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俊士 筆名羅簫,河北省作協(xié)會員。曾在《小說林》《湖南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延河》《文學(xué)港》《滇池》《青春》《鴨綠江》《詩刊》《星星》《詩潮》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詩歌及小小說二百余萬字。出版詩集兩本。
高音喇叭
大隊革委會院里有棵粗壯的毛白楊,超過屋脊的樹杈上綁著四個喇叭,朝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早早晚晚都要哇哇啦啦,因回音的交纏碰撞,聽著特刺耳。有人從屋里跑到院里,再跑到院外,打問街上或胡同里那些支棱著耳朵、同樣一臉疑惑的聽眾:“喂,熊三江主任在喇叭里說了些啥?”對方搖搖頭:“噓!仔細(xì)聽聽,還會廣播的?!惫?,已被重復(fù)的話,又開始重播,類似于強調(diào)。
最近,高音喇叭里的聲音突然具有了巨大的威懾力。針對某人出工不出力磨洋工啦,或某人不服從領(lǐng)導(dǎo)胡掄八侃說消極話啦,被高音喇叭飽飽鞭笞一頓。末了,熊三江鄭重宣布:“經(jīng)大隊革委會研究,決定辦某某某的學(xué)習(xí)班?!睆V播到誰的名字,儼然上了黑榜,第二天再看,那人灰頭土臉,蔫了許多。人是顧面子的,不要臉,那還是人嗎?
某日傍黑,劉柱正在村西老河灘和對象遛彎說話,高音喇叭響了,在空曠的沙灘上聽得很清楚。熊三江公布了幾位住學(xué)習(xí)班人員名單,其中有劉柱。對象說:“原來,你是孬人一個?!闭f罷拂袖而去。
一年后,劉柱才娶了個跛腳媳婦。轉(zhuǎn)年有了娃,當(dāng)父親了,他才眉開眼笑。
數(shù)年后,大隊革委會的名諱取消,改稱村兩委班子。鎮(zhèn)黨委周書記帶人過來搞選舉,新任村支書李七讓緊挨村部委會大院居住的劉柱當(dāng)了廣播員。劉柱幾乎每天在高音喇叭里亮嗓子,但他與先前蠻橫霸氣的熊三江大不同,凈廣播些雞零狗碎。
“喂!某某某,聽到廣播后立馬來辦公室一趟!”劉柱嗓音磁性,聽著像拍鈸。某某某的家也在村委會大院旁邊,他三步并作兩步,進到廣播室一問,才大松一口氣。劉柱說李七讓他去一隊瓜園薅些甜瓜和西瓜,招待來檢查工作的鎮(zhèn)委周書記及幾位屬員。
類似的雜亂小事還不少,譬如:“柳某某,你爹從礦上來信啦,快來拿呀!”又如:“張某某,有你閨女寄來的包裹……”再如:“靳某某,你兒子打電話說,他的探親假推遲了,部隊要出去拉練,啥時回來說不準(zhǔn)。靳某某你聽見了嗎?鄰居誰聽見了給靳某某遞說一下?!眲⒅鲞@類事是樂此不疲的,儼然為民服務(wù),同時借助高音喇叭,抬高了自個兒的聲譽,何樂而不為呢?
“喂!史氣物,把大院里的木梯送回來,維修變壓器急等著用吶!”又是劉柱在亮嗓子。隨之,播放出河南豫劇牛得草《十八扯》唱段:“……那個十冬臘月里,可是好熱的天,五黃六月把皮襖穿,到嘴的燒雞飛上了天……”
不一會兒,史氣物闖進了廣播室,戳指著劉柱說:“你也忒那啥了,剛搬走梯子不到一個小時,就廣播上了!”劉柱說:“不廣播咋著,去你家要得跑半公里,我吃飽撐的?”“嘿!”史氣物打個響指,“別說,這招兒怪高級,干脆勞你大駕,給咱廣播件事中不?”劉柱問:“你丟毬啥啦?”史氣物說:“也是梯子,說丟不準(zhǔn)確,這家借,那家傳,三個多月不見影兒,不知長住誰家了?!眲⒅f:“你鼻子下邊不也長著嘴巴嘛?自個兒的話自個兒說。”
劉柱摁一下按鈕,把史氣物撥拉到麥克風(fēng)前,示意他可以呼叫了。史氣物打個愣怔,第一句話不知該咋說,吭哧半天,才跟人吵架似的大吼:“喂!誰搬我家梯子了?趕緊送回來,老子急等著用吶,損貨!”劉柱奪過麥克風(fēng)補充道:“喂!喂!誰搬史氣物家梯子啦?誰搬史氣物家梯子啦?趕緊送回來!趕緊送回來!史氣物等著上房救火呢,趕緊給那老小子送回來!”史氣物非但沒有生氣,反倒眉開眼笑,仿佛上了一次光榮榜。
劉柱從廣播室出來時,熊三江和一伙人正在小賣部門外扯閑篇,看見他,甩來個白眼。近來,熊三江看劉柱總是不順眼,因為劉柱每天廣播這廣播那,招他這個下臺干部嫉妒恨。熊三江冷不丁蹦出一句話:“劉柱,都稱你是百事通,我提個問題中不?”“提唄!”“你是東西不是?”“是!”劉柱覺得不妥,急轉(zhuǎn)口,“不是!”熊三江說:“又是又不是,傻帽兒啊你?!?/p>
這年底,鎮(zhèn)政府段鎮(zhèn)長帶人來搞民舉,劉柱竟以高票當(dāng)選為村主任,掌聲嘩嘩如潮,傻帽兒不攘。
殤
臘月二十六日這天早飯后,我去找文慧娘,想求她剪幾幅窗花。
文慧娘剪得一手好窗花,什么鴛鴦戲水、喜鵲登枝、獅子滾繡球、二龍戲珠、老壽星捧蜜桃,以及水滸、三國、西游記、紅樓夢人物,等等,玲瓏剔透,活靈活現(xiàn)。一張薄薄的紙片,變化萬千,讓人無不嘖嘖稱奇。她還愛唱小曲兒,自編自唱,倒也活色生香。比如那首《小小歌》,我都記牢在腦瓜了:“小小水滴成大海,小小沙礫成大地,小小分秒成歲月,小小螢火成光明,小小蓓蕾成花園,小小芝麻成油坊。”
文慧娘年輕時算得上村里第一美人,嫁給吳大年,卻十多年沒開懷,就抱養(yǎng)了姨表姐三個月大的女兒文慧。文慧長大后,看上了本村一位叫笙的小伙子。笙長相一流的帥氣,還能說會道。文慧娘因為與笙的母親有隔閡,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文慧為情所迷,未經(jīng)娘知道就和笙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出嫁那天是從親娘家上的車。之后一次也沒回來過,等于恩斷義絕了。
吳家院里屋里擠著好多人,都大眼瞪小眼,寡言少語,肅靜得像在過大堂。原來,文慧娘見別家女兒女婿都來給娘家送油炸品,夜里失眠,早起仍窩著一肚子氣,去廁所解手時,見墻窯里有半瓶“敵敵畏”,擰開蓋就喝,回屋不一會兒就滾肚疼。幸虧我爺爺遛彎路過,聽見文慧娘聲音不對,趕緊進去察看,見只有她一人在家,索性趔趄著身子去到醫(yī)療室叫人。村醫(yī)榮老蟒給她灌肥皂水洗胃,這會兒正在打點滴。
最近,文慧娘腰椎骨出問題,站不直了,總是弓著腰走路,幾次托人說和想讓文慧回家一趟,文慧硬是不當(dāng)回事,文慧娘這是心病加疾病,宛如雪上加霜,才尋短見的。
我進到東屋,見文慧娘躺在里間屋土炕上,頭被雙層枕頭墊高著,面色蒼白得像一張脆弱的草紙。她有氣無力地對我說:“坐,你坐呀!”坐哪兒???恁多人站著,我只好也站著。
我這人心直口快,擔(dān)心搶救不當(dāng)出意外,就說:“不如這就去縣醫(yī)院,那里醫(yī)療條件好,醫(yī)生也見多識廣,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文慧娘欠欠身說:“我喝得不多,就三口?!薄澳惝?dāng)那是白酒???一口就超了!這還三口。”我不客氣地說。村醫(yī)榮老蟒說:“方才我也說讓她去縣醫(yī)院,她說除非文慧回來。嗨!文慧要是不回來呢?”
文慧去年就在縣城買房搬過去住了,婆家也較少回來。吳大年沒吭聲,他在換煤球,然后又喀喀咳嗽著,去外面倒廢煤球,似乎所有的交談與他絲毫無關(guān)。
我想不好再說啥,只有干坐著。文慧娘說:“這幾天我琢磨了一首歌《叫魂兒》,給你這個秀才顯擺顯擺?!闭f罷就哼唱起來,“天黃黃,地黃黃,誰家有個睜眼瞎?上不見天,下不見地,梗梗脖你就不是人了。雞上架了,羊進圈了,你一回來啥都有了。黃黃的風(fēng),黃黃地刮,大雨過后滿天青?!边@首歌像一捧怪味豆,特扎心,我的眼睛模糊起來,啥也看不見了。
我是攙扶著爺爺出門的。沒走多遠(yuǎn),就見一柱直徑約丈余的旋風(fēng)摩天觸地盤旋而來。我倆鉆進一條胡同,算是躲過一劫。旋柱里面有樹葉、穰草、塑料袋等,還有一件紅色布料,旋著旋著,掛在了大街旁的樹梢上,像一面迎風(fēng)招展的酒幌。
回到家,我給文慧打手機,幾次打不通,猜她很有可能把我這個難得說客氣話的“文痞”給拉黑了。正當(dāng)我無奈之際,爺爺出了個主意:“給菊香打電話唄,鬧不好她能降住文慧?!蔽邑Q豎大拇指:“爺爺,您肚子里的招數(shù)真多?!睜敔敳[縫著眼睛說:“與人謀,等于自謀,孫子,你還嫩點兒。”
榮菊香是我堂姐,在縣信訪局當(dāng)局長,據(jù)說她沒少給文慧幫忙,她的電話,文慧不會不接吧?果不其然,不一會兒,文慧就給我打來了電話??磥恚诤唵?,開通也不難。文慧說:“我這就動身趕回去?!笨伤蚬さ牡攸c在新疆邊區(qū),四天后才能到家。
一場火在人眼看不見的腸胃里,騰燃起熊熊烈焰……第二天晚上,文慧娘死在了120急救車?yán)タh醫(yī)院的途中。
進 山
鄭祺作為欣欣制衣有限公司辦公室主任,進了趟山,是和公司副經(jīng)理周曉曉一同去的,為的是把經(jīng)理吳大桐撈出來。他倆來到二道河縣城監(jiān)獄,卻見不到吳大桐,因為凡在押未定性人犯,一律不準(zhǔn)接見任何人。但不算白來,那位瘦高個兒監(jiān)獄長把原告辛大丑的地址告訴了他們。
旮旯村在山旮旯里,離縣城三十多里,不通公交車,就租了兩輛自行車上路了。偏偏遇上頂頭風(fēng),每挪動一步都不那么容易,一路顛簸,倆人累得連話也懶怠說了。天快黑了,見一位青壯漢子正往家攆一群黑白混雜的山羊,鄭祺忙上前問路。青壯漢子說:“旮旯村在雞冠山那邊,離這兒還有十多里。”
晚霞在漸漸轉(zhuǎn)暗,幾個不高的煙囪飄飛出濃濃的墨汁樣的黑霧。倆人如泄了氣的皮球,坐在一塊青條石上,相對無言,作起難來。
青壯漢子把柵欄門拴好,扭頭瞅見他倆狼狽不堪、無精打采的樣子,笑笑說:“不打緊,俺家有地兒住。非去旮旯村也不打緊,俺送你們?nèi)?。黑天騎不得自行車,路上凈是些石頭蛋子。俺有毛驢車,你們要肯出二十塊腳錢,俺這就去套車。有老人在吶,自行車擱俺家,保準(zhǔn)丟不了?!?/p>
別說二十,一百也麻溜掏。周曉曉后悔不該租自行車,該打的。這才是放著半截磚不挨,急等著挨整磚。
青壯漢子說:“我姓石,單名一個坎字。你倆去旮旯村找誰?”“辛大丑?!编嶌髡f。石坎一怔:“你們是記者?”周曉曉莞爾一笑,答非所問:“你瞧我倆像記者?”石坎說:“憑你倆的氣質(zhì),像。巧了,辛大丑是俺老丈人,你們不搭車俺今晚也要去的,老兩口最近老慪氣,俺媳婦說去看看,一走半月不回頭,俺正想去叫她回來呢。”接著嘆口氣,“你們?nèi)ヒ舶兹?,沒啥可采訪的。唉,說起俺那老丈人,真夠慘的,五年前嫌窩在山旮旯里憋得慌,求俺媳婦她舅老爺扶持,好不容易在縣城弄了個服裝廠,又忙著和外地廠家聯(lián)營,結(jié)果上當(dāng)受騙,吹燈拔蠟,倒閉一年多啦?!?/p>
空氣清涼如水,月色被巖石折射,泛著暗雪般的微光,樹影婆娑,間雜著忽遠(yuǎn)忽近長一聲短一聲禿鷲的嘯叫。毛驢車走出崖縫,開始上坡,坡不算高,翻過山坡后,左旁出現(xiàn)幾格梯田,恍惚可見苗株影影綽綽的,分辨不清是玉米還是高粱。遠(yuǎn)處,幾滴螢火蟲漸漸放大成燈光。
“旮旯村到了!吁!”石坎嗓音特高,意在提醒屋里的人。一位年輕女子來到跟前,嚷嚷著:“瞎咋呼啥?再大點聲,房子不震塌才怪!”石坎說:“少咧咧!鳴鳳,還不趕緊招呼鄴城來的客人?”“爹,鄴城來人啦!”鳴鳳朝屋里大喊。辛大丑從屋里出來,抖顫著嗓子說:“你們能來真是太好啦!快!快進屋!老婆子,趕緊給客人做飯!”
燈光照耀著辛大丑憔悴失神的面孔,鄭祺像看著一枚核桃,溝壑般的皺褶重疊,隱藏了不知多少酸苦。他年齡五十左右,頭發(fā)稀疏灰白,像蒙著一小塊腥膻的山羊皮,幾個月不見,模樣老多了。
辛大丑說:“周副經(jīng)理、鄭主任,真對不住。俺……俺悔??!不該起訴通過法律手段折騰這事。這不,欠幾家門市布料款,吳總沒進去時還好點,都知道正要著賬呢。現(xiàn)下他們焦躁得屁股下面像坐著個熱鏊子,罵俺糊涂,是什么轱轆蟲,一肚子青菜屎,說讓公安部門把人抓進去是大錯特錯,如果再把人判刑,欠債誰還?俺說那好辦,你們把俺扣下,暫時拿不到錢,出出窩囊氣也好。不想幾個債主一捏合,真把俺給拘禁了,三天,水米沒沾牙,俺差點死過去。”“你咋不起訴他們?”周曉曉亮出一口白牙,揶揄道。辛大丑說:“吃一塹長一智,錯一回就中了,再二再三再四犯渾,那不成馴不熟的騾駒子——不識號了?”
辛大丑老伴插話道:“你們吳經(jīng)理的心比石頭蛋還硬,先說誤了交貨期,推諉,拖延,硬是不給結(jié)賬。后說沒錢,沒錢咋蓋得起辦公大樓?要說打官司這事吧,都怨鳴鳳她舅老爺出這餿主意,自個兒掐自個兒的脖頸?!毙链蟪蟀蜒劬Φ傻孟裼矌牛骸澳銈€嘮叨精!能不能閉嘴?少扯沒用的!”頓了頓,又說,“不怕你倆見笑,鳴鳳她娘鬧騰個不了,逼俺離開這個家,說受不了那幫討債人損得不能再損的骯臟話?!?/p>
周曉曉佯裝鎮(zhèn)定:“可惜呀,吳經(jīng)理說他想在里面住幾年吶!”“這可咋整……”辛大丑兩手捂住臉,嗚嗚嗚嗚大放悲聲,哭上了。好大會兒才擤把鼻涕,說,“明兒個俺就去縣政法委找鳴鳳她舅老爺,讓他動用關(guān)系把吳總給放了。”“你拿法律當(dāng)兒戲了,監(jiān)獄那道門,好進不好出,自古以來就是如此,誰個不知?哪個不曉?即便他想出來,除還掉你的錢,恐怕還得扔些錢,這事吧,好比丟了篙攆船……”“要不……”辛大丑瞥了鄭祺一眼,欲言又止。周曉曉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未等她發(fā)話,鄭祺已站起身,說去方便一下。
外面黑黝黝的,感覺不出有風(fēng),卻能清晰地聽到上面有樹葉的碰撞聲。更高的上面,懸著一枚月牙兒,星河流淌,像地球在靜靜地自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