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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焦慮、信號傳遞與中國對東南亞國家的戰(zhàn)略安撫*

2020-05-14 07:49:04曹德軍
國際安全研究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睦鄰安撫東南亞

曹德軍

【內(nèi)容提要】 對于崛起的中國而言,采取系統(tǒng)性戰(zhàn)略安撫,樹立自我克制的負責任大國形象有助于贏得周邊國家信任。然而,在二十多年睦鄰?fù)饨粚嵺`中,東南亞國家始終對崛起的中國的意圖感到焦慮,這種擔憂因地理鄰近性與實力不對稱而變得更加敏感。2008年以來,東南亞國家對中國“核心利益”話語、逐步增多的外交制裁以及多邊倡議給予了較大關(guān)注。面對東南亞國家上升的安全憂慮,中國外交主動釋放安撫信號增信釋疑。與強制策略不同,安撫策略關(guān)注如何從正面激勵換取他國的信任。立足于對現(xiàn)有文獻的批判性整合,重新梳理善意信號的呈現(xiàn)形式(情感—物質(zhì))與成本來源(內(nèi)生—外生)兩大維度,可以從邏輯上生成四種睦鄰安撫信號的表達路徑:睦鄰話語、相互依賴、無私援助與制度約束。面對中國的吸引與安撫,東南亞國家也會主動進行試探與甄別,以討價還價、社會化、對沖試探和制度牽制四種方式,對中國釋放的安撫信號進行評估。由于安撫信號的可信度評估具有主觀性,東南亞國家對中國安撫信號存在不同理解,中國外交需換位思考并理解東南亞國家的試探心理。

冷戰(zhàn)結(jié)束以來,武力強制的成本越來越高。①唐世平:《我們時代的安全戰(zhàn)略理論:防御性現(xiàn)實主義》,林民旺、劉豐、尹繼武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90-235頁。在大國無戰(zhàn)爭的時代背景下,非強制手段成為大國塑造他國認知、提升國際領(lǐng)導力的重要方式。②楊原:《崛起國如何與霸權(quán)國爭奪小國?基于古代東亞歷史的案例研究》,載《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12年第12期,第28-54頁;顧煒:《地區(qū)戰(zhàn)略與大國崛起時對周邊小國的爭奪:俄羅斯的經(jīng)驗教訓及其對中國的啟迪》,載《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15年第1期,第42-62頁;李少軍:《大國何以開展小國外交》,載《社會觀察》2013年第12期,第40-41頁。依靠戰(zhàn)略安撫與軟實力感化,而非通過武力威脅和強制施壓,成為和平外交的題中之義。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中國外交積極踐行睦鄰友好戰(zhàn)略方針,向周邊鄰國反復(fù)承諾將堅守和平發(fā)展戰(zhàn)略不動搖。然而,在中國善意安撫的同時,東南亞國家的焦慮情緒并未緩解。不少東南亞國家擔憂,在未來某個時刻,一個更加強大的中國是否會背棄之前許下的和平承諾。③Denny Roy, “Southeast Asia and China: Balancing or Bandwagoning?” 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 Vol. 27, No. 2, 2005, p. 310.實際上,意圖不確定與實力不對稱的雙重壓力,加劇了東南亞國家對中國的安全焦慮。從信號理論角度來看,中國對東南亞國家展開的“魅力攻勢”④Joshua Kurlantzick, Charm Offensive: How China’s Soft Power is Transforming the World,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306; Evan S. Medeiros and M. Taylor Fravel, “China’s New Diplomacy,” Foreign Affairs, Vol. 82, No. 6, 2003, pp. 22-35.與戰(zhàn)略安撫,集中體現(xiàn)了中國傳遞良性意圖的努力。為了降低中國崛起可能帶來的沖擊,中國向周邊鄰國釋放了大量安撫信號:從“睦鄰、安鄰、富鄰”的情感性話語,到中國—東盟自貿(mào)區(qū)的經(jīng)濟互惠安排;從解決南海問題的“雙軌制”安全倡議,再到建立中國與東盟“命運共同體”的戰(zhàn)略性設(shè)想,中國安撫鄰國的外交實踐已然積累了豐富案例,但學術(shù)界對外交安撫的類型與路徑的分析仍顯不足?;诖?,本文借鑒信息經(jīng)濟學框架,探討在權(quán)力轉(zhuǎn)移背景下中國外交如何有效傳遞睦鄰信號以安撫東南亞國家這一問題。

一 中國崛起與東南亞國家的安全焦慮

自20世紀末以來,“中國崛起”便引發(fā)國外學術(shù)界和政策界的持續(xù)爭議,關(guān)于中國崛起的爭論焦點集中于“如何識別中國意圖”。⑤John J. Mearsheimer, 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 New York: Norton, 2001, pp. 2-5;Denny Roy, Return of the Dragon: Rising China and Regional Securit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 1-20; John Mearsheimer, “Why China’s Rise Will not be Peaceful,”http://mearsheimer.uchicago.edu/pdfs/A0034b.pdf.綜合而言,由信息不對稱引發(fā)的意圖不確定以及由實力不對稱引發(fā)的安全敏感,是東南亞國家對中國崛起深感焦慮的兩大主因。一方面,作為毗鄰中國的地緣板塊之一,東南亞地區(qū)對中國崛起的“沖擊”感受格外明顯。如何保存自身利益的同時又不觸怒大國,這是東南亞國家普遍面臨的難題;另一方面,中國周邊的東南亞鄰國與中國實力差距顯著,而中國崛起進程又加劇了實力不對稱。

(一)崛起中國的意圖不確定

意圖作為一種私有信息(即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信息),難以直接觀察,只能借助行動與話語進行推斷。在無政府狀態(tài)下,識別他國意圖困難重重。一個聲稱會采取威脅與懲罰的國家,可能僅僅是在虛張聲勢;一個信誓旦旦會遵守和平約定的國家,可能是一個“披著羊皮”的意圖偽裝者。實際上戰(zhàn)略不信任、無政府結(jié)構(gòu)與意圖識別困難很容易引發(fā)相互猜疑的惡性循環(huán):意圖識別困難與無政府結(jié)構(gòu)可能導致國家間信任困難,而信任不足則會讓意圖識別更加困難,反過來這又會進一步加劇無政府狀態(tài)以及安全焦慮。為了獲得對方信任,崛起國需要主動走出第一步,釋放善意信號。在權(quán)力轉(zhuǎn)移背景下,東南亞國家對中國意圖擔憂與其說是“高度恐懼”,不如說是“模糊焦慮”,其焦慮體現(xiàn)為對中國實力投射的擔憂,主要觀點如下:①相關(guān)爭論的詳細內(nèi)容請參考如下文獻:Alastair Iain Johnston, “How New and Assertive is China’s New Assertiveness?”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37, No. 4, 2013, pp. 7-48; Nien-chung Chang Liao, “Winds of Change: Assessing China’s Assertive Turn in Foreign Policy,” Journal of Asian and African Studies, Vol. 53, No. 6, 2018, pp. 880-895; Nien-chung Chang Liao, “The Sources of China’s Assertiveness: The System, Domestic Politics, or Leadership Preferences?”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 92, No. 4, 2016, pp. 817-833。

1. 中國重新界定“核心利益”的行動傳遞出“威懾與威脅”信號

東南亞國家部分輿論認為,自 2008年以來,“核心利益”一詞在中國官方文件和國家媒體中越來越頻繁出現(xiàn)。②Michael D. Swaine, “China’s Assertive Behavior, Part One: On ‘Core Interests’,” China Leadership Monitor, No. 34, February 2011, pp. 1-25.中國將核心利益視為“紅線”,一旦被侵犯,中國有權(quán)“通過軍事和其他強硬手段進行報復(fù)。”③Kai He and Huiyun Feng, “China’s Bargaining Strategies for a Peaceful Rise: Successes and Challenges,” Asian Security, Vol. 10, No. 2, 2014, pp. 168-187; Willy Lam, “China Deploys Pugilistic Foreign Policy with New Vigor,” China Brief, Vol. 12, No. 12, June 22, 2012, http://www.jamestown.org/programs/chinabrief/single/?tx_ttnews[tt_news]=39,525&cHash=c984ccebd56af95c784351efa135 0997#. VKtOAMndXhA.這讓東南亞國家容易聯(lián)想到:既然中國的“核心利益”是不允許談判的,必要時以武力捍衛(wèi),那么在南海等重要問題上中國是否也會援引“核心利益”的說辭進行“威脅”?中國對“核心利益”的不妥協(xié)態(tài)度是捍衛(wèi)主權(quán)的防御性姿態(tài),而充滿焦慮的東南亞國家卻感到緊張與擔憂。①Jinghan Zeng, Yuefan Xiao and Shaun Breslin, “Securing China’s Core Interests: The State of the Debate in China,”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 91, No. 2, 2015, pp. 245-266.

2. 中國似乎在對外爭議中越來越頻繁地使用制裁手段

有些東南亞國家認為在2008年之前,中國一般只在臺灣、新疆與西藏等領(lǐng)土主權(quán)問題上采取有限的經(jīng)濟制裁,但是似乎隨著中國經(jīng)濟優(yōu)勢不斷擴大,其使用經(jīng)濟制裁的頻率與范圍也在逐步擴大。②Gregory T. Chin, “China’s Bold Economic Statecraft,” Current History, Vol. 114, No. 773,2015, pp. 217-223; James Reilly, “China’s Unilateral Sanctions,”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Vol. 35,No. 4, 2012, pp. 121-133.例如,2010年,中國因諾貝爾和平獎的政治原因制裁了挪威;2012年,因東海釣魚島與南海黃巖島領(lǐng)土爭端,分別對日本和菲律賓采取激烈的貿(mào)易制裁和旅游準入限制;2016年,中國對國際法庭就中菲南海仲裁案的裁決結(jié)果表達“不參與、不接受、不承認”的立場,被部分輿論解讀為“大國的強硬”;③Richard Q. Turcsányi, Chinese Assertiveness in the South China Sea: Power Sources,Domestic Politics, and Reactive Foreign Policy, Cham, Switzerland: Springer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2018, pp. 119-120.2017年,因韓國政府執(zhí)意部署“薩德”系統(tǒng),④“薩德”系統(tǒng)即“末段高空區(qū)域防御系統(tǒng)”(Terminal High Altitude Area Defense),英文縮寫為“THAAD”。使得韓國企業(yè)“樂天集團”遭致中國全民抵制。當崛起的中國越來越頻繁利用經(jīng)濟優(yōu)勢來實現(xiàn)政治目標時,部分東南亞國家難免開始對中國和平承諾與睦鄰安撫產(chǎn)生疑慮。

3. 中國倡議新多邊規(guī)則的行動被地緣政治化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后,在國際需求與中國自身利益推動下,中國開始扮演更加積極自信的改革倡議者角色。2013年以來,中國發(fā)起“一帶一路”倡議,主導創(chuàng)建亞洲基礎(chǔ)設(shè)施投資銀行(AIIB)、絲路基金、金磚國家開發(fā)銀行、上海合作組織開發(fā)銀行等新興國際金融機構(gòu),這些補齊全球金融治理短板的做法既得到國際社會稱贊,也被部分輿論扭曲為“具有政治與安全野心的霸權(quán)擴張”。⑤John J. Mearsheimer, “The Gathering Storm: China’s Challenge to Us Power in Asia,”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 3, No. 4, 2010, pp. 381-396; Kai He and Huiyun Feng,“Debating China’s Assertiveness: Taking China’s Power and Interests Seriously,”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 49, No. 5, 2012, pp. 633-644.中國的多邊倡議也存在被污名化的風險。

(二)東南亞國家的敏感心理

東南亞是位于中國最鄰近的周邊區(qū)域,在歷史上與中國有著復(fù)雜的互動經(jīng)歷,當前其與中國既有廣泛利益合作又有嚴峻的利益沖突,這種復(fù)雜局面使得東南亞國家對中國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而這種敏感心理也會進一步加劇焦慮情緒。在國際政治競爭中,強者關(guān)注地位,弱者關(guān)注強者;較弱的一方由于有更大比重的利益關(guān)切,因而會更加重視強國的意圖。然而,強國卻容易忽視小國的需求。信息不對稱與實力不對稱使得東南亞國家對中國戰(zhàn)略意圖高度敏感。

對于東南亞中小國家而言,中國塊頭大、地理臨近,而又難以捉摸。①Ang Cheng Guan, Lee Kuan Yew ’s Strategic Thought, New York: Routledge, 2013, p. 98.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就曾多次表示:“中國有時可能意識不到自己在別國眼中有多強大”。②李顯龍:《中國不知道別國眼中自己多強大》,觀察者網(wǎng),2012年 9月 3日,http://www.guancha.cn/Neighbors/2012_09_03_94989.shtml。這種認知差異未必是中國意識不到自身的強大,而更體現(xiàn)的是患有“小國綜合征”的東南亞國家的敏感心理。正如伊萬·薩維奇(Ivan Savic)等人指出,并不是能力或意圖本身,而是能力差距帶來的恐懼感(fear)容易造成周邊國家對崛起國的不信任。③Ivan Savic and Zachary C. Shirkey, Uncertainty, Threat, and International Security:Implications for Southeast Asia,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7, p. 2.在睦鄰?fù)饨豢蚣芟?,中國積極釋放戰(zhàn)略安撫信號,但東南亞國家卻對中國的承諾將信將疑、猶豫不決:如果一個強大的中國缺乏有效制約,誰又能確保其承諾具有真正的可信度?

二 信號理論視野下的戰(zhàn)略安撫

從信號角度理解戰(zhàn)略安撫,可以為外交決策研究提供新的視角。根據(jù)信息經(jīng)濟學理論,信號互動至少包括信號傳遞者(sender)和信號接收者(receiver)兩方。在不對稱信息狀態(tài)下,信號傳遞者首先主動傳遞信號,然后信號接收者努力觀察對方言行并從中捕獲和識別可靠信息,依此推斷對方不可觀察的意圖。這里,信號(signals)是指行動者傳遞意圖之明確或含蓄的行動或聲明。④A. Michael Spence, “Signaling in Retrospect and the Informational Structure of Markets,”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Vol . 92, No. 1, 2002, pp. 434-459.作為信號傳遞者,中國在傳遞信號(signaling)前會估計東南亞國家的反應(yīng);而作為信號接收者,東南亞國家在甄別(screening)中國意圖前也會試探和檢驗信號的可信度。

(一)安撫信號傳遞善意

任何理性選擇背后都隱藏著明確的意圖,然而意圖不可觀察,且具有可變性。不可觀察是指東南亞國家很難把握中國的真實想法,意圖是典型的私有信息,一方無法完全清楚另一方到底在想什么。可變性是指,意圖作為主觀要素,會依據(jù)內(nèi)外環(huán)境變化而不斷改變。即使崛起國今天恪守諾言,但在未來仍可能改變意圖。據(jù)此,國家之間意圖的不可觀察性與可變性強化了信任風險。當然,盡管意圖識別困難,但并不代表沒有識別的可能。在國際戰(zhàn)略領(lǐng)域,傳遞信號(signaling)就是解決意圖識別難題的重要方式。在信息不對稱條件下,傳遞信號是主動向?qū)Ψ秸故咀晕姨卣髋c意圖的行動與話語,旨在塑造對方主觀認知。作為傳遞意圖的主要媒介,信號將內(nèi)隱的意圖特征外顯化,這樣他人就可以通過觀察信號來推測意圖。①與信號相關(guān)聯(lián)的另一個概念是“標志”(indices),它是行動者不可改變或改變成本極高的信息。參見 [美] 羅伯特·杰維斯:《信號與欺騙:國際關(guān)系中的形象邏輯》,徐進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版,第14-15頁。

展示國家意圖的外交信號,可以分為安撫信號與強制信號兩大類。與強制不同,安撫信號通過從正面激勵(展示善意)來換取他國的信任,其特征在于:其一,“安撫”是指一系列降低對方焦慮與增加彼此信任的言行。安撫(Reassurance)②在人際心理學中,安撫(stroking)是一種親密的身體接觸,也可以泛指任何認可他人存在的行為。艾瑞克·伯恩(Eric Berne)根據(jù)安撫的效果將其分為正面安撫與負面安撫,前者是可以讓對方體驗到愉快感覺的積極言行,后者是讓對方產(chǎn)生痛苦甚至不愉快感覺的消極言行。兩種安撫都可以滿足人們被認可的心理需求。需要說明的是,與人際心理學意義上的情感“安撫”不同,戰(zhàn)略安撫關(guān)注外交層面的戰(zhàn)略互動。參見 [美] 艾瑞克·伯恩:《人間游戲:人際關(guān)系心理學》,劉玎譯,北京: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2014年版;Eric Berne, Transactional Analysis in Psychotherapy: A Systematic Individual and Social Psychiatry, New York: Grove Press, 1961。也稱“再保證”“示善”或“放心/安心”,是國際關(guān)系中說服對方相信自己良性意圖的戰(zhàn)略。一般而言,強制性信號依賴于消極的威脅,而安撫性信號依賴于積極的善意,是對對方的正向吸引。③Gregory G. Holyk, “Paper Tiger? Chinese Soft Power in East Asia,”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Vol. 126, No. 2, 2011, pp. 223-254; Joshua Kurlantzick, Charm Offensive: How China’s Soft Power is Transforming the World,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7.中國睦鄰?fù)饨恢铝τ谡故竞推缴埔?,意味著要努力在東南亞國家心目中樹立“安心和善的鄰居”的形象。

其二,安撫信號是一種積極的合作邀請,是一種合作許諾(promise)。安撫通過話語或行動使得對方放心或不再擔心,以獲得信任。④Alexander Greenfield Liebman, The Timing of Power: Threats, Assurances, and Expanding Interests, Ph. D. Dissertation, Harvard University, 2009, p. 18.唐世平教授認為,戰(zhàn)略安撫通過展示一種合作姿態(tài)向他國展示善意,其本質(zhì)是希望得到對方積極回應(yīng)的讓步、吸引與合作邀請。如果另一方不愿意冒風險進行積極回應(yīng),那么善意信號傳遞就會失敗。為了避免受騙,信號接收者需要在收益與風險之間不斷權(quán)衡。①唐世平:《我們時代的安全戰(zhàn)略理論:防御性現(xiàn)實主義》,林民旺、劉豐、尹繼武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00頁。因此,安撫信號的可信度需要長期反復(fù)博弈才能確立。中國對東南亞國家的睦鄰示善實踐進行了二十多年,長期博弈有助于東南亞國家反復(fù)觀察與試探中國誠意,中國也會更加有耐心地將安撫戰(zhàn)略貫徹下去,有利于避免短期博弈中的機會主義沖動。

(二)安撫信號的形式與成本

在權(quán)力轉(zhuǎn)移的背景下,如果崛起國不能提供可信的保障與承諾,那么霸權(quán)國與鄰國將很難放心,它們有可能因擔心崛起國事后違約,提前對崛起國進行制衡。換言之,在崛起前、崛起中以及崛起后,崛起國都需要不斷作出可信承諾,以安撫國際社會的憂慮。綜合現(xiàn)有外交信號文獻可以發(fā)現(xiàn),主流理論大多圍繞兩條主線探討外交信號的可信度問題:第一條線索是行動與話語的關(guān)系,涉及外交信號的形式問題;第二條主線則圍繞信號的成本問題展開,成本高昂信號被認為更具可信度,而低成本與無成本信號常常受到忽視。

1. 行動信號與話語信號

在理性主義者看來,信號接收者只關(guān)注對方做了什么,而不是聽對方夸夸其談。由于安撫保證需要事后才能兌現(xiàn),因此事前的話語宣誓被理性主義者視為廉價話語(cheap talk),缺乏可信度。例如托馬斯·謝林(Thomas Schelling)就將安撫話語視為一種花言巧語的“虛假承諾”。②Thomas Schelling, Arms and Influence,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6, p.150.與之類似,愛德華·卡爾(Edward H. Carr)也指出在現(xiàn)實利益誘惑與無政府結(jié)構(gòu)壓力面前,安全自助的國家往往會淪為“語言上的巨人、行動上的侏儒(strong words and weak action)”。③參見 [英] 愛德華·卡爾:《20年危機(1919–1939):國際關(guān)系研究導論》,秦亞青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5年版。現(xiàn)實主義的邏輯認為,在爾虞我詐的國際關(guān)系中,外交政策宣示與領(lǐng)導人講話都是清談,尤其是來自崛起國的“欺騙性修辭”(Deceitful Rhetoric)在歷史上比比皆是。約翰·米爾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指出,不論中國的外交話語是如何地熱愛和平,作為修正國它不可避免地要追求自身權(quán)力最大化,為了這種目標崛起國最終會變得咄咄逼人,而話語上的仁慈虛偽不過是一塊遮羞布而已。因而,利用甜蜜話語麻痹對手,或者通過釋放外交話語信號迷惑對方,正是修正主義國家或機會主義國家慣用的欺騙伎倆。①John J. Mearsheimer, Why Leaders Lie: The Truth about Lying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 15.

話語信號之所以不可信,是因為它缺乏必要約束,欺騙門檻很低。國際政治中的話語欺騙形式多樣,例如說謊(lying)、粉飾(spinning)或模仿(Mimicking)、“故意掩蔽”(concealment),②說謊指主動通過虛假陳述以期望他人信以為真,將聽眾認知導向與事實不符的方向;粉飾是通過片面強調(diào)事情的某些方面以實現(xiàn)利己目的;隱瞞則是將可能損害或削弱自身利益的信息秘而不宣。參見李永成:《國內(nèi)政治、對外政策與美國外交謊言:兼及發(fā)展中美關(guān)系的若干問題》,載《外交評論》2017年第2期,第113-134頁。都可以傳遞虛假信號,如果信號接收者具有不切實際的期望,就可能被語言欺騙。理性主義者批評外交話語的偽善性,否認了話語信號的意義。③Paul Ekman, Telling Lies: Clues to Deceit in the Marketplace, Politics, and Marriage, 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1992, p. 6.而實際上,行動與話語都可以成為外交信號的來源,信號接收者不僅要“觀其行”,也會“聽其言”。話語也能發(fā)揮塑造對方認知的功能,崛起國的行為(怎么做)與話語(怎么說)都能影響他國的主觀感知,他國會據(jù)此推測崛起國的意圖(怎么想)。在外交實踐中,國務(wù)家們進行面對面的交流被視作是一種極為重要外交溝通手段。心理學研究表明,面對面溝通有助于雙方準確識別彼此意圖,因此,重在“說服”的外交溝通離不開話語。④Seanon S. Wong, “Emotions and the Communication of Intentions in Face-to-face Diplomacy,”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 22, No. 1, 2016, pp. 144-167.

羅伯特·杰維斯(Robert Jervis)對理性主義分析僅僅關(guān)注行動的做法給予了批評,他指出,如果外交話語沒有作用,那么每個國家之間為何又如此重視對方說了什么?……行動本身并不比話語更清晰,實際上話語也是有成本的,決策者經(jīng)常要為其話語付出時間、精力和其他政治資源上的代價。⑤[美] 羅伯特·杰維斯:《信號與欺騙:國際關(guān)系中的形象邏輯》,徐進譯,北京:中央編譯局出版社2017年版,第14-25頁。羅珊娜·麥克馬納斯(Roseanne W.McManus)也發(fā)現(xiàn),領(lǐng)導人話語中的決心說辭(statements of resolve)將直接強化外交信號的可信度,話語可以塑造信任。⑥參見 Roseanne W. McManus, Statements of Resolve: Achieving Coercive Credibility in International Conflict,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丹·伍德(B. Dan Wood)則發(fā)現(xiàn),領(lǐng)導人的外交話語,其實已經(jīng)改變了對方心理。⑦參見 B. Dan Wood, Presidential Saber Rattling: Cause and Consequences,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在重復(fù)互動約束條件下,外交聲明可以傳遞可信信號。常見的外交話語信號傳遞通道有:領(lǐng)導人公開言論、情報部門收集、他國信息交換和國家官方媒體,特別是那些被反復(fù)一致表達的話語具有塑造預(yù)期的力量。①參見 Clayton Lynn Thyne, Cheap Signals, Costly Consequences: How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ffect Civil Conflict, Ph. D Dissertation, The University of Iowa, 2007; Clayton L. Thyne,How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ffect Civil Conflict: Cheap Signals, Costly Consequences, New York:Lexington Books, 2009, p. 75。

2. 昂貴信號與廉價信號

在信號成本問題上,學術(shù)界廣泛采用的劃分方法是區(qū)分空談(cheap talk)與昂貴信號(costly signals)。空談的話語缺乏內(nèi)生約束與外生約束;昂貴信號則因為投入較高成本,可以將誠意者與非誠意者區(qū)分開來。②A. Michael Spence, Market Signaling: Information Transfer in Hiring and Related Screening Processe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4, pp. 5-8.如果信號成本低廉,那么對方很難從中推測意圖。例如希特勒可以很輕易宣稱自己將維護和平,這種口吻跟英國首相張伯倫的表達一樣,而且前者更加能言善辯,結(jié)果能言善辯者反而是一個欺騙高手。引入昂貴成本就可以威懾一部分欺騙者,當成本足夠高時,欺騙者會望而生畏,由此成本成為一道篩除欺騙者的防御機制,剩下來堅持進行昂貴信號傳遞的行動者的可信度則大大提升。

在國際關(guān)系文獻中,詹姆斯·費倫(James D. Fearon)首次明確將展示意圖的昂貴信號分為兩類:一類是“捆綁雙手”(tying hands)戰(zhàn)略,以自我束縛的方式展示誠意。③參見 James D. Fearon, Threats to Use Force: Costly Signals and Bargaining in International Crisis, Ph. D.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 1992; Andrew H. Kydd,Trust and Mistrust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5; 張廖年仲:《敵對國家如何建立互信:昂貴信號模式》,臺灣“國立政治大學”東亞研究所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這種做法是通過限制自己的選擇空間來展示誠意。當承諾者主動自我束縛時,其守諾的可能性會大于其不受約束的狀態(tài)。另一類釋放昂貴信號的方式是投入“沉沒成本”(sinking costs),即投入大量前期成本使撤銷承諾對自己變得不利。安德魯·基德(Andrew Kydd)認為,昂貴信號是信任運作的必要條件,內(nèi)生與外生約束越多,信號傳遞者越不容易進行欺騙。④Andrew Kydd, “Trust, Reassurance, and Cooperation,”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54,No. 2, 2000, p. 333.與之類似,簡尼斯·斯坦因(Janice G. Stein)也提出“不可撤銷的承諾”是一種可信的安撫信號,因為“不可逆轉(zhuǎn)的”(irreversible)信號最昂貴,也最考驗誠意。⑤Janice Gross Stein, “Detection and Defection: Security ‘Regimes’ and the Management of International Conflict,” International Journal, Vol. 40, No. 4, 1985, pp. 599-627.

當然,對于昂貴信號的內(nèi)涵與成本門檻,學術(shù)界還存在諸多爭論。首先,成本如何界定具有主觀性,不存在既定的昂貴標準。理性主義路徑下的昂貴更多的是物質(zhì)投入。然而引發(fā)爭議的是,昂貴與廉價的界定本身是主觀的。某種行動對特定類型的行動者而言是低成本的,而對另一種類型的行動者來說卻是昂貴的。其次,成本只是可信度的條件之一,對方能否準確、及時、恰當?shù)乩斫膺@些信號,也是影響可信度的另一大條件。“準確”意味著不帶有任何偏見與先入為主的錯誤知覺;“及時”意味著當信號發(fā)出者連續(xù)努力釋放善意時,信號接收者要給予必要的回應(yīng),而置之不理則會引發(fā)進一步誤解;“恰當”意味著回應(yīng)示善者的安撫信號需要平衡收益與風險,過度冷淡與過于熱情都是有風險的。再次,如何評估可信度,受感性因素影響,經(jīng)濟學意義上的“成本”僅僅只是一個理性概念。認知心理學研究則表明,在現(xiàn)實世界中許多領(lǐng)導人十分依賴他們的第一印象與情緒,并將面對面互動留下的印象作為判斷對方是否真誠的重要指標之一。而在有些條件下,無成本的信號表達(比如情緒傳遞)則更有效。①Joseph P. Forgas, Martie G. Haselton and William von Hippel, eds., Evolution and the Social Mind: Evolutionary Psychology and Social Cognition, New York: Psychology Press, 2007, pp. 34-37.在危難時刻,及時與溫情的話語有時比黃金更可貴,可信度并不總是與物質(zhì)性“成本”有關(guān)。②Todd Hall and Keren Yarhi-Milo, “The Personal Touch: Leaders’ Impressions, Costly Signaling, and Assessments of Sincerity in International Affairs,”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 56,No. 3, 2012, pp. 560-573.

三 中國戰(zhàn)略安撫的信號可信度分析

如上所述,主流外交信號分析主要關(guān)注兩大維度:行動—話語維度與昂貴—廉價維度。第一種維度,將信號呈現(xiàn)形式分為情感話語和物質(zhì)行動,強調(diào)“聽其言,觀其行”;第二種維度,對信號成本進行昂貴與廉價區(qū)分。實際上,現(xiàn)有文獻的信號劃分存在諸多邏輯上漏洞,需要進一步反思。本文將在批判整合基礎(chǔ)上,主張超越簡單的“行動—話語”、“昂貴—廉價”邏輯,提出“善意呈現(xiàn)形式”與“信號成本來源”分類維度。立足新的分類標準,中國對東南亞國家的戰(zhàn)略安撫信號存在四種基本形式,每種安撫信號具有不同的可信度邏輯。四種安撫信號是相互補充的關(guān)系,作為一種組合策略,中國對東南亞的睦鄰?fù)饨煌瑫r包含這四種安撫形式。

(一)安撫信號的類型化

針對主流文獻的局限性,本文對信號分類邏輯進行適度修正。首先,進行“話語—

行動”二分法并不能區(qū)分善意的呈現(xiàn)形式,有些善意表達即是行動也是話語,但它們要么是情感性形式,要么是物質(zhì)性形式。①[美] 羅伯特·杰維斯:《信號與欺騙:國際關(guān)系中的形象邏輯》,徐進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版,第15頁。情感性安撫是一種令人暖心的姿態(tài),可增進對方的情感依戀,例如微笑、主動伸出援助之手,都可以傳遞溫暖人心的善意。物質(zhì)性安撫是一種令人安心的風險投入,通過重大實踐來贏得對方信任。情感性感動與物質(zhì)性交換,構(gòu)成中國善意呈現(xiàn)的基本形式,兩者都是積極讓步的安撫姿態(tài)。其次,“廉價—昂貴”二分法關(guān)注了信號成本,但沒有分析成本來源問題。關(guān)于“沉沒成本”(sinking costs)和“束手信號”(tying hands)的二分法,從時間上區(qū)分了“事前”與“事后”成本,但并沒有指出這些事前事后成本來自于哪里。②James D. Fearon, “Signaling Foreign Policy Interests: Tying Hands Versus Sinking Costs,”The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 Vol. 41, No. 1, 1997, pp. 68-90.概言之,“沉沒成本”信號的基本特征是:成本發(fā)生在事前,屬于前期風險投資;成本來源于信號傳遞者的投入,即無論信號接收方如何反應(yīng),“沉沒成本”都內(nèi)生于信號傳遞者的行動?!笆中盘枴钡幕咎卣魇牵撼杀景l(fā)生于事后,取決于未來是否兌現(xiàn);成本來源于外部制約,違約將遭到外在其他行動者的懲罰。這樣,信號成本不僅是時間性的(事前—事后),且其來源也可分為內(nèi)生性與外生性的。③Kai Quek, “The Existence of Four Costly Signaling Mechanisms,” Working Paper,https://ppa.hku.hk/pdf/CSM_Paper.pdf.早在20世紀70年代,著名經(jīng)濟學家邁克爾·斯賓塞(Michael Spence)就認為,要區(qū)分內(nèi)生于信號傳遞者的信號成本與外生于市場結(jié)構(gòu)的信號成本。④邁克爾·斯賓塞據(jù)此區(qū)分了“外生昂貴信號”(exogenously costly signaling)與“相機契約”(contingent contract)?!跋鄼C契約”指的是,當事人一方是否履行義務(wù)有賴于偶然事件是否出現(xiàn),比如保險合同、抽獎合同等,成本取決于一種隨機偶然的結(jié)果?!巴馍嘿F信號”的成本外在于信號傳遞者,由信號接收者或第三方行動者決定;“相機契約”是指買賣雙方因事制宜地制訂的條款,成本內(nèi)生于信號傳遞過程之中。參見 Michael Spence, “Job Market Signaling,”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Vol. 87, No. 3, 1973, pp. 355-374; Michael Spence, Market Signaling: Informational Transfer in Hiring and Related Screening Processe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4, pp. 3-20。簡單來說,內(nèi)生性成本源于自律,取決于信號傳遞者自己的言行;外生性成本源自他律,取決于外部制約。⑤James Fearon, “Domestic Political Audiences and the Escalation of International Disputes,”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88, No. 3, 1994, pp. 577-592; Michael Tomz, “Domestic Audience Cost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 Experimental Approach,”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 61, No. 4, 2007, pp. 835-836.由此,按照善意呈現(xiàn)形式(情感性—物質(zhì)性)與成本來源(內(nèi)生性—外生性)兩大維度,可以劃分四種安撫信號類型(參見表1):

表1 中國睦鄰安撫信號的類型化

1. 睦鄰話語:善意呈現(xiàn)以情感性感動為主 成本內(nèi)生于安撫行動本身

國際關(guān)系不是一個無聲的世界,而是充滿各種語言交流和話語博弈的舞臺。如果你想影響一個人,那么你必須觸及其情感。①W. Russell Neuman, George E. Marcus, Ann N. Crigler and Michael MacKuen, “Theorizing Affect’s Effects,” in W. Russell Neuman, George E. Marcus, Ann N. Crigler and Michael MacKuen,eds., The Affect Effect: Dynamics of Emotion in Political Thinking and Behavior,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7, pp.1-20.在對話情景中,人們具有一定程度的“移情”(empathy)能力,每個人可以理解其他參與者的愿望和需要,從自己之外的角度思考問題。話語是一種參與者用來牟取自己利益的戰(zhàn)略手段,重在“說服”。②趙晨:《協(xié)商還是博弈?——對“歐洲制憲會議”的考察》,載《歐洲研究》2007年第5期,第41-55頁。對戰(zhàn)略安撫而言,如果能夠成功建立起一種共享的情感紐帶,將安撫者與受撫者聯(lián)系在一起,將情感性的微笑姿態(tài)與信任友善聯(lián)系在一起,這就有助于提升睦鄰承諾的可信度。中國長時間堅守的睦鄰?fù)饨粚嵺`,不僅有物質(zhì)利益性成本投入,也存在精神情感性成本投入。換言之,不僅在物質(zhì)利益上“讓惠”,還在精神情感上“讓仁”。在中國睦鄰話語中,“相互尊重”“友鄰”“一家親”“命運相連”“一衣帶水”“好朋友”“好鄰居”“好伙伴”“親誠惠容”以及“命運共同體”等情感性話語,意在提升東南亞國家對中國的情感認同與身份共鳴。

2. 互惠依賴:善意呈現(xiàn)以物質(zhì)性形式為主 成本內(nèi)生于安撫行動本身

相互依賴是指信號傳遞者與信號接收者彼此利益聯(lián)結(jié)、相互影響。在相互依賴的關(guān)系中,互動雙方都因脆弱性與敏感性而承擔違約的代價,因此利益相互制約有助于理性雙方達成基于收益計算的信任。③[美] 羅伯特·基歐漢、約瑟夫·奈:《權(quán)力與相互依賴》,門洪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9-14頁。關(guān)于相互依賴與信任的關(guān)系,亞歷山大·溫特(Alexander Wendt)曾進行過相關(guān)論述,他指出:“親社會行為導向深度合作,這種合作含蓄地接受了集體身份,其行動好像是對他人的關(guān)心,即便是在一開始自我的行為是出于自私考慮的。自我的行為向他者發(fā)出的信號是:我希望你也以同樣的行動進行回報。如果對方回報,則這份信任感就會加強?!雹賉美] 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8年版,第336頁。和平崛起意味著中國致力于塑造一個仁慈的、愛好和平的、富有建設(shè)性的角色。為避免歷史上其他崛起大國對世界造成的負面沖擊,中國希望自己的和平發(fā)展能給世界,特別是周邊國家?guī)碚芰亢头e極收益。通過高密度的經(jīng)貿(mào)合作互動,中國已經(jīng)與東南亞國家形成高度連體的經(jīng)濟關(guān)系,而目前中國與東盟互為最大貿(mào)易伙伴,充滿巨大勢能的中國經(jīng)濟會通過經(jīng)貿(mào)讓利讓惠等物質(zhì)性措施,讓東南亞國家感受中國的和平誠意,展示崛起紅利。

3. 無私援助:善意呈現(xiàn)以情感性方式為 成本外生于對方的評價

援助外交通過展示軟實力贏得友誼,最能體現(xiàn)安撫方的情感性誠意。由于援助的效果取決于被援助方的感受與評價,因而安撫信號的成本源于外在的聲譽評價。“贈人玫瑰,手有余香”,中國對外援助的言辭和實踐,不僅為國家利益服務(wù),也為塑造積極的國際形象服務(wù)。在對東南亞援助問題上,中國長期以來作出了很多承諾,也兌現(xiàn)了很多承諾。隨著中國崛起進程日益深入,中國對軟實力的強調(diào)與需求也被稱為一種新的周邊戰(zhàn)略。②Wang Jian, “Introduction: China’s Search for Soft Power,” in Wang Jian, ed., Soft Power in China: Public Diplomacy through Communicatio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1, p. 1.在日常情境下,崛起國的睦鄰承諾主要體現(xiàn)在其能否及時承擔區(qū)域責任、作出贏得人心的貢獻。除日常援助之外,患難之際伸出援手更可展示情感善意,這種善意一旦被接納,就轉(zhuǎn)化為外在的聲譽評價。例如,在1997年的東南亞金融危機與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時期,中國不僅承擔了負責任大國責任,而且積極幫助東南亞國家紓困解圍,發(fā)揮了援助政治的情感安撫效力。

4. 制度束縛:善意呈現(xiàn)以物質(zhì)性方式為主 成本外生于安撫行動

通過賦權(quán)第三方強制保證協(xié)議實施,或者提升觀眾成本與制度壓力等方式,有助于將不確定因素約束在可控、可預(yù)期的范圍內(nèi),因此制度網(wǎng)絡(luò)能夠緩解信號接收方“被欺騙”的恐懼。因為,制度作為一種外部約束能夠揭示私有信息,通過議題關(guān)聯(lián)提升違約成本,使國家以制度為平臺建立協(xié)調(diào)的焦點。③Robert Keohane,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and State Power: Essay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Boulder, Colo.: Westview, 1989, p. 163.通過一個外在的約束或壓力使得承諾符合激勵相容條件,制度安排就經(jīng)常成為確??尚懦兄Z的裝置。普林斯頓大學教授約翰·伊肯伯里(G. John Ikenberry)指出,大國選擇“制度鎖定”可以降低小國的擔憂。①[美] 約翰·伊肯伯里:《美國無敵:均勢的未來》,韓召穎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9-170頁。作為物質(zhì)性的安撫行動,制度約束是強化信號可信度的保障機制之一。②Barry Nalebuff, “Rational Deterrence in an Imperfect World,” World Politics, Vol. 43, No. 3,1991, pp. 313-335.為了向東南亞國家展示和平友善,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中國外交越來越重視通過多邊機制,傳遞安撫性外交信號:中國愿意以負責任姿態(tài)積極遵守國際規(guī)則。

(二)中國睦鄰安撫實踐

在大國無戰(zhàn)爭時代,新興崛起國需要通過說服和吸引而不是強迫來追求國際地位,塑造自身大國形象及其他國家對自己的預(yù)期,以促進更具合法性的崛起。中國對東南亞國家的安撫信號有:(1)堅持和平友善方針,不斷重復(fù)睦鄰話語,加強外交情感投入;(2)在東亞區(qū)域合作框架下,深化對東盟的經(jīng)濟合作與相互依賴,進行經(jīng)濟再保障;(3)在日常生活中給予東南亞國家援助,在危機時刻能夠雪中送炭,積累負責任大國的美譽;(4)建構(gòu)制度化束縛措施,比如,促進信心建立的措施、軍事交流與信任氛圍的營造,將中國與東南亞國家共同嵌套在規(guī)則約束之內(nèi)。

1. 睦鄰話語的情感安撫

情感性話語對信任建構(gòu)有著特殊的力量。③John L. Austin, 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 The William James Lectures Delivered at Harvard University in 1955,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5, p. 151.早在冷戰(zhàn)結(jié)束前后,中國領(lǐng)導人便認識到積極采取安撫戰(zhàn)略將有助于穩(wěn)定周邊國家預(yù)期,緩解“中國威脅論”的壓力。其中,中國從外交關(guān)系定位與話語表達方式上進行了較大調(diào)整,以期增強中國的睦鄰友好形象和影響力。④王滬寧:《作為國家實力的文化:軟權(quán)力》,載《復(fù)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3期,第9-15頁。自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中國對其東南亞鄰國開展了兩波“魅力外交”,其中都蘊涵著情感性的話語表達。第一波“魅力外交”始于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期間,持續(xù)了大約十年。⑤參見 Joshua Kurlantzick, Charm Offensive: How China’s Soft Power is Transforming the World,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7。1997年12月,中國首次參加中國—東盟領(lǐng)導人非正式會議,并明確提出“做負責任的大國”承諾,致力于與東盟國家建立“面向21世紀的睦鄰互信伙伴關(guān)系”。⑥龐中英:《中國的亞洲戰(zhàn)略:靈活的多邊主義》,載《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01年第10期,第33-34頁。1997年3月,中國正式參與東盟地區(qū)論壇(ARF);1999年11月,中國主動提出構(gòu)建“中國—東盟自由貿(mào)易區(qū)”(CAFTA)設(shè)想。與此同時“東盟10+1”“東盟10+3”“東亞峰會”“清邁倡議”等東亞區(qū)域合作機制,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睦鄰關(guān)系在政治、經(jīng)濟與安全各個領(lǐng)域多點開花。2001年《南海各方行為宣言》、2002年《中國與東盟全面經(jīng)濟合作框架協(xié)議》、2003年《面向和平與繁榮的戰(zhàn)略伙伴關(guān)系聯(lián)合宣言》的簽署,①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政策規(guī)劃司主編:《中國外交》,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0年版,第659頁。以及作為第一個大國正式加入《東南亞友好合作條約》,中國向東南亞國家發(fā)出了積極的安撫信號。2013年10月,中國召開周邊外交工作座談會,提出了“親、誠、惠、容”的睦鄰?fù)饨焕砟?,被視為是第二波“魅力外交”的開端。中國外交為了“政治上更有影響力、經(jīng)濟上更有競爭力、形象上更有親和力、道義上更有感召力”,②《中國駐外使節(jié)會議召開 胡錦濤強調(diào)提升“四力”》,中國新聞網(wǎng),2009年7月20日,http://www.chinanews.com/gn/news/2009/07-20/1783217.shtml。開始更加關(guān)注軟實力建設(shè)、擴大人文交流、提供區(qū)域公共物品,讓惠于周邊鄰國。2013年提出的“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倡議更是將東南亞作為重點與優(yōu)先區(qū)域。③《李克強強調(diào):鋪就面向東盟的海上絲綢之路》,中央政府門戶網(wǎng),2013年9月4日,http://www.gov.cn/ldhd/2013-09/04/content_2481290.htm。

實際上,中國長期的睦鄰話語包含諸多情感投入,從外交話語上拉近彼此情感距離,對東南亞國家的情感框定有特殊作用。中國情感外交的一條路徑是對大眾情感資源和民間情感關(guān)系進行官方敘事,進而為官方外交話語提供素材支撐;另一條路徑是對雙邊情感關(guān)系進行國內(nèi)宣傳,進而為官方外事安排營造輿論支持。④劉博文:《中國對周邊中小國家的情感投入:雙向邏輯與雙重影響》,載《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18年第2期,第113頁。特別是中共十八大以來,新時期中國的東南亞睦鄰?fù)饨煌怀鲆粋€“親”字,在經(jīng)濟互利基礎(chǔ)上提升政治互信?!坝H望親好,鄰?fù)徍谩?,中國領(lǐng)導人倡議要“常見面,多走動,就像走親戚”。⑤習近平:《共同譜寫中越友好新篇章——在越南國會的演講》,載《人民日報》2015年11月7日,第1版;《習近平看望柬埔寨太后莫尼列》,載《人民日報》2016年10月14日,第1版。中緬“胞波”友誼、中泰“一家親”、中柬“一家親”、中國東盟“好鄰居”,“中國與東南亞血脈相親”等表述已經(jīng)成中國睦鄰?fù)饨坏闹髁髟捳Z。中國領(lǐng)導人通過外交訪問、接待來賓、國際媒體上撰文、發(fā)表講話、公布雙邊聲明、召開新聞發(fā)布會、發(fā)布白皮書等多樣化形式,展示中國對東南亞國家的特殊情感。

2. 相互依賴的物質(zhì)讓利

在睦鄰?fù)饨坏?0年里,中國與東南亞地區(qū)的經(jīng)濟共同經(jīng)歷了高速發(fā)展的黃金期,雙方多邊合作程度與區(qū)域經(jīng)濟一體化程度前所未有。從1997年到2017年,中國與東盟貿(mào)易額增長了21倍,年均增加一倍以上,這被視為東亞經(jīng)貿(mào)史上的一大奇跡。①[新加坡] 馬凱碩、[新加坡] 孫合記:《東盟奇跡》,翟崑、王麗娜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5頁?!案秽彙蓖饨坏年P(guān)鍵在于尋求利益匯合點,以合作促共贏。自2002年中國與東盟同時簽署《南海各方行為宣言》與《中國—東盟全面經(jīng)濟合作框架協(xié)議》后,雙方互動的焦點便從領(lǐng)土紛爭轉(zhuǎn)移到經(jīng)濟合作,通過這兩份特殊的宣言,中國向外界發(fā)出了一個明確的信號,即決心以互利共贏方式促進東南亞繁榮穩(wěn)定。②《外交部副部長王毅談朱總理出訪成果》,新華網(wǎng),2002年11月5日,http://news.sina.com.cn/c/2002-11-05/0349795717.html。

首先,推進經(jīng)濟外交分享崛起紅利,給予經(jīng)濟安撫。在全球化時代,經(jīng)濟合作可能會產(chǎn)生政治意涵,經(jīng)濟影響也可以轉(zhuǎn)化成為政治工具。③Evelyn Goh, “Great Powers and Hierarchical Order in Southeast Asia: Analyzing Regional Security Strategies,”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32, No. 3, 2007, p. 122.與歷史上崛起大國不同,中國崛起將最大化利用經(jīng)濟方式實現(xiàn)和平崛起,這是一種建設(shè)性的崛起方式。④李巍、孫憶:《理解中國經(jīng)濟外交》,載《外交評論》2014年第4期,第1-24頁。經(jīng)濟安撫有兩種形式,一種是以營造良好周邊政治安全環(huán)境為手段,以發(fā)展對外經(jīng)貿(mào)關(guān)系、促進自身國內(nèi)經(jīng)濟增長為目的;另一種是以促進經(jīng)貿(mào)合作、強化相互依存、增大經(jīng)濟互利為手段,以維護周邊安全和穩(wěn)定為目的。21世紀初,中國對東南亞的經(jīng)濟外交致力于將這兩種目標統(tǒng)一起來。⑤胡錦濤:《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奪取全面建設(shè)小康社會新勝利而奮斗(2007年10月15日)》,載《胡錦濤文選(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649-652頁。緊密相連的貿(mào)易融合成為緩解焦慮的“信心保障措施”之一。⑥Volker Stanzel, “Trade as a Confidence-Building Measure,” The Globalist, November 17,2014, https://www.theglobalist.com/trade-as-a-confidence-building-measure-in-south-east-asia/ 2/2.

其次,推動區(qū)域自貿(mào)區(qū)網(wǎng)絡(luò)建設(shè),讓利互惠。2000年,中國首次提出建立中國-東盟自由貿(mào)易區(qū)(CAFTA)的構(gòu)想,引起了東盟國家的極大反響,因為在東南亞國家看來這完全是中國的讓利之舉。與東盟建立自由貿(mào)易區(qū)前后,中國也與之進行了加入世界貿(mào)易組織(WTO)的雙邊談判,為了讓東南亞優(yōu)先分享到中國成為 WTO成員的益處,在中國加入世界貿(mào)易組織之前搶先簽署了《中國—東盟自由貿(mào)易區(qū)協(xié)定》,實際上是作出了巨大讓步,傳遞了安撫信號。①Alice D. Ba, “China and ASEAN: Renavigating Relation for a 21st Century,” Asian Survey,Vol. 43, No. 4, 2003, p. 641.2010年1月,中國—東盟自由貿(mào)易區(qū)如期全面建成,雙方對超過 90%的產(chǎn)品實行零關(guān)稅,這是目前發(fā)展中國家間建立的最大的自貿(mào)區(qū)。②《高虎城就中國—東盟自貿(mào)區(qū)升級〈議定書〉成功簽署接受新華社采訪》,新華網(wǎng),2015年11月23日,http: // news. xinhuanet. com/world/2015-11/23/c_ 128455460. htm。2016年7月1日《升級協(xié)定》正式生效,隨著東盟共同體的建成,升級后的中國—東盟自由貿(mào)易區(qū)以實現(xiàn)2020年雙邊貿(mào)易額達到1萬億美元為目標。③徐步、張博:《中國—東盟貿(mào)易關(guān)系現(xiàn)狀、問題和前景展望》,載《亞太安全與海洋研究》2017年第5期,第1-20頁。此外,中國也大力支持東盟引領(lǐng)《區(qū)域全面經(jīng)濟伙伴關(guān)系協(xié)定》(RCEP)談判、共建“一帶一路”倡議,攜手建設(shè)更為緊密的“中國—東盟命運共同體”。

3. 無私援助與危機外交

在日常生活中,信號安撫應(yīng)先致力于積累社會資本,提升中國區(qū)域形象的美譽度。中國長期堅持不懈的對外援助,最能體現(xiàn)其軟實力積累的誠意與決心。援助通過展示奉獻精神有助于促進合作伙伴之間信任和安全感。④[美] 詹姆斯?庫澤斯 、[美] 巴里?波斯納:《領(lǐng)導者:信譽的獲得和喪失》,方曉利等譯,北京:中國經(jīng)濟出版社1999年版,第1頁。在日常情境與危機時刻,中國的美譽度體現(xiàn)在其能否及時承擔區(qū)域責任、伸出無私奉獻的援助之手。

首先,援助是國家之間的禮物交往,其中蘊涵情感紐帶。⑤Peter Blau, “Critical Remarks on Weber’s Theory of Authority,”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57, No. 2, 1963, p. 307.中國對外援助的言辭和實踐,不僅為國家利益服務(wù),也將塑造對方信任感。與西方大國將援助與政治條件掛鉤的附加要求不同,中國對外援助相對而言更加“柔性”與務(wù)實,強調(diào)人心教化,這集中體現(xiàn)在中國“對外援助八項原則”之中。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以后,中國加大了對東南亞援助力度。隨著中國經(jīng)濟持續(xù)增長,中國成為東南亞重要的外國投資方。而且無論是規(guī)模還是增長速度,中國作為一個新興的援助國對東南亞的幫助越來越突出。⑥Sheng Ding, The Dragon’s Hidden Wings: How China Rises with Its Soft Power, New York:Lexington Books, 2008, p. 3.在經(jīng)濟發(fā)展與民生建設(shè)上,中國積累了豐富的發(fā)展經(jīng)驗,長期以來也為東南亞國家提供額外幫助以應(yīng)對該地區(qū)的貧困問題。例如中國堅持向一些國家提供無條件貸款,免除較貧困的東南亞大陸國家緬甸、老撾、柬埔寨等國的債務(wù),并對這些國家出口中國的產(chǎn)品提供免稅特權(quán)。中國援助致力于塑造一個仁慈的、愛好和平的、富有建設(shè)性的角色。

其次,雪中送炭,危機中樹立負責任形象。盡管區(qū)域經(jīng)濟一體化程度不斷加深,但也并非一帆風順,中國與東南亞國家共同經(jīng)歷了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和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兩次重大沖擊。在這兩次重大的經(jīng)濟危機中,中國成功避免了經(jīng)濟“硬著陸”,保持了良好的發(fā)展態(tài)勢,而東南亞國家經(jīng)濟都表現(xiàn)出不同程度的脆弱性。面對時艱,中國及時伸出援助之手,巧妙地將危機變成轉(zhuǎn)機,顯著提升了中國與東南亞國家睦鄰友好關(guān)系。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期間,東南亞和東亞地區(qū)的泰國、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菲律賓、新加坡、韓國等國家以及中國香港和臺灣等地區(qū)的金融市場先后出現(xiàn)劇烈波動,多數(shù)貨幣快速貶值。中國決定寧愿遭受損失也要堅持人民幣不貶值,傳遞了穩(wěn)定區(qū)域金融承擔大國責任的安撫信號。2007年美國次貸危機引發(fā)全球金融危機,包括東亞在內(nèi)的全球股市持續(xù)暴跌,面對內(nèi)外壓力,中國避免“以鄰為壑”,主動發(fā)出合作倡議,提出凝聚人心的危機應(yīng)對方案,幫助東南亞鄰國渡過了難關(guān)。時艱下的政治更加寶貴,危機中的承諾更加不易?!把┲兴吞俊笔降奈C援助和“相互守望”式的讓利互惠,有助于塑造東南亞國家對中國的和平意圖的信任。

4. 制度束縛的戰(zhàn)略克制

盡管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中國與東南亞國家在經(jīng)濟和政治領(lǐng)域的合作取得了非凡成就,但雙方在軍事領(lǐng)域的合作明顯滯后。①[菲律賓] 勒那托?克魯茲?德?卡斯特羅、雷衍華:《從東南亞視角看中國的和平崛起:對一個新興合作型強國前景的探討》,載《南洋問題研究》2005年第2期,第1-12頁。為了培育安全互信,中國積極推進制度化的信心建立措施,來安撫焦慮的東南亞鄰國。

首先,搭建制度化平臺,自我克制。中國參與東盟地區(qū)論壇的基本立場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1)中國表示始終支持東盟主導論壇進程,中國高度配合與合作;(2)推動建立以相互信任為核心的新安全觀;(3)推動東盟地區(qū)論壇向維和綜合安全的方向發(fā)展,構(gòu)建完善的框架體系。②肖歡容、朱虹:《參與、接受與建構(gòu)——以1997~2005年中國參與東盟地區(qū)論壇的規(guī)范建構(gòu)為例》,載《東南亞研究》2009年第4期,第43頁。對東南亞國家而言,中國參與區(qū)域多邊安全機制并不是簡單的象征性行為和權(quán)宜之舉,而是真正將構(gòu)建穩(wěn)定與和平的地區(qū)安全環(huán)境作為和平發(fā)展戰(zhàn)略的保障。

其次,樹立新安全理念,強化軍事交流。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中國在邊界劃定上表現(xiàn)出較大的克制和讓步,③《中共中央聯(lián)絡(luò)部召開的邊境問題座談會對中越、中緬、中老邊境問題的處理意見》,1955年12月20日,中國外交部檔案館,編號:105-00440-01。轉(zhuǎn)引自牛軍:《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外關(guān)系史概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45頁。同時積極照顧弱小國家的敏感心理,在強化軍事交流過程中展示自信開放新形象。例如,中國與越南展開了一系列邊界談判,雙方于1999年在河內(nèi)簽署了《中越陸地邊界條約》;2000年在北京簽署了《中越關(guān)于兩國在北部灣領(lǐng)海、專屬經(jīng)濟區(qū)和大陸架的劃界協(xié)定》。至此,除南海問題外,中越邊界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兩大部分?!盎バ拧⒒ダ?、平等、合作”的新安全觀強調(diào),武力手段已經(jīng)變得不合時宜,中國更愿意依靠外交和經(jīng)濟手段應(yīng)對安全關(guān)切。軍事外交兼具國防與外交雙重功能,通過軍隊互訪、聯(lián)合演習、訓練以及高層次的安全磋商對話,有助于直接展示中國軍隊的形象,消除誤解。此外,通過應(yīng)對非傳統(tǒng)安全挑戰(zhàn),中國擴大了與東南亞國家的合作與對話空間,緩解了東盟國家對“中國軍事威脅”的擔憂。①滕建群:《中國建立信任措施的實踐與展望》,載《國際問題研究》2008年第3期,第15頁。

四 東南亞國家的信號甄別與試探

安撫戰(zhàn)略是在“中國威脅論”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正是存在不信任與安全焦慮,才有實施安撫戰(zhàn)略的必要。然而,中國的安撫信號是否可信,取決于東南亞國家的主觀判斷。②《〈中國的和平發(fā)展〉白皮書》,新華網(wǎng),2011年9月6日,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1-09/06/c _121982103 _6.htm。盡管樂觀看法認為,自冷戰(zhàn)結(jié)束以來,中國對東南亞國家實施的安撫戰(zhàn)略高效有力,有效阻止了該地區(qū)的公開制衡,讓東南亞國家對華態(tài)度處于基本溫和的對沖或友善環(huán)境中,從而在政治外交,經(jīng)濟和軍事領(lǐng)域避免了崛起的高昂成本。③Bronson Percival, The Dragon Looks South: China and Southeast Asia in the New Century,Westport, CT: Praeger Security International, 2007, pp. 10-12; Evan S. Medeiros, “China’s International Behavior: Activism, Opportunism, and Diversification,” Joint Forces Quarterly, Vol. 47,No. 4, 2007, pp. 34-41.但是,安撫信號的傳遞并非單線性的,而是涉及東南亞國家的反應(yīng)、域外國家的干擾等諸多環(huán)節(jié)。中國傳遞安撫信號與東南亞國家甄別安撫信號是難以分割的。④傳遞信號與甄別信號是一體兩面的關(guān)系,理想的研究設(shè)計需要將兩者都包含其中,但是目前學界尚沒有完善的研究方法將兩者整合起來,因為納入雙方互動的綜合性分析框架涉及的變量與不可控因素過多。參見 Robert Jervis, The Logic of Image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rinceton,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0;Robert Jervis, Perception and Misperception, Princeton, 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6。

從信號傳遞與甄別的互動角度看,中國安撫信號要受到東南亞國家的“甄別”檢驗。一方面,在權(quán)力轉(zhuǎn)移的不確定環(huán)境下,東南亞國家面對中國崛起產(chǎn)生了安全焦慮,中國為了穩(wěn)定區(qū)域局勢、降低崛起成本,需要作出戰(zhàn)略安撫,中國傳遞安撫信號包括睦鄰話語、相互依賴、無私援助與制度束縛四種策略;另一方面,在意圖不確定與實力不對稱壓力下,東南亞國家難以確定中國安撫信號的可信度,通過利用討價還價、社會化、對沖試探與制度牽制四種策略,東南亞國家會反復(fù)甄別中國的信號。雙方在多輪重復(fù)互動中,會彼此形成基本的主觀判斷,特別是東南亞國家對中國可信度會形成一種主觀概率式的估計,如果這種估計與中國所期望的概率接近,那么雙方信任就可強化,睦鄰安撫就能成功(參見圖1)。

圖1 戰(zhàn)略安撫的信號互動圖示

(一)東南亞國家的信號甄別

在睦鄰?fù)饨换又校瑬|南亞國家作為信息劣勢方會設(shè)計出一套特別的信號甄別機制。在信號接收者看來,一個真正具有決心和誠意的承諾者,應(yīng)該經(jīng)得起反復(fù)試探的考驗。①O. R. Holsti, “The Belief System and National Images: A Case Study,”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 Vol. 6, No. 3, 1962, pp. 244-252; O. R. Holsti, “Cognitive Process Approaches to Decision-making: Foreign Policy Actors Viewed Psychologically,” American Behavioral Scientist,Vol. 20, No. 1, 1970, pp. 11-32; Arthur A. Stein, “When Misperception Matters,” World Politics, Vol. 34,No. 4, 1982, pp. 505-526.從信號甄別角度來看,東南亞國家對中國睦鄰安撫常用的甄別策略有:

首先,討價還價,以便反復(fù)識別信號發(fā)出者的真實意圖。討價還價是做出有約束力承諾的過程,該過程通過尋找讓雙方都能接受的均衡方案,來導向合作行為。所謂信號均衡是指,安撫方認為自己作出了最大誠意展示可信度,受撫方感受到自己的利益被對方尊重和考慮,而且未來風險已經(jīng)控制在一個可以接受的范圍內(nèi),這時雙方都對互動關(guān)系感到滿意。外交的本質(zhì)是一種信息溝通與意圖識別的過程。①Brian C. Rathbun, Diplomacy’s Value: Creating Security in 1920s Europe and the Contemporary Middle East,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4, p. 32.小國傾向于采取討價還價策略測試對方的意圖與決心,反復(fù)要價、出價、拒絕、接受的過程,其實是一種溝通和互動過程。這個過程中釋放的各種信號可以顯示雙方在實質(zhì)性問題上的分歧程度以及缺乏信任的程度。②[美] 戈登?克雷格、[美] 亞歷山大?喬治:《武力與治國方略——我們時代的外交問題》,時殷弘等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4年版,第91頁。

其次,采取社會化策略,以規(guī)范約束大國。建構(gòu)主義認為互動實踐有助于規(guī)范性勸說和塑造身份認同,③參見 Alastair Iain Johnston, Social State: China in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1980-2000,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7。社會化是建構(gòu)主義理論的核心,國家對外交往常常運用規(guī)勸、責戒、誘惑和社會壓力模式迫使國家改變其集體思想或行為。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后,中國作為東盟更主動的參與者,逐漸在東南亞國家提出的非正式原則中被社會化,這種社會化命題有時被稱為“約束性參與”。在雙方物質(zhì)性實力差距顯著情況下,小國采取社會化策略將大國轉(zhuǎn)化為對話伙伴,可以依靠合法性與道義的力量約束大國,以降低小國的安全焦慮。④秦亞青:《行動的邏輯:西方國際關(guān)系理論“知識轉(zhuǎn)向”的意義》,載《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12期,第189頁;魏玲:《第二軌道進程:清談、非正式網(wǎng)絡(luò)與社會化——以東亞思想庫網(wǎng)絡(luò)為例》,載《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10年第2期,第29頁。長期以來,東盟引領(lǐng)東亞地區(qū)合作的模式被稱為“小馬拉大車”,實際上東盟并沒有能力“拉”大車,而是在“引”大車。這里的“引”就是社會化引導。

再次,對沖成為小國規(guī)避風險的策略。在長期的對外交往實踐中,東盟國家認識到,只有發(fā)揮中小國家的“智慧”,巧妙實施對沖戰(zhàn)略,才能最大限度維護自身的安全與繁榮。中國崛起的意圖是不確定的,在應(yīng)答中國的邀請之前,東南亞國家會在制衡與追隨之間搖擺。為了避免自己陷入進退兩難境地,東南亞國家普遍進行風險對沖。對沖戰(zhàn)略是所有國家面臨戰(zhàn)略不確定性時,為減少戰(zhàn)略風險、擴大行動自由度、確保戰(zhàn)略選項多元化以及塑造對手偏好而采用的理性保險策略。⑤王棟:《國際關(guān)系中的對沖行為研究——以亞太國家為例》,載《世界政治與經(jīng)濟》2018年第10期,第39-40頁。在一個易變的戰(zhàn)略環(huán)境下,模糊策略是相對有利的。東南亞國家普遍采取的“對沖”策略就是將自己的反應(yīng)模糊化,給中國展示更多誠意的壓力,這也成為甄別中國安撫可信度的重要方式。①Cheng?Chwee Kuik, “How Do Weaker States Hedge? Unpacking ASEAN States’ Alignment Behavior Towards China,”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Vol. 25, No. 100, 2016, p. 502;Cheng?Chwee Kuik, “The China Factor in the U.S. ‘Reengagement’ with Southeast Asia: Drivers and Limits of Converged Hedging,” Asian Politics & Policy, Vol. 4, No. 3, 2012, p. 316; Cheng?Chwee Kuik, “Malaysia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 What do Weaker States Hedge Against?” Asian Politics & Policy, Vol. 8, No. 1, 2012, pp. 155-177; Cheng?Chwee Kuik, “The Essence of Hedging:Malaysia and Singapore’s Response to a Rising China,” 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 Vol. 30, No. 2,2008, pp. 159-185.

最后,以制度制衡,將第三方力量引入進來,把制度平臺作為識別對方意圖的探測器。為了防止“披著羊皮的狼”混入羊群之中,小國會利用國際組織和國際機制來增強自己與崛起國討價還價的能力。②Christina J. Schneider, “Weak States and Institutionalized Bargaining Power in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 55, No. 2, 2011, pp. 331-355.制度本身不僅可以成為信號傳遞方的意圖展示手段,也是信號接收方的意圖識別平臺。冷戰(zhàn)后,東南亞國家積極組建相互嵌套與重疊的東亞機制網(wǎng)絡(luò),既加大了與中國合作的空間,又將崛起中國制衡在各種制度之網(wǎng)中,讓第三方制度壓迫崛起國信守諾言。在制度建設(shè)方面,小行為體主導的國際制度基本上是采取“弱制度化”方式,即注重協(xié)商合作,容留靈活度,保證舒適性。以制度為武器,東南亞國家可以在與中國博弈時展現(xiàn)出比自身物質(zhì)實力更廣泛的影響力。③魏玲:《小行為體與國際制度——亞信會議、東盟地區(qū)論壇與亞洲安全》,載《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14年第5期,第85-100頁。

(二)東南亞國家的認知評估

信號理解具有主體間性,中國外交安撫信號的效力如何,最終取決于東南亞國家的主觀認知。一體兩面的信號互動,需要完整的信號分析邏輯鏈條,即將信號傳遞與信號甄別的邏輯統(tǒng)一起來。本文的核心問題是中國睦鄰安撫信號何以有效,除了集中闡述中國安撫信號的邏輯及其效力外,也需要對東南亞國家的認知反饋進行評析。

第一,東南亞國家整體上對中國睦鄰話語持觀望態(tài)度,對中國形象認知失衡。東南亞國家中,柬埔寨和泰國的民間對中國評價較為積極,中國在兩國的經(jīng)濟軟實力、文化軟實力、外交軟實力和政治軟實力均排在第一,體現(xiàn)出“中柬一家親”“中泰一家親”。①參見曹云華主編:《遠親與近鄰:中美日印在東南亞的軟實力(上、下)》,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根據(jù)北京大學“五通指數(shù)”課題組測算,與中國民心相通排名靠前的東南亞國家有新加坡、泰國、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處于中間位置的是柬埔寨和老撾,而越南、緬甸、菲律賓和文萊則與中國的民心相通指數(shù)較低,出現(xiàn)兩極分化。②翟崑、王麗娜:《“一帶一路”背景下的中國-東盟民心相通現(xiàn)狀實證研究》,載《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第55頁。對此,亞洲晴雨表調(diào)查(Asian Barometer Survey)數(shù)據(jù)、③Yun-han Chu, Min-hua Huang and Jie Lu, “Enter the Dragon: How East Asians View a Rising China,” Global Asia, Vol. 10, No. 3, 2015, pp. 115-119.芝加哥全球事務(wù)委員會調(diào)查報告,都顯示了東南亞國家對中國睦鄰話語的猶豫態(tài)度。中國外交話語給了東南亞國家很熱情的稱謂,部分軟化了僵硬的睦鄰氛圍,使得東南亞國家對中國增加了更多情感依戀與想象,但這并不能徹底改變其安全焦慮。④The Chicago Council on Global Affairs, Asia Soft Power Survey 2008, p. 15,https://www.brookings.edu/wpcontent/uploads/2012/04/0617_east_asia_report.pdf.

第二,東南亞國家基本上都歡迎中國的經(jīng)濟讓利,相互依賴降低了信任風險。在實力不對等的國際社會,小國“搭便車”是一種常態(tài),具有正當性;同時大國主動讓別人搭車也是常態(tài),也具有道義性。也正是大國與小國的需求差異與功能分化,維持了區(qū)域與全球秩序的穩(wěn)定。在經(jīng)濟讓利方面,中國承擔了很多合作成本,這既是大國的責任,更是維護持續(xù)合作的重要方式。通過經(jīng)濟合作與讓利讓惠,中國為促進區(qū)域生產(chǎn)力發(fā)展作出了顯著貢獻。例如,目前大部分東南亞國家基礎(chǔ)設(shè)施陳舊老化,道路交通不完善、電力供給不足、通信設(shè)施匱乏,中國通過“一帶一路”倡議為東南亞國家提供技術(shù)、資金與設(shè)備支持,為區(qū)域發(fā)展供給解決方案與公共物品。

第三,東南亞國家欣賞中國的無私奉獻,這極大地提升了中國的睦鄰形象。中國建立“國際聲譽”的最佳途徑是在國際事務(wù)上承擔更多的責任,為全世界和各地區(qū)提供更多的幫助。對于中國長期踐行的睦鄰承諾,芝加哥全球事務(wù)委員會(The Chicago Council on Global Affairs)和東亞研究所(The East Asia Institute)在題為《金融危機對東亞軟實力的啟示》的報告中給予了基本肯定,認為中國的援助外交發(fā)揮了積極作用。⑤Thomas J. Wright, “Implications of the Financial Crisis for Soft Power in East Asia,” Report of a Workshop Host ed by The Chicago Council on Global Affairs and The East Asia Institute,November, 2009, p. 6.同時由海牙戰(zhàn)略研究中心(The Hague Centre for Strategic Studies)發(fā)布的名為《地緣政治演變預(yù)報:大國與支軸》的報告,以可視化的方法測算了世界主要大國或行為體的全球地緣影響指數(shù)(Global Influence Index, GII),報告認為自 20世紀 90年代中期后,中國在國際政治舞臺上的地位明顯改善。2003~2015年,中國對樞紐國家的外交影響從0.327分上升到0.886,尤其是在東南亞的可信度與影響力快速提升。①Stephan De Spiegeleire, et al., Nowcasting Geodynamics: Great Powers and Pivoting, Hague,The Netherlands: The Hague Centre for Strategic Studies, 2017, p. 21.

第四,東南亞國家對中國參與制度束縛及其效果,存在不同認知與爭議。盡管東南亞建立了大量制度平臺、中國也積極參與了很多機制,但是制度效力時常因權(quán)力競爭而受到削弱。自2008年金融危機后,不少東南亞國家發(fā)現(xiàn)中國周邊外交戰(zhàn)略開始發(fā)生轉(zhuǎn)變,從以前的低調(diào)克制與保守,走向了主動、自信和強制。尤其是在美國提出“印太戰(zhàn)略”的背景下,中國的地區(qū)安全壓力增加,與部分鄰國之間的戰(zhàn)略防范、外交爭吵、海上推攘與民間對立情緒相應(yīng)增多。部分聲音開始質(zhì)疑,中國是否開始逾越制度束縛。②Thomas Lum, et al., “Comparing Global Influence: China’s and U.S. Diplomacy, Foreign Aid,Trade and Investment in the Developing World,” CRS report for Congress, 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 August 15, 2008, p. 77.在不少東南亞民眾眼中,盡管“制度束縛”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東南亞的安全焦慮,但是政治制度、意識形態(tài)差異以及中國對東南亞多元文化的了解不足,都會削弱中國安撫信號的可信度。

綜上,和平崛起意味著中國致力于塑造一個仁慈的、愛好和平的、富有建設(shè)性的角色。然而,在權(quán)力轉(zhuǎn)移背景下,東南亞國家對中國的戰(zhàn)略意圖認知始終是矛盾搖擺的。需要看到,可信度的塑造是漸進積累的過程,并非一蹴而就,因而也始終波折起伏。東南亞國家對中國崛起意圖的甄別只能逐步接近真實意圖,但還不可能做到完全識別。由此,東南亞國家對中國的戰(zhàn)略試探會長期存在,這種模糊性與變動性其實也為中國戰(zhàn)略安撫創(chuàng)造了運作空間。

五 結(jié)語

本文聚焦中國崛起進程中的戰(zhàn)略安撫信號表達與識別問題。中國通過釋放善意信號緩解東南亞國家的安全焦慮,并提升信任感。戰(zhàn)略安撫的本質(zhì)是信號傳遞者的善意展示。如何讓東南亞國家將崛起中國視為“放心穩(wěn)定的力量”,這是中國睦鄰?fù)饨坏闹匾繕?。信號研究可以豐富外交決策分析的視角,提供新的解釋路徑。信號視角下的睦鄰互動分析表明,中國傳遞可信安撫信號的關(guān)鍵在于“換位思考”和“攬鏡自鑒”。①石源華、祁懷高:《未來十年中國周邊環(huán)境的新挑戰(zhàn)與周邊外交新戰(zhàn)略》,載《中國周邊外交學刊》2015年第一輯,第49-50頁。對崛起的中國而言,安撫意味著“事小”,即對小國的敏感性與脆弱性給予關(guān)切。

當然,安撫信號只是睦鄰?fù)饨恢械闹匾呗灾?,還存在諸多影響雙方信任的因素。而作為外交策略的一種手段,戰(zhàn)略安撫本身也存在一定局限性。②Dave A. Lopez, Coaxing the Peace: Reassurance Strategy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Monterey, California: Master’s Thesis of Naval Postgraduate School, March 2010, pp. 1-5.同時需要注意到,中國睦鄰安撫面對的并非鐵板一塊的受眾,東南亞地區(qū)存在11個獨立國家,盡管東盟一體化取得了顯著進步,但是東南亞各國都堅持獨立自主的對華外交,多重觀眾將增加睦鄰信號傳遞的復(fù)雜性。鑒于東盟國家內(nèi)部凝聚力變化也會干擾中國睦鄰安撫的效力。松散的聯(lián)盟比有凝聚力的聯(lián)盟更難以傳遞信號,因為前者內(nèi)部競爭無序與混亂,會讓信號傳遞者收到混亂的反饋信息,使其注意力被分散。③Thomas J. Christensen, Worse Than A Monolith: Alliance Politics and Problems of Coercive Diplomacy in Asia, 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1.盡管東南亞是多元的,但是本文依然將其作為一個整體進行分析,這并不意味著東南亞國家對中國的安撫信號認知是一致的,而是因為它們都處在中國睦鄰?fù)饨凰鶢幦∨c吸引的位置上,是戰(zhàn)略安撫的共同對象:其一,東南亞國家大都與中國相鄰或相近,且在面對中國快速崛起時都存在安全焦慮的問題(信息不對稱與實力不對稱),它們都是中國安撫戰(zhàn)略需要實施的對象,因此安撫信號的傳遞邏輯對它們都是適用的;其二,整體上可以將東南亞作為一個單一板塊,與其他地區(qū)(東北亞、南亞等)不同,東南亞國家基本上都對中國崛起采取模糊態(tài)度或者對沖策略,這些行為方式大體相同的國家群體,是中國周邊的一組特殊觀眾。當然,如果細致考慮東南亞國家內(nèi)部的政體差異與政策差異,可以打開更多信號認知的“黑匣子”,為深入理解東南亞國家的信號認知提供更精細的解釋,而這將留待后續(xù)研究中進一步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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