”石頭說。

岡薩雷斯對卡門說:“誰說要把它送到屠宰場了?沒有的事!”

“我聽見你們說的!”石頭說。

“我也聽見的!”我說。

卡門說:“真該把你們都送進屠宰場!你們竟然這樣對待一頭驢子,為什么?”

“沒有的事!”岡薩雷斯先生說。

石頭說:“我聽到你們說的!”

安德魯說:“只是說說而已,又不是真的!”

卡門說:“那又如何處理它?”

岡薩雷斯說:“當然是送它回阿爾卡拉啦!從哪里弄過來,就送回到哪里去。既然它不肯拍戲,那就只能送回去?!?/p>

卡門走到小咖啡身邊,親昵地用自己的臉貼了一下它的臉,說:“不喜歡拍戲,是不是?那就回去吧,拍戲確實沒什么好玩的!”

她又拍拍它的肚皮,說:“回到自己家里去,天天快樂,好嗎?上車吧!”

小咖啡溫順地轉(zhuǎn)過身,自己一步一步從車門走進去了。

我敢肯定,我是看到它眼睛里淌下淚水來的。

騎一根樹棍

安德魯導演說,他幾乎一夜沒睡,都在想著改劇本的事。我發(fā)現(xiàn)他的大胡子好像沒那么紅了,在太陽的照射下,好像變得有點咖啡色了。我突然聯(lián)想到了小咖啡,它不就是這種顏色嗎?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安德魯?shù)拇蠛訒兂筛】Х纫粯拥念伾兀?/p>

“我想來想去,石頭騎長頸鹿那一段不能改!”他說,“這個畫面非常美,而且有視覺沖擊力!后來改成斑馬,也是沒辦法。如果什么都不騎了,這一段戲就不好看了!”他說。

大家都不吱聲,是因為誰都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安德魯肯定地說:“不改!所以我決定還是不改!”

岡薩雷斯說:“沒有長頸鹿,也沒有斑馬,現(xiàn)在連驢子都沒有了,那騎什么?”

“還是長頸鹿!”安德魯導演看上去胸有成竹地說。

岡薩雷斯說:“動物園不是不讓騎長頸鹿嗎?”

安德魯說了他的想法,他說,就讓石頭騎一根樹棍,騎在樹棍上,就像騎長頸鹿一樣。然后,電影后期制作的時候,可以通過電腦技術,把樹棍換成長頸鹿。到時候觀眾看到的,石頭不是騎在一根樹棍上,而是騎了一頭長頸鹿。

原來是這樣???這是安德魯導演想了一夜才想出來的嗎?

“行嗎?”岡薩雷斯疑惑地問。

安德魯說:“嘿,老伙計,你不知道了吧,現(xiàn)在的電腦技術,什么都能做到!”

“那,”岡薩雷斯說,“照你這么說,演員都不需要啦,所有的人,所有的表演,只要用電腦來制作好了!”

岡薩雷斯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看了卡門一眼。我知道,他可能是在心里想,如果電腦行,那么像卡門這樣的大明星,就根本不用請她來拍戲,花那么多錢,又太難伺候,為什么不用電腦制作呢?

安德魯說:“老伙計,這個你就不懂了,電腦技術只能是輔助,只能是輔助。就像機器人,我們可以讓機器人幫我們做很多事,但是,這個世界上,不能全是機器人!要是什么工作都是機器人來做,那還要我們?nèi)祟惛墒裁??那不是被機器人統(tǒng)治世界了嗎?我們?nèi)祟惥屯甑翱 ?/p>

他說得有道理。但是,我還是更贊同岡薩雷斯的想法,只是一部電影,又不是全世界。既然電腦可以隨心所欲地把樹棍換成長頸鹿,就跟真的長頸鹿一樣,那為什么不能干脆讓電腦來制作出每一個角色呢?這跟人類完蛋沒有關系的嘛!

但安德魯是導演,一部電影怎么拍,都是導演說了算。拍電影不聽導演的,還能聽誰的?

“我覺得安德魯導演的想法很好!”卡門終于發(fā)表了她的意見。

于是,就這么定下來了。

這次很奇怪,石頭沒有說“我不要騎樹棍”。以前他說過“我不要騎豬”,還說過“我不要騎驢子”?,F(xiàn)在讓他騎一根樹棍,他卻一言不發(fā)。難道說,他很愿意騎樹棍嗎?

也許他是覺得,雖然騎的是一根樹棍,但是電影放映的時候,銀幕上出現(xiàn)的畫面,卻是他騎著一頭長頸鹿。騎長頸鹿當然威風啦,在這個世界上,誰騎過長頸鹿?動物園的人說了,長頸鹿是不肯讓人騎的,如果有人騎到它身上,它就會甩動它的長頸,把背上的人拍死。長頸鹿的脾氣,是比驢子還要倔的,它生起氣來,會把自己的長頸往大樹上甩,直到把自己的脖子甩斷。

反正觀眾是看不出來的,安德魯說,電腦會處理得很真實,比一頭真正的長頸鹿還要像長頸鹿!

我的心里,真的是非常羨慕石頭。他不僅能演電影,而且還會成為一個威風凜凜地騎“長頸鹿”的人。到時候電影在影院里放映,不知道多少人會看到他,不知道有多少人會羨慕他居然騎在一頭長頸鹿身上!

而我,雖然這幾天也一直都在劇組里,但我只是一個來看熱鬧的人,劇組跟我一點兒關系都沒有,這部電影跟我半點兒關系都沒有。

這么想,我心里不禁有點酸酸的,好像是委屈的感覺。但是,并沒有人欺負我呀,我為什么會覺得委屈呢?

我都有點后悔了,當初也許根本就不該跟著爸爸媽媽來劇組。我來干什么?來看熱鬧的話,看一天也就夠了,就可以跟著爸爸媽媽回家了。回去跟何塞一起學游泳,也許已經(jīng)學會了游泳。但我為什么還在這里?

如果時光可以倒退,我還來不來這里看拍戲呢?

我想了想,覺得我還是會來,因為我來劇組,不僅僅是看拍戲,我還跟石頭成了好朋友。主要是因為有石頭在這里,我才愿意在劇組呆了這么多天?。?/p>

雖然我沒有演電影,更沒有騎長頸鹿,但是,石頭騎了呀!他是我的好朋友啊,我應該為他感到驕傲呀!

這么想著,我心里就不再感到委屈了,我高興起來了!

我在樹林里挑了一根樹棍,興致勃勃地拿給石頭,我說:“石頭,給你,你就騎這根樹棍吧!”

石頭已經(jīng)換上了中國古代的服裝,他看上去真帥氣啊!

我以為他會很感謝我,因為我?guī)退褬涔髡襾砹恕]想到的是,他并沒有伸手來接。他打量著樹棍,他的眼光,讓我想起最早見到卡門時她的眼光,這是冷淡的、有點不屑的眼光。

他是嫌這根樹棍不好嗎?

他終于伸出手,把樹棍拿了過去。他說:“這么細的樹棍,也太不像長頸鹿了!”

聽他這么說,我已經(jīng)覺得很尷尬了。更沒想到的是,他把樹棍隨手一扔,扔得遠遠的,好像這根樹棍像蛇一樣讓他厭惡。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戳了一下。是的,我真的感到心里有點痛。

如果不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如果我不是一個男孩,我想我可能就哭了。

我呆呆地站著,像一個傻瓜。我的心里,酸酸的,痛痛的。除了尷尬,還有后悔。是的,現(xiàn)在我才真正感到后悔了。我為什么要來劇組?我為什么不第二天就跟著爸爸媽媽回家?我在這里算什么?我連驢子都不如,小咖啡來這里,還是因為要拍戲呢!我來干什么?沒我什么事!

“那換一根嘛!”岡薩雷斯說,“樹林里最不缺的就是樹棍,找一根粗的!”

這時候,只有卡門看出了我心里的委屈和難過,她說:“石頭,你是這樣對待朋友的嗎?”

大衛(wèi)和保羅他們,正在找一根較粗的樹棍,聽到卡門說的話,他們都停了下來。

卡門對石頭說:“你嫌樹棍不好,可以另找,小草子是一片好心,難道你不知道嗎?”

石頭被她這么一說,肯定是感到自己錯了,他愣在了那里。

卡門說:“我就覺得小草子找的那根樹棍挺好!嫌細,嫌小,那就找根大的呀,你騎棵大樹好了!可是你騎得動嗎?”

她說得我眼淚就要流下來了。但是我忍著,我強忍著。我對自己說:小草子,你一定不能哭!大家都看著你呢,你要是哭了,那就太丟人了!

也許,再忍一會兒,我就忍不住了,眼淚就要自己跑出來了。

“哭啦?”我聽到卡門說。

但她說的不是我,而是石頭。

她說:“石頭,你哭什么?不能說你啦?你是大明星嗎,一句話都不能說你?知道錯了是不是?哭又是為什么呢?跟小草子道個歉,不就什么都過去了嗎?”

石頭突然跑了,他跑過去把剛才被他扔掉的樹棍撿了起來,然后跑回來,說:“我就騎它!”

我心里熱乎乎的。我想說:石頭啊,我的好朋友!你不用向我道歉的,沒什么的,真的沒什么的!

但是我嘴上說出來的話卻是:“這根樹棍真的是有點太細了!”

岡薩雷斯遞上了一根很粗的樹棍,說:“石頭,騎這個吧!”

安德魯說:“嗯,這個好!”

卡門也說:“剛才那根確實太細了!”

石頭把他手里的細樹棍遞給我,說:“小草子,把這個帶回酒店里去,它是一頭長頸鹿,它是一頭真正的長頸鹿!”

我接過樹棍,心里一點都不難過了。是啊,要把它帶回酒店去。到了酒店里,我要把它放到胯下,我要騎它,因為它是一頭長頸鹿。

石頭病了

騎長頸鹿(其實是一根樹棍)這場戲拍完,石頭就喊肚子痛。

安德魯說:“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岡薩雷斯說:“大家吃的是一樣的,為什么只有他一個人肚子痛成這樣呢?”

“石頭,真的很痛嗎?”我問他。

石頭眉頭擰在一起,說:“那還有什么假的!哎喲喲,痛死我了!”

看他滿頭是汗,身上的衣裳都濕了,我想他一定是真的很痛。

“是不是要上廁所?”岡薩雷斯說,“去大便一下,可能就好了!”

石頭卻在床上滾動起來,他痛得打滾。

安德魯說:“不好,看樣子真有問題!”

他對石頭說:“石頭,帶你去看醫(yī)生,好嗎?”

石頭說:“我要痛死了!”

岡薩雷斯說:“看了醫(yī)生就好了,就不痛了!”

岡薩雷斯和我兩個人扶著石頭,把他送到酒店的醫(yī)務室。

醫(yī)務室里沒人。

石頭痛得站都站不住了,他蹲在地上,捂著肚子,兩只眼睛緊緊地閉著。

酒店的人打電話給醫(yī)生,不一會兒醫(yī)生就匆匆地趕來了。

醫(yī)生讓石頭躺在診療臺上,他用手按石頭的肚子?!巴磫??是這兒痛嗎?這樣痛嗎?”他一邊按,一邊問。

醫(yī)生說:“好像是得了急性闌尾炎了,必須馬上到醫(yī)院去看急診。要是闌尾穿孔了,那有生命危險的!”

我聽醫(yī)生這么說,心里好害怕,好像石頭已經(jīng)不行了,他肚子里的闌尾已經(jīng)破了嗎?肚子里淌來淌去的全是膿血嗎?

“那怎么辦?那怎么辦?”岡薩雷斯急得腦袋越發(fā)亮了,他的腦袋上急出汗來了。

岡薩雷斯和安德魯他們商量決定,馬上讓保羅開車送石頭到馬德里的醫(yī)院去。

我想跟著一起去,但是他們都不同意我去。安德魯說:“半夜三更的,你還是呆在酒店里。有岡薩雷斯和大衛(wèi)、保羅送他去馬德里,不會有事的,到了醫(yī)院就好了!”

岡薩雷斯說:“我們?nèi)ヒ惶笋R德里,很快就會回來!”

他們的車開走了,酒店別墅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真的好害怕??!我不是怕鬼,也不是怕有人闖進我的房間來,而是一閉上眼睛,就看到石頭痛苦的樣子。我躺在床上,心突突突地跳得厲害,怎么也睡不著。

后來我睡著了,就夢見石頭死了。醫(yī)生用手術刀劃開他的肚皮,他的肚皮里竟然什么都沒有,是空的。石頭的皮被醫(yī)生像毛毯一樣平放在手術臺上,他的皮上,躺著一副空空的骨頭架子?!笆^!石頭!”我哭著喊他。骨頭架子突然坐起來,伸出兩只同樣只是骨頭的手,把我的脖子卡住了。

我被嚇醒了。我從床上坐起來,好像聽到屋子里有嘎嘎嘎的聲音,仿佛是石頭的骨架在動。

我不敢關燈,也不敢四處看。盡管天氣很熱,但我還是用毯子把自己裹了起來,頭也蒙在里面。

到中午的時候,岡薩雷斯才回來。他說,石頭果然是得了急性闌尾炎,今天就要開刀,石頭的媽媽已經(jīng)從巴塞羅那趕到馬德里了。

“他不會死吧?”我問。

岡薩雷斯一臉的疲憊,說:“怎么會死呢?發(fā)炎的闌尾,割掉就好了!”

“那今天開刀割掉,明天石頭就可以回來嗎?”我問。

岡薩雷斯說:“那怎么可能!不管怎樣也是肚子上開了一刀啊,要好幾天以后才能拆線。要完全好,沒有半個月恐怕是不行的!”

“那石頭不回來拍戲了嗎?”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事。

岡薩雷斯嘆了一口氣,說:“沒想到會這樣!”

很快安德魯就來了,他用手胡亂地抓著他的胡子,好像他的大胡子里是躲著很多小蟲子,咬得他很癢似的。他說:“這可是遇上了麻煩事,還有兩場戲要石頭拍呢!”

岡薩雷斯說:“關鍵還是他跟卡門的戲,卡門可不會等到石頭出院的!”

安德魯抓他的胡子抓得更用力了,好像還抓出了沙沙沙的聲音。

我心里想的是,石頭至少要半個月以后才能回到托萊多來拍戲,那我還呆在這里干什么?我還是讓媽媽趕緊來把我接回家吧。我的心里空落落的,特別想回家了。

“安德魯先生,我想回家!”我說。

安德魯憂愁地看了我一眼,說:“好啊,那我給你爸爸打電話,讓他來接你?!?/p>

就在他撥電話的時候,岡薩雷斯突然說:“別打了!別打!”

安德魯和我一樣,不知道他為什么這樣說,我們疑惑地看著他。我發(fā)現(xiàn),他的光頭上竟然有著窗戶的倒影。

岡薩雷斯的眼睛突然變得很亮,他指著我說:“導演,你看,這個小草子,跟石頭是不是長得很像?”

安德魯使勁抓了一把自己的胡子,抓得很用勁,我想,有可能會抓下來好幾根胡子。他高興地說:“嘿,老伙計,好,好好!”

我也有點明白他們的意思了,會不會他們是要我代替石頭,拍余下的兩場戲呢?真的嗎?難道這是真的嗎?我不敢相信是真的,我以為只是我自己在亂想。也許岡薩雷斯根本就不是這個意思,安德魯也不是這個意思。

安德魯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小草子,別回家,留在劇組拍戲,好嗎?”

盡管他說得很清楚,意思很明白,但我還是不敢相信是真的。我眼睛直直地看他,不知道說什么好。

岡薩雷斯說:“小草子,你不想當演員嗎?石頭突然病了,不能拍下去了,你就代替他把戲拍完吧!你們不是好朋友嗎?難道你不肯幫他一下嗎?”

當然愿意!非常愿意!

可是,我沒有說出來。我不敢說出來。我覺得我要是爽快地說出來,就有點對不起石頭。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突突突地跳著,覺得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壞事,好像我是要把原本屬于石頭的東西搶走似的。

安德魯拍了一下手掌說:“太好了!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摟住我,說:“小草子,怎么樣?石頭住院開刀,他不能把戲拍完,只有你代替他了。謝謝你!感謝上帝!”

岡薩雷斯說:“好了,小草子,你不要回去,你就留下來拍戲吧!”

“可是,可是,”我緊張得話都說不連貫了,“可我不會演戲!”

安德魯說:“不用擔心,有我呢!有我,你就會演!”

岡薩雷斯說:“石頭會演,你也一定會演。石頭也沒有專門學過的?!?/p>

“那,我要跟爸爸媽媽說一下!”我說。

安德魯馬上撥通了我爸爸的電話,他才說完一句話,說要讓小草子留下來拍戲,電話那頭就變成了媽媽的聲音。媽媽嘰里呱啦地跟安德魯說了幾句,安德魯就把手機給我聽。

媽媽激動地說:“太好了呀,小草子,你要好好地演哦!我們家小草子演電影了呀,要成明星了呀!我好高興啊!我好高興啊!”

她說了好多遍“我好高興啊”,而我,一句話都沒有說。我不知道應該對她說什么。

“小草子,我要到托萊多看你拍戲,我和爸爸都要來,你是我們的驕傲,你是中國人的驕傲!”媽媽高興得說話的音調(diào)都變了。

我說:“可是石頭病了,他得了闌尾炎,要開刀呢!我心里好難過?。 ?/p>

媽媽說:“沒事的,我年輕的時候也得過闌尾炎,割掉了就好了!”

安德魯聽不懂中國話,他不知道我跟媽媽在說什么。

把手機交還給他的時候,我對他說:“我媽媽說,她和爸爸明天就要來托萊多看我們拍戲?!?/p>

安德魯說:“明天不拍,后天也不拍,酒店的古堡大廳這兩天都預訂出去了,我們的戲要在那里拍,但是這兩天不行!”

他又給我爸爸打電話,讓他們過兩天再來托萊多。

對不起,卡門!

卡門對我說:“小草子,你要變成石頭了!”

巧羅絲在她懷里,兩顆烏溜溜的眼珠看著我,好像也在說:“小草子,你要變成石頭了!”

我感到很不安,既為接下來要代替石頭拍戲感到緊張,又覺得自己突然之間變成了石頭,有點對不起他,好像我搶了他的東西一樣。

“你不高興嗎?”卡門說。

“我……我害怕!”我說。

卡門笑了,說:“我演了這么多電影,但是每次拍戲,我也都緊張,你信不信?”

啊,我簡直不敢相信呢!卡門這樣的大明星,怎么拍戲還會感到緊張呢?她不會是騙我吧?

我搖了搖頭,表示不相信。

卡門說:“我不騙你,這是真的。你這個小家伙,怎么又覺得別人是騙你?你到底被騙過多少次,才會這樣多疑呀?”

“每次我都緊張!”她說,“這個緊張,不一定就是害怕,那又是什么呢?嗯,讓我想想,嗯,嗯,那還是緊張!”

她笑了起來。

巧羅絲打了一個噴嚏,仿佛它也笑了。

卡門馬上說了一句:“salud!”

我也說:“salud!”

這是西班牙人的習慣,凡是聽到有人打噴嚏,就會說一句“salud”,就是“健康”的意思。

卡門說:“緊張才好呀,如果完全不緊張,那就拍不好戲了。感到緊張,自己身上的表演才華,才會調(diào)動起來,才能把戲演得很好?!?/p>

我不太明白卡門的話。

她說:“你不用擔心,到時候你只要記住你該說的話,然后就忘記自己是小草子,你是石頭,你就是石頭,你是一個古代的小朋友,你在樹林里看見一個姑娘變成了一片羽毛,然后,你在古堡的生日晚會上見到了她,一位公主。你發(fā)現(xiàn)呀,這個公主你是見到過的,在哪里見到的呢?你想了想,就想起來了,原來就是變成了羽毛的那個姑娘。你很驚奇,呆呆地看著她,看著她在眾人的目光下跳舞,跟一位王子跳著華爾茲。你就是那個石頭,你不再是小草子了,你要忘記那個自己,而有了另外一個自己?!?/p>

卡門說的那個羽毛變成的公主,就是她呀!

卡門給我說了這么多,我似乎有點明白她在說什么了。我果然就不再害怕了,反倒突然很期待拍戲那一天的到來。

不過,心里好像更緊張了。這個緊張,不是害怕,那又是什么呢?我想了想,就是卡門說的,不是別的,就是緊張,還是緊張。

卡門說:“你現(xiàn)在不用緊張,這兩天又不拍戲。一般我是在正式拍戲之前半個小時,才讓自己開始緊張。”

我們一直在說話,巧羅絲不耐煩了,它掙扎著,要從卡門懷里掙脫出來。

卡門把它放到地上,它就奔跑起來,它一跳一跳地跑,就像一個球在地上彈啊彈的。

“到時候我會告訴你!”她說。

“什么?”我不知道她說什么。

卡門說:“到時候,我會提醒你,快要拍戲了,可以開始緊張了!”

我傻瓜一樣點點頭。

“有我,你不用怕!”她摸了一下我的腦袋說。

巧羅絲跑得不見了蹤影,卡門大聲喊道:“巧羅絲——”

它馬上就在老遠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小黑點,越跑越大,轉(zhuǎn)眼就跑到了我們面前。

“這兩天不拍戲,我們是不是應該去馬德里看望石頭?”卡門說。

是啊,這正是我心里想的。我的腦子里,一刻都沒有忘記石頭。鋒利的刀子,輕輕劃開他的肚皮,這個畫面,總是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我甚至還看到血,從刀口流出來。

保羅開車,車上除了卡門和我,還有安德魯、岡薩雷斯和大衛(wèi)??ㄩT還想帶上巧羅絲,保羅說:“帶上一條狗去看病人肯定不合適,醫(yī)院也不會讓你抱著它進去!”

“是啊!”岡薩雷斯說,“還是把它交給瑪麗亞吧!”

巧羅絲怎么都不肯從卡門的懷里出來,它緊緊地抱著她的手臂,就像一個不肯進幼兒園的孩子,死死地抱著媽媽。

“啊,寶貝!”卡門說,“你也想去看石頭是嗎?那你親媽媽一口,媽媽再去親一口石頭,這樣就等于是你親了石頭了!”

她把臉貼近巧羅絲,它果然就在她的臉上親了一口。

瑪麗亞從車窗口抱走了巧羅絲,不知道為什么,它一下就到了地上。汽車開了,它在后面追。我把頭探出車窗,看到它拼命地追著我們的汽車,瑪麗亞則追著它,喊著它的名字。

“停!停車!”卡門喊。

保羅卻并沒有把車停下來,他就像沒聽到有人喊他停車一樣。

我們都看到,瑪麗亞追上了巧羅絲,她把它抱了起來?,旣悂喴呀?jīng)變得很小很小,而她懷里的巧羅絲,就小得幾乎看不見了。

安德魯說:“卡門是真的把它當親生的兒子啊!”

卡門說:“你們不養(yǎng)狗的人,是不會理解我的心情的!”

岡薩雷斯說:“我理解,我非常理解!我們家以前養(yǎng)的那條狗去世后,我妻子就得了抑郁癥?!?/p>

卡門說:“聽你這樣講,我非常擔心。要是有一天,我的巧羅絲沒了,我可怎么活下去?”

安德魯說:“不要想得太多,人生尚且如此,生老病死,何況一條狗!”

卡門說:“要是沒了巧羅絲,我就是孤老終生。”

我不知道卡門為什么要說得這么凄慘,她還是個年輕的小姐,她不結婚嗎?不是會有自己的孩子嗎?難道說,因為她是大明星,就沒有人能夠成為她的丈夫嗎?那她又為什么要成為大明星?成了大明星又有什么好呢?

安德魯說:“卡門還沒有找到真愛!”

岡薩雷斯說:“是沒有人配得上我們的卡門小姐呀!要是西班牙有年輕的王子就好了,可惜費利佩六世國王已經(jīng)結婚了,而且他只有兩個女兒!”

卡門說:“不要拿我開玩笑!”

岡薩雷斯說:“我沒有開玩笑啊,我是真的這么想!”

卡門說:“你還是多想想自己吧,怎么讓你的頭上長出幾根頭發(fā)來!”

岡薩雷斯摸了一把自己的光頭,尷尬地笑了。

安德魯對他說:“老伙計,要不我勻幾根胡子給你?”

岡薩雷斯說:“我可不想要紅頭發(fā)!”

“那你可以把你胳肢窩里的毛拔下來,種到頭皮上!”安德魯說。

“那你的頭上就會有狐臭了!”大衛(wèi)說。

岡薩雷斯很生氣,他對大衛(wèi)說:“你才有狐臭呢!”

他們這么說,我覺得好好笑??!

我從后視鏡里看到,保羅也在笑,他的嘴原來這么大啊,他笑的時候給人的感覺是,他比別人多很多牙齒呢!

卡門卻板著臉,只有她不笑。她說:“你們不要這么惡心好不好?就不能說點正經(jīng)的嗎?”

大衛(wèi)說:“卡門,你不會孤老終生的,你不是有一個女兒尤薇婭嗎?”

卡門說:“人生真是很可悲!”她的臉上,是一種茫然的表情,讓我覺得,她好像有很多的不開心。

“要我說正經(jīng)的,我就說拍戲!”安德魯導演扯開話題說,“石頭出了意外,幸虧有小草子。小草子,你是上帝派來的最好的替身!”

卡門說:“不要把他當替身好不好,他不是替身!戲里邊石頭這個角色,到時候署名,演員就是石頭和小草子!”

我覺得卡門是在幫我,她為什么對我這么好?而我和石頭,卻曾經(jīng)那么討厭她,把她當作我們的仇人,還想方設法要報復她。現(xiàn)在我真是感到很慚愧,覺得對不起她。

“對不起,卡門小姐!”我看著坐在前排的她的背影,在心里這么說。

探望

我們的汽車開到馬德里Ruber醫(yī)院,我一眼就看到了醫(yī)院門口站著的媽媽,她的手中捧著一大束鮮花。

她知道我們要到馬德里探望石頭,早早就到醫(yī)院來了。

我一下車,媽媽就用一只手將我攬住了,還在我臉上親了一口,說:“媽媽好想你??!”

這讓我有點難為情。

但是,更加難為情的是,她竟然當著大家的面說:“小草子,你的運氣真好哦,你當上電影演員了,你真棒!”

她說這個話,讓我恨不得周圍的人都沒有聽到。要是有大風呼呼地刮著就好了,或者是有救護車嗚嗚嗚地叫,這樣,卡門和安德魯他們就聽不到媽媽說的這個話了!可是,偏偏這里很安靜,來醫(yī)院看病的人都很少。我覺得臉上一陣陣發(fā)燙,我把媽媽輕輕地推開了。

安德魯導演說:“是啊,幸虧有小草子,否則石頭病了,戲就沒辦法拍了!”

我注意到,卡門對媽媽說這樣的話顯然是很不滿意的,她斜著眼睛瞟了一眼媽媽,沒有跟她搭話。

媽媽把鮮花遞給我說:“拿著,把它送給石頭!”

一大束鮮花,散發(fā)著清香。我接過來,這才覺得應該原諒媽媽。不過,希望她不要再說這種話了,太讓我尷尬了!

我們這么多人進病房,護士再三囑咐我們,一定不要大聲說話,走路也必須像貓一樣輕。

石頭已經(jīng)動完了手術,他剛醒來。我把鮮花交給石頭媽媽,然后輕手輕腳走到病床邊。石頭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呢!他舔了舔嘴唇對我說:“小草子,我的闌尾割掉了!”

安德魯彎下腰來說:“石頭,這下好了,它再也不會在你肚子里鬧鬼了!”

“闌尾沒什么用的,它一直在退化,就像尾巴一樣,我們?nèi)祟愒瓉硎怯形舶偷?,現(xiàn)在退化得基本上沒有了。闌尾也是這樣,割掉了好!”大衛(wèi)說。

大衛(wèi)的話,讓大家都笑了起來。但是,所有人的笑,都是輕輕的。

石頭的臉上,也有了笑容。石頭媽媽說:“石頭,你不能笑的!護士說了,你不能咳嗽,也不能笑,否則傷口要裂開的!”

“大衛(wèi),不要說笑話了!”安德魯說。

岡薩雷斯說:“大衛(wèi)倒是說得沒錯,闌尾確實沒什么用。整個以色列,孩子生下來的時候就會把闌尾割掉!”

“真的嗎?真的會這樣嗎?”安德魯問。

卡門說:“你們話真多!怪不得人家都說我們西班牙人話多。能不能不說話?你們吵到石頭了!”

我可是進來之后一句話都沒有說。我只是看著石頭,他的臉色很蒼白。“痛嗎?”我的聲音輕得肯定只有石頭和我自己才聽得到。

石頭說:“不痛!”

石頭媽媽說:“還說不痛!麻藥剛剛過去,現(xiàn)在是最痛的!”

“石頭真堅強!”安德魯說。

卡門拉起石頭的一只手,把一樣東西套在了他的手腕上。

啊,原來是一條金鏈子?。?/p>

這不就是一直套在巧羅絲脖子上的金鏈子嗎?我們知道,這是英國著名導演約翰·布爾曼送給卡門的。它曾經(jīng)不見了,卡門還以為是被我和石頭拿走的呢!后來她又找到了它,于是向我們道歉。我知道,這件東西對卡門來說是很珍貴的,雖然一直是套在巧羅絲的脖子上。套在狗的脖子上不一定是不珍貴呀,卡門是把巧羅絲當作自己的親生的呀!她居然把這么珍貴的東西送給了石頭,她真好呀!

“給你!”她對石頭說。

說實話,我是有點羨慕的,因為這非但是一條漂亮的金鏈子,而且是世界著名電影導演送給她的,約翰·布爾曼肯定比安德魯更有名。她卻把它送給了石頭!不過,我還是為石頭感到高興,覺得卡門把這么珍貴的東西送給他,說明她對石頭是真心好的,對我們是真心好的。

如果生病開刀的不是石頭,而是我,是我躺在病床上,卡門也會來看我嗎?也會把金鏈子送給我嗎?可能不會吧,因為石頭是劇組的演員,而我不是,我只是一個來看他們拍戲的人。

你一定會說,現(xiàn)在石頭生病了,導演讓我代替他接著拍戲,那么,我就不是一個看拍戲的人,我也和石頭一樣,是演員了!但是,要是石頭沒生病,要是生病的是我,那么我就不會變成演員,我就仍然是一個看拍戲的人!

“這么貴重的東西,不能給他呀!”石頭媽媽說。

安德魯說:“這件東西倒是確實珍貴,我都羨慕極了,因為它是約翰·布爾曼先生的東西!”

“所以不能要呀!”石頭媽媽要把金鏈子從石頭的手上拿下來。

卡門阻止了石頭媽媽,說:“我給石頭的,跟你沒關系!”

岡薩雷斯說:“卡門說怎樣,那就怎樣吧!”

石頭媽媽說:“那就太感謝卡門小姐啦!這禮物太珍貴了!”

我媽媽始終站在病房門口,離石頭最遠的地方,聽著大家說話。

石頭媽媽好像突然想起了,說:“小草子,謝謝你的花!小草子媽媽,謝謝!”

我發(fā)現(xiàn),石頭不時把眉頭皺起來,我想他一定很痛。但是不管誰問他痛不痛,他都說不痛。

其實我的心里始終都很不踏實,因為接下來我要代替石頭演戲,這個事,他還不知道呢。還沒有人對他說呀,安德魯導演沒說,岡薩雷斯沒說,卡門和大衛(wèi)也沒說。保羅人在汽車里,他都沒到病房里來,當然就更不可能說了。

我媽媽當然也不會說,因為她知道,在這樣的場合,她最好還是不說話。

但是,肯定要對石頭說的呀!誰說呢?我自己肯定不說,因為我不知道怎么開口。我看著他的臉,心虛虛的,好像是我做了對不起他的事,仿佛是搶走了他的東西似的。

我希望安德魯導演說,他是導演,由他來對石頭說出這個決定,是最合適的。

我看著安德魯,卻又擔心這個決定真的從他的那叢大胡子里爬出來。我是既希望他說,又怕他說出來。

我們呆得太久了,護士過來說,你們這么多人,又呆了這么久,影響病人休息了!她張開雙臂,像驅(qū)趕飛進屋子里來的鴿子一樣,要把我們請出病房。

我看到,石頭的眼睛盯著我看,他一定是舍不得我們走的。他不想離開劇組,不想大家把他扔在醫(yī)院里。

“石頭,好好休息,快快好起來!”卡門說。

“石頭,再見!”我走到門口的時候回頭對他說。

所有的人都到了病房外,我說:“卡門小姐,你還沒有親石頭呢,你不是要替巧羅絲親一下石頭嗎?”

卡門說:“是呀,對呀,我都忘了!”

她轉(zhuǎn)身就要回病房,護士攔住了她,說:“小姐,不能再進去了!”

安德魯說:“護士小姐,我得進去,我還要對他說一句話,一句很重要的話!”

護士說:“只說一句哦,說完就出來!”

我猜,安德魯一定是要進去對石頭說:“接下來的戲,就由小草子替你拍了,你就安心養(yǎng)病吧!”

安德魯走出病房的時候,我把頭探進門去,看到石頭的臉上,有了淚水。

我心里一酸,眼淚也涌出來了。不過我低下頭,沒有讓任何人看到。

還緊張嗎

古堡宴會大廳里的這場戲,來了很多人。

只有爸爸沒有來,因為中國有一個記者團來了馬德里,爸爸要陪他們,就沒有空來托萊多看我演戲。

媽媽說,世界上就數(shù)他最忙,他比總統(tǒng)還要忙。

從馬德里來了一個室內(nèi)樂隊,兩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一把大提琴。這是岡薩雷斯早先在太陽門廣場邀請到的,他們經(jīng)常在那里演奏。岡薩雷斯說,他們不是靠演奏來乞求施舍的乞丐,他們是音樂家,具有很高的演奏水平。他們之所以到街頭表演,是因為他們喜歡音樂。他們覺得把音樂分享給路人,是一種享受。岡薩雷斯請他們到托萊多來,在古堡宴會大廳這場戲里參加表演,他們很高興地答應了。

這四位音樂家,三男一女,都穿上了漂亮的衣裳。男的是燕尾服,拉大提琴的女士,穿上了曳地長裙。

拍這場戲,有很多人參與演出。他們都是岡薩雷斯在托萊多當?shù)匮垇淼呐R時演員。這些人一個月前在托萊多的圣母百花大教堂里參加一場婚禮,婚禮結束的時候,岡薩雷斯邀請他們所有人,在今天參加一部電影的演出。這些人都愉快地答應了,他們覺得能夠在一部電影里出現(xiàn),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卡門,是整個宴會大廳的中心。她穿了一身白色的紗裙,真是漂亮??!雖然大廳里滿是人,但是,她是最突出的一個,所有的人,都好像只是她的陪襯。這就是大明星的風度啊,平時還感覺不到,一旦到了有很多人的大場面,就顯出她與普通人是不一樣的。

安德魯對我說:“小草子,哦不,你現(xiàn)在是石頭,你就是石頭!一會兒,等他們都在音樂聲中跳舞的時候,你就走進去,你要慢慢走,因為你是騎著一頭長頸鹿進去的!”

里面這么多人,還有兩臺攝影機對著我,我突然感到害怕。

我想起了卡門對我說過的話,她說,拍戲前半個小時,心里開始緊張,這是一件好事,這樣才能讓自己演得更好。那么,我現(xiàn)在緊張了,真的很緊張,我完全分不清自己是緊張還是害怕,我能把戲演好嗎?

這對我來說,可是第一次啊!

媽媽看出來了,我在發(fā)抖。她說:“小草子,不用怕!安德魯導演不是說了嗎,演得不好,可以重演,你不要老想著這是演戲,你就當是自己走進去看熱鬧好了!”

她的話,并沒有減輕我的緊張。我反倒覺得她不應該說話,她又不是導演,也不是卡門那樣的明星,她說什么都沒用。

宴會大廳里所有的人,都穿著漂亮的服裝。而我,穿著一件古怪的衣裳,腰里還系著一片獸皮,因為我是一個獵人的兒子,我從中國的漢代穿越到了歐洲。

我要是真的騎著一頭長頸鹿,從豪華的大門走進富麗堂皇的宴會大廳,倒也罷了。可是,哪有什么長頸鹿,我騎的,只是一根手臂粗的樹棍,這還是從布魯洪的小島上帶來的。

我這個樣子走進宴會大廳,是不是很滑稽?里面的人知道會有這樣一個人走進去嗎?安德魯導演跟他們說了嗎?如果沒有說,他們會不會覺得奇怪?所有人的目光,都會突然集中到我身上,他們看到我這副樣子是不是會笑起來?

我這么想,就更緊張了,緊張得發(fā)抖,沒錯,媽媽都看出來了。

“哎呀,你頭上全是汗!”我聽到媽媽說。

有人給我遞上了紙巾。我不知道是誰遞給我的,因為我完全是糊里糊涂地接了過來。

我突然想退卻了。我拿著樹棍,退下兩級臺階。聽到安德魯導演大聲說“開始”,我又退了兩步。

“怎么啦,小草子?”岡薩雷斯問。

我說:“我害怕!”

岡薩雷斯說:“你不要害怕,沒什么好害怕的!你即使害怕,也不要往后退呀!該你進去的時候了,你不要退,你只管走進去,進去就不害怕了!”

媽媽在一邊說:“小草子,勇敢點?。 ?/p>

但我就是不能讓自己不發(fā)抖,仿佛是有無數(shù)看不見的小精靈,在我的身體里,搖撼著我,把我的全身搖得樹葉一樣沙沙地響。

在這個時候,我想到了石頭。要是石頭在,那該多好??!那騎樹棍進去的,就是他了。我就只要在一邊看他演就是了。我就不會害怕,也不會發(fā)抖。發(fā)抖是一件多么難受的事啊,演戲更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而之前,我一直羨慕石頭能演電影呢。石頭闌尾炎開刀,導演他們決定由我來代替石頭,把還有的兩場戲演完,我還著實高興呢!可是我為什么要高興呀?

“我……我能不能不演?”我終于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什么?”岡薩雷斯仿佛見到了鬼,他的兩粒眼珠,好像都要從眼眶里掉出來了。

“怎么能不演?小草子,有多少人想演電影的呀!這么好的機會,可不能放棄呀!”我聽到媽媽說。

岡薩雷斯把安德魯導演從里面叫了出來。

“怎么?害怕了?”安德魯很嚴肅地對我說,“現(xiàn)在害怕也來不及了!這么多人都到位了,還能不演嗎?害怕也要演!”

我還第一次看到安德魯這么兇。他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兇?

他竟然還說:“嚇得尿褲襠沒關系,戲還是得拍!”

岡薩雷斯說:“小草子,要是戲里不是一個中國孩子,那你不演就不演吧。但是,這里除了你,哪里還有中國男孩呢?而且,你跟石頭長得這么像,當然是要你來演!別害怕,你就想著你不是小草子,你是石頭,你就是石頭,要害怕也讓石頭去害怕,你不要怕,怎么樣?”

但我還是怕,我知道我在一刻不停地發(fā)抖。

這時候卡門走出來了。她的一身白裙,像云一樣輕柔飄逸。她是整個宴會大廳的中心,她是今晚生日派對上的公主,她從里面走出來,仿佛把所有的光,都帶了出來。她把古堡宴會大廳外的黑夜都照亮了。

“很好,小草子,你開始緊張了!”她拉起我的手說,“放下樹棍,我們先進去走一遍?!?/p>

卡門拉著我的手,走上臺階,走進大門,一步步向大廳中心走去。

“挺起胸來!”我聽到她輕聲說。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我們。我們踩著音樂的節(jié)奏,在眾人的目光下,一步步走。我仿佛是伴著一朵白云在飄,好聽的音樂,就像風一樣吹著我,也吹動了卡門的長裙。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抖了,心里也不再害怕了。走在卡門的邊上,好像只是跟著她逛街,兩邊都是人,那沒什么,熱鬧的街道上,總是有來來往往的人,沒有人還算什么街道呢?

走到大廳的中央,在樂隊面前走過,然后調(diào)過頭來,慢慢走,往回走,最后,又走到了大門口。

卡門放開我的手,微笑著說:“怎么樣?有那么多人看著你,是不是很好玩?”

我雖然還是有點緊張,但是,可以肯定,這已經(jīng)不是害怕。我不再害怕,也不再發(fā)抖了。

岡薩雷斯把樹棍遞到了我的手上。

安德魯大聲說:“開始!”

音樂又響起來了,里面的人開始跳舞。

我騎著樹棍,哦不,是長頸鹿!沒錯,雖然此刻我確實是騎著一根樹棍,但是等電影上映的時候,觀眾看到的,是我騎著一頭長頸鹿。誰都不會想到,在拍戲的時候,我胯下騎著的,其實只是一根樹棍。

我騎著“長頸鹿”走進去,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對準了我。他們停止了跳舞,連音樂也中斷了。亮閃閃的燈光,對準了我。

我除了感到很熱,心里竟然一點都不害怕,也不緊張。我看到在大廳的中央,站著卡門。她一身白裙,就像一朵云懸浮在那里。哦不,她更像是一片羽毛。她就是一片羽毛,曾經(jīng)在那個松樹林里,從天上飄下來。

她認出了我。我是石頭,一個獵人的兒子,我騎著長頸鹿進入古堡宴會大廳,我們又見面了。

我一步步向她走近。當我走得離她很近的時候,她說:“你是石頭嗎?”

我忘記了自己是小草子,我說:“是的,我是石頭!”

她旋轉(zhuǎn)了一下身體,就像一片羽毛,在微風的吹動下飄忽、旋轉(zhuǎn)。

我在她面前呆呆地立定。

她真的又要變成羽毛嗎?我感到恍惚,似乎她真的就會在我面前變成一片羽毛,然后飄起來,不斷地上升,最后在我面前消失。

“你又會變成一片羽毛嗎?”我問她。

“我本來就是一片羽毛!”她說。

我向翩翩起舞的卡門伸出手臂,仿佛是要伸手去抓住這片飄浮起來的羽毛。

“石頭,你是從中國來的嗎?中國是什么樣子?中國也有公主嗎?”卡門說話,就像在朗誦詩一樣。

“是的。如果你變成羽毛,會飄到中國去嗎?”我說。

“我要飄回到一只鳥的身上去,它是一只大鳥,潔白的大鳥。它的翅膀張開,就會遮住半邊天空,就會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陰影。”卡門說。

音樂重新響起來。音樂就像風,吹著羽毛,讓它翩飛。我抬起頭,仿佛我的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了一切,只看到一片羽毛,在空中飄浮。它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最后終于看不見了。

“停!OK!”安德魯導演的聲音,讓我仿佛從一場夢里醒來。

音樂停了,大廳里突然嘈雜起來,大家高聲說話,自由地走來走去。

這場戲拍完了。

“不錯呀,小草子!”安德魯對我說。

岡薩雷斯說:“小草子,很棒!”

我的心里,像是灌了蜜一樣甜。演電影竟然是這么一件很好玩的事呀!帶著緊張的心情去演,越演越不緊張,最后忘記了緊張,而像是走進了一個夢境。等到從夢境里走出來,戲就拍成了。真是喜悅呀!就像把所有的窗戶打開,悶熱的屋子里,吹進來清新涼爽的風,讓人快樂得要像羽毛一樣飄浮起來了!

“小草子,你太棒了!”媽媽走到我面前,她說話的聲音,因為高興而微微顫抖。我看到她的眼睛里,仿佛還有淚水。我想對她說,不要哭啊,不要流眼淚啊,否則太滑稽了嘛,很丟人的是不是?

我想起了石頭。是的,我想起了他。他此刻還是躺在病床上嗎?他會在腦子里想象我們正在古堡宴會大廳里拍戲的場面嗎?他一定希望我演好是嗎?那一刻我變成了石頭,我不再是小草子,我是騎著一頭長頸鹿的石頭,是從中國漢代穿越到中世紀歐洲的獵人的兒子。等到電影放映的時候,誰都不會看出來,前后是兩個石頭。大家一定都以為電影里的石頭,從頭到尾都只是同一個人。這部電影里,只有石頭,沒有小草子。雖然有兩個石頭,但終究還是一個石頭呀!

是你

在托萊多的最后一場戲拍完,我愛上了這件事。演電影是一件多有意思的事啊!用卡門的話來說,在演的時候,既忘記了自己,又有自己,眼睛里既看不到別人,卻又是有別人的。

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演之前很害怕,開始演的時候有點緊張,真正到了演的時候呢,卻像是進入夢境里一樣。而演完之后,人就像一片羽毛一樣,輕輕的仿佛沒有重量,眼睛里看到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但我又不是真正的演員,我來托萊多,只是來看他們劇組拍戲的,我不是劇組的人,我是做夢都沒想到自己竟然就演上了電影!

現(xiàn)在所有的戲都拍完了,安德魯說,劇組也馬上就要解散了。

晚餐在拉貝加公園邊上,劇組的所有人,還有我和媽媽,大家一起吃露天燒烤。岡薩雷斯說,這是劇組最后的晚餐,明天,大家就各奔東西了。

空中飄著青煙,飄著烤肉、烤魚蝦的香氣。大家喝著啤酒和桑格利亞酒,我和媽媽喝可樂。盡管我和媽媽坐在一起,但是我們之間說話,還是不太聽得清楚,因為大家都在大聲說笑,聲音嘈雜,夜空中的星星也仿佛被震得一跳一跳的。

我突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明天劇組就要解散了,我和這些人,也許從此就不會再見了吧?哦不,安德魯導演說了,等后期制作完畢,公映的時候,他會邀請我去馬德里CALLA0電影院看電影?!翱吹诫娪袄镒约旱谋硌?,你會認不出自己的!”他說。

到了那一天,我想,除了安德魯導演,我一定還會見到石頭和卡門。

那么其他的人,岡薩雷斯、大衛(wèi),還有瑪麗亞和保羅,還有另外的人,還有卡門的巧羅絲,我也都能在CALLAO電影院見到他們嗎?

我的心中,有著萬般的不舍。我舍不得劇組,雖然我并不是劇組的人。我舍不得劇組解散,更舍不得從此再也見不到劇組里的人!

“怎么啦?你不餓嗎?”媽媽問我。

她一定是看到了我的不開心,我呆呆地抬頭看天上的星,忘記了吃東西。星星離我們真遠啊,稍微不用心一點,就看不見它們。我知道,星和星之間,也是遠得可怕,比我到一顆星之間的距離還要遠。那么人和人呢?有時候,人和人,分別之后,就會像一顆星和另一顆星那么遠,這是為什么?

要是石頭也在這里,和我們一起吃燒烤就好了,我也許就不會感到這樣失落。我們會說很多話。雖然明天就要分別,雖然我在馬德里,他在巴塞羅那,我們不可能經(jīng)常見面,但是,我們已經(jīng)成了好朋友,成了最好的朋友,我們總是會見面的。假期,我可以讓爸爸媽媽帶我去巴塞羅那,或者讓石頭跟他爸媽到馬德里來。石頭還說,他要帶一件禮物給我,究竟是什么禮物,他說暫時保密。而我答應石頭,以后他來馬德里,我就要帶他到德波神廟去玩。這座神廟,雖然是在馬德里的山上,但它卻是埃及的古代建筑。它是埃及政府送給馬德里市的禮物。這是一個神秘的地方,據(jù)說在里面閉上眼睛,可能就會看見自己的過去。還有的人說,他們在德波神廟里看到了他們的未來。

石頭雖然不在面前,但是因為想到石頭,我就不那么失落了,仿佛石頭這時候就坐在我身邊,我的右邊是媽媽,左邊緊挨著我坐的,就是石頭。他說過,他最喜歡吃烤肉了。那么此刻,他一定正張開大嘴,把烤肉一塊塊地往嘴里塞。

媽媽從包里取出一本畫報,哇,封面上的人,難道是卡門嗎?她戴著一副墨鏡,嘴唇涂成黑色的,我差點兒認不出她來了!

“是的,是卡門!”媽媽說。

她還在包里摸出了一支筆,拉起我的手說:“走,到卡門那兒去,我要讓她在這本畫報上簽名!”

即使在昏暗的燈光下,也能看出,卡門的臉紅紅的。她一定喝了好幾杯桑格利亞酒吧?

“小草子,來來來,快過來,正好卡門要唱歌呢!”大衛(wèi)的臉也是紅紅的,我想他一定是喝多了啤酒,因為他的面前擺的不是桑格利亞酒杯,而是一排啤酒瓶。

“太吵了,不唱!”卡門說。

大衛(wèi)站起來,讓大家安靜:“請大家靜下來,我們的卡門小姐要唱一首歌!”

果然大家就安靜下來了,整個拉貝加公園都安靜下來了,世界也安靜下來了。剛才閃爍抖動著的星星,此刻也一動不動了。

卡門還沒唱,突然幾聲小狗的叫聲,又把這寧靜打破了。

啊,一定是巧羅絲!它剛才在哪里?它一直都和卡門在一起嗎?那為什么剛才沒有聽到它叫呢?

我轉(zhuǎn)頭一看,竟然看到了尤薇婭!她抱著她的小泰迪“足球”,從黑暗的角落里向這兒搖搖晃晃走過來,她的身后,是弗朗西斯科。

他們是什么時候來的?

“啊,尤薇婭,你好!”等他們走近,我說。

尤薇婭沒有答應,她只是看著我傻笑。

弗朗西斯科說:“尤薇婭,這是石頭,你要對他說‘你好!”

媽媽笑了起來,說:“人家把你當成石頭了嘻嘻?!?/p>

我說:“弗朗西斯科先生,你好!我不是石頭,我是小草子!”

弗朗西斯科尷尬地聳聳肩,說:“哦,對不起,看錯了,你是小草子!你跟石頭長得真像??!那么石頭呢?他在哪里?”

我告訴他,石頭病了,住在馬德里的醫(yī)院里,他剛開過刀。

“是這樣??!他怎么啦?要緊嗎?”弗朗西斯科的紅鼻子,在昏暗的光線中,是黑色的。

“醫(yī)生把他的闌尾割掉了!”我說。

弗朗西斯科說:“哦,原來是闌尾炎!”

其他的人,這時候也都看到了弗朗西斯科父女。

岡薩雷斯說:“喲,弗朗西斯科來了!”

卡門激動地站起來:“尤薇婭!我的寶貝,你怎么來了?”

安德魯說:“哦,昨天弗朗西斯科給我打電話了,說今天要來見一見卡門??次颐Φ茫浾f了!”

尤薇婭看到了我媽媽手上拿著的畫報,她指著畫報說:“媽媽!”

弗朗西斯科說:“卡門小姐,我是特意要來跟你說,不用把尤薇婭托付給你了,因為尤薇婭的媽媽回來了!”

安德魯說:“弗朗西斯科,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說尤薇婭的媽媽已經(jīng)死了嗎?”

弗朗西斯科說:“對不起,那是我騙你們的。自從她離開家,離開我們,我就覺得她是死了?!?/p>

“那她怎么又突然回來了呢?”岡薩雷斯問。

弗朗西斯科咬了咬牙,沒有說話。仿佛是有一句重要的話,它要自動冒出來,但是他把它咬碎了,咽回了肚子里。

“為什么呀?”卡門說。

弗朗西斯科說:“卡門小姐,后來我想,不能麻煩你,尤薇婭這樣的孩子,如果真的托付給你,不是太麻煩了嗎?我不能那樣做!”

“那怎么辦?你打算怎么辦?”我還以為這句話是哪個女人說的,回頭一看,卻是大衛(wèi)。

“我想還是把她送到福利院去比較好。而我——”弗朗西斯科不往下說,他把自己的臉扭向一邊。

“你還好好的,為什么要把她送去福利院?”岡薩雷斯說。

弗朗西斯科好像是抹了一下鼻子,說:“我……我想在結束自己之前,把尤薇婭安排好!”

“什么?”安德魯叫了起來,“你想自殺?”

“你怎么可以這樣想?你怎么能這么做?”岡薩雷斯大聲說。

弗朗西斯科像回事地哭了起來。不過他不是大聲地哭,而是無聲地抽泣。

我雖然聽不到他的哭聲,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很傷心。

“弗朗西斯科,你不能這么做!”安德魯說。

岡薩雷斯說:“馬德里有好醫(yī)生,肯定能把你腦袋里的瘤子拿掉。你不能這么絕望!”

弗朗西斯科在哭,尤薇婭卻抱著足球傻笑。

卡門哭了。

我也想哭。

弗朗西斯科突然發(fā)出了嘿嘿的笑聲,他說:“我要把尤薇婭送去福利院,她媽媽知道了,有人把消息告訴了她,她就回來了!”

“這樣不是很好嗎?”安德魯說,“媽媽回來了,尤薇婭也不用去福利院了。你就抓緊去治病,去馬德里大醫(yī)院,把腦子里的腫瘤割掉!”

“是的,把它像石頭的闌尾一樣割掉!”我說。

岡薩雷斯說:“來來,弗朗西斯科,快坐下,一起喝酒吧!尤薇婭也坐下!”

弗朗西斯科說:“我不能喝酒?!?/p>

安德魯說:“是是,別讓他喝酒。吃烤肉吧,弗朗西斯科!”

尤薇婭看著我,突然對我說:“你是一個傻瓜!”

弗朗西斯科趕緊對我說:“對不起,小草子!“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一點都不生尤薇婭的氣,我說:“沒關系!”

弗朗西斯科又說:“對不起,小草子,我剛才把你看成石頭了!”

我又說:“沒關系!”

卡門的身體趴在餐桌上。大家以為她還在哭。安德魯拍拍她的肩膀,說:“卡門,該你唱歌了!”

岡薩雷斯說:“大家靜一靜,聽卡門小姐唱歌吧!”

嘈雜的夜晚,又安靜了下來。

但是,大家卻聽到了卡門的笑聲。她剛才不是還在哭嗎,怎么突然又大聲笑起來了呢?

“喝醉了吧?”岡薩雷斯說。

卡門端起酒杯又喝了一杯,說:“你才醉了呢!我沒醉!我是不會醉的哈哈哈——”

安德魯說:“好像是醉了!”

卡門說:“醉什么醉?我說沒醉就是沒醉!好,我唱歌,我給大家唱一首《Eres tu》!”

媽媽用漢語對我說:“呀《是你》,這首歌好聽!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西班牙歌曲!”

岡薩雷斯的手里,變魔術一樣出現(xiàn)了一只口琴。他是要為卡門伴奏??!我真沒想到,岡薩雷斯還會吹口琴,而且隨身帶著它!

前奏響起來了。岡薩雷斯的光頭在夜色中明亮地晃動,好聽的聲音從他的兩個手掌間流瀉出來。

卡門的歌聲響了起來:

你就像是一個承諾,就是你,

就像是一個夏天的早晨,

你就像是一個微笑,就是你。

這樣,就這樣的,就是你。

你是我全部的希望,就是你,

就像是我手中清新的雨水,

你就像是一陣強風,就是你。

這樣,就這樣的,就是你。

你就像是我噴泉里的水,

你是我家庭生活里的火。

有些事像這樣的,就是你。

有些事像這樣如同我篝火里的火焰,

有些事像這樣的,你就是我的生命。

有些事像這樣的,就是你,

就像是夜晚里的吉他。

你是我全部的地平線,就是你。

這樣,就這樣的,就是你。

你就像是我噴泉里的水,

你是我家庭生活里的火,

有些事像這樣的,就是你。

有些事像這樣如同我篝火里的火焰,

有些事像這樣的,你就是我的生命。

有些事像這樣的,就是你。

你就像是篝火里的火焰,

你就是我噴泉里的水。

為什么卡門小姐唱得這么好?是因為她喝醉酒了嗎?她是因為確實沒有喝醉,才唱得這么好的吧!

所有人都不出一聲,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嘴巴里是在嚼東西。大家都在認真聽卡門唱歌,她唱出來的每一個音,每一句歌詞,都是那么打動人心。

媽媽始終拉著我的手。不過,后來她就把手抽回去了,她用她的手,去擦自己的眼睛。我知道,她聽歌聽得流淚了。這是她最喜歡的歌呀!

她的另一只手里,還拿著那本畫報。我知道,等卡門把歌唱完,她就要去讓她在畫報上簽名。

責編:楊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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