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林

小心點，媽媽隨時可能消失

邊緣型人格障礙是一種較難確診的心理疾病，因為它的癥狀與焦慮癥、強迫癥、人際關(guān)系障礙等疾病類似。有些患者長期得不到對癥治療，十分痛苦。小惠就是這樣一個患者。

小惠是上海市長寧區(qū)的一名高二女生，年僅17歲，卻有4年多的心理治療史。從上初二開始，她經(jīng)常與媽媽發(fā)生沖突，又片刻離不開媽媽，甚至以自殘相威脅，要求媽媽每天到學校接她回家，在學校也經(jīng)常情緒失控。她被診斷為退行性心理障礙、強迫癥、學?？謶职Y等，接受過好幾種藥物治療和心理輔導(dǎo)，收效甚微。一個偶然的機會，她成為我的患者。

單獨交流時，小惠的媽媽潘女士告訴我，小惠從小在四川老家長大，由爺爺奶奶照管，算是一名留守女童。12歲那年，小惠小學畢業(yè)，被父母接到上海上初中。

“小惠不喜歡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因為老人怕孩子出問題，總是小心翼翼的，晚上8點以后絕對不讓小惠出家門?！迸伺拷榻B道，“小惠感覺不自由，總想到上海來，可是我和丈夫剛在上海站穩(wěn)腳跟，各方面條件還不成熟，實在是委屈她了?！?/p>

我問：“小惠剛到上海就出現(xiàn)心理障礙了嗎？”

潘女士說：“癥狀是逐漸顯現(xiàn)出來的。上海的繁華讓小惠興奮，也讓她害怕。她反復(fù)問我，如果迷路了怎么找到家，還把家庭地址寫在卡片上，貼在書包的里層。我覺得這樣挺好，沒往恐懼癥那方面想。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越來越黏我，總問我為什么不做全職媽媽。如果我有事必須離開，她就會生氣，激動地阻止我。不過，不管跟我鬧得多么僵，第二天她還是照樣黏著我。現(xiàn)在她上高二了，還要求我天天去學校接她放學。這也太離譜了吧！但我不敢斷然拒絕，因為她有自殘傾向?！?/p>

我問：“小惠的學習成績怎么樣？”

潘女士說：“忽高忽低，跟坐過山車似的。最好的時候拿過全班第1名，年級第7名，最差的時候全班第23名，年級第354名。而且我發(fā)現(xiàn)，她的考試成績跟情緒有密切的關(guān)系：心情好的時候，成績就好;抑郁的時候，成績就差。對了，她還曾經(jīng)放棄過一次月考，當時正與我生氣?！?/p>

我問：“她與同學的關(guān)系如何？”

潘女士搖頭道：“不好，因為她特別矯情，容易生氣，沒人愿意跟她做朋友?！?/p>

我問：“小惠是如何自殘的？”

潘女士猛拍自己的大腿，說：“她點一根蠟燭，橫著拿，讓滾燙的蠟油滴在自己的手臂上，滴一滴，尖叫一聲……她在日記里揚言自殺，不過沒有實施，但把我嚇得失眠了好幾個晚上?！?/p>

我問：“小惠在日記里是怎樣評價您的？”

潘女士嘆了一口氣，說：“在她的日記里，我有時是女神，有時是女鬼，有時是動畫片《101忠狗》里的女魔頭古萊拉，有時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媽媽。盡管評價不穩(wěn)定，但我還是被日記里的一句話感動了：小心點，媽媽隨時可能消失！她從小沒有得到多少母愛，我虧欠她太多了……”

經(jīng)過與三位同行的仔細會診，我們診斷小惠的心理問題是邊緣型人格障礙。

潘女士問：“什么是邊緣型人格障礙？”

我告訴她，邊緣型人格障礙是精神科常見人格障礙，特征是情緒、人際關(guān)系、自我形象、行為極其不穩(wěn)定，并且伴有多種沖動行為，是一種復(fù)雜又嚴重的精神障礙。

“能治好嗎？”潘女士帶著哭腔問。

我如實相告：“因為情緒和行為極其不穩(wěn)定，邊緣型人格障礙的患者在治療時通常難以配合醫(yī)生，所以治療難度很大。您要有心理準備。不過，您也不必失望，經(jīng)過治療，邊緣型人格障礙可以得到控制和緩解，許多患者在治療后能擺脫病魔，過上幸福、平靜的生活?！?/p>

失去的母愛，必須找回來

潘女士謹慎地問：“四年來的治療都是藥不對癥，那么這次不會再誤診吧？”

我告訴她，邊緣型人格障礙患者對親近的人和自己通常有以下行為表現(xiàn)：

1.我恨你，但我又離不開你

患者會把某個親近的人——比如媽媽——看得很完美，極力維護。這樣的關(guān)系可能很快改變，患者會完全推翻自己的判斷，認為此前極力維護的人一無是處，從而走向另一個極端。在這樣的反復(fù)過程中，患者不會離開，而是繼續(xù)依賴親近的人。

2.我隨時可能被拋棄，所以我要努力

患者極度缺乏安全感，總是以瘋狂努力的方式避免被拋棄。所謂瘋狂的努力，說白了就是控制，爭取讓所有的事情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讓被控制者內(nèi)心充滿壓抑感。

3.懷疑自己

患者缺乏穩(wěn)定的自我認同，一會兒覺得自己長得漂亮，一會兒又覺得自己很丑，反復(fù)無常，沒有客觀的評估。

4.我應(yīng)該受到懲罰，因為我不夠好

由于自我認知是混亂的、沖突的，患者總是認為自己應(yīng)該受到懲罰，所以有自虐傾向。

5.為爭取關(guān)注而表演自殺

患者總是揚言自殺，或者做出自殺的姿態(tài)，表演給親近的人看，也表演給自己看，目的是贏得關(guān)注。

6.難以控制情緒

患者的情緒反應(yīng)極其不穩(wěn)定，容易被激怒，上午焦慮幾小時，下午暴躁幾小時，晚上又開心幾小時……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7.偏執(zhí)、解離，但不是精神分裂

邊緣型人格障礙患者有可能演變成偏執(zhí)型人格障礙，或者更嚴重的解離型人格障礙。但解離型人格障礙與精神分裂不是一回事。精神分裂是兩種力量互不來往，而解離型人格障礙是兩種力量時而合并，時而分開，大多時候傾向于偏執(zhí)或者解離狀態(tài)。

我對潘女士說：“以上是邊緣型人格障礙的7個典型癥狀，一般具備3個就可以確診，小惠至少具備5個。”

潘女士不再懷疑我的診斷，轉(zhuǎn)而問：“可是，小惠是怎么得上這種病的？是天生的嗎？”

我告訴她，雖然基因與腦區(qū)異常是邊緣型人格障礙形成的生理原因，但并非生來如此。早年經(jīng)歷，尤其是創(chuàng)傷性事件，在人格形成的過程中起到非常關(guān)鍵的作用。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第一，幼年的創(chuàng)傷經(jīng)歷。研究發(fā)現(xiàn)，幼年被虐待的經(jīng)歷與之后發(fā)展成邊緣型人格障礙的可能性有很緊密的聯(lián)系。第二，不安全依戀。多數(shù)邊緣型人格障礙患者在童年經(jīng)歷過與家人或主要照顧者的分離。在本應(yīng)該與父母建立依戀的階段，他們體驗到的是孤獨和被忽視，這讓他們對于被拋棄產(chǎn)生了深入骨髓的恐懼。因此，在長大之后，他們?yōu)楸苊庠俅伪粧仐壴敢飧冻鋈魏未鷥r。

“小惠與您團聚后才發(fā)病，是因為她的潛意識里有患得患失的觀念：失去的母愛，她要找回來;既然找回來了，就不能再失去。她瘋狂地黏您，看似奇怪，其實很正常，就像孩子丟了，好不容易找回來，家長肯定要緊緊地抱在懷里，再不肯離開半步?！?/p>

潘女士問：“現(xiàn)在我和她天天能見面，她還有什么可擔心的？”

我說：“因為她的渴望沒有被滿足，安全感沒有真正建立。沒有穩(wěn)定的生活，哪來穩(wěn)定的心理？”

家長可以對孩子說“不”，但這不是拋棄

我為小惠制訂了詳細的治療方案，原則是以心理治療為主，藥物治療為輔。心理治療主要采取精神分析治療、家庭治療、辨證行為治療及社會回歸治療等。其中，辨證行為治療主要是幫助小惠學會應(yīng)對引起不良反應(yīng)的事件。

我與小惠約定，每周來診所接受一次心理輔導(dǎo)。這樣的心理輔導(dǎo)持續(xù)了一年半，小惠的病情出現(xiàn)了幾次反復(fù)，但總體被控制。盡管進程緩慢，但不斷的心理成長讓小惠越來越成熟，心理年齡逐漸與生理年齡相符。其間，她休學一年。為了鞏固治療成果，我鼓勵她返校，同時聯(lián)系她的班主任，使小惠獲得特殊照顧，讓她在同學的友好幫助下慢慢適應(yīng)環(huán)境，慢慢擺脫對媽媽的依賴。

當然，在小惠表現(xiàn)出較嚴重的焦慮和抑郁情緒、睡眠障礙、沖動行為及類精神病性癥狀時，適當?shù)乃幬镏委熞彩潜匾摹?/p>

出于愧疚，潘女士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彌補小惠，但往往事與愿違。

我告訴她，邊緣型人格是一種人格，既然是人格，就不需要根除，只需要控制和緩解，所以不必著急。辨證行為療法被證明對治療邊緣型人格有顯著效果。它的研發(fā)者，心理學家瑪莎·林納涵博士說：“邊緣型人格障礙患者就像一個身上90%的面積被重度燒傷的人，他們的情緒沒有皮膚保護，輕輕的一個觸碰就會引發(fā)極大的痛苦?！毙睦碇委煹哪康木褪侵亟ㄆつw，讓他們學會疏導(dǎo)自己的情緒，不被情感淹沒而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

潘女士問：“專業(yè)的東西我不懂，我能幫些什么忙呢？”

我給了她以下三個建議：

1.拿回對生活的控制權(quán)

我要求潘女士保護好自己的邊界，不能處處由著小惠。這不是冷漠，而是對小惠真正的幫助，因為母女關(guān)系過于密切，容易使雙方都陷入僵局。生活中，邊緣型人格障礙患者總會不斷地以各種方式嘗試突破家人的邊界，因為他（她）習慣于和別人黏在一起，并且大多是操控家人的高手。比如他（她）會給家人打電話：“我現(xiàn)在就要見你，立刻，馬上，不然我就跳樓！”面對威脅，家人堅持自己的邊界是很重要的。家人可以通過溫和的方式向患者傳遞這樣的信息：我不能答應(yīng)你的要求，這不意味著我拋棄你。

2.停止相互責怪

邊緣型人格障礙患者會有強烈的對于性格的自責。與一般的自責不同，邊緣型人格障礙患者對自己的責備不是“這件事我做錯了”，而是“我本身就是個錯誤”。自責是很難糾正的信念，所以家人不要再責怪他（她）。事實上，他（她）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更快地好起來。

3.提供穩(wěn)定感

邊緣型人格障礙患者很渴望穩(wěn)定的關(guān)系。幼年的創(chuàng)傷經(jīng)歷使他（她）沒能形成穩(wěn)定的人際互動關(guān)系，長大后雖然很渴望穩(wěn)定感，卻不知怎樣獲得。一個愿意陪伴他（她），能夠和他（她）一起去探索和面對他（她）的不穩(wěn)定，同時懂得保護他（她）的邊界的人，是患者的天使。

“我一定要做女兒的天使！”潘女士說，“不管發(fā)生什么，我都會陪伴她，不再讓她孤獨彷徨，因為她是我的天使！”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