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多杰
松間旅生茶,已與松俱瘦。
茨棘尚未容,蒙翳爭交構(gòu)。
天公所遺棄,百歲仍稚幼。
紫筍雖不長,孤根乃獨壽。
移栽白鶴嶺,土軟春雨后。
彌旬得連陰,似許晚逐茂。
能忘流連苦,戢戢出鳥昧。
未任供舂磨,且可資摘嗅。
千團(tuán)輸太官,百餅炫私斗。
何如此一啜,有味出吾囿。
——[宋]蘇軾《種茶》
茶詩當(dāng)中,寫飲茶的多,寫制茶的少。畢竟,在古人眼中,飲茶是文人的事,而制茶是農(nóng)人的事。但陸羽在《茶經(jīng)》中辟出“二之具”“三之造”兩章詳述制茶流程,確實有超越一般文人和茶書的格局。
寫詩的文人,對書齋中的雅事很熟悉,而對茶田里的農(nóng)事則較為陌生,至于寫種茶的詩作,那更是鳳毛麟角了。因此,宋代蘇軾的《種茶》,就顯得尤為珍貴。
在人們的印象中,蘇軾是一位文采飛揚的風(fēng)流才子。悶時飲宴,就是“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饞蟲興起,又是“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閑暇無事,還要“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與其說蘇軾是一位文學(xué)家,不如說他是一位“生活家”。
但是,讀者們千萬不要對“生活家”產(chǎn)生誤會?!吧罴摇钡奶攸c和能耐,不是將美好的生活過得舒心,而是將糟心的日子過得精彩。
論性格,蘇軾樂天知命。論生活,蘇軾極不順心。
作為一個“生活家”,蘇軾既有主觀天賦,也有客觀條件。他的心態(tài)足夠好,生活足夠糟。
讀這首《種茶》前,我們有必要了解一下蘇軾的糟心生活。
古代文人的生活走向,大半與宦海沉浮相關(guān),蘇軾也不例外。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蘇軾高中進(jìn)士,年僅21歲,是名副其實的少年得志。但自進(jìn)入官場后,他卻步步艱難。終其一生,幾乎都牽涉到黨爭之中。既然是黨爭,就談不到對錯是非了,他們本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思想,對政敵毫不留情地加以打壓。蘇軾本是君子不黨,怎奈卻稀里糊涂地成了所謂的“元祐黨人”。
按照《蘇軾詩集》的記載,這首《種茶》應(yīng)作于紹圣三年(1096)丙子正月到紹圣四年丁丑四月之間。這時的蘇軾,身在廣東惠州。至于東坡居士為何來到蠻荒的嶺南,這便是本詩的寫作背景了。
事情要追溯到元祜九年(1094)四月十二日,哲宗皇帝下詔改元為“紹圣”。古代皇帝的年號,一方面用字要吉祥,另一方面也透露著朝廷的政策走向。所謂“紹圣”,意為繼承神宗朝的方針政策。換言之,所謂的“變法派”即將得志,所謂的“保守派”則要遭難。
果不其然,改元后不久,呂大防、范純?nèi)实取氨J嘏伞北涣T職,章悖、安燾等“變法派”出任要職。可這些重回朝堂的變法派,早已把王安石新法的革新精神和具體政策拋棄,而把打擊“元祐黨人”作為主要目標(biāo),幾近報復(fù)式的發(fā)泄,為的是排解他們多年來所受的怨氣。
短短兩個月內(nèi),在任的三十多名高級官員全部被貶到嶺南等邊遠(yuǎn)地區(qū),被認(rèn)為是“元祐黨人”的蘇軾,自然也在貶官之列。而且,一年之內(nèi),連貶五次。
蘇軾在紹圣年間的第一次貶官,是在閏四月初三。詔書下達(dá),取消蘇軾端明殿學(xué)士及翰林侍讀學(xué)士稱號,撤銷定州知州之任,以左朝奉郎知英州軍州事。也就是說,把正在華北定州任職的蘇軾,—下子趕到嶺南的英州。英州就是今天的廣東英德,北宋年間,那里可沒有美味的英德紅茶,而只有一片蠻荒貧瘠的土地。
陜西西安南里王村唐代韋氏家族墓中的壁畫《宴飲圖》
蘇軾在紹圣年間的第二次貶官,是在第一道詔書下達(dá)后不久。朝廷認(rèn)為“罪罰未當(dāng)”,于是又傳新命,再將其降為充左承議郎,仍知英州。之前的左朝奉郎,是正六品上的官職;這次的充左承議郎,是正六品下的官職。由此可見,對于蘇軾的打壓是錙銖必較的。
蘇軾在紹圣年間的第三次貶官,是在奔赴英州的途中。這次是“詔蘇軾合敘復(fù)日,不得與敘”的命令。按照宋朝官制,官員每隔一定年限,如無重大過失即可調(diào)級升官,這叫做“敘官”。這道詔書就是取消了蘇軾的敘官資格,也就是讓他永無翻身之日。
蘇軾在紹圣年間的第四次貶官,是在到達(dá)安徽當(dāng)涂之時。這次詔書宣布,再貶左承議郎,責(zé)授建昌軍司馬,惠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這次貶謫的地方,由英州換到了更遠(yuǎn)的惠州。與此同時,蘇軾從外放的州官變成了“不得簽書公事”的罪人。與其說是去惠州赴任,不如說是去服刑了。
事到如此,蘇軾的政敵仍覺得不夠解恨。蘇軾在紹圣年間的第五次貶官,是在抵達(dá)廬陵之時。這次詔書宣稱,落建昌軍司馬,貶寧遠(yuǎn)軍節(jié)度副使,仍惠州安置。節(jié)度副使聽起來挺厲害(原因大概是受唐朝節(jié)度使的影響),但其實是比司馬還低的官職。
連貶五次,發(fā)落嶺南。到達(dá)惠州,百感交集。
交代清楚了寫作背景,我們可以開始讀茶詩了。因為這首詩寫的不光是茶樹,更是蘇軾自己。
這首詩的前四句,寫的是茶樹的生長環(huán)境。松林之間,不知何時,生長出一株茶樹。這里強調(diào)是“旅生”,表明了此茶樹非人工有意栽種。唐宋間,茶產(chǎn)業(yè)大多處于粗獷原始的狀態(tài)。茶樹多是野外生長,茶農(nóng)也是靠天吃飯。想在房前屋后移栽成片的茶園,卻由于培管技術(shù)不足,導(dǎo)致茶樹長得并不理想。因此才有了陸羽《茶經(jīng)》中所說“野者上,園者次”的情況。
但蘇軾發(fā)現(xiàn)的這株野外的“旅茶”,并沒有那么幸運。茨棘,即帶刺的荊棘。蒙翳,則是伏地的藤蔓。身邊生長著這么多雜七雜八的植物,這株茶樹的命運岌岌可危。
接下來的四句,寫的是茶樹的生長狀態(tài)。這株茶樹簡直是蒼天不佑,長在了這堆雜草之中。結(jié)果自然是長勢不良,紫筍般的優(yōu)質(zhì)茶芽寥寥無幾。但可貴的是,這株茶樹并沒有枯死,仍然堅強地活在茨棘與蒙翳之間。
以上八句,敘述了-一株長勢不佳的茶樹,這株茶樹,不正是蘇軾自己嗎?茶樹生在松林,才子處于朝堂。茨棘與蒙翳,指的是朝廷里的奸佞小人。歷經(jīng)磨難,蘇軾的赤子之心不改。身處嶺南蠻荒之地,雖已無力回天,卻要做到“孤根獨壽”。
見茶樹,如見自身。贊茶樹,亦贊自身。
下面的四句,情況有了轉(zhuǎn)機(jī)。
蘇軾與茶樹,可謂是惺惺相惜。自己忍受小人的排擠也就罷了,總不能看著孤高的茶樹也被野草困死。于是他將這株茶樹移栽到白鶴嶺上,細(xì)心呵護(hù)。恰逢天公作美,地力肥沃,茶樹的長勢越來越好。其實詩中提到的白鶴嶺,正是蘇軾在惠州的新家。
雖然蘇軾是以貶官的身份到達(dá)惠州的,但還是受到了地方上的特殊禮遇。朝廷上的事沒人說得清,蘇軾的文章才情卻真的讓天下人欽佩。
他起初被安置在三司行衙的合江樓,在此度過了短暫的時光。但蘇軾深知合江樓這樣的住宿條件,對于他這位貶官來講是違反規(guī)定的,絕非長久之計。另—方面,蘇軾也覺得五道詔書貶官惠州,自己估計是北歸無望了。于是他準(zhǔn)備在惠州買地安家,讓長子蘇邁全家和幼子蘇過的家眷搬過來同住。
紹圣三年(1096)三月,蘇軾買下白鶴峰上的幾畝地。這里本是白鶴觀的舊址,位于歸善縣城后,環(huán)境清幽,鬧中取靜。蘇軾依據(jù)地勢,建屋二十間,鑿井四十余尺。王文詔《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總案》中記載:“堂前雜植松、柏、柑、橘、柚、荔、茶、梅諸樹。”松間旅生的茶樹,可能移植在了白鶴峰蘇宅之中。
下面的四句,講的是茶樹移栽白鶴嶺之后的情況。之前的“紫筍雖不長”,這時已經(jīng)是“戢戢出鳥昧”。鳥咮就是鳥嘴,與紫筍一樣都是指細(xì)嫩的上等茶芽。
茶樹移栽白鶴嶺,得以茁壯生長。蘇軾移居白鶴峰,也獲片刻安寧。
在白鶴峰蘇宅架設(shè)房梁的那天,蘇軾依據(jù)當(dāng)?shù)亓?xí)俗親自撰寫了《白鶴新居上梁文》。祝詞最后寫道:“伏愿上梁之后,山有宿麥,海無颶風(fēng)。氣爽人安,陳公之藥不散;年豐米賤,林婆之酒可賒。凡我往還,同增福壽?!边@篇上梁文,真是詩中“能忘流連苦”的真實寫照。
最后的四句,寫的是作者的心境。太官,是主持天子膳食的職位。私斗,說的是北宋流行的斗茶。皇宮內(nèi)廷的好茶,蘇軾已經(jīng)不放在眼里。再好的茶,裹挾上爭名奪利的人心,又“何如此一啜”呢?
嶺南白鶴峰的生活雖然艱苦,卻已遠(yuǎn)離了官場的是是非非。清代紀(jì)昀評價這首詩:“委曲真樸,說得苦樂相關(guān)?!钡拇_,何為苦?何為樂?瑣事纏身,再樂也是苦;身心自由,再苦也是樂。
我們的人生,可能沒有蘇軾的大起大落。但東坡居士的茶情,當(dāng)下之人也會有所共鳴。
空間裝潢再高檔,選用茶器再昂貴,斟茶倒水再貼心,都不如邀上一兩位愛茶之人,認(rèn)真泡上一壺工夫茶來得自在陜活。
做人,定要善良。
喝茶,不妨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