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康
1925年9月,清華國學研究院開學。它結(jié)合中國舊時書院與西方高校的導師制,以貫通中西的思維教導學生,旨在培養(yǎng)“以著述為畢生事業(yè)”的國學專門人才。根據(jù)“通知中國學術(shù)文化之全體”“具正確精密之科學的治學方法”“稔念歐美日本學者研究東方語言及中國文化之成績,與學生以個人接觸,親近講習之機會,期于短時間內(nèi),獲益至多”的條件,誠聘國內(nèi)碩學重望的學者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等設帳清華。此時,陳寅恪還在德國留學,他是最后一位到校執(zhí)教,也是唯一一位與國學研究院相始終的教授。
他日之成就當不可限量
在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已被清華學校聘任為國學研究院教授后,吳宓向校長曹云祥推薦陳寅恪。這一推薦當時就被教務長張彭春否定,張彭春認為,陳寅恪雖留學多年,學問也好,但他一無學位二無著作,不符合聘任教授的條件,不應該因他而放松聘任標準。張彭春的意見實際上也是曹云祥的意見。據(jù)清華國學研究院學生藍文徵回憶,當梁啟超也向曹云祥推薦陳寅恪時,曹云祥提出了同樣的問題——
曹說:“他是哪一國博士?”梁答:“他不是學士,也不是博士?!辈苡謫枺骸八袥]有著作?”梁答:“也沒有著作?!辈苷f:“既不是博士,又沒有著作,這就難了!”梁生氣了,說:“我梁某也沒有博士學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總共還不如陳先生寥寥數(shù)百字有價值,好吧!你不請,就讓他在國外吧!”接著梁先生提出了柏林大學、巴黎大學幾位教授對陳先生的推譽。曹一聽,既然外國人都推崇,就請。
梁啟超之所以推薦陳寅恪,不僅是為陳寅恪的學問所折服,也是為他的家學淵源所信服。他與陳寅恪的祖父陳寶箴、父親陳三立、長兄陳衡恪三代交往密切,知之甚稔。當年,梁啟超出任長沙時務學堂總教習就是由時任湖南巡撫陳寶箴聘請。與陳氏三代的離經(jīng)辯志,探賾索隱,使梁啟超對陳門家學十分推崇。
王國維和陳寅恪都曾受教于晚清大學者沈曾植,他們也由此相交相識。陳寅恪游學巴黎時,正是王國維向法國著名的漢學家伯西和引薦的他。梁、王二人太欣賞陳寅恪的茹古涵今、博聞強識的真才實學,這才為陳寅恪執(zhí)教國學研究院而共同助力。
梁啟超所說自己的等身著作也抵不上陳寅恪的“寥寥數(shù)百字有價值”。此話吳宓也說過。在回答張彭春的質(zhì)疑時,吳宓說:“陳先生學問淵博,能與外國教授上下其議論,堪稱學侶。雖無正式著作發(fā)表,僅就1923年8月《學衡》雜志第二十期節(jié)錄的《與妹書》,寥寥數(shù)百字,已足見其學問之廣而深,識解之高而遠?!?/p>
這“寥寥數(shù)百字”的《與妹書》中,談及藏文版《大藏經(jīng)》,談及“藏文與中文,系同一文字。如梵文與希臘、拉丁及英、俄、德、法等之同屬一系”,談及音韻訓詁,談及《金剛經(jīng)》的勘誤等等,由此可見其學術(shù)思想的概貌和國學知識的淵博。
陳寅恪放洋16載,游學于歐美,并沒戴一頂博士桂冠,自稱是為求知而放洋讀書,這令很多人不能理解,包括他的親屬。他的侄子陳封雄就曾經(jīng)疑惑地問過他:“您在國外留學十幾年,為什么沒有得個博士學位?”陳寅恪回答:“考博士并不難,但兩三年內(nèi)被一專題束縛住,就沒有時間學其他知識了。只要能學到知識,有無學位并不重要。”
聽了叔叔的解釋,陳封雄還是將信將疑。在見到姑父俞大維時又重提此事。俞大維回答說:“他的想法是對的,所以是大學問家。我在哈佛得了博士學位,但我的學問不如他?!?/p>
年輕的陳寅恪到底有多大的學問,時在國內(nèi)雖是籍籍無名,可在歐洲的留學生中卻已是名聲大振。1924年5月,北京大學公派留學生姚從吾在給他的老師、著名學者朱希祖的信中說:
陳君寅恪,江西人,習語言學,能暢讀日、英、法、德文,并通希伯來、拉丁、土耳其、西夏、蒙古、西藏、滿洲等十余種文字。近專攻比鄰中國各民族之語言,尤致力于西藏文……陳君欲依據(jù)西人最近編著之西藏文書目錄,從事翻譯,此實學術(shù)界之偉業(yè)……
又陳先生博學多識,于援庵(陳垣)先生所著之《元也里可溫考》《摩尼教入中國考》《火襖教考》……張亮丞先生所譯之《馬哥孛羅游記》,費時已十二年,其自著馬哥孛羅游記導言章,均有極中肯之批評。容商之陳寅恪先生,錄記全文與援庵、亮丞兩先生或《史學雜志》。
很多留學生斷言:“陳先生志趣純潔,強識多聞,他日之成就當不可限量?!边@位“不可限量”的大學問家卻不矜不伐,深藏若虛,以至于他到底懂多少語言文字,直至他去世也沒有一個人能說的準。他白己在履歷表的“懂何種外語”一欄中,只填寫“德語”,又使這一問題更顯得撲朔迷離。其實這是他的白謙。他的侄子陳封雄在一篇文章中說起這樣一件事:1919年陳寅恪在哈佛大學時開始學習梵文,他的表弟俞大維同時也選修這門課,但是學了半年便畏難而退了(這是俞大維親口說的),陳寅恪卻一直繼續(xù)學了20多年。當他在清華大學任教時,仍經(jīng)常到東交民巷向精通梵文的德國鋼和泰求教。陳封雄幼時見他在書房內(nèi)朗誦梵文經(jīng)典拓片,陳封雄親聆了“梵音”,并問他在念什么咒語,引起他大笑。
梁啟超和王國維的引薦,促使曹云祥不得不仔細斟酌,雖沒當面允諾,但也沒推三阻四。再者,在聘任陳寅恪的事情上,吳宓又說他“用了一個小手段”,這就是一次宴會期間,吳宓中途退席去見曹云祥,再提聘任陳寅恪之事,并已用鉛筆代擬了一個聘任陳寅恪的電報,在呈遞電報時,一再向曹云祥表示白己將與陳寅恪共進退。就這樣,1925年2月16日,清華學校校長曹云祥給陳寅恪發(fā)去聘任的電報。 “這就是陳寅恪先生”
1925年4月27日,吳宓收到陳寅恪的來信,以“須多購書”和“家務”的原因,表示“不即就聘”,既沒拒絕也沒接受,令吳宓心中多少有些不爽,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介紹陳來,費盡氣力,而猶遲疑,難哉?!?月,陳寅恪來信表示接受清華的聘請,將于明年春到校。他在信中還提出“須多購書”,是指在國外采購難得的有關(guān)國學的書籍,學校給他匯去購書???。國學研究院購置了許多滿、蒙、藏文書,中文經(jīng)典古籍包括明刊暨近刊善本叢書,歐美、日本書刊以及《頻伽精舍藏經(jīng)》《大正藏》等,專用于國學的教學和研究。
1926年夏,陳寅恪回國即赴杭州看望并隨侍父親陳三立。7月,由杭州回北京。吳宓得知消息即前來促膝相淡,甚是款洽,作《賦陳寅恪》:
經(jīng)年瀛海盼音塵,
握手猶思異國春。
獨步羨君成絕學,
低頭愧我逐庸人。
沖天逸鶴依云表,
墮渾殘英怨水濱。
燦燦池荷開正好,
名園合與寄吟身。
字里行間對他的執(zhí)教國學研究院,寄予了真摯的期許。
連日來,吳宓陪同陳寅恪參觀了圖書館,觀賞了清華園,并前往拜訪趙元任、王國維、劉崇鋐、楊紹曾、錢端升、葉企孫、李濟等。陳寅恪因是單身,被安排居住在清華南院趙元任家。楊步偉、趙元任在《憶寅恪》中說:
他比我們后到清華。那時每家只住一所房子,因元任書多,所以特別要了南院一、二號。寅恪到后,他一個人不愿住工字廳單身的地方,愿有家而不愿做家,我們就把南院二號給了他一半,吃飯傭人都由我們管。每飯后他和我總要聊一兩個小時……以后遇見郝更生的女朋友高仰喬女士……有一個義姊和寅恪年歲相當……我們就給寅恪帶到高家讓他們見面,不久他和唐筼女士結(jié)婚,就分住了。
清華國學研究院開學了,據(jù)清華國學研究院《國學論叢》第一卷第一號,陳寅恪所開設的課題是《西人之東方學之目錄學》,學科范圍分為5個專題:一是年歷學(中國古代閏朔日月食之類);二是古代碑志與外族有關(guān)系者之研究:三是摩尼教經(jīng)典與回紇文譯本之研究:四是佛教經(jīng)典各種文字譯本之比較研究(梵文、巴厘文、藏文、回紇文及中央亞細亞諸文字比較研究);五是蒙古、滿洲之書籍及碑志與歷史有關(guān)系者之研究。所開的這些課程都是獨辟蹊徑的創(chuàng)舉,懂的人極少,所講授的內(nèi)容又牽涉到許多邊疆語言和外文。他的學生藍文徵回憶說:
陳先生演講,同學顯得程度很不夠。他所會業(yè)已死了文字.拉丁文不必講.如梵文、巴厘文、滿文、蒙文、藏文、西夏文及波斯文非常之多,至于英、法、德、俄、日、希臘諸國文更不用說,甚至于匈牙利的馬扎爾文也懂。上課時,我們常常聽不懂,他一寫,哦!才知道那是德文、那是俄文、那是梵文,但要問其音,叩其文方始完全了解。
陳寅恪放洋多年,按理應該是西裝革履,金絲邊眼鏡,一幅洋派頭??傻鹊缴险n時,讓學生們大跌眼鏡的是,心目中非常了不起的大學者,并不是他們所作的種種揣測的那樣,而是如《清華周刊·歡迎新同學專號·教授印象記》中的精彩描述:
清華園內(nèi)有趣人物真多,但其中最有趣的,要算陳寅恪先生了。你們中誰有好奇心的,可以在秋末冬初的一天,先找一找功課表上有唐詩校釋或佛經(jīng)翻譯文學等科目的鐘點,然后站在三院教室前的過道上等一等,上課鈴響后,你們將看見一位穿著皮袍,外面罩著以藍布大褂青皮馬褂,頭上戴著一頂兩旁有遮耳的皮帽,腿上穿著棉褲,足下蹬著棉鞋,右手抱著一個藍布大包袱,走路一高一下,相貌稀奇古怪的純粹國貨式的老先生從對面走過來,這就是陳寅恪先生。
如此不入流近似古董的裝扮,很難讓人相信他是一位入室升堂的學術(shù)大師,以至于把他等閑視之,于是也就鬧出了一些笑話。陳寅恪長期伏案讀書和寫作,且又不做戶外運動,體質(zhì)素來贏弱,藥店買藥已成生活常態(tài)。他不大相信中藥,只相信西藥。一次,他和侄子陳封懷去西單的一家藥店,他們站在柜臺外挑選治胃病的西藥。日后,陳封懷在《“怪”教授》一文中說:
當時藥店的藥品絕大部分是洋貨,店員取出幾種胃藥,其中有德國貨、美國貨和日本貨,沒有中文說明書。他把每個瓶子上的說明以及盒內(nèi)的說明書都仔細看過,然后選購了一種。店員以為他是精神病患者,我在旁邊連忙解釋說“他懂各國洋文”,使所有在場的人立即向他投以“奇怪”的眼光。
他的講學也頗有特點,首先在黑板上寫上當天所講的專題,接著就一層一層展開,講到精彩入神處,往往閉目而談,以至下課鈴響,仍在滔滔而論,誨語諄諄,毫無倦容。此時,他所帶包袱內(nèi)的書籍會排上了用場,由助教按照他的吩咐,翻到某書某卷第多少頁,將所涉的內(nèi)容一一抄寫在黑板上。他對學生注重的是啟發(fā)和新的發(fā)現(xiàn)。對學生只指導做研究,從無突然性的小考,就是大考,也是以學生的短篇論文為主。
穆然有鵝湖鹿洞遺風
陳寅恪做學問用的是比較的方法,他會用十幾種語言講解《金剛經(jīng)》,并指出《金剛經(jīng)》譯本中哪些翻譯是對的,哪些翻譯是錯的。他說自己的講課是——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也不講:現(xiàn)在只講未曾有人講過的。陳寅恪講課內(nèi)容新穎活潑,知識淵博豐富,吸引許多學生前來聽課,每聽一次都有痛快淋漓之感。季羨林說:“聽他的課是無法比擬的享受。在中外學者中,能給我這種享受的,國外只有呂德斯,國內(nèi)只有陳師一人?!?/p>
他要求自己的學生做學問時要甘于寂寞,做到目不窺園,專心致志。他的學生姜亮夫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中回憶說:
我在清華曾寫過一篇批評容庚先生的文章,送登《燕京學報》,容庚先生把我的文章送給寅恪先生看。過后寅恪先生對我說:“你花這么大的精力批評別人,為什么不把這精力集中在建立自己的研究工作上!”這句話對我震動很大,從此以后,我不大愿意寫批評文章,越到后來越不做這樣的事。
他還告訴姜亮夫說:“做學問的工具越多越好,但一定要掌握一個原則,這工具和主要研究工作要有聯(lián)系的,不能聯(lián)系的不要做?!眲袼擞⒄Z外,還要學習日、法兩國的語言。清華園每周都要舉辦一次師生同樂會,四大導師都有自己的絕活。梁啟超會背誦《桃花扇》中某段;王國維會背誦《兩京賦》;趙元任的絕活是把十幾個茶杯集中在一起,調(diào)好七音并演奏一首美妙的樂曲:陳寅恪則以講笑話為主,有時也出對子讓學生對。他最著名的對子是為國學研究院所作,即“南海圣人再傳弟子;大清皇帝同學少年”。學生們聽罷慢吟靜思,俄爾,忍俊不禁,哄堂大笑。
1927年6月2日,王國維白沉于頤和園魚藻軒前昆明湖中。陳寅恪與王國維相處雖短,卻十分推崇王國維的學問和人品。學生戴家祥在陪陳寅恪散步時,陳寅恪親口對戴家祥說:“平生最佩服的是王靜安先生,其次是陳垣?!碑斕焱砩显谙蛲鯂S遺體告別時,他和國學院的學生們一起,向王國維遺體行三跪九叩禮。山高水長,視為知己。陳寅恪感懷觸緒作挽聯(lián):
十七年家國久魂消猶余剩水殘山留與累臣供一死:
五千卷牙簽新手觸待檢玄文奇字謬承遺命倍傷神。
王國維的遺命就是遺書中所說:“書籍可托陳、吳二先生處理。”陳、吳即陳寅恪和吳宓。他對此遺命一一落實,讓國學研究院助教趙萬里負責整理,趙萬里又把經(jīng)學、小學的部分材料交與戴家祥校對。陳寅恪又親自與北京圖書館館長袁同禮商談,讓北京圖書館購進王國維的所有藏書,以免流失。于此可見,他們不僅私誼深厚,而且在文化上互為知己。失去知己,情何以堪。他又特意撰寫《挽王靜安先生》,以寄托自己的哀思:
敢將私誼哭斯人,
文化神州喪一身。
越甲未應公獨恥,
湘累寧與俗同塵。
吾儕所學關(guān)天意,
并世相知妬道真。
贏得大清干凈水,
年年嗚咽說靈均。
王國維去世后,陳寅恪為國學研究院的發(fā)展考慮,曾請校方聘請章太炎、羅振玉、陳垣為導師,馬衡為特別講師。章、羅均以各自的理由而婉拒,陳垣也白以“不足繼梁、王二先生后”為詞,再三懇辭,只有馬衡接受了聘請。
陳寅恪雖是個不問世事的學者,可在大的關(guān)鍵問題上并不含糊。清華章程規(guī)定校長可由董事會內(nèi)董事互選,梁啟超是頭一位董事,曹云祥是由外交部任命的校長。曹云祥擔心董事互選,梁啟超會頂了他的校長位置,便暗中做起了手腳,策動學生寫信,逼梁啟超辭去清華教授職。陳寅恪知道后,在一次教授會議上,明確表示支持梁啟超,反對曹云祥。他還當著曹云祥的面,要求他辭職。不久,曹云祥辭了職。
王國維去世后一年多,梁啟超也因病逝世。國學研究院四導師忽歿其二,導師趙元任常年做外地的方言調(diào)查,講師李濟也是常年做田野考古,只有陳寅恪一人常年駐校。國學研究院后繼無人,前景堪憂。學生人數(shù)因之而驟然下降,1927、1928年僅錄取二三個學生。1929年下半年,清華國學研究院撤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