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 言

暖壺膽，是絕對的真空之境。

當你把耳朵貼在瓶口時，為什么仍會聽到嗡嗡的嘈雜之聲？

那便是這紛擾世相的回音。

——題記

暖壺廠出貧嘴，張大民是最著名的一個，有人還為他拍過電視劇《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而北京天祥暖壺廠的白延堂，可謂暖壺廠的“第二貧”。那位看官問了，為什么第二而不是第一呢？白延堂齜牙咧嘴，一臉貧笑：“誰還沒有吃剩粥拉稀的時候？沒準現(xiàn)在茅房里就有一位蹲著茅坑捧著報紙認真學(xué)習(xí)的呢！第二就挺好，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頂天兒了。嘿嘿……”

白延堂在廠子里做業(yè)務(wù)員，白話起暖壺的前世今生那是一張好嘴，無人能敵?！肮帕_馬龐貝城廢墟中，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一個雙層容器。這個容器可能就是保溫瓶也就是暖壺或者叫暖水瓶的前身，不過世界上第一只真正的保溫瓶其實叫‘杜瓦瓶’。那是在一八九二年，一個叫杜瓦的老爺們兒在英國科學(xué)研究所里發(fā)明的。這是外國的皇歷。要說中國，那就牛了去了。咱們國最早的暖壺出現(xiàn)于北宋后期。這種暖壺也稱‘暖水釜’。據(jù)我研究，現(xiàn)在人們總說這人‘有?！?，那人“沒?！?。嘿，爺們兒，不對，根本就不是這個‘福’，應(yīng)該是‘暖水釜’的‘釜’，你想想，大冬天兒的清早兒一起來，能用熱乎乎的水洗臉，這叫什么？‘有釜’……”

“有釜”的白延堂在暖壺廠干了一輩子，直到退休后也住在暖壺廠的家屬區(qū)。論口才，他可能真的稱不上“第一貧”。但是，他是一個不多見的“暖壺發(fā)燒友”。只要話題一涉及“暖壺”倆字兒，他就算來了精神，打了雞血似的。別人說他是暖壺專家，他扯了扯腮，嘴里打著嘟嚕地說：“喏，我的理想是當中國第一家暖壺博物館的館長！”

暖壺廠是國營企業(y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暖壺廠生意最紅火，蓋了幾棟家屬樓，因白延堂的老伴也是暖壺廠的老職工，老兩口子兒符合分房條件，光榮地成為第一批入住單元樓的職工，大三居，六十五平米。

可是這年吃完了餃子，柳條剛一崩嘴兒，暖壺廠家屬區(qū)的大門口便戳起塊大牌子——拆遷安置辦公室。隨后，人家的買賣就開張了。

白延堂很關(guān)注這個事。無論是拆遷辦召集居民開現(xiàn)場通氣會，還是發(fā)放宣傳品，只要是和拆遷有一絲關(guān)聯(lián)的事，肯定能看到白老爺子的身影。家屬區(qū)的木制宣傳櫥窗，多少年沒有人管理了，玻璃罩也早沒有了，可是拆遷辦的人往里貼的“安置及補償辦法”等官宣材料，白老爺子愣是趴在那櫥窗沿上一個字一個字讀完的。有的重要條款，他還做了筆記。當他自認為學(xué)得差不離兒的時候，突然有一天，從老鄰居那里掃聽了一耳朵，說是如果子女多的住戶、房屋產(chǎn)權(quán)不明晰的，拆遷安置及補償協(xié)議書上，只有房主簽字還不能算數(shù)，必須是所有和房子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都簽了字，才能進行安置和補償。白老爺子怕自己聾耳背聽，從“小腳偵緝隊”截獲的消息恐有不實，又到律師所咨詢了一番。結(jié)果真的如此。

白老爺子一下子就感覺這事有點撓頭了。他本意是想把房子給老閨女白小，然后，自己跟著白小過。事實上，他跟著別的子女生活，也不現(xiàn)實，因為他們東一個西一個的都不在身邊?？墒牵约阂粠樵傅南敕?，另外四個孩子能同意嗎？他心里打著鼓。

因此，白延堂開始不動聲色地籌劃起此事。他覺得這事得分三步走。第一步，他先請律師為他起草一份協(xié)議書。第二步，他就要分別去找五個孩子簽字畫押。第三步，帶著自己家的這份協(xié)議書，到拆遷辦簽訂拆遷安置補償協(xié)議，形成事實，然后搬遷。律師說：“您都這么大年紀了，還逐個去找他們簽字呀？您打電話把他們都叫來，開個家庭會議，大家再一簽字，多省事！”

“那樣一準兒炒了包子！”白延堂一口的京片子話，“誰的崽兒誰清楚。這五塊料七拉八不拽不說，真湊在一起，雞一嘴鵝一嘴，鴨子過來鏟一嘴。事兒就得黃了。我寧可繞世界拜他們?nèi)?，也不能讓他們扎堆兒來?！?/p>

誰的崽兒誰清楚。話雖如此，但是白老爺子仍有擔憂，本身雙方實力就很懸殊，以一敵五，加之對方對自己也很了解，這也是事實。冥冥中已預(yù)料此次出師或不利或必智取才可。況且，他清楚地知道，劍未佩妥，出門便是江湖。故此出家門之前，自己排練了若干遍，預(yù)設(shè)了各種意外情況及相應(yīng)對策。當他成竹在胸，信心滿滿了，才坐上去河北涿州的917路公交車。

白延堂此次出征第一站是涿州松林店白豐家。因為次子白豐自小生活在農(nóng)村，人憨質(zhì)樸，說話痛快，不計小利，辦事不弄彎彎繞。他想，拿下老二之后，再勒韁北伐到房山大女兒白平那兒。白平日子寬裕，只要把實情和盤托出，應(yīng)該就能理解。之后，再快馬加鞭，乘風(fēng)北上，直進門頭溝大兒子白永一隅。長子白永已經(jīng)割據(jù)京西多年，且未察其藏覬覦祖業(yè)之心。說服白永，迅速殺一個回馬槍，與在京居住的三子白年論戰(zhàn)。白年身居高位，儀表堂堂，上黨先鋒，知書達理，深明大義，適時再將兄姐們已經(jīng)簽字畫押的文書“啪”地一亮，大勢所趨，大局已定，他還怎起況外之謀？天下必定歸一。最后班師回朝，宣老五白小來見。白小是他的老疙瘩，他最疼的人。他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白小。

白老爺子自言，二丫頭白小是個命苦的孩兒。她自己找個對象，溜溜搞了八年，愣是沒有搞明白。姑爺是電力口的，大高個兒，戴眼鏡?？苫楹髢扇艘挥泻⒆樱臀r米了。孩子一出滿月，就再也找不著他爹了，打電話也不接，去他單位門口堵也堵不著人。二丫頭守了三年活寡，后來她起訴離婚。離了。對方啥也沒有，當然啥也沒要。包括不更事的幼子。

天下老的，偏向小的。白老爺子說：“我就耍渾橫兒了，我就念這個歪理兒！”白延堂憐惜二丫頭，知道她在五個兄妹中活得最累。他要把安置房留給白小。所以，這回他親自出馬，去說服他另外四個孩子。

公交車行駛在京港澳高速上。白延堂在心里將存于腹中的幾套應(yīng)對二兒子的辭令、細節(jié)，認真復(fù)習(xí)了一遍。之后，他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感覺有人推他肩膀。睜眼一看，是售票員正在叫他下車。到終點站了。

917路車站設(shè)在涿州古郡中心，松林店是涿州南二十里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雖然有小公交車接駁直達，但是乘客太多，擁擠不堪。他很擔心自個兒這把老骨頭架子的完整性，便緩步車站之外。站外面有很多“趴活兒”的出租和摩的。走近了，隨口問了一個到松林店多少錢。出租司機是個光頭大漢，額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猶如一只百足蜈蚣。

“三十?！?/p>

白老爺子眼見此人面相兇狠，又聞粗門大嗓，便心生恐懼。他又走到下一輛出租車旁詢問價錢。司機是個女的，笑著回答“五十”。白老爺子沒有多想，拉開車門就上了車。這時，那個光頭大漢卻走了過來，對著白延堂質(zhì)問：“三十的你不坐，五十的你倒上車了。你這老頭咋想的呀？”

白延堂故作鎮(zhèn)靜，但內(nèi)心恐懼不已。他也不回答那人問話，只是在心里暗暗佩服自己的決定?！伴_車吧！”他對女司機說。于是，女司機便發(fā)動汽車引擎?？赡枪忸^大漢突然又拍了兩下風(fēng)擋玻璃，女司機搖開車窗。

“啥事？”

“媳婦，中午吃啥，我回家做飯去。片兒湯還是餛飩？”光頭大漢一邊說著一邊湊到女司機臉旁，挑了個眼神，壓低語聲，“路上注意安全！我看他有問題?！?/p>

車子在市區(qū)道路上拐了幾下，便上了107國道。白延堂忐忑地坐在后排座上。他沒有想到這女司機是那光頭的壓寨夫人。那句“片兒湯還是餛飩”，他聽得真真兒的，好像是《水滸傳》里某個章節(jié)里的響馬黑話。

“大爺，您是不是有點害怕我男人呀？”女司機輕聲地說，“他是個好人，只是長得難看?！?/p>

“哦！”

“他倒是有點擔心我。怕您是打劫的呢！”女司機咯咯地笑了。

“我？你遇到過一百歲劫道的嗎……”白延堂忍不住了，覺得女人所言真是荒唐。

“三十的您不坐、坐五十的，還選女司機；又不是本地口音……”

白延堂聽女司機這樣一說，嘿，確有幾分道理。

“他那條大疤，太瘆人了?！薄氨凰蟾绱虻摹！?/p>

“??？他大哥？親兄弟還下這么狠的手？”白延堂驚呆了，甚至在懷疑自己的聽力。

“過年時，村里給村民分豬肉?！迸緳C說，“我公婆一共有三個兒子，我男人最小。哥仨輪班贍養(yǎng)老人，每家每年四個月。我們倆贍養(yǎng)月份是農(nóng)歷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前年臘月二十六，村里給每個村民分五斤豬肉。因為公婆在我家的‘班’上，所以領(lǐng)肉時，我們就領(lǐng)走了。但是大哥不干，找到我家理論，說，老爺子老太太再有四天就輪到他家‘班’上了，這十斤豬肉應(yīng)該他家領(lǐng)走，我男人聽了便分辯了幾句，不承想他大哥來時握著一根劈裂的鎬柄，掩在身后，我男人說話時，他忽地掄出，照著我男人就打，結(jié)果……”

白老爺子聽得心驚肉跳，簡直不敢相信，幾斤豬肉也能使兄弟反目，大打出手，血濺五尺。

“真真兒就是這幾斤豬肉起的事端嗎？”白延堂實在不愿意相信這螳螂卵般大小的理由就是手足相殘的起點。

“他大哥都被抓走了。兩年六個月！現(xiàn)在也沒放回來呢?！?/p>

白老爺子坐在后座上，神情恍惚，心潮翻滾。他突然聯(lián)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區(qū)區(qū)幾斤豬肉，都能令兄弟急紅眼睛，頭破血流，更何況自己要跟孩子們談的是安置房和補償款呀?？磥硎虑椴⒎侨缢A(yù)想的那么簡單。不僅如此，他的預(yù)設(shè)方案中，都沒有預(yù)設(shè)兄弟相殘的備選情景，這也令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兒。

白老爺子覺得這事還很棘手，因為女司機告訴他離松林店沒多遠了。到底該不該和二兒子說這事？如果說怎么說？如何分配？他不同意，或者他們兄弟姐妹都不同意，那么他們之間會不會反目成仇呢？白延堂心如亂麻，一時拿不定主意了。

車子搖晃著開進了白豐居住的村莊。他下車向村人打聽到白豐宅院的位置。當出租車停在白豐家的門口時，那雙扇朱漆大鐵門緊閉，還上著鎖頭。

“大爺，這家沒人，鎖著門呢。您來之前沒先通個電話嗎？”旁人問。

“沒有?！卑桌蠣斪訌目诖锾统隼夏耆藢Ｓ檬謾C，“應(yīng)該走不遠。”

白老爺子一打電話才知道，原來白豐一家老小趁著孩子放暑假的當兒，去華東五市旅游去了。電話里，白老爺子沒有和二兒子說拆遷安置的事，只在掛斷電話之前說了句：“太湖銀魚，條兒都不大，你嗓子眼寬，吃的時候慢著點，不然就直接下去了。”

老二在電話另一頭嘿嘿地笑。

“大爺，那您……”女司機問。

白老爺子想了想，自己怎么辦，該去哪兒，是打道回府，還是去下一站房山。他遲疑了一會兒，說：“你拉我去房山吧。錢你說多少是多少?！?/p>

于是，出租車掉頭往回走。剛要出村兒的時候，白老爺子讓女司機停下車，他再打一個電話給白豐。他覺得自己這么遠跑來一次，即使老二不在家，也應(yīng)該在這個村里把這事說了，不然出村了再說，老二在杭州也許都不會收到什么心靈感應(yīng)，也不會有任何感動，更不知道他專程來涿州找他商議此事的拳拳之心。

“咱暖壺廠的家屬樓要拆遷了，我到松林店來找你了，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拆遷安置和補償?shù)氖?，我想聽聽你有什么想法?！?/p>

“爸，一聽您這么遠來找我商量，我都感動了。什么房啦什么錢啦……一切都您做主，您說了算，我信您，那茶碗兒肯定端得平，我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妹妹，我隨著大溜兒就行了。不用單獨考慮我，更別偏著我……”

“好，好！”白老爺子不知該說什么。他沒有想到老二這么敞亮，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大爺，您真是有福之人！您看您兒子多么通情達理，說話多透亮?！迸緳C由衷地夸贊著，“我知道，這都是您平時教育得好。”

白老爺子一臉苦笑。首戰(zhàn)失利，未預(yù)測到的結(jié)果。

“爸，按說這是您的房子，您給誰我都沒有意見。我知道小妹日子過得難，我平時還常常三千五千填補她呢。另外，過年時別人送的油、蛋、奶，我都是揀最貴最好的給她送去，還有胡姬花、印著許晴頭像的露露……”白平說，“唉！我這個老妹妹呀……就是傻實在！”

白老爺子在大女兒白平家吃過午飯，坐在客廳聊天，他并沒說去過涿州了。只是說自己打車來的，想大閨女了，過來看一眼就回去。白平很感動，八十高齡的老父親，打車幾十公里，從市區(qū)到農(nóng)村，一路顛簸，就為看她一眼……白平倚靠在老父親的肩膀上，眼眶里噙著淚花。他們聊了一會兒，白老爺子簡單地拐了兩個彎，就把話題聊到要拆遷這檔子事兒上來了。

他沒敢說拆遷辦已催得火燒眉毛了，只輕描淡寫地說，可能要拆了，還沒有準信兒呢。

大女兒不差錢，善者仁心。她的回答還是很令白延堂滿意的?？墒谴笈畠貉a充了一句：“他們要是都不講親情、瞎爭扯，那我就拿走我的那一份。反正我媽給我留了遺囑了?！?/p>

“不能夠！”白延堂說，“絕不能夠！你大哥二哥三哥，他們能那么沒素質(zhì)嗎？三個當哥哥的綁在一起，不如一個妹妹通情達理？絕不能夠！你一百二十個放心！況且他們哥兒仨都是有家有業(yè)的了，怎么可能和白小爭呢?！?/p>

“難說！”白平撇拉著嘴角，不茍言笑，一副前景堪憂狀。

京西古道，騾馬蹄窩，潭柘寺，戒臺寺，妙峰山，齋堂，爨底下，大臺子煤礦……白延堂和老伴在門頭溝大兒子白永家住過兩年，大西山腳下的所有美景勝境他都去過。門頭溝的山山水水給他留下了美好的記憶。

但是，這一次他從白永家出來，心情并不像大西山景色這么美麗，并不像永定河水那么歡悅。他脖子上掛著藍帶子吊著的老年證，從西山深處坐公交車出來，在新橋大街下車，沒目的地轉(zhuǎn)了一圈之后，又去黑山大街走了走，那里和北京城區(qū)保持著上下聯(lián)動一盤棋的發(fā)展態(tài)勢，也在拆舊蓋新，一幢幢大樓拔地而起，街道也修得寬敞了許多，行人也多起來，大家南來北往，行色匆匆。白老爺子立于街邊，滿目茫然，不知何去何從。很久之后，他又攔了一輛出租車，十塊錢，到沙灘那邊坐坐吧。

他此次入山，心里郁悶極了。老大媳婦以前是多么明事理的一個人呀，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斤斤計較了呢？她堅持按拆遷安置辦法進行分配，嘴巴叭叭叭地說個不停。白延堂一再和她解釋說，老五一個人，又拉扯著一個半大小子，也沒地方住，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不容易。你們現(xiàn)在家家都不缺房少地，怎么就不能讓著你們的妹妹一點呢？怎么就不能幫襯著她一點呢？

“爸，您光說讓著，光說幫襯，您知道現(xiàn)在的房子多少錢一平米嗎？”老大媳婦說，“以前，老話兒是不是說‘親兄弟明算賬’？”

“好啊，好??！好好好，那就算吧！算！”白老爺子怒涌眉心?？梢幻腌娭螅中α?。他說：“我前幾天聽了個笑話。我笑了半宿。感覺以后靠這個笑話都能支撐十年兒?！?/p>

“笑一笑，十年少！”白永說，“爸，您講講，我們也樂呵樂呵?！?/p>

白老爺子的故事戛然而止，他并沒有如他講述之前所說，笑個不停，反而表情更加嚴肅了。

大兒子白永聽出了故事的真味。原來老爺子是用這個故事諷刺他們呢。大媳婦也聽明白了，雖然有些羞愧，但是不甘心就這么被老公公冷嘲熱諷，她氣鼓鼓地看著窗子外面說：“再說，白小。我們也心疼她。也不是不心疼、不管她。去年我還托人給她介紹對象呢。那個男的原來在銀行工作，后來退休了，歲數(shù)雖然是大了那么一點，可人家有房有車有錢呀。門頭溝人，可在門頭溝、日照、三亞，很多地方都有房子……一年在全國各地‘家’里過日子，就跟在全國各地旅游一個樣。多好的茬兒，嘿——小五，愣是見都不見……好心當了驢肝肺?！崩洗笙眿D痛惜得不住搖頭，嘬牙花子，右手手背疊在左手手心上，啪啪地拍，好像腸子都悔青了。其形象就如舊時的媒婆一般，差只差一根長煙袋鍋了。

“爸，白曉強是您孫子不差，可那怎么說也是外孫?！卑子缾炛^，不敢高聲說話，但是也沒憋著，“現(xiàn)在咱家的、您的二孫子、親孫子——白森，白家的正根兒，也談著對象呢，要結(jié)婚，房子也沒著落呢?！?/p>

……

暮色蒼茫的時候，白老爺子乘上了929路公交車。不多時便到了石景山的蘋果園。他下了車，溜達兩步兒，就可轉(zhuǎn)乘地鐵一號線回家了。

這時，他突然想起來，還沒有去找三兒子白年。實際上，此行失利，已成定局?？诖锸孪绕鸩莺玫囊环輩f(xié)議，本是想讓幾個兒女都在上面簽了字的。但是，任務(wù)未完成，最初的一個完美計劃成了泡影。雖然未見白年，但是白老爺子心里明白，見不見已是“味兒事”，意義不大了。

可是他又有些不甘心。在暖壺廠干了一輩子業(yè)務(wù)，他還沒有主動放棄任何一單有可能成功的生意。想到這里，白老爺子又來了勇氣。這一次他打算和白年開門見山直接說，不給他過多思考的余地，只讓他回答“行”或是“不行”。

白延堂站在地鐵站入口的臺階上，看著漸漸燃燒起的萬家燈火和古都夜色之下的車水馬龍。他感覺人的一生真是太快了。樹葉一綠一枯就是一年，燈光一明一滅就是一天。轉(zhuǎn)眼之間，他已經(jīng)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從前不理解什么叫作“風(fēng)燭殘年”，一直認為這個詞不過是騷情的文人們臆造而出的。而在今天，在此時此刻，他真的感受到了什么叫作“風(fēng)燭殘年”。一晃就老啦，他想，要是擱在從前，孩子們都小的時候，五個孩子天天都愿意圍著他的屁股后邊轉(zhuǎn)，他說誰誰聽，不會帶一點反駁……唉！老皇歷了……

“白年呀！我是你爸。跟你說個事兒，暖壺廠的家屬樓可能快要拆了，前幾天拆遷辦那里開始翻水花兒了。我有一個想法，現(xiàn)在你們五個，就白小耍著單兒呢，我想把安置房給你老妹白小，你有意見嗎？你不用發(fā)表你的意見，你就說行還是不行？”

“爸，這事兒？……我做不了主，我得跟我媳婦商量一下……”白年說。

“什么？你做不了主？？”

“我，我們家一直都講民主……”

“窩囊——廢！”

白延堂狠狠地掛了電話，他掏出上衣口袋里面的那份協(xié)議書，最后看了一眼，便把它撕成了碎片，之后獨自走進了深深的地鐵站。

白老爺子八十三了，退休多年，一輩子那么愛說愛貧的一個人，本來是信心滿滿，雖有難度，但心里也認為不過是小菜一碟兒的事，可是京西之行，從南到北走了一遭之后，竟然嘬了癟子。這對他打擊很大。京西回來后近一段日子，他憂心忡忡。因為他住著的那套暖壺廠家屬區(qū)的單元房，真的要拆遷了，每天見到拆遷員的次數(shù)驟然增多，每天看到進出家屬區(qū)噴著各種名號的搬家公司的小廂貨頻率也高了起來。

拆遷是好事，那棟老單元樓里的鄰居們都喜氣洋洋的。出來進去打招呼都是“拆遷協(xié)議您家簽字了嗎？”“聽沒聽說拆遷款什么時候下來？”“咱們以后要是還能被安置到一個單元里就好了?！薄?/p>

白老爺子不愛聽這樣的話，心煩，嫌他們忒貧淡。遇到滿臉陽光的鄰居，他知道肯定沒“好”話，除了拆遷就是安置，他不想和他們閑扯娘的臊，就躲著走，免得說話費唾沫星子。

白老爺子在暖壺廠家屬樓分到的六十五平米的大三居，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是最大的最牛的房子。但聽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蓋好的安置房最小的是六十五平米，一室一廳，還有八十五平米的二室二廳和九十八平米的三室二廳。老家屬樓里好多鄰居都去選房了。白老爺子心里這個著急啊?？墒侵庇钟惺裁从媚兀约耗菐讐K甩出去的肉都不聽說道，互相之間牛蹄子兩瓣著。

“白延堂！你打算耗到哪朝哪代呀，不簽字也不搬遷，你還等什么后漏兒啊？”

拆遷辦實行包干到戶，負責白家的拆遷員是個九〇后，無愁無憂的女孩兒，白延堂看她是個小屁孩兒，她整天價一臉陽光的“霉相”，說話欠兒欠兒的，張口閉嘴兒的就是拆拆拆，便懶得搭理她，更沒問過她的大名。那女孩第一次來找他說拆遷的事，懷里抱著拆遷戶的人員名冊，理直氣壯“白延堂這白延堂那”地吆喝他。白老爺子這個氣呀，一個乳臭未干的黃毛丫頭，你才過了幾個豆兒秋呀，竟敢這么直呼“白延堂”三個字？乖乖！白老爺子心里想：喲嗬，這有點意思！

白老爺子有個最大的優(yōu)點，不論遇到什么事，從來都不急不惱。他笑呵呵地說：“娃兒，你說哪？”

“拆——遷！”拆遷辦女孩加重了語調(diào)，提高分貝。

“搬——磚？”白老爺子側(cè)個耳朵，裝聾打岔。

“你真可氣！”

“你嫁不出去？”白老爺子裝腔作勢，一臉蒙圈樣兒，“你嫁不出去，你得找民政局去呀，這事你別跟我說呀！”

拆遷辦女孩翻著白眼兒，一擰身走了。白老爺子看著這氣囔囔的丫頭，轉(zhuǎn)身離開時，運動上衣的胸前印著一個“9”，他便笑呵呵地喊了一句：“九兒，就你這把熱水爨子，還敢在拆遷辦混飯吃，也不看看我是誰？跟我這兒你我他仨的，就欠歸置！”

自此，這女孩便有了個比她本名更具知名度的外號：九兒或小九兒。

白老爺子歸置了黃毛丫頭一次，小九兒從心里發(fā)怵見他。但是，腦袋發(fā)暈當不了死，她便硬著頭皮又找了白延堂好幾次了，說話也變成了“您哪我哪”，和善了許多。

九兒催白老爺子趕快辦理拆遷手續(xù)，說舊家屬樓沒辦手續(xù)的沒幾戶了。拆遷是肯定得拆，暖壺廠這棟老家屬樓，在市政府規(guī)劃的棚戶區(qū)改造范圍之內(nèi)，您沒看到年初咱那樓房墻上，早就畫上了圓象棋子了，圓圈里寫著“拆”字嗎？所以后路就別想了。

他一門心思地想著：“面茶鍋里煮元宵——把我當成老糊涂蛋了？白灰水在墻上畫個圓圈兒，那就算數(shù)兒？嘁——當年政府倒是把永定門城樓子給糟蹋了，現(xiàn)在干嗎又沒皮沒臊給蓋起來呀？我就不信這個邪。八十三了，什么陣勢沒見過，我不在‘降書’上簽字，誰還能把我這把老骨頭撅吧撅吧塞八寶山的火化爐里？”

拆遷協(xié)議被白老爺子夸張成了“降書”，成了暖壺廠搬遷中一大笑話。街坊們見面打招呼，不管是心里高著興美滋滋兒的，還是對搬遷不太滿意的，或者觀望著瞅世相的，都“互貧”地問上一句：“降書”簽了嗎？之后，再笑談別的正事兒。

笑歸笑，說歸說，心里火燒火燎。一臉平靜的白老爺子，真如一把灌滿開水的暖壺。外面鐵皮冰涼的，內(nèi)膽里的水，燙腸子。

責任到片兒的小九兒，在白延堂心里是火癤子。這丫頭不玩活兒，真耽誤事。為什么心里火燒火燎生癤子？白老爺子知道，這樣僵持著，雖不栽面兒，那是硬撐著呢，可實際自己屬于被圍困狀態(tài)，對“我軍”無益。得突圍，得繞行這個話不投機的小九兒，不能因為她工作沒正形兒，擱涼了自己壺里的水。

拆遷辦里還有一個三十來歲的女的，鄰里都管她叫小英子。眉眼兒喜興，說話柔和，也講理兒。但是她不負責白老爺子家的這片兒。白延堂干“跑外”出身，賣了一輩子暖壺，還當過勞模，一連幾晚，他躺在沙發(fā)上，瞇著眼都在心里合計這檔子事。想著想著，竟然自言自語說出了聲——

“我這暖壺看來得賣給她！”

在那幾天的傍晚，白老爺子吃完飯，都要出門走好幾個彎兒。什么鍛煉身體活泛筋骨呀？扯！他心里最清楚，他是為了最好的“遇見”。他是在等那個叫小英子的不經(jīng)意間，從這里走過，來遇見他。不冤不樂！這是京城爺們兒的范兒。白延堂真是夠冤的，八十三歲高齡整整高強度“鍛煉”一禮拜，在第七天天色擦黑的時候，終于“恰好”碰見了小英子。

小英子單肩挎著坤包，穿著一身深色西裝，從遠處走來。她打白延堂身前走過時，白老爺子適時地將手里拐杖松開，使其倒在小英子的面前，自己又不方便哈腰撿起……

小英子終于被遇見了。白老爺子接過她遞給他的拐杖，順從地被小英子攙扶著，往自家的單元樓里走。邊走邊嘆氣。

“大爺，你是不是不舒服呀？”小英子關(guān)切地問他。

白老爺子搖了搖頭，沒有說話，痛苦地用手拍了拍心口。

“您心臟不舒服？”

“姑娘啊，您別問了。大爺心臟沒事，只是心口憋悶……”

“心口憋悶？要不要送您去醫(yī)院？”

白老爺子輕輕地擺了擺手?！澳阋停憔退臀胰シㄔ旱昧?！”

“法院？”

白老爺子確實需要有人幫他擇擇心里的疙瘩，家里這點事，到底該怎么辦呢，他嘴上和小九兒逗的是貧，但是心里真沒底。他對小英子說：“你叫小英子吧，大爺麻煩你點事兒，就瞅大爺這眼巴前兒……整個一塊爛驢肉，你幫大爺合計合計，用不用去法院？”

英子說：“行呀！可上班時太忙，也沒空嘮閑嗑兒，您現(xiàn)在要是不忙，我現(xiàn)在去家里和您說會兒話兒？”

暖壺廠舊家屬樓，屬于上個世紀的歷史產(chǎn)物，是廠子的自建房。后來，被“第二貧”白延堂標榜為“永遠引領(lǐng)社會新時尚”的暖壺，一年也賣不出幾個，廠子職工走的走，調(diào)的調(diào)，顛的顛，最后還剩六百來口老弱病殘職工。廠子辦不下去，就只能壽終正寢了。人員歸勞動局和人事局，那點廢銅爛鐵的“家產(chǎn)”歸了商業(yè)局，以前蓋的這幾棟家屬樓，就歸房管所。以前廠子自己燒鍋爐供暖，現(xiàn)在暖氣管子接口咔咔一擰，真捅到市政供熱管網(wǎng)上了。暖壺廠的廠房被出租改造了，廠子后面的閑余空地和那個收納污水的大坑，現(xiàn)在改成了公園和荷花池塘。廠子原來的圍墻被推倒了，霎時間與外面的世界連成了一片。墻邊建廠時栽的那兩排年年飛楊樹毛子的大楊樹被高級的銀杏所取代，現(xiàn)在那里開出了一條美麗的銀杏大道，每到秋天，秋風(fēng)兒一起，那真是金黃一片。一切都變了樣了，還能找到老暖壺廠記憶和影子的就是這幾棟家屬樓了。去年開兩會，這里被列為需要改造的棚戶區(qū)。政府用了一年工夫，先在大興區(qū)建好了安置房，為了暖壺廠的老職工們從情感上不太失落，小區(qū)名字還沿用暖壺廠家屬區(qū)原來的那倆字，天祥。天祥小區(qū)。

白延堂悶著頭，不說話，心里思忖怎么開這個口。暖壺廠的人都知道他貧，但他不是瞎貧、胡貧。上班時，他出去跑業(yè)務(wù)，說是一張貧嘴打天下，但每回都事先在心里做好做足好幾種預(yù)設(shè)的聊談方案。所以，他才能在多年的商業(yè)洽談中游刃有余，左右逢源。今天，他心里也有幾個預(yù)設(shè)方案，可都不十分完美。

“我給你倒杯開水吧！”猶豫了一會兒，白老爺子找了個新話題，不在預(yù)設(shè)方案之中的話題。他胳膊肘拄著沙發(fā)扶手，欠了欠屁股，挺直了腰板，指著沙發(fā)對面的墻壁說：“大爺這可不是瞎白話，別的我不敢說，我這里開水常年供應(yīng)?！睜柡螅桓弊院赖纳袂楸銙煸诹怂哪樕?。

小英子順著白老爺子手指的方向，朝屋子四周一掃，我的天啊，滿屋子犄角旮旯高低錯落哪兒哪兒都是暖壺。

“這些暖壺啊，都是我的孩子，是我這一輩子生的孩子??！”白老爺子說，“他們個個什么脾氣秉性我都門兒清。哪個心里是熱的，哪個肚里是涼的，哪個粗奘憨膛大，哪個不但盛水兒少還愛逛蕩……我清楚著呢！”

“大爺，您可真不簡單?。　?/p>

“可是，事到臨頭了，該拆遷了，這么多脾氣兒各色的孩子，該怎么安置他們呀？”白延堂耷拉著眼瞼，低聲悶氣地說。

小英子聽出了白老爺子的話里有話。她坐在他的對面，看著眼前這個沒了主意的老小孩兒。她微笑著拉了拉白老爺子的手，說：“大爺，您有啥難處，和我說唄！”

“??？”白老爺子抬起了眼皮，“你，你也能管我這一片兒？”

“都是拆遷辦的活兒，哪能分得那么清楚？”

白老爺子聽小英子這么一說，眼睛里閃現(xiàn)出了光亮，就像即將熄滅的油燈，被撥亮了燈芯兒。

小英子甜甜一笑，臉蛋兒上出現(xiàn)了兩個淺淺的酒窩兒，如同春風(fēng)拂過湖面，水皮兒上泛起的圈圈漣漪。

“大爺，您是暖壺廠元老，難道您不愿意去住暖壺廠的新房子嗎？”小英子一邊和白老爺子說話，一邊羨慕地瞻望著他收藏的這一屋子的暖壺。

“我愿意。我為啥不愿意啊？”白老爺子兀地挺了挺腰板兒，高聲地說，“你大爺我可不是老坷垃丸！我是暖壺廠的老職工老先進，中南海、西花廳、釣魚臺、人民大會堂……都用我們生產(chǎn)的暖壺，那都是我天祥的榮光，也是白延堂的榮光。現(xiàn)在暖壺廠都沒二十多年了，政府沒有忘了天祥，還給我們這些‘老筷子’建新的安置小區(qū)，我心里激動得都直哆嗦?？戳死辖址慌幕貋淼恼掌?，房子又高大又豁亮，環(huán)境那么好，我干嗎不愿意？你說我憑啥不愿意？一九七六年入黨的老黨員老革命，渾身上下都是覺悟！我一輩子還沒住上過這么好的房子呢。我老伴去年剛走，臨走前兒還說要去看看新小區(qū)……唉，她是沒那好命兒了……再這么拖著，我也快吹燈拔蠟了。”

小英子皺了皺眉頭，心里覺得奇怪。她雖然不負責白老爺子家的拆遷工作，但是她在工作會上，聞聽負責這樓拆遷的同志說過“白延堂是一號釘子戶，拒拆拒簽裝聾作啞還罵人”。

“那……”

“黃毛兒小九兒……”白延堂欲言又止，不屑地擺了擺手，“我都走一步掉一塊了，我要是和那個小丫頭片子瞎翻扯，那就是‘揣好的面掉在尿盆里——白活（和）’。她說我不簽字是在等后漏兒，我等她奶奶的小髽鬏？私底下我找過律師，打聽過了好幾遍，那份協(xié)議光我一個人簽字，屁事不頂！……我這一大堆孩子呢，哪碼事兒不事前說妥了都是后遺癥?！?/p>

小英子也是拆遷員，聽了白老爺子的話，她突然便意識到白家的事有隱情，好像還很復(fù)雜。白老爺子說的確實沒錯兒。如果這家屬樓在使用權(quán)上存在爭議，又沒有各方調(diào)解好的協(xié)議，就算簽了字也是白瞎，不符合法律規(guī)定。小英子和拆遷辦的其他同志們都以為白延堂拒不簽字，摔咧子，是他倚老賣老，吊腰子耍骨頭，可誰也沒想到白老爺子說的在理兒。

小英子耐心地說：“大爺，您和我說說，困難在哪兒，這事兒上哪有‘癤子’？”

“我這幾個孩子摩挲不平啊，都支棱著毛兒呢?！?/p>

“您別發(fā)愁，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p>

“我也想三十兒晚上，到天祥小區(qū)吃餃子……”

“一準兒行！您?好兒！”

“真的？那我送你兩把一九六四年的暖壺！那鋁皮別提多厚實了?！?/p>

白延堂長出一口氣，總算把自家的真實情況，拐著彎兒邁著毛兒，反映到了拆遷辦，終于摘掉了“釘子戶”的帽子。他突然爆出的料，不啻于給拆遷辦扔了一枚炸彈。白日里，他表情平靜地在老家屬樓前遛著彎，但他心里享受著炸彈沖擊波帶給他的快意。他雖身形龍鐘，但心智不衰，堪比青年，暗中計算著時日，預(yù)感著拆遷辦就要請他去喝茶了。

另外，有了小英子的承諾托著底，他也開始和鄰居打招呼。

“白老爺子，拆遷協(xié)議簽字了嗎？”

“山珍海味，一日三餐；洋房十座，睡榻一間。簽不簽著啥急，早早晚晚的事……”

小九兒，算是熟蔫了。

拆遷辦何主任如同患了肺氣腫，臉憋得黑紫?？偸峭瓴怀缮厦嫦逻_的拆遷安置任務(wù)，一直以為是白老爺子耍渾橫兒呢。他拍著桌子質(zhì)問小九兒，怎么做的摸底調(diào)查。

九兒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一句整話兒。

“三天！把摸底調(diào)查資料，查詳補齊。再稀里糊涂的，趁早滾蛋，我不管誰是你舅舅?！?/p>

小九兒一聲兒都沒敢吱。

沒有別的咒可念。九兒只能求小英子援助。小英子也知道這事她打不了退堂鼓。于是她們倆便一同走訪白家，重做摸底調(diào)查工作。

九兒、小英子來到白老爺子家時，他正在家里挨個擦他的暖壺。白老爺子果然大人大量，不計前嫌，很熱情地把她倆迎進屋里。

“白大爺，我……”九兒面露窘色，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姑娘，以前的都翻篇了，就別在心里擱擱兒啦！”白老爺子笑吟吟地說。

“我對不起您，請您原諒我?！?/p>

“人這一輩子，誰不犯點錯誤呀？列寧說，改了就是好錯誤?！?/p>

九兒、小英子都被白老爺子逗笑了，氣氛也變得輕松了。

白延堂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他說，這幾個孩子，雖沒啥大本事，但都是好孩子，孝順。剛退休的頭幾年，他和老伴應(yīng)大兒子和大兒媳婦的三番五勸，去門頭溝山里住了兩年。

那是一九七八年，大兒子白永在門頭溝的煤礦上班，結(jié)識了一個山里的姑娘。女方家就這么一個閨女，不愿意把女兒嫁給“吃陽間飯干陰間活兒”的男人。但是，那丫頭的心都“飛了鳳兒”了，誰還能攔得住？于是，白永就成了門頭溝人。都說一個姑爺半個兒，可白永不是半個，而是一整個兒。他一年也回不了一兩次暖壺廠的棚戶區(qū)，當時家里的人口多，回來也沒有下腳的地兒。

后來，白永兩口子向政府申請了宅基地，建成了一處大院子，北房八間，耳房二間，東西廂房各兩間。高高的地基，寬寬的晾臺，高莊大戶，既豁亮又氣派。白永媳婦是個敞亮人，新房子蓋好之后，首先就和他商量，說山里的車少，清靜，空氣又好，最適合養(yǎng)老，要把白延堂老兩口子接去照顧，讓他們舒舒服服地過晚年生活，平時爬爬山，釣釣魚，每天早上起來聽聽山里的雀兒叫，看看大西山的風(fēng)景。那時白老爺子和老伴已經(jīng)退休，大兒媳婦一片孝心，又打電話叫又上門來請，來來回回折騰了三五趟，再不去西山大臺子看風(fēng)景聽鳥兒叫，都不合適了，于是老兩口子兒就去門頭溝伏低兒伏涼兒地住了兩年。

白豐是老二。他從小在大舅家長大。大舅是河北涿州松林店人，是個大胖子。因此白豐也長成了大胖子，因為大舅是殺豬賣肉的。住在涿州范陽路和桃園大街一帶的市民，差不多都買過他大舅的豬肉，只要一提“張彪肉鋪”，人們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留著大胡子，光著肥膀子，長著密匝匝護心毛的張彪，那就是白豐的大舅。

松林店雖是個小地方，但史上留痕，是三國時張飛的老家。張彪總說自己是張飛的六十六代孫，這事，沒個準譜。那時白延堂一家住在暖壺廠平房，檐低屋窄，白豐就在涿州農(nóng)村大舅家養(yǎng)著。他喜歡大舅，大舅宰豬有肉吃。白豐十二歲才被接回北京市里上學(xué)，可他在鄉(xiāng)下玩瘋了，天天哭鬧著回涿州，要找大舅。后來白豐就以“過繼”的名義給他大舅當兒子。再后來，他大舅在賣肉時，與一屠夫發(fā)生口角，被對方尖刀翻了腸子，歸西了。白豐便繼承了大舅名下宅子和遺產(chǎn)?，F(xiàn)在還生活在涿州。但是，這么多年，他的戶口一直在暖壺廠，沒挪窩兒。

現(xiàn)在老城根兒郵局的主任，白年，是白家老三。白年比白豐在筆畫上多兩筆，年紀比二哥小兩歲。他從小兒便老實巴交不愛說話。剛參加工作時，穿著郵局綠色的工作服，戴著綠色的大檐帽，騎著郵局配發(fā)的二八加重自行車，車子后架的左右兩邊各掛著一個裝郵件用的綠色帆布口袋，東跑西顛給劃片單位和住戶送信和報紙。那時，白延堂看著三兒子騎著墨綠色的自行車，每天穿行于街頭巷尾，心里那叫一個美。郵遞員，在曾經(jīng)歲月里，是光榮的“八大員”之一，也是一份十分體面、特別受人尊重的差事。白延堂對暖壺廠里的女工了如指掌，覺得噴漆工小匡那姑娘樸實又踏實，就托副廠長老周當月老兒。嘿，沒想到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就那么巧了，小匡的父親母親正是白年他們郵局里的領(lǐng)導(dǎo)，也看上老三了，正放話兒托暖壺廠老周搭橋撮合?；钤摾现苈赌?，沒費吹灰之力，就白白賺了兩條恒大煙。

白老爺子說，分房的時候，他和老伴本應(yīng)該分一個四十來平米的。正因為三兒媳婦也是廠子職工，她和白年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了，就寫了一個申請，主動讓出已分到手的一間單身宿舍，要求把房子和我們老兩口子分到一起。廠辦開會研究了一下，就批了。所以，這個家屬樓的面積里，有三媳婦一部分，也許是十多平米，也許是二十平米，不管多少，反正是有。但白年郵局那邊也分房子，他把應(yīng)該分的一居室與岳父岳母合在了一起，分了一個大兩居。

大女兒白平結(jié)婚在房山，家里搞建筑，日子過得不錯。不缺錢不缺房。一九九幾年時，暖壺廠徹底停產(chǎn)了，家屬樓是廠子租給職工的，廠子一散伙，便說要賣給職工，交錢給換正式大房本兒。白家住的這套六十五平米，要交兩萬六。

“廠子都開不出支干不下去了，上哪兒弄兩萬六去??？”白老爺子溫暖地回憶著，他飄飛的眼神閃著光彩。

“我一咬牙，說，不買了，就這么住著吧。可大閨女見我心里天天咯噔著，都沒和我們老兩口子商量，順著給我們交水電費的道兒，就把房款給交了，兩萬六，都沒眨巴眼皮兒，便把小房本給我們換成了大房本。而且，寫的戶名是我們兩口子：白延堂、張淑芬。

“拿著大房本之后，我能不高興嗎，整棟家屬樓咱老白家是第一個交上錢的。而且所有人都知道根本沒用我白老頭子操心，也沒有讓我張嘴費唾沫，大閨女悄沒聲兒的就把錢給交齊了。是我大閨女白平給出的全款。我高興啊，打電話把這事通報給了幾個孩子，大兒子還跟我開玩笑，說我占便宜就樂，典型的北京小市民。而且白永說，你這個老爺子一輩子凈占便宜了，他自己在門頭溝蓋的房，沒用我操心；他二弟得了舅舅的產(chǎn)業(yè)，沒用我操心；他三弟有老丈人罩著，吃喝拉撒住用行，匡家都是足足的，更不用我操半點心……白永說老爺子，您不能光占大便宜不出血呀！他偏讓我請頓客，說一家人好好聚聚，要慶祝一下才好。我也高興，行，就一口應(yīng)承了。

“于是我就給二豐、三年、大平、小小都打了電話，讓他們各自都帶上各自洞里的神仙——一家老小，全來。我說：‘如來佛祖，請眾仙家前門全聚德神仙會。第一是給你們的媽過生日；第二是慶祝房子拿到大房本兒?！眉一?，請客那天在全聚德開了兩大桌，二十來口子人歡聚一堂。這么多年，這是我們白家第一次大聚會，大家在一起，吃呀、喝呀，熱鬧、高興。大孫子白彬那天還弄來一個攝像機，從頭到尾把全家人大聚會高興、熱鬧的場面錄了像。過后兒，把錄像帶復(fù)制了一家一盒，也給我們老兩口子一盒。老伴活著的時候，我倆得空兒就放一遍，得空兒就放一遍。每放一遍，我們這兩個崩了豆兒的干豆角子，就能高興好幾天……拍得真好，真好。”

白延堂慢慢地起身，走到書柜旁邊，拉開抽屜，從里面取出了一盒錄像帶，遞給了九兒和小英子。

“就是這盒帶子?！?/p>

“白大爺，您這如來佛祖可真厲害，一呼百應(yīng)，眾神來到。您家這神仙會可真讓人羨慕！”九兒說。

“唉——別提這‘神仙會’了！”白老爺子擺了擺長滿了老年斑的手，“這錄像帶，現(xiàn)在成了導(dǎo)火索了?！?/p>

白老爺子在無奈的嘆息中，又將思緒拉回了那一次全家聚會的現(xiàn)場——

“過生日那天，老伴張淑芬心情很激動。第一是因為在北京最大的飯館子過生日。第二個原因是房本上面也寫上了她的名字‘張淑芬’。以前那個小房本寫的是白延堂，包括廠子里開支啦、分東西啦、發(fā)月餅啦、發(fā)帶魚啦……所有吧，我那老伴就從來沒有簽過自己的名。她就負責上班、干活，其他的都是由我代收代領(lǐng)?，F(xiàn)在大女兒白平為了讓她高興，特意把她的名字也寫上了。她很激動，把房本打開，舉在攝像機鏡頭前，說：‘我大閨女白平花錢把張淑芬這個名字寫在房本上了，現(xiàn)在老媽立個遺囑，等我百年之后，我把這個房本上我的那份，還給你白平?！?/p>

“白平和大姑爺當場就說：‘媽，我們不要。給您花錢買的，就是您的了。我們倆也不是為了臭顯擺，咱們都是一家人，我們這兩年活兒多一點，錢好掙一些，我們能多給爸媽分擔著點，也是應(yīng)該的?！?/p>

“白平兩口子這么一說，其他所有人都回應(yīng)：‘白平，這兩萬六是你們兩口子出的，媽高興留給你，我們沒意見，舉雙手贊成。但是，咱們得讓媽對著攝像機再重復(fù)一遍，留個證據(jù)，不然媽出門就該反悔了?！?/p>

“我老伴有點‘人來瘋兒’，真的十分認真地對著攝像機說了一遍：‘我百年之后，這個房本上屬于我張淑芬的那一半，由白平繼承。你們所有人都同意嗎？’全家異口同聲地說：‘同意！’老伴在攝像機前掐了我一下子：‘老頭子，你那一半，你打算怎么辦？’我當時都被她問愣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最后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我想開個暖壺博物館。’我的話一出口，大家哄堂大笑，一起指責我：‘搗騰一輩子暖壺了，家里的暖壺嘰里咕嚕的，哪兒哪兒都是，比廠子庫存還多，老了老了，還要開暖壺博物館，真沒追求！這一輩子就不能有一點遠大的理想和抱負嗎？！’……”

“這家庭氣氛不是挺融洽和諧的嗎？”九兒問。

“證據(jù)！”小英子低聲暗示，九兒一翻白眼兒，輕哦一聲，恍然大悟。

白延堂聽到了小英子說“證據(jù)”，也聽到了小九兒的“哦”。他并未過多地解釋、肯定或贅言，只稍稍沉默了一會兒。這瞬間的沉默，是一種無言的蒼老。

“你們宣傳的政策上說，拆遷安置要按戶口本子的人頭兒安置，對吧？”

九兒和小英子沒想到白老爺子突然問出這樣一個問題。她倆趕忙點頭稱是。

“現(xiàn)在這房子對應(yīng)的戶口本子上，有倆人名……”白老爺子舉著二拇指和中指說。

“您和大媽！”九兒搶答道。

“倆，我，外孫子?！?/p>

原來，白延堂的小女兒白小大約十年前就離婚了。她一個人租著房子，拉扯孩子，還得上班。白延堂老兩口子看不下去，就讓她把孩子送到暖壺廠這兒來，幫她帶著。孩子一出生，他爹就不著家了。所以，這孩子也改姓白，取名白曉強。曉強在這里上的幼兒園，后來又想在這兒上小學(xué)。可小學(xué)入學(xué)是劃片兒的，要求屬地入學(xué)。就這樣，白小就把白曉強的戶口轉(zhuǎn)到了白延堂的戶口本上了。現(xiàn)在白家的戶口本子上就剩這一老一小，確如白老爺子所言——倆人，他和外孫白曉強。

“嘿——原來這樣！老話兒怎么說的，鹽打哪兒咸，醋由哪兒酸，我這個暴脾氣，得問白大爺，這個事你那姑爺就沒給個說法？難道你女兒就這么著被他打發(fā)了？”

“打幡？誰知道那王八羔子給誰打幡去了……”

九兒和小英子被白老爺子說得愣住了，之后兩人對視一眼，便開心地笑起來。九兒想都不敢想，只心里面納悶兒，以前說話噎人、個性倔強的白老頭，今天聽他說話，語風(fēng)依然，可怎么不覺噎人，反而覺著風(fēng)趣幽默了呢？

“合情、合理地分配，不合法；合情、合法地分配，不合理；合理、合法地分配，又不合世道人情。白老爺子家的情況，真是有點特殊。還真的不能怪他不簽字。現(xiàn)在讓我說，這個安置房該安置誰，補償金怎么補發(fā)，我也擇不清楚。似乎都應(yīng)該有份兒，可又似乎都不符合要求?！辈疬w辦的副主任方平，看了九兒重新整理出來的關(guān)于白延堂家調(diào)查摸底的報告，眉頭攢在了一起，啪啪地拍腦門兒、扯頭發(fā)。

接著，這份報告交到了何主任桌上。

何主任看完令方平一籌莫展的報告，靜靜地坐過了三分鐘，之后開始擠按睛明穴，并做深思狀。四個八拍的眼保健操第一節(jié)做完之后，他卻閉著眼說了一句：“我這腦袋瓜兒，真跟小鬼兒捏過似的——疼?！彼蛄顺蚺赃叺男∮⒆?，意思是問小英子，怎么辦？

小英子雙手托著腮幫子發(fā)著呆，腦袋里也是一鍋粥。“我覺得是不是征求一下白老爺子的意見，再把他那幾個子女都請來，一起聊聊？”

何主任咬著牙齒，閉著嘴巴，艱難地點了點頭。好像這是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試一試未嘗不可，但成功的概率不會大于零。

“我去請白老爺子，先到咱這兒合計一下?！?/p>

九兒適合干這種蹦蹦跶跶的事，她覺得只有這件跑腿兒的事力所能及?；蛘哒f，干了這件跑腿兒的工作，主任副主任也許就淡忘了、原諒了她曾經(jīng)在工作中，因怠惰和傲慢而犯下的錯誤。

不多時，白老爺子被九兒攙扶著來到了拆遷辦。何主任隔窗望見，便趕緊出門迎接，把白老爺子請到自己的房間里，拜年話兒說了一大堆。然后，他恭請白老爺子指點迷津。

“您穿官衣、戴官帽，锃亮的皮鞋，白手套；我緬襠褲、破外套，灑口布鞋，大草帽。在這件事上，您代表政府，我全聽政府的。怎么辦，怎么好，我都全力配合?！卑桌蠣斪诱f。

白老爺子幽默風(fēng)趣的開場白，沖淡了大家的緊張情緒，令拆遷辦的所有工作人員大加贊賞。這是白延堂第一次在拆遷辦亮相，他給拆遷辦所有人都留下了極好的印象。

“……灑口布鞋，大草帽……這真不是一般人可以裝出來的灑脫。用佛家的話說，這叫‘大自在’，您說對不？”

“您高明！”

“以前是我們溝通不夠，工作有疏漏，對您家的情況我們也掌握得不夠全面和細致。今天將您請來，是想聽聽您的意見。您定了調(diào)子，我們就有工作的方向、努力的目標，也就為您早一天遷入新居推進了一步?！焙沃魅握f，“您不要太有顧慮，也不用考慮這考慮那的，就說一下您心里的真實想法，然后，我們再一起努力去實現(xiàn)它。當然，如果實現(xiàn)不了，我還可以再研究制定其他的、可實現(xiàn)的、利益最大化的備選方案?！?/p>

“第一，我從來不想當釘子戶，并且我想盡快搬了……”白延堂此言一出，更驚飛了大家的意料。在場的幾個人由衷地為他而感動，不約而同地鼓起了掌。

“第二呢，我想把安置房和補償金都給我的二閨女白小，然后我和她一起居住。”

何主任說：“現(xiàn)在，按我們的拆遷安置規(guī)定和辦法，如果只摳字眼兒的話，您家的安置，只有您和白曉強的份。因為您的戶口本上，只有這兩篇兒上有字，其他人員都不在內(nèi)。所以，您剛才說的，能不能最終實現(xiàn)，需要您的配合，我們也會盡最大的努力。您還有第三嗎？”

“有啊。當然有啊。第三，我就是全力配合，按你們說的辦，聽你們的安排?！卑桌蠣斪拥脑挘乖趫龅娜擞止钠鹆苏?。

“我們正在合計，針對您家的情況，把您家各成員都請來，大家坐在一起，開個協(xié)調(diào)會。讓大家都談?wù)劯髯缘南敕ê鸵??！焙沃魅握f。

白延堂站起身說：“我同意。沒問題。你們合計吧。什么時候開會，我再過來?！闭f完，轉(zhuǎn)身就要出門。九兒趕忙上前攙扶，然后又把他護送回家。

白老爺子先走了，但是拆遷辦還在為這事想辦法。

何主任說：“咱們就先讓白延堂把這幾個子女請來，聽聽他們都有什么想法，結(jié)果也未必就很壞。他大兒子白永，也是六十來歲的人了，已經(jīng)到了‘不以物喜’的淡泊年紀。二兒子白豐，他在河北有家有業(yè)的，他能來北京爭競這點蠅頭小利嗎？老三兩口子現(xiàn)在有房有車、有醫(yī)療養(yǎng)老的社保，更不差這點錢，況且還是郵局一把手、大主任，受黨教育這么多年，我覺得他應(yīng)該是有一些涵養(yǎng)和素質(zhì)的人。大女兒白平，那就更不用說了，腰里子彈滿滿的，有錢兒人。要說不好談的，可能就是這白家二閨女，不管怎么說，她兒子白曉強的戶口在這個戶口本里，而且現(xiàn)在這戶口本里，就白曉強和白老爺子倆人，這個孩子還符合咱們的安置政策。其他人的戶口，雖然有的也還存在于已消亡的暖壺廠名下，但是，他們是散居，跟目前這個家屬樓的大房本只能說有不可分割的歷史淵源，我們確實也應(yīng)該充分考慮他們的利益，這也是政府維穩(wěn)的重點。但是，要我說，現(xiàn)在這個有大房本的家屬樓，和他們已經(jīng)沒有實際聯(lián)系，和他們或者說‘散居戶’有直接關(guān)系是大房本之前那個小房本時代的暖壺廠分配的租賃制度下的家屬樓。沒錯，都是這個房子，同一所房子，但是它已經(jīng)發(fā)生了本質(zhì)的改變，性質(zhì)完全不同了。所以，這個戶口冊上的兩個人——白延堂、白曉強——比較關(guān)鍵。咱們這是在拆遷辦里小聲說話，如果白延堂老爺子在這節(jié)骨眼上一撂挑子，完！這家人，肯定是打不完的羅圈架。”

方平接過話說：“咱們還是按剛才主任說的，把他們都請來，熱情服務(wù)，先聽聽他們各自的意見吧。”

拆遷辦所有人員一致同意何主任的意見。都說何主任不愧是江湖上傳頌的“合適佬”，方法多，掌乾坤，果然名不虛傳。何主任呵呵一笑，說：“我干每一件工作，確實都想讓各方都得到利益的體現(xiàn)，都合適，心滿意足。但是這回，夠嗆。十有八準兒，要栽?！?/p>

時間約的是周六下午兩點。地點就在拆遷辦會議室。

白永、白豐、白年、白平、白小，準時到達。

白延堂給兒女取名字的時候，五個孩子的名字中都含著一個豎畫——“丨”，說這是讓他們長大成人后，不論走到哪兒都要有北京人的范兒，能挺直腰板兒做人，要戳得住，立得穩(wěn)。

兄妹幾個人一見面嘻嘻哈哈，互相問候，親熱有加，根本不像有什么矛盾，更不像有針尖對麥芒的利益之爭。拆遷辦的幾個人一看這種場面，感覺今天有門兒，興許能把合同一起都簽了字呢。何主任卻皺著眉頭，直嘆氣。他對身邊的小英子和九兒嘀咕：“以我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這件事咱們促不成了。這幾個人，面和心不和，但是心不和，只是對待各自利益的時候，對待局外人，他們又異常地團結(jié)，有‘擰成一股繩’的勁頭。所謂‘兄弟鬩于墻內(nèi)，而外御其辱’，就是說他們呢。一會兒白老爺子一到，咱們就開會。瞧著吧，麻煩按門鈴——麻煩到家了?！?/p>

過不多時，白老爺子拄著拐棍在方平的攙扶下，走進了會議室。白氏五兄妹趕緊上前和老頭兒打招呼，噓寒問暖。白老爺子看著幾個孩子都同時到場，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又激動又帶怨氣兒說：“昨兒，你媽死，你們都有沒到場的……”

老二立時不愛聽了，瞪著大眼珠子說：“爸，我媽去世時，我去河南收豬去了。您不能把這事總掛在嘴邊上。再說，我媽哪是昨兒個死的呀？我媽要是說好昨兒個死，我前兒個不出門也得先來這兒?！?/p>

白豐的話音兒一落，大妹妹白平不愛聽了，站起來對二哥說：“你這話說得真不中聽，什么叫‘媽要是說好昨兒個死’，你這是人話嗎？“

白豐也自覺說得有些不妥，趕忙改口說：“我就是個宰豬的，粗人。你別跟我掰扯這字眼兒?！?/p>

何主任看這協(xié)調(diào)會還沒有開，這兄妹就直吵吵，趕緊叫停，攔住大家的閑淡話頭，便宣布會議現(xiàn)在開始。他首先介紹了拆遷政策、拆遷形勢、拆遷安置進度、拆遷安置方案、選房方式等文件精神，之后，又針對白延堂這套家屬樓的拆遷安置進度和所做的工作進行了通報。

“今天把大家邀請過來，一是我們工作的必要程序，二是這也是我們受你們的父親白老爺子之托。就是想讓大家坐在一起暢所欲言，把各自的想法、要求、愿望，都聊聊，以便咱們拆遷安置工作的穩(wěn)步推進。另外，早簽字，早選房。這對大家也是有利的?！焙沃魅握f完看了看白老爺子。白老爺子會意地點了點頭表示認可。

“哦——原來，你們拆遷辦是把我們家當成‘釘子戶’啦？”老大悶著頭說，“爸，咱們家自己的事，在家里說就行，上這兒來掛號，多丟人呀。再說我們兄妹幾個人有什么事不好商量??！”

何主任趕緊解釋：“大哥，您別誤會。在我們眼里，只有不合格的服務(wù)，從來就沒有所謂的釘子戶。家里說也可以呀，只是老爺子要求上我們這里來聊。他說，你們辦公室寬敞，還有免費的茶水……您瞧，您沒到之前，我就把茶給您砸了上了……”

兄妹幾人一聽何主任這么一說，感覺這“省茶省水”的話確實是老爸的口吻，像老爺子的說話風(fēng)格，就都不吱聲了。

白老爺子見幾個孩子都不吱聲，便先開口表了態(tài)：“你們的爹——我，白延堂，如果明兒早上兩腿一蹬，穿不上鞋了，齊活兒，那就可以蓋棺定論——白延堂搗騰了一輩子暖壺！我不會講什么大道理。但是，我總是琢磨，這一家人的日子，就像一個暖壺膽，看上去光滑、圓乎、锃亮，光亮得都能照進人影兒。但是每個家庭之中，又都會有各種各樣的小毛病兒，小個紐兒，針頭線腦兒，有大有小兒，不一而同。壺膽好的時候，灌上開水，第二天都是熱乎的。即使開水用沒了，大家知道它是好的，也就還會往里灌開水，第三天一打開，水就還是熱的。暖壺里有熱水，家就有熱乎氣。如果暖壺膽是壞的，把開水灌進去，一會兒就涼了。第二天第三天也就沒有人往暖壺里灌開水了，一個家庭也就涼了。你們說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暖壺膽最嬌氣的地方，是最下面的膽尖。膽尖一壞，全膽皆壞。原本一個锃光瓦亮又好又保溫的大暖壺，瞬間就會變成萬千碎片，一堆玻璃碴子，再想把這堆碎片捏在一塊，湊成個壺膽灌開水，那就難嘍！皇帝老兒也辦不到。所以呀，一個家的膽尖，都得愛護著，千萬別碰。

“我也活不了幾年了，我沒有別的要求，有我住的地方就行，另外，我得帶著我那四百來個暖壺?！?/p>

白老爺子還要說下去，白豐說：“帶那些破暖壺干嗎使呀，現(xiàn)在人們早都用飲水機了，誰還用暖壺呀？再說了，四百來個暖壺都灌滿開水，不得兩噸水呀，自來水公司干嗎？”

“二哥，我贊成爸爸的做法，那是爸的寶貝。他和媽，還有我家你弟妹，他們在暖壺廠干了一輩子，對廠子有感情。你在河北不了解情況，中南海都用爸爸他們生產(chǎn)的暖壺，給尼克松沏水的那把壺就是天祥的產(chǎn)品，要論收藏價值來說，這一只暖壺能頂?shù)蒙夏闶盏囊活^豬。你說，你有四百頭大白豬，你給轟大街上去嗎？”白年說。

白豐瞠目結(jié)舌，啞炮了。

大哥白永說：“我出家門比較早，這么多年在門頭溝居住，對家里的關(guān)照也比較少，爸媽只和我住了兩年，就回來了。我作為老大，也沒有好好盡孝。我現(xiàn)在都是當爺爺?shù)娜肆耍鍪卤３忠活w平常心。所以對于房子安置分配情況，不參與意見，我的態(tài)度是按條文和分配制度，有我的，我就要。沒有我的，我也不爭。如果有我的我不要，以后難免受兒孫的埋怨。”

白豐低頭不語。不一會兒，大家發(fā)現(xiàn)這個粗粗憨憨肥肥壯壯的漢子，抽抽泣泣地哭了起來。他說：“我有父有母，可自小就沒有得到過父母的愛。我小的時候，父母都忙著上班，我還不到周歲，天天就被拴在小平房的窗戶棱子上，晚上爸媽下班才能給我松綁，每天我都是一身屎一身尿，渴了餓了就更不用說了。后來就跟了大舅。吃是吃飽了，可大舅又死了……我戶口現(xiàn)在還在暖壺廠，可人一直都是外地人。我不知道以前的小房本的房子有我多少份額，但是我知道，我是在家里分了小本房子之后，想把戶口轉(zhuǎn)到松林店，后來因為當?shù)嘏沙鏊娜丝偸遣荒檬?，我跑了好幾次也沒辦成，從涿州到暖壺廠看著不遠，實際也一百多里地呢。我實在是跑不動了，來一天什么也辦不成，還耽誤殺豬賣肉。最后這事就沒辦成，倒是把我弄成了暖壺廠獨立的小散戶了。我也不是爭什么，只是想說說心里的委屈。你們都享受過父愛母愛，而我就像是一個棄嬰。你們說有我多少份額、分給我多少份額，我都接受，就算給我半平米都行。我的態(tài)度是，一不嫌多，二不嫌少，三不感謝。但是，要一點沒有我的，我絕不答應(yīng)，這事誰也別想辦成。爸啊，你看看你這苦命的兒子，你到底認還是不認啊，我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啊……還有沒有公平啊，差距為啥這么大?。繂鑶琛瓔尅阍谀膬喊?，你給你這個粗憨的孩子說句公道話吧！嗚嗚……”

白年是郵局的主任，領(lǐng)導(dǎo)說話，有重點?！艾F(xiàn)在大房本的家屬樓，是以前小房本轉(zhuǎn)制購買之后的產(chǎn)物。所以這就有一個淵源問題，那個小房本的家屬樓，也就是這處房子，有我愛人二十平方米。九幾年的時候，廠子倒閉，讓職工購買，爸爸就沒有通知我們購買這件事，結(jié)果大妹給出了錢。如果告訴我們一聲，我就把錢給出了，至少屬于我們的二十平米要交的八千塊錢，我還是能出得起的。大妹出了，我也沒意見，我知道大妹沒有歪的旁的想法，就是一片孝心。這一點咱們幾個人都必須認可。大妹在這一點上，比我這當哥哥的做得都好。可現(xiàn)在咱們說到這事上了，我愿意給大妹轉(zhuǎn)過去當年替我交的這八千塊錢。要不，算算利息，我給轉(zhuǎn)一萬兩萬都行?！?/p>

白平半天沒吭聲，最后眼瞧著拆遷辦的房頂說：“嗬嗬——都不傻。行吧！那咱們就公事公辦。老爺子的大孫子白彬給咱們錄了像了，本來，我都不想這事了。大家今天都這么‘敞亮’，那我也就沒什么顧慮了?！闭f完，她從包里掏出那盒錄像帶，啪，扔在了會議桌的中間。然后，騰地站起身，對大家說：“各位，都好好復(fù)習(xí)復(fù)習(xí)吧！我只拿我的一半。何主任，我的話說完了，我有事先走了?！?/p>

白平摔門而去。九兒和方平趕緊追了出去，拉著白平不讓走，說：“這不正在協(xié)調(diào)嗎？”

白平說：“我不想?yún)f(xié)調(diào)了。要調(diào)就調(diào)老爺子那一半，有我的，我就要；沒有我的，我保證不斜眼兒?！?/p>

九兒和方平回到會議室，和何主任耳語了兩句。何主任點了點頭，補充說：“白平女士有點激動，剛才在外面說了，她不想?yún)f(xié)調(diào)了。要調(diào)就調(diào)老爺子那一半，有她的她就要；沒她的，她不要?！?/p>

“憑什么還有她的呀？她給出了點錢，這房子她就劃走了一半兒？再說，這錄像帶又能說明什么問題？我媽那天過生日、高興，喝了點酒之后說的。那不就是玩笑話嗎，這能當真嗎？我媽要是把前門樓子也給她，我看她怎么搬走？她能搬走還得看看有沒有人攔埂兒呢。嘁！”白年氣呼呼地說，“她就是那種農(nóng)民乍富的臭德行?！?/p>

“三弟，你這話說的我都不愛聽，我們農(nóng)民怎么了？我們靠自己的力氣養(yǎng)活自己、掙錢吃飯，我們怎么就臭德行了？你今天得把話說明白了?！?/p>

“二哥，我也沒有說你啊。再說了，你剛才不也說了嗎，你是暖壺廠的戶口，你是北京市的城市戶口。不是農(nóng)民?！?/p>

“我媳婦是農(nóng)民。我閨女、兒子都是農(nóng)民。再說，我算什么北京城市戶口呀，我他媽自己說出來都寒磣。我就是一個宰豬的，社會最底層兒的下三濫。”

“大家別吵吵了，都冷靜點。聽聽小妹妹的想法?！焙沃魅握f。

“我沒什么想說的。我兒子白曉強確實是為了上學(xué)，才把戶口轉(zhuǎn)過來的。不是為了什么安置房子和補償款?，F(xiàn)在也轉(zhuǎn)過來七八年了。按照拆遷的安置政策，一條是有戶口，另外一條就是長期居住……”

大家都說了自己的想法?！昂线m佬”何主任環(huán)顧了一下在場的所有人，又和拆遷辦的人各自交換了一下眼神，意思是，果不其然，一提安置補償，親情便碎了一地。何主任把目光轉(zhuǎn)向白延堂老爺子，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已經(jīng)口涎三尺地耷拉著腦袋睡著了。

“白家這個事，很復(fù)雜。大家說的都有一定道理。真的都有道理。我給大家一條建議，叫復(fù)雜的事簡單辦。你們看你們的父親，這么大年紀了，身體不是真的那么好了，中國有句話老話兒，叫什么什么親不待著，我也說不上起來，反正就是這意思吧，大家能不能都互相體諒一下，親情為上，換位思考，互相退讓一步？讓白老爺子，年三十兒到新天祥小區(qū)吃餃子？……”何主任說完，把話頭兒掐在這里，等待他們兄妹中有人出來接話。

但是，會議室里鴉雀無聲了。

“其實，諸位都不愿意退讓那么一點點，也無所謂，也能理解。協(xié)調(diào)、調(diào)解本來就是一邊調(diào)整心態(tài)，調(diào)節(jié)站位，另一邊互相理解。訴訴苦，可以；說說痛快話，也允許；但是大家都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妹，總不至于一起到永定河灘上砸棒骨吧？和為貴。對不！你們的父親也困了，老爺子真仁義，很體諒我們的工作。今兒咱們先聊到這兒，你們回去也都再合計合計，商量商量給我們拆遷辦一個達成統(tǒng)一意見的、可操作的、簽名齊全有效的協(xié)議書。如果幾個人商議不決，可以求助司法調(diào)解、仲裁和法院訴訟。在此期間，你們的父親，他目前還可居住在這個家屬樓里面。如果到了拆遷最后的時間節(jié)點，你們還沒有統(tǒng)一意見，我們將按照相關(guān)安置政策，給老人每月發(fā)放周轉(zhuǎn)費用，老人可以在附近租個房子繼續(xù)居住。請大家各自帶好隨身物品，散會吧?！焙沃魅螒B(tài)度不卑不亢，不冷不熱。

一個月之后，白老爺子收到了一份法院遞送來的起訴書，原來白平將父親白延堂、白永、白豐、白年、白小五人起訴到了法院，要求依法進行不動產(chǎn)分割。法院按照司法程序，先行民事調(diào)解，請起訴書上的幾人，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到法院接受調(diào)解。

調(diào)解當日，幾個人如期到場。最終各自還是那套言辭，互不相讓。調(diào)解只能終止，不具有一絲一毫的推進意義，本案重新走上法庭審理之路。

可就在法院約定開庭審理當日，被起訴人白延堂缺席、未到庭。法院、律師和幾個子女輪番給他打電話，均無人接聽。正在大家著急找不到白延堂人的時候，拆遷辦小英子給白永打來電話，讓他趕緊來暖壺廠家屬樓這里，他父親白延堂白老爺子出事了。

白永掛了電話，把情況和法庭一匯報，開庭暫緩，延遲審理。兄妹幾人趕快開車奔向暖壺廠家屬樓。

白延堂老爺子，四肢僵硬，面色蒼白，仰躺在沙發(fā)上，半張著嘴巴，顴骨凸起，雙目深陷，茶幾上的收音機打開著，桌上的電視也開著……

經(jīng)過法醫(yī)現(xiàn)場鑒定，白延堂已經(jīng)死亡在七十二小時以上。死因：體弱、心力衰竭，屬自然死亡。

原來白延堂三天之前就駕鶴西游了。

法院的審判官得知情況后，說：“你們哪，真是迂到家了。車子、房子、票子……不都是人的身外之物嗎，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白老爺子早在睡夢中離開了這個世界，他什么都沒有要，也什么都沒拿走，你們還等他來開什么庭??？分割什么不動產(chǎn)呀？真是可笑。白老爺子也許沒走遠，就在空中看著你們呢?！?/p>

開庭時間可以暫緩。喪事不能緩。

兄妹幾人，將父親的尸體火化之后，因為事情來得太突然，還沒有來得及購買墳地，便暫時把父親的骨灰與去年先去世的母親的骨灰放在一起，暫存于火化廠骨灰堂內(nèi)。骨灰堂里的骨灰架，又高又大，一個個的小格子密密麻麻，格子里面沉睡著許多貧窮的、沒有不動產(chǎn)的靈魂。

在收拾父親遺物時，家里除了有父親一輩子收藏的四百五十六只暖壺，另外還發(fā)現(xiàn)父親有兩張存折，上面有這些年父母兩人的退休金。幾個人一起到銀行查取，真不少，有二十五萬余元。

大哥白永說：“用這筆錢給父母買塊墳地，讓他們?nèi)胪翞榘舶伞！?/p>

其他兄妹四人，一致同意大哥的建議。

接下來幾日，大家開始忙乎買墳地的事情。

白年說：“咱們不能天天綜在一起，辦事效率太低，應(yīng)該按就近原則，統(tǒng)籌兼顧，分一下工，每人跑一條線，分別去各處看墳地，主要是看價格、位置、面積、規(guī)制、使用年限……一周時間為限，回來進行信息匯總，再從中擇優(yōu)?！?/p>

方案制定好后，大家分頭行動。于是，大哥去了門頭溝和延慶，白豐去了河北涿州、淶水、高碑店，白年去了大興、通州，白平去房山、易縣，白小去了三河、平谷等地。七天時間一晃即逝，大家反饋回來的信息，都不盡如人意。二十五萬元人民幣，聽著真不少，看上去一大堆，可是哪里的墳地都買不了。

白平說：“要不，咱們給父母添點錢，最后大家均攤。”

可是話出去了，沒有人響應(yīng)。過了一會兒，也沒人撿茬兒。

白平覺得無趣，便說：“要不，大家再分頭轉(zhuǎn)轉(zhuǎn)吧?！?/p>

這時，白豐說：“我倒有個主意。這二十五萬元錢肯定夠花。而且，還能滿足父親的心愿。給他老人家建一個暖壺博物館，他生前那四百五十來個暖壺也有地方擱了?！?/p>

大家一聽，覺得白豐在吹牛呢。

白豐瞪著牛眼說：“我一細說，你們肯定會拍手稱贊，不過這事不宜聲張?！?/p>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白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白豐說：“北京的房子、墳地都很貴。咱們買著肯定吃力，父母二老‘住’著也不安心。但是，在北京周邊的一些地方，幾百里開外，有一些小縣城也正在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他們都屬于四五線以外的城市了，房價便宜得很，一兩千元一平米都是貴的。咱們可以在這樣的小區(qū)給父母買套大房子，二十五萬元，買一百五十平米的沒問題。買這樣的房子，還有一個妙處。北京的墳地是三十年使用權(quán)，而這房子可是七十年的大產(chǎn)權(quán)啊。兄弟姐妹們，七十年??！以后，我們老了死了，都可以把骨灰放在那里面。那就是咱白家的祠堂啊。況且，父母雙親一輩子都沒住上這么寬敞的大房，雖然去世了，咱們也應(yīng)該滿足他們這個生前愿望?。∧銈冋f呢？”

大家一聽白豐的這個主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真是腦洞大開，簡直不可思議。細想想，這真是一個絕佳的好辦法。

但老三有點疑慮：“這行嗎？我可是黨員。這是不是有點缺德??？”

白豐說：“你哪里知道，現(xiàn)在很多人都這么做，只是誰家都不說。我這也是聽來的招兒。環(huán)北京周邊省份的很多小區(qū)都有這種‘陰陽宅’，里面入住的大多都是‘北京人’，小區(qū)里白天看不到什么人，晚上每個窗子都不開燈。有的開發(fā)商知道，但是他們才不管呢，他們以賣房為目的。房子賣出去了，他們就有錢賺。目的就達到了。再說，這也不違法呀，哪條法律也沒規(guī)定說這樣不可以呀?！?/p>

“我從電視里看到過，有的人就把長輩的骨灰放在自己家里擺著。窗臺上呀，花盆里呀，博古架上呀……我覺得這和買個房子存放骨灰不就是一碼事嗎。這肯定不違法?！卑灼秸f。

白永說：“我感覺這個辦法能行。以前我真的不知道，轉(zhuǎn)了這一周我才明白。墳地的使用權(quán)是三十年，有的才二十五年，期限一過，還得給陵園重新交費。如果買這種大房子，面積大自不必說，做‘陰陽宅’用，產(chǎn)權(quán)就長了一半還拐彎兒。以后，我們都可以去那里陪著父母。”

白小說：“我沒錢，這招省錢，我覺得行。爸媽也肯定樂意住在大房子里，不愿住陰冷潮濕的地下?！?/p>

白平說：“那好。咱們把房子里面，放些柜子，正好把爸爸收藏的四百多個暖壺都搬過去，當作他的暖壺博物館，這樣也圓了他人生一個夢想。”

白年說：“那咱們也別給父母買什么骨灰盒了，那盒子都是樹脂做的，又貴又有味兒。咱就把父母的骨灰，直接放在父親最喜歡的那兩個鋁皮、噴著牡丹花的八磅的大暖壺里，老爸老媽，一人一個。進小區(qū)的時候，也免得讓別人看到咱們捧著骨灰盒，那樣不好。如果放在暖壺里，就算小區(qū)保安問起來，你們搗騰這么多暖壺干嗎呀？咱們也能理直氣壯地說：我們給暖壺博物館搬家呢?！?/p>

五兄妹覺得白年這招更高，大家一拍即合，為能一起謀成“暖壺博物館”這件大事?lián)粽蒲詺g。

一個月之后，白氏“暖壺博物館”在北京周邊省份某個小區(qū)內(nèi)落成。

又三天之后，白氏五兄妹給父母上完“墳”，趕著去開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