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語:吳玉杰(遼寧大學(xué))
我鄭重推薦楊羽瞳同學(xué)創(chuàng)作的小說《半面桃花》,希望能在貴刊發(fā)表。楊羽瞳是遼寧大學(xué)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專業(yè)2017級碩士研究生,我讀了她的多篇作品,也和她交流過,她是一個很有藝術(shù)才情和思想深度的大學(xué)生。她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逐漸成熟,《半面桃花》可見一斑。以她對文學(xué)的感覺、熱情與執(zhí)著,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一定能在文壇上綻放自己的光彩。
東北的“80后”“90后”作家,在最近幾年開啟了關(guān)于東北的新的生存敘事。他們的童年正值中國的社會轉(zhuǎn)型期,他們的父輩一代——曾經(jīng)的時代主角被甩到邊緣,而那個時代并沒有充分地書寫。童年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在多年之后,釀成逐漸醇香的文學(xué)表達。楊羽瞳是東北“90后”作家的一個代表,在《半面桃花》里她寫了雙重、多種邊緣人的生活,同性戀者、啞巴、吸毒者、看車棚的人、蹬倒騎驢的老太太等,為我們打開生活的不同側(cè)面。正像楊羽瞳所說:人人經(jīng)歷的所有不同的庸碌、迷茫、沉郁、絕望,最終都會匯總于“人生”這樣一個抽象的詞語。輕飄飄落于舌尖,或帶入墳?zāi)?,或消散于風。
在楊羽瞳看來,小說是一種與外界交流的方式,閱讀是傾聽,寫作是傾訴。另外,有傾訴欲肯定就有被聆聽的期待,這種溝通與交流可以跨越時間與空間。人太渺小,生命短暫,人一生的精力有限,小說作為媒介,是我們最直接的可以與古今寰宇接觸的方式。作者、作品、讀者之間的相互溝通使文學(xué)世界運轉(zhuǎn),也使方生方死的現(xiàn)實世界得以銘刻傳承。通過他人的作品探尋古往今來,抑或令他人通過自己的作品一窺瑣碎人生,其中意義非凡。
閱讀《半面桃花》,我們傾聽楊羽瞳以冷靜的口吻、含蘊東北地域特色的語言、滿載著濃得化不開的意緒描述冬天里東北小城舊城區(qū)邊緣人的故事,色調(diào)晦暗,氣氛壓仄。小說以“窗”為視點,把窗外的世界與窗內(nèi)的世界牽連起來。劉夏,評劇院的演員,一場大火之后,評劇院變成了歌舞廳,他沒走,留在歌舞廳唱流行歌曲。他經(jīng)常扒著窗戶、趴在窗戶、透過窗戶看以前的評劇院現(xiàn)在的歌舞廳,看街上的攤位,看車棚,看學(xué)校,看煙囪等等——這些和他的生活經(jīng)歷和情感牽念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空間和物。而窗內(nèi)的世界,最為私密,他,床,身體,浴室,和到他房間的情人(葉傳義),他接的客人,以及介于二者之前的曖昧的葉傳仁,還有他的徒弟——給他做飯、更給他溫暖、與他情感關(guān)系復(fù)雜的江水。劉夏和葉傳仁的故事多以現(xiàn)在進行式的直觀描述,而與葉傳義的故事則是發(fā)生在過去,通過劉夏的回憶與葉傳仁的講述推到讀者的面前。作者并不詳細講述這些人的故事,而是側(cè)重表現(xiàn)這些人和事兒帶給劉夏的情感沖擊、內(nèi)在感覺。
追求傾訴的《半面桃花》并不像傳統(tǒng)小說那樣講故事,而是以空間拓展逐漸過渡到時間延綿,時刻聚焦劉夏的內(nèi)心世界。他的目光所及之處的空間和物,引出和他關(guān)聯(lián)的時間和人,因而空間和時間、具象和人物建構(gòu)起小說的整體框架和內(nèi)在韻律。劉夏到歌舞廳唱營生的流行歌曲《一場游戲一場夢》與江玥唱的評劇《人面桃花》,還有那江水愛吃的黃桃罐頭,富有意味地在小說中穿插。評劇《人面桃花》成為后來歌舞廳的名字,江玥在大火之后天天唱,乃至于在兒子被抓走的那一晚,在小說的最后,還是《人面桃花》。人面桃花的“花”半亮半滅,隱含著人生的明暗、劉夏身份的明暗,也正像大門口裂成兩半的鏡子里的兩半的劉夏。兩種旋律在小說里交錯,喻指小說人物“錯位”“幻化”的人生,劉夏、葉傳義、葉傳仁、江玥、江水等,莫不如此。
楊羽瞳似乎于不經(jīng)意間為我們展開富有質(zhì)感的邊緣世界,這來源于她的藝術(shù)感覺與審美直覺。她把細節(jié)做到極致,而從細節(jié)中超拔而出情感的激流沖蕩人物的靈魂。劉夏的肩胛、劉夏的眼睛以及煙囪等,帶有情愛,或激起欲望,或喚起想象,她以細節(jié)抓住人物的心、關(guān)注人物的神、凝視人物的魂。她這樣寫江水和劉夏:“少年人的目光都是年少無知的,燙人,落在哪兒,哪兒就傷了一片。江水伸出手,烙在劉夏的肩胛,劉夏顫了一下,江水的手指一縮,緊貼著又貼上去,這次是整條手臂了?!备杏X自然傳遞,精致的描寫把讀者帶到動感世界之中。
楊羽瞳很善于使用比喻、象征、通感等手法,憑著她的感覺和直覺打下一片天地。然而,如果我們僅僅這樣認識她,就有些“誤讀”她了。其實,她還有超過她20多歲年齡的成熟。在她看似“感覺主義”的小說里,隨處可見基于感性之上的理性的光芒。她說:“江玥心里像茶葉遇了滾水,一下子明悟了?!薄叭松际前糇用?,偶爾嚼嚼別人家的大米飯也挺好?!薄霸跂|北,生和死的界限模糊而遲鈍,冬天時不知道,只有春天才見分曉?!薄八言顼埛旁谧郎?,拎起掃帚,將一地日子掃進了垃圾桶。”這些表達源于生活經(jīng)驗與生命體驗,也有來自地域影響、文化浸染等方方面面。
東北的窗花凍了化了,“人面桃花”亮了暗了,鏡子裂了,人笑了哭了,人生真實而幻化。小說的最后,劉夏望著半面桃“花”的霓虹燈,江月唱著《人面桃花》。對此,楊羽瞳說:
“我想把他們記下來,不是想解決什么問題,也不是想控訴什么苦難,只是單純地講一座老城里慢慢消逝的一些人、一個故事,至少讓他們在文字的世界里,能有人施舍一個眼神。
“我不是要救你的,我來愛你的人間疾苦。”
一
東北的冬天太長了,有多少雪將落未落,就有多少瑣事懸而不決。窗戶關(guān)著,屋里的水汽化了再凍上,窗臺一攤水,窗玻璃一坨冰。有風,沒雪,老天爺也憋得慌,呼嘯著砸窗戶玩兒。東北的樹冬眠,年輪匝實,抗寒,今年暖氣燒得好,屋里挺熱,人也冬眠。
劉夏趴在床上,床單在身下濕漉漉一蜷。隔著樓梯口,對面屋的女人在哼評劇,《人面桃花》。女人叫江玥,兒子是個啞巴,叫江水。五年前,江水讀初二那年,評劇院起火,江玥毀了容,身上也沒落幾塊好皮,白天黑夜疼得死去活來。江玥年輕時傲氣,祖師爺賞飯吃,一條好嗓子,一副好皮相,作風便出了問題。拖油瓶的兒子不知是誰的種,也是一副好皮相,可惜,吃不得這碗飯。
劉夏慢慢挪動著身子,他太瘦,骨頭輕,皮肉也輕。一小時前,葉傳仁掐著他的后頸,把手按在他肩胛骨上,問他骨頭是不是空的,像只鳥似的。劉夏說不出話來,靈魂在云端,血肉在泥里。
今天是葉傳仁三十歲生日,也是他哥葉傳義第五個忌日。從他哥沒那年到現(xiàn)在,葉傳仁每一個生日都在劉夏這兒過,劉夏給他下長壽面,面條年年都過火,筷子一挑就斷成片兒湯,兩碗,一碗給他,一碗給他哥。他哥也死在評劇院的大火里,穿著身警服,葉傳仁靠帽徽認的尸。劉夏窗根底下就是老評劇院屋頂,都說水聚財,一把火走了水,財沒了,人氣兒也沒了,房子修繕后演出沒能修繕,評劇院沒幾天就被拆了牌子,換了霓虹燈牌,新刷了門臉兒,改成了歌舞廳。
歌舞廳叫“人面桃花”,“花”的下半邊兒不亮,燈繩兒艷粉艷粉的,晃眼睛。葉傳仁倚著窗戶把片兒湯倒進肚子,點三根煙擱在窗臺上,旁邊就是那碗面。白天化了的窗花又有重新凍上的征兆,窗玻璃隱約顯出手指頭抹過的痕跡,有人在窗花上寫過字,歪歪扭扭的,好幾個“夏”。
葉傳仁給自己點了一根煙,叼著,解了衣服上床壓住劉夏。葉傳仁來劉夏這兒從不穿警服,這讓劉夏松了口氣,警服一襯,葉傳仁與葉傳義相似得仿佛鬼魂附體。
葉傳仁不多留,給錢就走。
疲勞和快感過后巨大的空虛像紅膠泥,把劉夏牢牢陷在床上。他側(cè)過身,蜷著,被單纏著腰胯,涼颼颼的,后背被暖氣烤著,冷熱膠著,令他細微地打戰(zhàn)。
劉夏不是鳥,但他會飛。熱潮還沒有褪去,屋內(nèi)海焦石爛,床上都是汗和交易的氣味。鈔票扔在枕邊,都是舊的,油墨臭和菜油的味道直往劉夏鼻子里鉆。他深吸一口氣,把所有令他厭惡又賴以生存的氣息都吞入胸肺,憋住,閉上眼。
幾十秒之后,劉夏感覺自己飄浮起來,缺氧和失重類似,有種瀕死的快樂。這時的劉夏是屬于自己的,人往往在屬于自己時感到不真實,存在感沒有了佐證,過去的一切都消失了,相框里的舊照片變成了另一個人。
江玥的唱詞斷斷續(xù)續(xù),夾雜著桌椅翻倒的撞擊聲。她和劉夏十幾年前的戲裝照卡在相框里,被夕陽洗過幾千遍,成了夕陽的銹色。劇團有過風言風語,說那啞巴孩子是他的,傳了一陣也就過去了。不過江水確實黏他,尾巴似的跟著他。他去河邊吊嗓子,孩子抱著個水壺亦步亦趨,后來改成抱一把劉夏學(xué)藝時的胡琴。江水十來歲便拉得一手好胡琴。
那時候劉夏想,祖師爺還是眷顧這孤兒寡母的。
活著很容易,看怎么活。劉夏緩緩把氣吐出來,歌舞廳營業(yè)了,斑斕綺麗的燈光把半塊天花板映得光怪陸離,江玥的唱腔聽不見了,熱潮也漸漸風平浪靜,靜謐詭異而心照不宣。劉夏聽著自己的心跳聲,疲憊不堪的身體落回床笫。窗臺上的面早就坨了,煙也燒到了頭,半截煙灰掉在地上,煙灰旁邊就是劉夏裝煙頭的可樂罐兒。自打江水用玻璃煙灰缸給一位文質(zhì)彬彬的客人開瓢后,劉夏就沒再用過煙灰缸。那天江水破門而入的時候,劉夏身上已經(jīng)被客人用煙頭燙了好幾塊疤,手腕也勒出了瘀青。事后劉夏沒拿著錢,倒也沒賠醫(yī)藥費。他坐在床上,看了兩遍客人落下的工資條,開頭結(jié)尾數(shù)目差挺多,他劃了根火柴把紙條燒了。江水拿了管牙膏一點點擠,往他燙傷的地方抹,他揉揉江水的頭發(fā),什么也沒說,也沒問。
煙灰缸沒了,易拉罐貼墻根兒整整齊齊擺了一排,全是百事可樂,亮藍,是屋里唯一醒目的顏色??蓸饭薅际侨~傳仁留下的,就像只喝百事不碰別的,葉傳仁在不少事上有種根深蒂固的執(zhí)著,像頭犟驢。這話是葉傳義說的,十多年前了,那時候葉傳義剛考上警察學(xué)院,葉傳仁讀初中,滿大街都在唱《一場游戲一場夢》。葉傳義說葉傳仁的出生是個意外,他媽環(huán)兒掉了,計生罰款沒把他爹媽罰死。他又說傳義傳仁的傳是傳宗接代的傳,他爸三代單傳,對他寄予厚望,這意外來得挺有先見之明。葉傳義摟著還是臺柱子的劉夏,“總不能指著個同性戀給他傳宗接代,傳了也是個死變態(tài)。”
門開了,半睡半醒的劉夏聽到一串鑰匙碰撞的嘩啦聲,江水裹著一身寒氣,走路啪嗒啪嗒的,鴨子一樣,和他燒傷前步步生蓮的母親判若云泥。他先端走了窗臺上的碗,羽絨服的摩擦聲刺啦刺啦的,劉夏聽見面被他倒進廁所,碗扔進洗碗池,泄憤一樣,咣當一聲。劉夏半闔著眼裝睡,嘴角卻動了動。孩子長大了,十九歲,不拉胡琴了,白天睡覺,晚上在“人面桃花”看場子管音響。他永遠一身熱氣,好像有出不完的汗、躥不夠的個頭兒,像極了河邊兒上拔節(jié)的新木。
江水走近床鋪,站著,劉夏背對著他,渾身赤裸。少年人的目光都是年少無知的,燙人,落在哪兒,哪兒就傷了一片。江水伸出手,烙在劉夏的肩胛,劉夏顫了一下,江水的手指一縮,緊接著又貼上去,這次是整條手臂了。
他把劉夏抱起來,打橫。劉夏也抱過他,過去的事了,那時候江水還小,饅頭似的,白白凈凈。劉夏沒法繼續(xù)裝睡,也沒法做出反應(yīng),他太輕,抱起來并不吃力,路過相框時劉夏想,不是自己輕,是孩子長大了。
江水抱他進了浴室,浴室太小,兩個人轉(zhuǎn)身有些困難。這不是江水第一次幫他清理,清理的意思是雙重的,身上屬于別人的東西被水沖掉的同時,劉夏的眼睛也會因水汽氤氳而明亮。劉夏的眼睛是天上的月亮,是江水見過的最明亮、最平凡,也最遙不可及的東西。
眼睛澄澈起來的劉夏會抱憾而茫然,男人四十多歲,卻沒能褪去純,便無法舍棄欲,這來源于骨氣,劉夏裝作折斷卻一直沒能折斷的東西。江水也純,也欲,少年與男人不同,他擁有的是山林般的野性與江河般的天真。
天氣預(yù)報說半夜有雪,這場雪憋著,憋了兩年,雪前和爆炸前一樣,嘈雜和落寞全數(shù)銷聲匿跡。行人躲了,女人睡了,江水將劉夏清理干凈。這次劉夏是自己走出來的。江水吃桌子上的半罐黃桃罐頭。他打小就樂意吃黃桃罐頭,劉夏給他從小買到大。咀嚼聲是屋內(nèi)唯一的響動。江水本來就是安靜的,劉夏感謝他的安靜。
劉夏痛恨他的安靜。
二
東北,也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人喜歡放煙花,還偏趕上白天放。城市太小,牌號是G,燃放煙花爆竹條例只在新聞里聽說過。劉夏沒事兒扒著窗戶往外看,越過歌舞廳和電影院看不到房頂?shù)姆宽?,不遠處有座煙囪,下寬上窄,柱形,橫截面是個梯形。過去有個人指著煙囪教他算截面面積,教他算一座煙囪要用多少塊磚,教多少遍他都記不住。煙囪冒煙,比云白凈,到了天上就成了鉛灰。劉夏總能看見放焰火,鈉鎂鋁硅磷啥的,被陽光一稀釋,啥顏色都沒有,就那么一下兒,“砰”的一聲,一道白光,把灰霾的天空崩裂一道口子,像一鎬頭掄砸在冰面上,粉末飛濺。
劉夏眼瞅著粉末消失。東北的冬天只有兩種顏色,黑和白,煤渣發(fā)黑,積雪慘白,混在一起就成了灰,臟兮兮的,滿天都是,爆竹崩那么一下,好像能把灰白色的天炸個口子似的,白光一過,灰色把灰色吞噬了,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評劇院黃了之后,劉夏做過挺多份工,都干不長。后來他在工人文化宮當民樂老師,教二胡,學(xué)生不多,抽條不少,捏來攥去最后到他手里的仨瓜倆棗還不夠給江水買一件坎肩。劉夏的物質(zhì)要求不高,夠活就行,衣服就那么三套,江水換著給他洗,他就換著穿。飯菜都是江水做,三人份,吃完了上班,劉夏和江水都在人面桃花上班,一個扛音響,一個唱歌。劉夏嗓子好,記性好,學(xué)得快,剛流行的歌聽兩遍就能記住,挺受歡迎。
劉夏的錢大多給了江玥。江玥是個無底洞,一支煙就能抽掉劉夏一個月全部收入。劉夏知道江玥從吸到注射,這點兒錢頂多夠她買針管子用,但針管子也是個心安。接客的錢他沒給江玥,都存著,放存折里,定期,壓在床被和床板中間,給江水留的,他也不知道留著做啥,錢不多。劉夏是個男的,這挺變態(tài),沒幾個男的能明目張膽陪著他變態(tài),有也是偷偷摸摸。
葉傳仁是第一個,他哥死后半年,半借著酒勁兒,不得章法,更像泄憤。葉傳仁把錢扔在床上時,劉夏心里反而松了口氣。五年前,葉傳義死那天,葉傳仁剛過完一年實習(xí)期不久,所里哥兒幾個送了一兜子咸鴨蛋半條煙,葉傳義本來答應(yīng)回去給他過生日,半路經(jīng)過評劇院,進去了就沒再出來?;鹗侨~傳義進門之后起的,一開始是窗簾,燎著了窗臺旁邊一大箱子行頭樂器,接著是插排電器。最要命的是評劇院效益不好,倉庫租給了地下商場搞批發(fā)的,臨近過年,煙花爆竹正往里運。
一開始火勢不大,江水都是葉傳義給領(lǐng)出來的。當時江水十四,初三,后來也沒再接著念書。葉傳義非要回去找劉夏,江玥非要回去找行頭,江水是個啞巴,拉不住這倆人,他倆剛沖進去,倉庫就爆炸了。那天周四,評劇院人不多,周圍居民樓震碎了不少玻璃,傷者大多是輕傷。劉夏不在里頭,他在張總的副駕上,車剛開出一條街,在火車站對面等紅綠燈。張總車里放那首《一場游戲一場夢》,人端得住,手指在方向盤上敲擊了幾下,沒往他手上放。劉夏當時坐得規(guī)規(guī)矩矩,一雙手擱在膝蓋上,爆炸聲響起時,歌正放到高潮:
那只是一場游戲一場夢
不要把殘缺的愛留在這里
在兩個人的世界里不該有你
評劇院走了水,張總的投資泡了湯,劉夏做了場沒回本的買賣。葉傳仁壓在他身上時心里有怨,劉夏心里有愧,他看著葉傳仁從十三四歲長到現(xiàn)在,也認識了十幾年。十三四歲的葉傳仁也在附近讀初中,校服藍白兩色,袖子和下擺都是藍色,前襟是白的,上頭不是油花就是籃球印子。半大小子個頭兒躥得快,褲腿永遠吊著,露出一截腳脖子,白球鞋灰撲撲的,刺兒頭,頭發(fā)剃得賊短,劉海老長,遮半張臉,就剩一只眼睛看人。
那時候葉傳義剛考上警察學(xué)院,在另一座城市讀書,只有寒暑假回來,每回都在包里塞一塑料袋烤魚片、一塑料袋魷魚絲。包里都是海貨的腥咸,他也不洗,掛一個月散味兒,開學(xué)了再背走。葉傳義的包底下壓著酒心巧克力,進口的,走船來,稀罕貨,葉傳仁一份,劉夏一份。劉夏借口甜食吃多了毀嗓子毀身材,巧克力都進了江水的口袋。
江水兩歲,白凈,胖,粉坨子似的,一跑渾身的肉一起顫。衣服都是評劇院給湊的,這家孩子的背帶褲那家孩子的棉猴兒,腳上蹬一雙紅色小皮鞋,一看就是女孩不要的,還帶蝴蝶結(jié)。葉傳義挺喜歡江水,麥花啤五毛錢一瓶,來了就給江水買,小孩兒喝一溜夠,小肚子腆著,墨綠色的玻璃瓶在門口擺一排,陽光一照光怪陸離。隔壁診所大夫用止血帶給江水做了個彈弓,小孩兒撿石頭打瓶子,終于有一天把人給崩了。
其實也沒什么變化。劉夏趴在窗邊,融化的窗花打濕了手肘,刺骨。今天文化宮沒課,藝術(shù)就跟冷空氣似的,一場接一場,一次比一次形勢嚴峻,沒多久就會過去。二胡班的學(xué)生越來越少,小提琴班越來越多,像樓下賣炒貨的攤子,干炒毛嗑兒越來越少,五香越來越多。白天,這條街算得上繁華,賣炒貨的,賣炸串兒的,賣糖葫蘆的,攤主們臟兮兮的黑羽絨服花套袖像是統(tǒng)一批發(fā)的,都一股煤灰色兒。糖葫蘆挺鮮艷,早先插草垛子上,現(xiàn)在都換玻璃柜了。劉夏和那些個大鐵鍋都熟,看了這么些年,吃了這么些年,攤主們也沒啥變化,天天打照面,皺紋都是在暗處生長的,看不出老了還是年輕了。
劉夏想起評劇院門口的鏡子。鏡子比他資歷老,評劇院剛成立時票友們送的,右下角油漆鉤著梅花,鮮紅。鏡子在爆炸中震裂了,沒碎,現(xiàn)在還掛在人面桃花進門的地方,說是吉利。裂痕把梅花串起來,是條瘦骨嶙峋的新枝,劉夏每次進門都要看一眼鏡子里被一分為二的自己,水銀上映出的臉沒什么變化,和這條街一樣。
鏡子幾乎映照過這條街上的所有人,葉傳義是,葉傳仁也是。不是沒變,是想不起來,起火后墻圍熏黑的痕跡好像一直在那兒,本身就是墻體的一部分。人面桃花門口的黑色音響隔幾天換一首歌,聽了下一首就忘了上一首,跟二胡小提琴的更替差不多。劉夏蘸了蘸窗臺上冰涼的水往臉上拍,手冰涼,臉滾燙。下午兩點,江水該睡醒了,劉夏聽見防盜門打開關(guān)上的聲音,江玥不出門,垃圾都是江水收拾了扔在門口,下樓時再帶下去,再過會兒江水就該開火做飯了。做飯時,江玥會唱戲。
城市太小,循規(guī)蹈矩,按部就班,每一天都是同一天,恨不得出些新鮮事,生孩子出殯紅白喜事,殺人放火江湖傳奇。小區(qū)最東邊有排車棚,承包的,看車棚的一家子在這兒也住了十多年,最近搬走了。他家老爺子活了七十三,沒邁過立冬的坎兒,被西伯利亞遠道而來的冷空氣和浩浩湯湯的流感帶走了。老頭兒是個電工,上班兒時中暑落下半身不遂,提前退休又查出糖尿病,成天搬個折疊椅坐車棚門口曬太陽。老頭兒嘴饞,夏天偷吃雪糕,冬天偷吃糖葫蘆,化了的雪糕水和迸濺的糖渣黏黏糊糊,黏得前襟和臉上都是。老頭兒包得像個死人,十多年一直沒活過似的。兒媳婦無論春夏秋冬都在車棚前不足五平米的房子里“貓冬”,一把瓜子一臺電視一張床,偶爾出來把瓜子皮丟在花壇里,呵斥一句,“又吃雪糕!雪糕貴還是胰島素貴!”
離學(xué)校近,居民樓隔三岔五就有初中生喊打喊殺。東北出土匪,東北人愛抱團兒,青春期的孩子正發(fā)育,身體發(fā)育激素也發(fā)育,情緒個頂個兒激動,腦子就容易跟不上時代的步伐,半大小子不知輕重,倒是也啥都干得出來。葉傳仁是打群架的英雄之一,被側(cè)跳捅進過醫(yī)院,也一板磚給人家開過瓢。最戲劇性的一次是葉傳仁的對象兒被人摸了屁股,葉傳仁領(lǐng)著一眾小弟氣勢洶洶前來尋仇。那姑娘大夏天穿了兩件校服,大的那件是葉傳仁的,是某種宣誓主權(quán),褲子改成窄腿,高馬尾,厚劉海,站在一群青春期少男中指著車棚老頭兒的鼻子罵:“臭流氓!老色鬼!”
葉傳仁有點尷尬,小弟們更尷尬,七月中旬,校服外套在腰上捆著,一人一頭汗。尋仇的對象旁若無人地吧唧著一根大雪人,汁水滴滴答答。第一個笑出聲的是推著自行車看了半天熱鬧的劉夏,兒媳婦住的平房沒有平時放電視劇的聲音,顯然是把音量調(diào)小了。劉夏和他的自行車跟摩西似的,分開這群藍白色的海。他車把上掛著給江水買的黃桃罐頭,玻璃瓶晃來晃去,車輪碾過聒噪的蟬鳴和汗味兒的呼吸,發(fā)出周而復(fù)始的聲音。劉夏進車棚時看了一眼小屋的窗戶,兒媳婦從窗簾縫里偷偷瞥了他一眼。
劉夏鎖好了車,站在車棚門口面對劍拔弩張的人群,他又笑了笑,“葉傳仁,你哥叫你回家?!?/p>
群架匆匆收場,葉傳仁掏空了家底請在場所有人喝可樂??蓸肥窍『必?,葉傳仁錢不夠,劉夏給墊了一部分。葉傳仁對象兒看劉夏的眼神帶刺兒。劉夏一次次領(lǐng)教到女人的敏銳,從他媽到江玥,兩個發(fā)現(xiàn)他秘密的女人一個和他斷絕了關(guān)系,一個倒是沒說什么,眼神里的古怪、疑惑和鄙夷卻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
葉傳仁應(yīng)承了一次游戲廳,打發(fā)走了對象兒,女孩兒把他的校服扒下來,毫不客氣地甩在葉傳仁腦袋上,一擰身走得氣勢洶洶。葉傳仁干脆頂著校服,像個阿拉伯人,他和劉夏坐在樓洞口臺階陰涼底下,一人捧著個可樂瓶子,劉夏說,“不去哄哄?”
“哄什么哄,給她臉了?!比~傳仁從褲兜里摸出盒煙,磕出一根叼在嘴里。他唇上剛剛生出絨毛,臉還小,沒長開,骨骼都不夠鋒利。煙點著時,葉傳仁瞇了瞇眼睛,從動作到神態(tài)都透出老煙槍的嫻熟,但因為這張臉,這一系列的行云流水都顯出一股子裝逼兮兮的作。
劉夏說,“女孩兒可不得哄著?!?/p>
“懶得哄,我哥也懶得,”葉傳仁瞥他一眼,“我說我哥咋找了個男的。”
劉夏的可樂沒開封,他晃了一下瓶子,“聽誰胡說八道?!?/p>
葉傳仁嗤笑,噴出一股煙,“也是,我哥也不承認,擱誰誰都不帶承認的。”
劉夏盯著瓶底升起的細小氣泡,爭先恐后地,浮出水面時紛紛破裂。
葉傳仁一口煙一口汽水,“我哥今兒晚上到家,你知道吧?”
劉夏點頭,“知道?!?/p>
葉傳仁說,“什么時候知道的?”
劉夏又晃了一下瓶子,“前天?!?/p>
葉傳仁又笑了,有點輕蔑,“我今天早上才知道?!?/p>
劉夏張了張嘴。葉傳仁一揚脖子把可樂都灌進喉嚨,空瓶子往臺階上一蹾,聲兒挺大。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頂著校服叼著煙一晃三搖。劉夏逆著光,看他的影子被朝氣蓬勃的老槐樹灑上斑駁的光影,和他哥八分相似。
空氣里的煙味很快就散了,劉夏不吸煙,葉傳義教過他,沒學(xué)會。那次葉傳義把煙給他點了,告訴他,“把嘴閉上,把煙吞下去,正常呼吸?!?/p>
煙從身體里游走了一圈,過肺,過血液,最后過大腦,有點暈。劉夏一口煙憋在喉嚨里,嘴就被葉傳義堵住了,葉傳義用手捂住他的口鼻,窒息感和刀子一樣的嗆得差點要了劉夏的命。劉夏在強烈的窒息中感到自己的靈魂正在上升,他飄在半空,聽見葉傳義說,“那小雜種說,變態(tài)還是死了好。”
葉傳義放開他,劉夏劇烈咳嗽,靈魂復(fù)歸原位,氧氣涌進身體,葉傳義說,“對不起?!?/p>
劉夏說,“對不起?!?/p>
劉夏等葉傳仁的身影消失在居民樓的縫隙,他站起身,把沒開封的可樂塞進老頭兒懷里。門吱呀一聲開了,兒媳婦丟出一把瓜子皮,從老頭兒雞爪子似的手里摳出可樂瓶,“拿來,胰島素多少錢一支不知道啊?”
老頭兒死了,葉傳義也死了,車棚包給了別人,不少人搬走了,不少人搬進來,城市緩慢地新陳代謝,老態(tài)龍鐘。劉夏望著不遠處的煙囪。第一次和葉傳義上床那天,葉傳義指著煙囪問他,“你知道煙囪有多少塊磚嗎?”
他是理科生,直腸子,沒嗑兒嘮硬嘮,學(xué)校學(xué)的刑偵學(xué)實習(xí)時一樣用不上,憋得他沒事兒就給劉夏普及上學(xué)時爛在肚子里的教材,煙花是什么成分,車輪的摩擦力是多少,煙囪的截面怎么算。劉夏主動親了他一下,“我比較想跟你學(xué)生物。”
劉夏想,他們說得對,是我勾引的他。
三
葉傳仁不常來,年前有任務(wù),抓黃賭毒,城市太小,各部門分不那么明白,他們這群基層人員經(jīng)常陀螺似的輪軸兒轉(zhuǎn),本來說一人兩千塊補貼,到頭來也沒拿著那么些。上回葉傳仁來時羽絨服上一股汽油味兒,說是在高速上設(shè)卡查酒駕,三天兩宿睡車上,太他媽操蛋了。葉傳仁個兒頭比他哥躥得猛,套著統(tǒng)一制式的羽絨服,像只沒那么健碩的大熊,一動彈光滑的布料相互摩擦,刺啦刺啦地響,怎么看怎么笨重,抓犯人都顯得不那么英勇。
葉傳仁平常不咋來,他來劉夏這兒就跟突擊檢查似的,也不打招呼。有時候劉夏在人面桃花唱歌,他進來瞄兩眼,出去抽煙,要么就直接上樓等劉夏唱完下班。他知道鑰匙在哪兒,劉夏的門鑰匙在走廊通風窗一摞空花盆里壓著?;ㄅ枋墙畯幕B魚市搬回來的,原來里頭都有花,一盆仙客來,一盆一帆風順,一盆蟹爪蘭,給劉夏養(yǎng)的,都死了。
天兒越來越冷,歌舞廳的生意也沒暖和時那么熱鬧。東北人喜歡貓冬,外頭冷,屋里暖和,久而久之都不樂意走出去。劉夏在工人文化宮的課也越排越少。文化宮供暖不好,暖氣不比溫水熱乎多少,教室凍手,孩子們調(diào)弦都調(diào)不準。劉夏想起小時候家里生爐子,比這凍手。他早上吊嗓子,白天撿煤球,晚上還得練琴。他太姥爺當初唱過奉天落子,跟過倪俊生的班子,后來落子沒落了,匯了評戲,家里祖?zhèn)鞯墓Ψ蛞矝]扔。再后來他唱進了劇院,從省會分配到這兒,也順勢和爹媽斷了聯(lián)系。
劉夏走前給爹媽磕頭,說這血脈是斷了,手藝不能斷,我劉夏對天發(fā)誓我指定能教出個好孩子,領(lǐng)他給祖宗磕頭。他媽在靈龕前頭上香,嘴里帶著調(diào)兒念叨,念叨兩句就猛噎一口氣。他爹把劉夏從小用的胡琴給砸了,菜刀不好使就滿屋找斧子,連帶著水泥地也砸出個坑。
劉夏早上喝了碗豆?jié){,吃了半根油條。他為了形體好看,保持身材保持了一輩子,習(xí)慣了,胃里進不去東西,還老犯胃病。豆?jié){油條都是江水從樓下早餐車給他帶的,有時候是油炸糕,還有豆腐腦。江水心思細,一周不重樣。他最近也忙,嚴管抓得緊,供貨的就少。前陣子有倆拆家剛進去,他們這些底層的小魚小蝦拿不到貨,拿到了風險也大,風險越大越供不應(yīng)求,利潤就高。江水給他馬上過本命年的媽買了套紅色保暖內(nèi)衣,領(lǐng)口縫亮片珠子那種,還給劉夏買了身正流行的羽絨坎肩,亮藍,晃眼,穿上像顆劣質(zhì)燈球。
鴿哨聲由遠及近,泠泠清清。東北到了冬天,天色被薄雪凍住了,云也是鋒利的,絲絮如冰碴,太陽落得早,睡得長,醒時也無精打采,一圈光暈像愈合的傷疤,泛起不自然的蒼白,太陽升起時路燈還沒熄,光亮混沌在一起,像打了個倦怠的哈欠。賣早點的、收破爛兒的、賣蜂窩煤的從各個陽光來不及光顧的角落浮出街市。學(xué)生緊隨其后,蹬著自行車奮力追趕,又奮力擺脫,腫脹的藍白亮色校服里不知道套了多少層棉襖,書包上墜著的大紅中國結(jié)是小城唯一的亮色。
劉夏透過窗臺上臭海棠稀疏的枝杈看向窗外,窗花被熏化了一層,陶土花盆外頭也結(jié)了一層水珠。空氣灰蒙,煙塵重,雪底下是土,雪化了是泥,店鋪的新招牌沒三天就會被煤灰沙土熏黑,正式被小城接受。
臭海棠也是早上江水抱回來的。賣花的是個五十上下的老太太,蹬個倒騎驢,從城郊大棚運便宜的盆栽進來賣?;ɑú莶菰隈R路牙子上擺了一排,豁牙露齒的,花枝干癟,像極了老太太雞爪子似的糙手,上頭套著藍色的塑料袋防凍。老太太的艷粉短羽絨服一看就是撿別人穿剩下的,帽子上的白色絨毛臟得打綹兒。
老太太身底下墊著條褪色的毛巾被,車棚新主人扔出來的,過去屬于那個嗑瓜子嗑到門牙有豁口的兒媳。車棚一家搬走了,說是因為老頭兒死時兒子正好腦血栓,老頭兒出殯兒子正在醫(yī)院躺著,全程沒露臉兒,盆兒都是雇人給摔的。這件事嚴重影響了車棚兩口子的聲譽,媳婦兒說怕人在背后講究,舉家往城市南邊兒搬了。南邊兒是開發(fā)區(qū),挨著河挨著港口,有山有水有大學(xué),空氣好環(huán)境好,街坊四鄰說這十幾年車棚賺了錢,把兒子塞進了船港上班,可不得賣了房子搬走。
講究講究挺好的,講究講究就忘了。人生都是棒子面,偶爾嚼嚼別人家的大米飯也挺好。劉夏對講究這事兒看得開,評劇院小圈子里藏不住事兒,對他取向這回事兒同事們也有諸多猜疑,猜疑在張老板蒞臨觀摩并決定投資后坐了個十成十。一開始江玥本來以為張老板酒足飯飽后紅光滿面的笑容是為了自己迷離,看得她一陣惡心又一陣驚喜。后來她發(fā)現(xiàn)那眼神一直往劉夏身上飄,江玥心里像茶葉遇了滾水,一下子明悟了。心落地的同時,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憤也升了天。
劉夏一開始沒同意,還沒等領(lǐng)導(dǎo)緩過勁兒來做思想工作,江玥先給劉夏跪下了,還領(lǐng)著十四歲的江水。城市小,好苗子都往外頭跑,評劇院能扛得起大梁的還是他們這一撥兒老人。江玥挺平靜,說也沒啥圖的,這個歲數(shù)想往上走是沒啥機會了,就圖能上個臺,有人看,有觀眾給喊個好兒,哪怕是倒好兒呢。劉夏扯她胳膊往起拽,她扯江水手腕子往下拉,江水死倔,膝蓋不打彎兒,江玥急了,突然歇斯底里,“你不拉胡琴還能干啥!”
哭了就停不住,江玥哭得沒聲兒,頭發(fā)粘在臉上,兩三秒一倒氣,手還攥著江水的袖子。江水僵持了一會兒,直挺挺地跪下,膝蓋撲通磕在地板革上,一聲悶響。他是個啞巴,嘴里發(fā)不出聲音,別的聲音就比旁人都大,劉夏覺著這聲鈍響跟他離家時他爹用斧子剁胡琴一樣。
劉夏放開這母子倆,“起來吧,”他說,“江水你起來,事兒完了給祖師爺跪去?!?/p>
失火那天正是張老板來接劉夏,劉夏在出將入相門簾子后頭,對著琳瑯戲服和斑斕油彩唱了段兒《人面桃花》。張老板滿意得緊,前腳領(lǐng)著劉夏走,后腳葉傳義就進來了。
那段時間劉夏一直躲著葉傳義。葉傳義的派出所不在城里,在靠近城郊的縣城,來回跑太麻煩,他基本都住警員宿舍。他們倆的事兒藏得挺嚴實,江水知道,葉傳仁也知道,一個不能說,一個不能說。上回輪休葉傳義和劉夏吵了一架,吵得特別沒水準,老生常談,吵了十來年也沒個答案。吵到最后劉夏覺著吵就只是為了吵,不是為了解決,有些事兒沒法解決,吵是唯一途徑。
葉傳義長得不賴,打小兒就惹桃花,滿了三十歲家里開始著急催婚,他就一直借口工作太忙,沒時間搞對象。那天他往剛喝完的可樂罐里彈煙灰,“最近所長給我介紹個二婚的,沒孩子。”
劉夏把剩菜剩飯倒進一個塑料袋,“跟上一個有啥區(qū)別?”
葉傳義說,“所長他小姨子?!?/p>
劉夏把塑料袋扎口,開門放在門外,門響了一聲又關(guān)上,“那不挺好的嘛。”
葉傳義帶了點慍怒,“我不要臉?。俊?/p>
劉夏把臟碗筷摞起來放進水池,“你要,你都要這么些年了?!?/p>
葉傳義踩滅了煙頭,地板革被燙了個洞,“敢情你沒爹沒媽?!?/p>
劉夏冷笑,“就你有爹有媽?!?/p>
葉傳義大跨步過來,一副要動口也要動手的兇忿。沒等到劉夏跟前兒,英武的葉警官被木頭板凳絆了個跟頭。這板凳是當初劉夏拜托他給江水打的,江水小時候老坐上頭練琴。葉傳義把所有火氣都撒到板凳身上,摔門出去,頭也沒回。劉夏事后很多次想,誰知道這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他又想,知道了又有啥用,知道了他也不可能對當時的葉傳義有所挽留。
葉傳義發(fā)過短信道歉,說是之前抓個毒販沒抓著贓,折騰了好幾天全白搭,因為這事兒火氣大了點兒。他在短信里把毒販祖宗三代問候個遍,道歉的話說了一溜兒十三招,到底也沒說到根兒上。
葉傳仁在他哥死后第一次到劉夏家,是下夜班后連江水帶劉夏一起送回來的。葉傳義走了半年,歌舞廳開張了,紅艷艷的“人面桃花”,評劇院也不算散,跟歌舞團合并了,搬走了,劉夏和江玥沒走。江玥的燒傷令她徹底成了廢人,一開始劉夏整宿整宿聽見她疼得直哭,聲音細而尖,有點詭譎。后來鄰居陸陸續(xù)續(xù)過來砸門,哭聲小了,再后來哭聲就沒了。
歌舞廳的老板是劉夏十幾年前的同事,唱得不算珠圓玉潤,人夠得上八面玲瓏。他老早就看出這行當不景氣,離職只身一人出去混,十幾年不見胖了三圈,回來第一件事就把老單位包了。評劇院輝煌過,地界兒好,他下手快,第二件事就是問劉夏能不能過來給他唱歌。
劉夏說自己不會唱流行歌。老同事大手一揮,沒事兒,就瞎唱,來玩兒就圖個樂兒,把人哄高興了就得,能把人唱哭了更好,說明你牛逼。
歌舞廳也不止他一個人,劉夏論歌兒算錢,除了歌兒還有打賞。歌舞廳備著幾束大紅大黃的絹布假花,臟兮兮的塑料葉子都快被薅禿了。一束花十五塊錢,循環(huán)利用,客人喜歡哪個歌手就把花送哪個,唱歌兒的能在里頭抽走五塊。劉夏從小背戲詞,被他媽訓(xùn)出個棺材板兒記性,歌兒聽三遍就會唱,粵語也能照葫蘆畫瓢。唱戲時的東西燒的燒送的送扔的扔,劉夏只留了紅白兩盒油彩。這玩意兒神得很,涂了有些情緒能掩藏,有些情緒能夸張。劉夏偶爾蘸一點兒大紅油彩在嘴唇上,意料之外能多唱好幾首歌,多收一兩束花。
興是那天晚上嘴唇涂得有點艷,燈光開得還有點暗,一外地來的和一本地的老顧客從罵架發(fā)展成動手,臟話桌椅啤酒瓶子滿天飛。究其原因是倆人都送了花,劉夏先唱了本地熟客的后唱了外地人的。打起來的時候劉夏還有點蒙,伴奏沒停,他也沒停:
那只是一場游戲一場夢
雖然你影子還出現(xiàn)我眼里
在我的歌聲中早已沒有你
叫罵很快發(fā)展成群架,塑料花連帶著啤酒瓶子被當成武器往臺上扔,酒瓶子在劉夏腳邊“嘭”的一聲碎成粉末,玻璃碴子從眼睛底下擦過去,煙花似的。塑料花砸中他的胳膊,一束,又一束。劉夏有點想笑,評劇院最紅火的時候,他坐在臺底下看演出,他媽都沒這個滿臺生花的待遇。
江水把兩箱子啤酒放下,擼胳膊挽袖子加入了戰(zhàn)局。他沉默,沉默的人都狠,疼了也不出聲,臉上的猙獰就是加倍的,嚇得外地人不敢近身?;鞈?zhàn)漸漸成了他單方面的發(fā)泄和壓制,有人報了警,那是葉傳義死后,劉夏第一次見到葉傳仁。
葉傳仁拎走了外地人、本地人和江水。劉夏擦了擦臉上的血,跳下臺跟了出去,他沒來得及披外套,就穿了件襯衫。沒進五月,夜里還是涼,風一過刮走了劉夏身上的熱氣,他打了個哆嗦。
葉傳仁斜他一眼,“你跟來干啥?”
劉夏沖江水抬了抬下巴,“他是個啞巴?!?/p>
葉傳仁從鼻子里一笑,“啞巴不是殘廢,字兒會寫吧?”
劉夏說,“我答應(yīng)他媽看著他?!?/p>
葉傳仁上下剜了他一眼,擺擺手,招呼同事上車,劉夏聽見他說,“真他媽操蛋,一個接著一個?!?/p>
路燈是拔地而起的火種,江水做完筆錄出來時鼻孔里還堵著衛(wèi)生紙,一截血已經(jīng)干了。劉夏靠著派出所走廊墻邊,凍得手腳發(fā)麻。江水把外套脫了給他披上,他十幾歲個頭兒就不比劉夏矮了,衣服不大不小。
葉傳仁下夜班,警服也沒換,他一直住家里,比劉夏和江水遠一條街。天蒙蒙亮,街上行人稀疏,劉夏和江水走在前頭,葉傳仁推著自行車在后頭跟著,車鏈條一圈圈地轉(zhuǎn),車輪碾過路燈中央最晦暗的地方,聲音在小城的曦光里格外清晰。江水回頭瞪他,葉傳仁不甘示弱,“瞅啥,車胎扎了不行?。俊?/p>
劉夏有點想笑,派出所和家挺近,人面桃花已經(jīng)收拾了殘局,撂了卷簾門。劉夏在樓底下遲疑了一下,“你哥有東西在我這兒?!?/p>
葉傳仁推著車,腳步?jīng)]停,“放你那兒就是你的?!?/p>
劉夏說,“你等我一會兒,我給你拿下來,是你哥送你的生日禮物?!?/p>
葉傳仁站住了,劉夏重復(fù),“你等一會兒?!彼M了樓門,又回頭看了葉傳仁一眼。江水也跟著上樓去了,盯他的眼神跟狼崽子似的。
劉夏回來得很快,這次江水沒跟著。他抱著個紙殼箱子,挺沉,還沒開封。葉傳仁已經(jīng)把車蹬子踢下來了,站在自行車旁邊抽煙。自行車沒后座沒車筐,劉夏一時不知道該把箱子放哪兒。
劉夏說,“你哥那天去評劇院找我,是想把這個拿回去,他托人在外地買的,送他那兒去不方便,就放我這兒了。我也不知道是啥,你回去看吧?!?/p>
葉傳仁把箱子接過來放車座上,掏出鑰匙劃開塑料膠袋。箱子里是套書,《當代西方刑偵經(jīng)典系列》,葉傳仁先呼了口氣,扯了扯嘴角,“他讓我當個好警察,屁?!?/p>
劉夏沒說話。居民樓醒了,有學(xué)生圍著圍巾戴著線帽從他倆身邊經(jīng)過,行色匆匆。葉傳仁說,“年年送書,有一年人家送我一套什么百科,讓我背下來跟電視競賽里那些小孩兒似的,以后有大出息?!?/p>
劉夏說,“我先上去了?!钡侨藳]動。
葉傳仁指著巨大的煙囪,“他上高中以后非教我算煙囪有多少塊磚,煩死了。后來我就學(xué)文科去了,完了發(fā)現(xiàn)文科也得學(xué)數(shù)學(xué)。學(xué)文科以后我哥又成天問我《岳陽樓記》怎么背,我就會背‘去年今日此門中,還是跟他學(xué)的。他就很生氣,說我這樣兒怎么行,以后怎么出人頭地,怎么養(yǎng)活孩子。我說憑啥我養(yǎng)啊,你養(yǎng)啊,我不養(yǎng)。他說他是個同性戀,葉家的希望都在我身上。我說那我也當同性戀,女生太麻煩了,而且我最煩小孩兒。他給我一耳光?!?/p>
劉夏的表情比無人的清晨更平靜,葉傳仁似笑非笑,“我罵他變態(tài),惡心?!?/p>
劉夏說,“不想要就扔了吧?!?/p>
開門的時候有些脫力,鑰匙幾次對不準鑰匙孔,劉夏踹了一腳防盜門,整個樓道都在回響。進門后他看了一眼鏡子,顴骨上的傷口已經(jīng)黏合在了一起,血沒擦干凈,亂七八糟的一抹,嘴唇上的油彩掉了一半,仍然殷紅。
劉夏坐在床邊,一整夜沒睡令他耳朵里嗡嗡作響。窗外葉傳仁將箱子扛在肩上,單手推著車消失在晨霧里,背影像足了葉傳義。墻上的日歷好幾天想不起撕,停留在一個遙遠的日子。原來劉夏用掛歷,葉傳義說他不喜歡掛歷,掛歷上已經(jīng)過去的數(shù)字看得他難受,好像一排沒入土的死人。他打小兒就喜歡撕日歷,撕掉的時候心里有種爽快,撕得越碎越爽快。
劉夏走過去,一頁頁撕掉紅色的黑色的數(shù)字,撕歷的紙很薄,粗糙甚至半透明,上面寫滿了他從來不看的婚喪嫁娶、禁忌和適宜。撕扯的動作成了慣性,劉夏體會到了葉傳義說的爽快,等到江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吃飯時,他已經(jīng)撕掉了過多的時間,日歷上的數(shù)字將他送到了未知的未來。
江水煮了粥,里頭切了黃桃罐頭丁,放了糖,還煮了倆雞蛋。小時候,葉傳義問過他,“你是不是想讓劉夏當你爸?”
江水點點頭,葉傳義說,“那不行,他是同性戀,我也是同性戀,他只能跟我在一起。”
江水在葉傳義走后用漢語拼音在撕下來的日歷紙上寫,“同性戀是啥?”劉夏一個字一個字拼出來,臉色變了變,他點了根火柴把日歷燒了,半燃燒的紙張在可樂罐上蜷曲,立刻化成了灰。
劉夏說,“長大了你就知道了?!?/p>
那以后,江水沒再問過這個問題。他把早飯放在桌上,拎起掃帚,將一地日子掃進了垃圾桶。
四
江水知道他媽吸毒時已經(jīng)晚了,一開始他媽把白粉當止疼藥用,后來止的就不僅僅是疼了。他媽那一身燒傷,戒毒所不能去,綁也不能綁,江水求過,哭過,跪過,幾天幾夜不起來。江玥也求過、哭過,江水跪時她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水都不喝一口,母子倆這么僵持著,直到劉夏過來敲門。
吸是吸不起的,江水開始賣,以販養(yǎng)吸,經(jīng)他手的量少,夠江玥用就收手。可江玥收不了手,五年時間,江玥像一盞枯槁的油燈,在床上吊著一口搖曳的活氣,這口氣熬的是她自己的命,煎的是江水的血。
江玥用爛墻皮一樣的手摸摸江水的臉,“快了,快到頭兒了。”這雙手曾經(jīng)纖長柔美,永遠彌漫著保養(yǎng)精心的淡淡胰香。
江水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指骨太輕,像越冬的枯枝,脆得動一動就會折斷。洗衣機里滾著衣服,他的和劉夏的。洗衣機是二手貨,樓上兩口子離婚,女的領(lǐng)著孩子凈身出戶,男的轉(zhuǎn)手就把家電家具賣了,全換了新的。洗衣機聲兒太大,咣當咣當響,每回洗衣服整棟樓都能聽見。
江水剛在樓道里把衣服晾好,劉夏提著塑料袋從外頭回來,后背背著他的琴盒子。黑羽絨服牛仔褲,顯得他有些少相。劉夏從文化宮下了班倒了兩趟公交,路上結(jié)冰不好走,車上人又多,還剩兩站地時劉夏暈車暈得實在難受,提前下了車。站牌旁邊就是菜市場,一群老頭兒老太太提著半編織袋的大蔥、幾棵白菜在冷風里等車。菜市場半條街長,一股熟食烤雞的香氣往冷空氣里滲。
劉夏從菜市場穿了過去,一地爛菜葉子和半融化的雪水,被堆在店門口的蜂窩煤漚得發(fā)黑。市場里年輕人很少,從買菜的到賣菜的都上了歲數(shù)。這座城市最有活力和生機的地方仍然顏色深重,人們把自己裹得嚴實,只露出凍得通紅的半截手指和一雙眼睛。吆喝聲不小,一連串兒,來不及聽清楚就被凍成冰摔個稀碎,像在積雪里炸二踢腳。劉夏經(jīng)過魚肉的血雨腥風和爛菜葉子積酸菜濃郁的腐酵氣,菜市場喧鬧、廣袤、通透,令劉夏在走到盡頭時回頭望了一眼,心里莫名地忐忑。
魚是凍在冰里賣的,到樓道里也沒化。劉夏提著裹著魚的冰坨子、一袋國光蘋果、一整棵酸菜,另一手拎了一袋子凍梨、一掛排骨、一只烤雞,黃桃罐頭兜在網(wǎng)兜里,亮黃色在晦暗的樓道里亮得突兀又充滿希望。
江水有點愣,在褲子上擦了擦手,過來接他的東西。劉夏兩只手凍得通紅,塑料袋提手勒得手指發(fā)紫,鑰匙比冰塊兒還冰,他在凍僵的手指上哈了哈氣,費了半天勁捅開家門。
江水把東西一股腦堆在廚房,比畫著問劉夏,“有什么高興事?”
劉夏說,“沒什么,給你買的,也給你媽?!?/p>
江水皺皺眉頭,劉夏說,“總蹭你家飯吃,今兒瞅見就買了?!?/p>
江水點了下頭,抓了抓腦袋轉(zhuǎn)身,走了兩步他又轉(zhuǎn)回來,補充,“你不用跟我這么客氣?!?/p>
劉夏沖他笑了笑,從五年前開始,江水就努力在他面前裝出個小大人兒的樣子。他不能說話,表現(xiàn)力就比別人夸張,這種夸張令他在劉夏眼里永遠是個孩子,即使這個孩子拼盡全力拔起個頭兒,展寬身板兒,甚至不惜將自己削成契合的形狀,試圖將彼此塞進對方的懷抱里汲取溫暖。他沉默地保守著痛苦的秘密,等待著秘密被揭開一切得到解脫的那一天。如履薄冰的危機感比死亡更加恐怖,像一艘漏底的漁船,卻能令他毫無保留地掏出所有的好獻給他認為重要的人。這種只為江玥和劉夏而活的執(zhí)拗令他成了徹頭徹尾的畸零者,孤獨卻自得。
臥室窗臺上的臭海棠掉了幾片肉粉色的花瓣,江水給花澆了水。樓下賣花的老太太還在那兒,還是那幾盆半死不活的爛花,再沒人買就該凍死在東北的隆冬里了。劉夏看到江水用手指無意識地在窗玻璃上寫字,窗花被暖氣熏化了,他的字只留下一層淺淺的痕跡。劉夏看了兩遍,“媽”。
劉夏問,“你認識?”
江水被他嚇了一跳,回身用手語,“她買過我的貨?!?/p>
劉夏挑了下眉,有點驚訝,江水繼續(xù)比畫,“給他兒子?!?/p>
劉夏“嗯”了一聲。江水俯身把盛滿煙灰的可樂罐拾起來,直起腰后嘴唇動了動,劉夏沒看清他“說”了什么。他看了一眼葉片沾了水的臭海棠,覺著它八成可以挺過這個冬天。
江水在廚房忙活,劉夏基本不插手,他給自己倒了杯水。葉傳仁給他發(fā)了條短信,說今晚下班過來。劉夏慢慢把水喝干,才對江水說,“晚上我不下場子,有人來?!?/p>
江水蹲著,背對他用大菜刀的刀尖一個個挖掉土豆上的芽。啞巴可以不出聲,他們有不表達自己情緒的權(quán)利。劉夏見他處理完一個土豆,又去拿下一個,他點了支煙,倚著墻看江水一刀刀片去土豆皮。窗外是一整天的生活落幕的嘈雜,夕陽自窗口斜刺,在江水身后拉扯開一團短鈍的影子。
上次葉傳仁來,是他生日,是他哥忌日。他說年底累點兒挺好,累點兒能睡著,要不他最近成宿成宿睡不著覺,死人一條影子的重量都能壓得活人喘不過氣來。他平躺在劉夏的床上,劉夏側(cè)臥著用后背對著他??諝饣鞚?,兩人平復(fù)著呼吸,也令腦子里燒著的東西漸漸冷靜。冷靜前葉傳仁總會說些不冷靜的話,絮叨而啰唆,全部關(guān)于葉傳義,關(guān)于葉傳義不為人知的一部分。這些話只能說給劉夏聽。
葉傳仁說,“我媽最近總把我認成葉傳義,”他起身靠著床頭,“也不是認成一個人,我哥沒了之后她老年癡呆一天比一天嚴重,我覺著她好像把我倆當成一個人,就是,她這輩子就生了一孩子,叫葉傳義,葉傳義沒死,還活著呢,當警察呢,就是我。你能明白我說啥不?”
劉夏說,“能?!?/p>
葉傳仁咂舌,“就比如說吧,我媽說我就稀罕那個煙囪,逮著人就問煙囪有多少塊磚,后來干脆想爬煙囪上去一塊塊數(shù),爬一半被人揪下來了。”葉傳仁自己覺著挺有意思,“問煙囪有多少塊磚那個是我哥,爬煙囪那個是我,我記得一清二楚。也不知道咋的,我媽一說我就有點蒙,好像這倆事兒都是我干的?!?/p>
劉夏細微地哆嗦了一下,葉傳仁說,“不過我媽記得葉傳義的事兒多,葉傳仁的少。就說這煙吧,我樂意抽黃山,我哥樂意抽阿詩瑪,我媽就問我咋不抽阿詩瑪了,完了我就把煙換了?!?/p>
劉夏盯著墻角一排百事可樂罐,身后傳來葉傳仁系皮帶扣的聲音,“有回值班,我蓋張報紙在沙發(fā)上打盹兒,葉傳義他師兄嚇得媽呀一聲,以為詐尸了。我問他有那么像嗎?他說,像個屁,就他媽一個人兒啊?!?/p>
劉夏說,“別說了。”
“我罵過他,也沒少罵你,”葉傳仁套上衣服,“我意外出生,他意外死亡,這些年有時候半夜起夜看鏡子就覺著,或許我倆本來就是一個人,他活上半輩子,我活下半輩子。”
劉夏,“別說了?!?/p>
葉傳仁彎腰穿鞋,床那邊空了,“不說了。對了,實驗小學(xué)的語文老師,黃花大閨女,戴個眼鏡,挺俊,有文化,爹是鐵路上的媽也是老師。還有個二婚的,沒孩子,在婦嬰醫(yī)院當護士,說是馬上能升護士長,長得一般。你覺著哪個好?”
劉夏說,“護士好?!?/p>
葉傳仁笑了,“說得對,護士好,護士是所長他小姨子?!?/p>
劉夏想,葉傳仁不會再來了。短信躺在收件箱里,土豆和排骨在鍋里燉著,太陽往樓盤和地平線底下沉。江水用剛剁過排骨的菜刀把酸菜切成條絲,準備存冰箱里方便劉夏直接拿來用。人間煙火太奢侈,劉夏在菜市場門口莫名的忐忑又來了,“你媽最近咋樣?”
江水一雙手濕漉漉的,下刀慢了慢,點了下頭。
劉夏又說,“年底,抓得嚴,多注點兒意?!?/p>
江水轉(zhuǎn)過臉看他,眼里有點笑,他又點了下頭,放下刀比畫,“我媽死了我就不做了?!?/p>
鍋里的熱氣在室內(nèi)蒸騰開去,劉夏胸口憋悶,熱氣熏得他眼角和呼吸都潮燙難耐。他快步離開廚房,打開臥室的窗戶,冷空氣一下子闖進來,兇狠霸道。樓下的老樹都涂了白漆,有的纏了麻繩,樹也冬眠,每年都有些樹再也醒不過來。在東北,生和死的界限模糊而遲鈍,冬天時不知道,只有春天才見分曉。
劉夏當初沒能把跪著的江水從江玥床鋪前拽起來,江水兩只膝蓋長在地上,仿佛生了根。劉夏使了全身的勁兒只能將他半轉(zhuǎn)過身,江水抬頭盯著他,啞巴的眼睛里承載了比常人洶涌駭然的感情,劉夏僵住。他看到江水張開嘴,無聲地一字一頓,“火是我放的?!?/p>
江水“說”,葉傳義,我怕,他,張總和你……
劉夏一把捂住江水的嘴,江水并不掙扎。他哭過,但是現(xiàn)在沒有。劉夏捂著一個啞巴的嘴,啞巴用手對他說,“我是個啞巴?!?/p>
劉夏仍然捂著他的嘴,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大,“那就當個啞巴?!?/p>
三個人在黑暗中僵持,江玥呼吸微弱,劉夏越發(fā)急促,急促而斷續(xù)。終于,在一個拔高的抽泣后,劉夏滑跪下來,他脫力地垂下手臂,額頭抵在地面,沖江水和江玥磕頭,“對不起,是我錯了,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們所有人?!?/p>
葉傳仁沒來,也沒發(fā)消息說不來。劉夏沒去店里,江水臨走時從門外探進頭,告訴他門上福字掉了一半,等明天熬點糨子重新貼一下。劉夏想說不用了,還有倆月過年,還得換。想了想又覺得不好掃江水的興,劉夏點頭說,“行?!?/p>
劉夏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著的,跟那些光禿禿的老樹一樣,被隆冬拖入沉眠。他是被一陣喧嘩驚醒的,他睡前沒拉窗簾,紅藍亮色的燈光被窗花過濾,在天花板上交融。劉夏茫然地轉(zhuǎn)過頭,沒開封的黃桃罐頭擺在桌上,也染上了紅藍色的燈光。他翻身坐起撲向窗戶,窗戶凍得嚴實,玻璃凝了層雪白的窗花,什么也看不見。
劉夏穿著拖鞋跑下樓,歌舞廳里押出一串兒人,江水和葉傳仁在最后頭,葉傳仁正將江水押進警車,他們都望了劉夏一眼?!叭嗣嫣一ā钡钠G粉燈牌映著他們半邊身子,還沒修好,還是缺了半個字。人造的燈光令人們忘記了黑夜本來的樣子,令哭和笑再不能肆無忌憚。
警車遠去,路燈將夜晚的街道映射得更加通透蕭索,警笛聲也遠去了,像某種遷徙的鳥鳴,冬夜重新凝固,恢復(fù)寂靜。劉夏站在艷粉色的霓虹燈光里,聽到江玥在唱戲,人面桃花,婉轉(zhuǎn)動聽。
責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