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麒
到達北京的第一千八百一十九天,永詩在下班路上第一次見到了小虎。漆黑的小道林蔭下閃爍的那兩點幽綠寒芒,讓他想起每天清晨的打卡機。小虎就這么目光炯炯地盯著他。當(dāng)晚小區(qū)停電,四下暗淡得好像一潭死水,永詩如同一根半浮半沉的朽木,忽然就看到了小虎。
小虎的兩只眼睛發(fā)出鬼森森的光芒,幾乎像是磷火在燃燒。四目相接,永詩立刻感到這團鬼火順著眼睛鉆進了自己身體里。一種澎湃的驚濤沖擊著永詩的內(nèi)心,加班的倦意被驅(qū)散大半,他踩實了地面,鬼使神差地走向小虎。小虎那時還不叫小虎,小虎那時只是只野貓,但這個名字在永詩決定養(yǎng)它做寵物的剎那就已經(jīng)被確定。永詩要叫他小虎,因為它眸子里透出桀驁和殺意。
小虎的額前有一個叉狀的傷口,永詩在手機電筒的白光下看得一清二楚。他緩緩走過去,小虎警惕地盯著他,而后忽然綠草一波涌動,小虎就消失在夜色里。充滿著青草氣息的夏風(fēng)如同情人的手劃過永詩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他環(huán)顧周圍,一片茫然。夜又成了混沌。
再次見到小虎是在第三天的上班路上。永詩經(jīng)過寵物市場時忽然打了個寒噤。一扭頭,看到一只頭上有叉狀傷口的貓被關(guān)在一家寵物商店的籠子里,貓爪子不停地?fù)现F欄。賣貓的也很機靈,幾乎立刻就招呼起來:“您眼光好!逮住這小家伙可費了不少勁,差點把我給抓傷了。您看看——”
說著,他把籠子提起來,把一只掙扎的小貓送到永詩眼前,道:“特有活力?!?/p>
永詩瞥了賣貓的一眼,斟酌了一下,說:“現(xiàn)在不方便買,給我留下。”
賣貓的皺起眉頭:“您的意思是……”
永詩說:“上班路上。這樣,我給你一百元定金,下班后我來拿,大概七點半。但要給我留著這只,別的不行?!?/p>
賣貓小販有一雙討好又精明的眼睛,這讓永詩想起多年前放學(xué)路上賣連環(huán)畫冊的大媽。那位大媽始終抱著孩子兜售一冊李尋歡或老夫子,孩子進食時撩起的衣襟是永詩們課間說不盡的笑話。多年以后在同學(xué)會上,永詩驚奇地發(fā)現(xiàn)所有同學(xué)都記得這位在小縣城的龐雜音塵中蓬頭垢面的女人,以及她懷里一個似乎從來沒長大過的孩子。
下班后的永詩多付了個籠子錢。不用籠子裝住小虎,他真不知道該怎么把它帶回家。他第一次以極快的速度沖進家里,把籠子放在地上,深吸了一口氣,打開了籠門。緊張的小虎猶猶豫豫地探了一下外面,看了永詩一眼,接下來一閃身就沖了出去,縮進沙發(fā)背后的陰影里。永詩想去捉,正在尋找角度,手機卻忽然響了。接了電話,朋友張口就道:“我給你講,那絕對是她。”
永詩愣了一下,緩緩靠在了沙發(fā)上。他聽到小虎在陰影里賣力地?fù)现嘲l(fā)。
朋友聽他久久不語,便在電話那頭道:“人呢?”
“是就是吧。”永詩想象著沙發(fā)被小虎開腸破肚的場面,“和我沒關(guān)系?!?/p>
朋友說:“我說真的。我眼見為實。”
永詩早已分不清什么叫眼見為實。他現(xiàn)在所能回憶起真正的眼見為實只有兩個:畫冊大媽和賣貓小販。故鄉(xiāng)飛揚的風(fēng)沙和北京漫天的霧霾,給她和他的眼前罩上了一層精明和討好,那里表露出什么就是什么。他曾以為的第三個眼見為實來自公司坐在他身邊的同事——是當(dāng)年坐在他身邊的同事。他們的友好關(guān)系終結(jié)于一次栽贓。而現(xiàn)在,以永詩的級別,必須對他言聽計從。
手機里兩人都不說話,沉默像把匕首潛伏在電波里。朋友等了許久,說道:“別這樣。你對她還有愛,我知道?!?/p>
“我沒有。”
朋友嘆了口氣,說:“有沒有自己知道。有沒有給我說過,你自己也知道。你得決定,你得現(xiàn)在就決定要怎么做。已經(jīng)快十年了,你他媽簡直就是個瘋子。明天我去找你?!?/p>
不等永詩應(yīng)聲,朋友就掛了電話。小虎在沙發(fā)后幽幽地望著他,永詩看著它的眼睛,徹底萎靡下來,心里若有所思。她和他在大一時相識,沒少花前月下,考研時又一起考上了約定的學(xué)校,一起來到北京,而后一起留下工作,但兩人從未相戀過一分鐘。有過機會嗎?永詩想,當(dāng)然有過。但每錯過一次,就更遙遠(yuǎn)幾分?,F(xiàn)在他完全可以和她共喝一杯咖啡,但絕不能更多。
他的余光輕輕一晃,沙發(fā)下的小虎就沒了影蹤。永詩忽然泛起一股不耐煩,為什么要養(yǎng)這么一只和自己斗爭的東西,難道就因為它的兩只眼睛?眼睛這個東西,誰都有!他看向未被點亮的電視屏幕,屏幕里閃爍著他的眼睛。他期望看到兩團鬼火,但他失望了。他看到一雙溫柔的桃花眼,有點困倦的樣子。
媽的。他暗罵了一聲,起身去找小虎。他把臉貼在地上找,沙發(fā)下、床下、電視柜下,蹭了一臉灰塵,毫無頭緒。不經(jīng)意間一抬頭,小虎在衣柜頂上冷冷地瞧著他。
永詩抄起一根晾衣竿,朝衣柜頂上斜掃過去。小虎“喵”了一聲,從衣柜頂上一躍而下,落進了懶人椅里,軟軟的懶人椅立刻陷成一個坑。小虎被堆在其上亂七八糟的衣物轟然覆蓋。永詩立刻撲過去,隔著衣服抱住小虎。小虎的掙扎如同他的心跳。他自言自語道:“這回你跑不了了?!?/p>
抱著不甘心的小虎,永詩找到了一根繩子。他聽說過貓不可用繩子拴,但眼下似乎也沒什么更好的辦法。他小心翼翼地把小虎的頭找出來,將繩子套了上去。小虎并沒太大的反應(yīng),大概不知道繩子是何物。永詩又把繩子另一頭拴在桌子腿上,即刻松了手。小虎的爪子一落地就狂跑起來,但被繩子一下拽住,頭猛地向后仰了一下,它有點困惑。永詩得意道:“現(xiàn)在可知道你脖子上是什么了?!?/p>
小虎以繩子的長度為半徑畫了幾個圓之后,縮到桌子底下,兩只眼睛疑惑地盯著永詩。永詩看著它,心里想:先委屈一下吧。
在朋友拍案的前一秒,他腦子里還都是昨晚和小虎斗爭的情景。昨晚小虎看到永詩似乎并沒有傷害它的意思,漸漸放松下來。永詩把小虎的繩子解開,小虎昂首闊步一個猛躥躥上了沙發(fā),而后在那里堂而皇之地臥下了。永詩給它用被褥簡易做了個窩,它不屑一顧,只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頗有鳳棲梧桐的意思。永詩記不清這之前和它斗智斗勇了多久,能記得的是,小虎的兩只眼睛在電視的屏幕里露出震懾人心的光芒,和第一次見到它時如出一轍。
想到這里的時候,朋友把永詩的辦公桌拍出了一聲巨響。永詩嚇了一跳,質(zhì)問朋友:“你干嗎?”
朋友拉過旁邊一張椅子說:“我這手機里有三張照片,我來給你也眼見為實一下。我看你這個人,實在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死心眼。”
永詩心里一跳,想起了昨晚除了小虎之外的另一件事。他開始心跳加速,看了朋友一眼,把手機拿了過來。三張照片里,一張是一男一女摟在一起在街上走,一張是一男一女有說有笑地喝對方手里的飲料,一張是一男一女走進一家賓館大廳。永詩仔細(xì)盯了一會兒,抬起頭把照片一推,對朋友說:“這都是側(cè)臉。這只能說明側(cè)臉很像,不能說明是同一個人?!?/p>
朋友笑了一下,把一張照片放大,說道:“我就知道你要這么說。是,我沒辦法拍正臉,畢竟不是私家偵探,攬了這個活就算夠多事的了,還要正臉?正臉沒有。你睜大眼睛看清楚,這個側(cè)臉上帶著的耳環(huán),是不是有點眼熟?”
如果偉大的約翰內(nèi)斯·維米爾在世,一定也會感到眼熟。而在永詩心里,根本沒有那幅世界名畫的位置,《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從它誕生之前的所有時間到誕生之后的所有時間,指的就是她一個人。永詩不在乎藝術(shù),但她在乎,并且她也有一雙像云一樣的耳朵。照片里的珍珠耳環(huán)是永詩送給她二十歲生日的禮物。那天是他的一次絕好機會,同時也是他接下來將近十年一系列錯過的開端。
朋友忽然說:“是吧。我看到你在發(fā)愣,那就肯定沒錯了。為了買這個耳環(huán),那年還是我陪著你跑遍了整個北京。你看,這個東西一模一樣?!?/p>
永詩心里十分煩躁。他推開照片,說:“這也不能說明什么。現(xiàn)在滿大街都是賣這個小玩意兒的。”
朋友說:“胡扯。你的意思是正巧有一個人長得和她一模一樣——側(cè)臉一模一樣,身材一模一樣,還戴著一模一樣的耳環(huán)?”
永詩一言不發(fā),用余光瞧著那幾張照片。窗外正午的陽光照在上面,發(fā)出一圈劇烈的反光。
朋友繼續(xù)道:“是嗎?”
永詩的脾氣忽然控制不住了。他一拍桌子,冷聲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朋友一愣,說:“我就是告訴你一點兒我看到的。十年了,你……”
永詩暴怒地打斷道:“十年了,我和她認(rèn)識十年了,該怎么做我知道!”
朋友拿起照片,轉(zhuǎn)身就走。走到門口,又回轉(zhuǎn)身來,把三張照片扔到桌上,說:“我事多,我事多。是是是,十年了,一切都在你掌控之中。照片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p>
朋友離開的腳步似乎抽走了永詩的怒氣和力氣,他幾乎是隨著大門的閉合癱軟在椅子上。嘴上再硬,他也知道照片里的那個女人怎么看都是她。但他不相信這是真的,他寧愿相信朋友為了逗他玩專門找人做了圖片。十年了,該怎么做他知道嗎?他也許曾經(jīng)知道,但現(xiàn)在確實不知道了。他拿起打火機,點燃火苗,打算把照片付之一炬。玩笑,即便真的只是玩笑,也不能開。他看著照片中一對男女的側(cè)臉在火焰中扭曲,有一種報復(fù)的快感。辦公室里充斥了照片燒焦的氣味,他感到那是一種沁人心脾的香薰。
照片沒有燒完,火苗熄滅時剩下了一丁點兒,剩下的是那個酒店正門的一部分。永詩的腦海里忽然浮現(xiàn)出一張地圖,這家酒店位于這張地圖的正中央。他知道那是哪里,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他決定不再等待了,他知道朋友說得對,他早就不該等待了。他決定下班后去那里蹲守。
在酒店門口蹲守了兩個小時之后,永詩有點后悔自己的斗氣。他想回家了,想看看小虎在干什么。看著車來車往的門前大道,他打算再蹲二十分鐘,就二十分鐘。夏夜的暖風(fēng)吹得他昏昏欲睡,酒店人來人往。他沒看到有照片中那個人的身影。
也許就是朋友的惡作劇,他心里想,那么自己之前發(fā)火未免也有些過分;轉(zhuǎn)念又覺得,借此讓朋友知道一下絕不能拿這件事開玩笑也是值得的。他坐在酒店門外,酒店大堂的燈光漸漸壓過了日光。他看看表,二十分鐘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該走了。
就是這個時候,那個女人從街口出現(xiàn)了。永詩并沒有看到,但街口到這里的距離何其短,一眨眼她就走到了酒店門前。永詩剛站起身來就看到那個女人,好像頭頂打了個響雷。掛墜、側(cè)臉、身材、衣服,他都十分熟悉。他張口想要喊,卻害怕喊錯了人,害怕自己眼花了,害怕衣服有一點兒不一樣,害怕掛墜其實不是水滴,害怕云后的月亮出不來,害怕天上的繁星落下來,害怕酒店的燈,害怕路旁的螞蟻,害怕一切。就這么害怕著,女人一扭身進了酒店電梯。影子消失了。永詩感覺這是一個幻覺。大道上的車流依然滾滾不停,沒誰看到有個女人剛從這里走過去。大概真的沒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好像一剎那就從那個酒店進了家門。家里亂七八糟,塑料袋、衛(wèi)生紙全部被撕裂在地上,一切站立的東西全都倒下,像遭到一場入室搶劫。小虎臥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抬起頭懶洋洋地看了一眼永詩,爪子尖上帶著一點兒衛(wèi)生紙。永詩站在門口,看著一地狼藉,忽然就崩潰了。他低吼了一聲,撿起地上的衛(wèi)生紙、塑料袋、易拉罐、蘋果皮通通朝小虎砸過去,小虎開始還絲毫不動,直到一個易拉罐砸到頭頂,才“喵”了一聲,躥下沙發(fā),鉆進沙發(fā)底下。永詩猛撲過去,用盡力氣把沙發(fā)移開,罵道:“你他媽到底想干什么!想干什么!!”
小虎“喵”了一聲,又朝移動過的沙發(fā)底下鉆過去。永詩大怒,把沙發(fā)猛地一推,沙發(fā)側(cè)翻過去,吼道:“給你做了窩你不去待,給你沙發(fā)睡你還要搗亂!你就在這給我添堵,還嫌我事情不夠多,是不是!”
小虎在他推翻沙發(fā)的時候溜到了客廳的桌子底下,一雙鬼火似的眼睛在陰影中盯著他。永詩看到這兩團烈焰,猛地冷靜下來,拿出手機,翻找出她的聯(lián)系方式。遲疑了一下,他發(fā)了條信息過去:
還好嗎?
等待是時間的酷刑,永詩倒在沙發(fā)上,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滋味。他等待著她的回復(fù),又恐懼著她的回復(fù);他害怕回復(fù)太早到來,又怕回復(fù)遲遲不來。他像一條師傅手中的拉面團,頭和尾被分開那么遠(yuǎn),形體被扯得那么長,自己變得面目模糊了。良久,手機傳來信息:
還好。你呢?
永詩看到這條回復(fù)時差點哭了出來,他感到連續(xù)幾天里那個似乎離他越來越遠(yuǎn)的姑娘又回來了。他擦擦眼睛,又在手機上打出一行字:
就那樣。忙不忙?
這次的回復(fù)是立刻的:
不太輕松。我聽說你那公司最近情況不好。更忙了?
小虎從沙發(fā)底下躥了出來,接著幾個跳躍上了衣柜頂端,探出半個頭來,居高臨下地盯著永詩,眼神里帶著警惕和威脅。永詩瞧了它一眼,繼續(xù)打字:
我這還行。開個視頻看看?
等了一會兒,那邊回復(fù):
不了吧,明天早上還要早起作報告。晚安。
永詩盯著手機屏幕,又問:
明晚呢?
明晚吧。
二十歲生日那天她這么回答,在接受了他的珍珠耳環(huán)之后。永詩叫了一輛出租車去接她,在車上他對她談起維米爾,談起“北方的蒙娜麗莎”,談起荷蘭、未來要去的北京和賣畫冊的大媽,她笑著搭話。他們?nèi)サ乃囆g(shù)館里有只布偶,永詩還對她談起他未來的理想生活里要有一只貓,她笑他像個不可救藥的小資青年?!安贿^,”她說,“我也想要?!?/p>
這條消息發(fā)過去后,對話就徹底石沉大海了。永詩有點失落,但總要猜測她確實困得不行,或許已經(jīng)睡了。多年前的那天晚上,永詩把她送回家想要離開,她卻不肯立刻上去,兩人在樓下反復(fù)徘徊。他應(yīng)該上去的。永詩想,因為她說那晚空氣太涼,因為她說她家有好吃的小蛋糕,因為她說她剛買了很好的咖啡機。但他害怕誤解了她的意思,他害怕上去做錯了事情,他害怕一切一旦開始都無法挽回。所以他說喝咖啡會讓他通宵失眠,然后就離開了她,回到家像今天一樣聊到她睡著。
這足以證明他倆的感情吧。永詩想。當(dāng)年如此,歲歲皆然。
朋友是不屑一顧的,用斬釘截鐵的語氣反問道:“賊會告訴你他是賊?”
永詩的回答是:“但賊總不會進了你家后再告訴你,他是大半夜專門來給你表演飛檐走壁的吧?!?/p>
那時候已經(jīng)下班,朋友撇撇嘴,站起身來邊收拾東西邊說:“此一時彼一時?!?/p>
永詩剛要說些什么,朋友打斷道:“你先別說話。我呢,我是不敢再給你提供什么消息了。你昨天可是把我鎮(zhèn)住了,拍案而起,那叫一個威風(fēng)。我說的話,你不信也沒什么,畢竟追根究底這也不是我的事情?!?/p>
朋友說著就往外走去,永詩快步跟上。下班時間,辦公大樓里充滿喧嘩與騷動。永詩壓低聲音對朋友說:“你這意思……是有新消息?”
朋友看了永詩一眼,故意搖頭道:“沒有,沒有?!?/p>
永詩知道他還在為昨天的事情耿耿于懷,趕緊道歉說:“行了行了,昨天是我錯了,我對她的感情你也知道。絕對不會再這樣了。”說罷,忽然想到了什么,問道:“可你怎么這么熱心?”
二人走進電梯,朋友低聲說:“我有個朋友是那個男人的同事。要不,我副業(yè)又不是私人偵探,上哪兒知道這些去?!?/p>
“那個男人”四個字讓永詩有點輕微的心跳加速。電梯里,每個人都抬起頭盯著樓層面板,他也盯著那個閃爍的數(shù)字,咬緊了牙關(guān)。出了電梯,永詩又問道:“究竟具體是什么消息?”
“我聽他說,明晚那個男人下班后要去看電影。帶著她——”朋友頓了一下,“抱歉,是帶著那個側(cè)臉?!?/p>
出了酒店大門后,永詩和朋友分道揚鑣。他先到寵物市場給小虎買了頂好的貓糧,又買了頂好的貓窩、頂好的貓玩具、頂好的貓罐頭、頂好的貓薄荷等等,全部都是最好的。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好好養(yǎng)一只貓要花費這么多錢,一切準(zhǔn)備完畢,幾乎花了他一個月的工資。當(dāng)他抱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臇|西回到家里,意外被家門低矮的門檻絆倒,這才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他看著滾落一地的高檔貓具,依然亂七八糟的家,小虎的這個游樂場等著他去清理,卻有了一點兒充實感。他給小虎擺好窩,貓糧倒出一天的量,然后坐在沙發(fā)上,一聲不吭。他看著手機,等待著時間流逝,等待著夜晚,等待著明天。
小虎一直叫喚,軟糯糯的貓叫聲像潮水一樣連綿不絕。永詩熬到后半夜,實在無法忍受,把小虎連貓窩一起放進一個大紙箱子里,封好口放到窗外,打算早晨再搬回來。不料一覺睡到早晨,開窗一看,紙箱子還在,只是上面多了一個開口。小虎沒了。永詩趕忙把箱子抱進來,還以為小虎藏在哪里,結(jié)果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他盯著那個掏出來的大洞,這才意識到,小虎真的跑了。貓窩里幾根零落的貓毛,剛撕開口的貓糧,只喂了一丁點兒的貓薄荷,提醒著他一只貓曾經(jīng)存在過。永詩直愣愣地抱著紙箱子,目光有點呆滯。樓下的一輛車不知怎么鳴響了喇叭,永詩這才蘇醒過來,放下紙箱子,朝門口走去。貓丟了,不假,班還是要上的。他走下樓道,走進地鐵,到了公司,完成一天的工作。像過去的每一天一樣例行過去,也許也像未來的每一天一樣例行過去。
這個傍晚,沒什么出奇,只是往常一同下班的面孔又少了一個。加入時如日東升的這家創(chuàng)業(yè)公司如今已是明日黃花,連誣陷自己的仇人也早離開了。永詩只和一起下班的朋友眼神碰撞了一瞬間就躲閃開,徑直朝之前說的那個影院而去。他打了一輛出租車,滿腦子都是想法:不是她,什么都好說;假如真的是她,該怎么辦?她假如真的是個賊,該怎么辦?小虎在哪兒?小虎在哪兒?!他又想起那兩團鬼火,轉(zhuǎn)向窗戶,只覺自己的兩只桃花眼十分討厭。出租車在車流漩渦中穿行,永詩感覺自己被撕裂,被攪碎,被扔進了海溝,連呼吸都開始掙扎。
影院在一家大型商超頂層,永詩看到那座體型龐大的大樓,立刻開始緊張。他看看表,八點四十。按照朋友的情報,這個點她和他兩個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進去了。不,只是側(cè)臉很像的那個女人應(yīng)該進去了。永詩挑了一個能清晰地掌握電影院出入口情況的餐廳坐下,點了一杯咖啡,靜靜地候著電影結(jié)束。
這里是一個貓咖。永詩本來不想在這種地方坐下,這里讓他十分想念小虎。但這里是最有利的位置,其他地方都不夠完美。他盯著貓咖里大大小小的貓兒,有黑貓、白貓、花貓;圓潤的、健壯的、瘦削的。他看著這些貓,想起小虎的眼睛,那兩團攝人心魄的鬼火。這些貓雖然很多都比小虎好看,眼睛卻都像自己的桃花眼,溫溫柔柔的,永詩看不到一點兒火苗的痕跡。他在店主那里買了點貓食,順手喂了幾只,貓兒就貼上來,有些竟敢跳到他懷里,眼神里滿是乞憐。永詩喂了幾只,感覺十分無聊,就端起咖啡,望向窗外,不再理會這些纏人精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永詩把咖啡喝掉了五杯,去了三次廁所。貓兒早已不再理會他。有新客人進來,比他慷慨得多,它們把新客人伺候得舒舒服服。永詩愈發(fā)想念小虎了,想念它的眼睛,想念它的傲慢,想念它對自己的殺意,想念它額前的叉狀傷口。電影一場一場地散,永詩的心情越來越迫切。快到了,是的,快到那個側(cè)臉的女人電影散場了。他想好了說辭,想好了自己該如何質(zhì)問,該如何憤怒,該如何朝那個男人揮拳。他想到那個維米爾的珍珠耳環(huán)摔在地上,化成一片片薄片,映著她破裂的臉。
還有十五分鐘,十分鐘,五分鐘。永詩看到電影院的工作人員打開了某一個廳的外部大門。他知道,他要等的那個人——不論是誰,側(cè)臉女人還是她,都會從那里出來。他的眼睛盯著那個大門,慌張的心情溢出心扉。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恐懼起來。他聽到貓咖服務(wù)員的聲音響起:“先生,還要一杯嗎?”
再喝就是第六杯,自己不能再喝下去了。他看看表,還有三分鐘。他對服務(wù)員笑了一下,說:“不要了,謝謝。”
他起身,逃離,跑得飛快。一路狂奔回到家里,已是夜色幽深,和那天晚上加班回來的時間完全一樣。他拖著疲憊的身體走上樓去,打開家門,倒在沙發(fā)上。
沙發(fā)上有什么東西在撓他的鼻尖。永詩站起身來,從鼻子上虛抓了幾下,抓到了一根銀白色的貓毛。小虎!他心里一想到小虎,就朝窗邊走去,看著小虎最后停留過的位置,久久不語。那天小區(qū)沒有停電,但卻是個很陰的天,月亮在烏云后面怎么也出不來,路燈怎么照路也不亮。永詩站在窗邊,他想,他得承認(rèn)這家公司已經(jīng)回天乏術(shù)了。八樓的風(fēng)很狂野,即便是夏夜的風(fēng),吹起來也頗感冰冷,他的臉有些微微發(fā)麻。
就在這時,永詩聽到了一聲貓叫。他探出頭去,循著聲音的來源仔細(xì)尋找,最終從左邊人家的窗臺上看到了小虎。小虎回來了。永詩的眼角有了淚水,伸手要去抱小虎,卻忽然愣?。哼@個回來的小虎,額前的叉狀標(biāo)記沒有錯,眼睛還是桃花眼,但那兩團鬼火不知道去哪兒了。永詩的淚水真的奔涌而出,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朋友很快就會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她,早已在三年前結(jié)婚。那時,他將既騙不了別人,也騙不了自己。
北京太大了。他想,也許可以離開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