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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舞者

2020-05-14 02:43:38奧爾加·托卡爾丘克茅銀輝梁小聰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0年5期
關鍵詞:舞臺爸爸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茅銀輝 梁小聰

顯然,他們盤下這整棟危房純屬臨時起意。他們遠道而來,開車途經這里時汽油告罄,時值夜晚,便就地留宿了。這個鄉(xiāng)鎮(zhèn)有個怪誕又令人不舒服的名字——心絞痛鎮(zhèn)。這兒曾經是一處小型療養(yǎng)地,有飲用水取水口、帶噴泉的公園和兩棟旅社。其中一棟現(xiàn)在已經不復存在,剩下的一棟,被他們以白菜價從鄉(xiāng)政府那兒租下。他們宣稱要將它改成一座劇院,名字就叫“心絞痛鄉(xiāng)鎮(zhèn)舞蹈劇院”。

她很欣喜,因為這座危房里有個舞臺。

房子不大,整體由木頭和紅磚建成,外墻是普魯士風格的。一樓曾是前臺和廚房,游廊上有個小餐廳。北側是個舞廳,就像那些有一定檔次的鄉(xiāng)村客棧一樣。舞廳的墻面上覆蓋的一層半高鑲板已破損得不成樣子,腐爛的木頭碎片掉落一地。廳中的舞臺也是木制的,不算大,但好歹也是個舞臺。舞臺兩側人口上方是充當后臺的空間。

樓上還有幾間客房和兩間浴室。僅此而已。

她很瘦,說瘦恐怕還不夠,應該說是瘦骨嶙峋或者骨瘦如柴更為貼切。她全身上下都是直挺、突兀的,臉瘦長,鼻子纖長,披散著一頭灰白長發(fā)——這讓她看起來有點像個女巫。和她同齡的女人一般都會梳個漂亮的鬈發(fā),或將頭發(fā)簡單地盤在腦后。她消瘦的雙手十指細長,纖長的雙腿總是穿著長褲。從背后看起來,像是個青澀的少女,但正臉卻出賣了她的年齡,好在那些皺紋如網(wǎng)格般固定住了她的面部特征,讓這副容貌不至于褪色走形??吹贸觯斈暌欢ㄊ莻€美人。

她的那位丈夫、伴侶或曾經的那個誰吧,在劇院開辦三個月后就消失無蹤了,他看起來明顯比她年輕,也許只是因為他長得好看。也許是他染了色的胡子,以及棕紅色或蔚藍色的襯衫給人帶來了這種印象,襯衫的紅色與周圍柔和的綠色形成強烈的反差。當她因情緒低落、無名火起、對整個世界充滿幽怨而大發(fā)脾氣的時候,他會對她說:“閉嘴吧,親愛的?!碑斔挂蚣棺堤弁炊鵁o助地呻吟時,他會翻過身來,在黑暗中說道:“閉嘴吧,親愛的?!?/p>

誰也不清楚他是在什么情況下離她而去的?;蛟S是一次認真而決絕的爭吵,又或許是他已經受夠了這座棚不遮雨、廊窗盡碎、搖搖將傾的危房吧??傊Я?。

對此,她表現(xiàn)得好像毫不在意。有時,她會請鄉(xiāng)村里唯一的那位有車族——農場主從城鎮(zhèn)里幫她捎些東西、寄封信,或是代付電費。她會定期收到養(yǎng)老金或傷殘撫恤金。她也時不時地自己進城去藥店買些藥膏、膠囊和乳液,都是些西方的名牌貨。

皮膚干燥,真讓人抓狂?。〉猛可夏伜鹾醯臐櫮w膏去滋潤它,最好的莫過于可可潤膚乳,可是它那病懨懨的味道一會兒就熏得人頭疼。需要潤膚、涂油、拍打,沒完沒了。一般說來,都會被所謂最好的、最貴的潤膚膏誤導,其實,普通的橄欖油反而最有效。這一身皮膚與生俱來,如之奈何。她的指尖在臉頰上、乳溝間、肩膀上劃過,這是她慣有的手法。干燥的肌膚似乎在手指下顫抖、緊繃著。如果人能像干旱的森林一樣被點燃,那么她早就會像火把一樣燃燒起來了。又干又熱——她很少感到冷。她踮起腳尖,循著芭蕾舞蹈演員的“慣性”,抬起手,讓肺部吸足空氣,慢慢地,女舞者以優(yōu)雅的步伐移動著,就像在跳舞一樣。

她沒給這座危房搞什么特別的裝修,只是時常會從村里請個人打掃衛(wèi)生,最常來的是個未婚生子又找不到工作的女孩兒。她給女孩兒付工資,而女孩兒為她做保潔。其實,也沒什么可打掃的,因為女主人的起居就像個幽靈一樣,輕柔而安靜;而且她食量很小,就算吃了什么,也不會弄得杯盤狼藉。她就住在樓上的一間房里,從不涉足其他房間,所以,家務活兒也就是鋪鋪床,有時洗洗衣服而已。她從不給自己生火做飯,只吃水果、胡蘿卜、雜糧面包和牛奶麥片。為了喝牛奶,她會跑到村里直接在奶牛身上吸吮,一旁擠奶的農場女主人對此非常反感。這個年紀,需要好好注意自己的骨骼,尤其要當心骨質疏松,防范其他的危險。否則,人會變得像干枯而中空的植物莖一般脆弱。

女舞者沒對屋子做過任何改動。招待臺后還一直掛著那塊牌子,上面依舊吊著幾把鑰匙,鑰匙綁著不規(guī)整的長木片,木片上標記著房間號碼。秋風從破碎的窗子里吹了個通透,裹挾的枯葉,落在了以前飯廳的地板上,那里居然還有青蛙在蹦蹦跳跳。于是,她拿鑰匙鎖死了通往游廊的門,從此止步。

她把大多數(shù)時間都花在了舞廳里,在那兒打掃衛(wèi)生,往天花板上懸掛漂亮的紙燈籠,給墻壁刷上藍漆。她要求擦洗舞臺木板,然后踩著高跟鞋上去檢查木板的強度。她偶爾也會走遍整棟建筑,那時,到處可聽見她歡快的節(jié)奏和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踢——踢踏,踢——踢,踢踏踢,踢……交響樂常常從留聲機里流淌而出,像異國風情的香水般飄向公園和鄉(xiāng)村。夜晚,她會坐在臥室的桌前寫信,開頭總是這樣一句:“親愛的爸爸!”她從來都沒寫完過一封信,便把信紙丟人一個老式皮箱,那里面積存了無數(shù)信,可能數(shù)以千計——所有信都用幼圓體書寫,而且所有信都差不多,寫不滿一頁。她為一封信寫了上千個開頭。緊閉的箱子里,原本是紫色的墨跡已然暗淡。

例如她會這樣寫:親愛的爸爸!請您想象一下,我給您帶來了什么新消息?我買下了一座劇院!這棟漂亮的老房子是本世紀初的建筑,有幾間客房和一間采光極好的寬敞餐廳,當然,還有最重要的——舞臺。爸爸,您能想象得到嗎?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為自己工作,終于可以去跳我喜歡的每一個角色了。沒錯,像我這個年紀的人,舞蹈生涯其實已經結束了,我絕對是有自知之明的,但我舞蹈家的靈魂依舊年輕呀!我有很多計劃,有時我還能自個兒跳跳舞。我不后悔跟您吵了架,親愛的爸爸,我想,我們都老了,該和解了?,F(xiàn)在最讓我遺憾的是,爸爸您再也不能看到跳舞的我了。也許并沒有什么主角可以讓我飾演,也許是因為脊椎的問題,我當不上芭蕾舞團的首席女演員,但我已經足夠出名了,我跟我的團隊在多少舞臺上收獲了掌聲。爸爸您錯了,您那時怒氣沖天地說我沒有天賦,就在我們最后那次見面。這太不公平了……

信又被扔進皮箱里了。

搬到這兒兩三個月后的第一次演出,她邀請了心絞痛鎮(zhèn)的居民。那時候,她的那位丈夫還在。淡藍色的卡片上用紫色墨水寫著:“表演將于19:00開始,彼得·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天鵝湖》選段,舞者:芭蕾舞團的首席女演員……”丈夫親自挨家挨戶派送這些邀請函,還配上一盒心形巧克力。所有人都應邀而來,連抱著嬰兒的婦女也不例外。舞廳已經煥然一新,兩盞聚光燈大放異彩,一盞被湛藍色的吸墨紙包裹著的,光線如水波和迷霧般散射,而另一盞則從上方投下光束,在舞臺上勾勒出一個明亮的橢圓。地板上襯著閃閃發(fā)光的藍色箔紙,花園里的草叢和苔蘚也被移到舞臺上作湖岸布景。抱著嬰兒的那位年輕媽媽驚嘆不已。

當所有人都已落座,從舞臺后面?zhèn)鱽砣崦赖囊魳仿?,不一會兒,一位雙腿修長的女郎登場了,她身姿苗條,穿著白色薄紗裙和光滑的緞子舞鞋。

她無所畏懼地起舞——所有人都為她動作的幅度、舞姿的大膽、跳躍的猛烈而捏一把汗,擔心她失去了平衡,摔倒在木地板上。薄紗裙隨著她那修長的大腿起落,總是稍有遲滯,比身體的動作晚一秒,仿佛是一團發(fā)光的白云隨身而動。她那雙穿著白色緊身連襪褲的腿上似乎沒有通常意義上的腳,就像某種以非常規(guī)方式行走的存在。而替代了腳掌的肢體尖端,被封在舞鞋的亮點里,輕刷著木質地板,完全不同于人類沉重的腳步,仿佛是一只貓在舞臺上歡躍。她用白色小花編織的銀色發(fā)髻高高地盤在腦后,臉上的舞臺妝濃得讓人快要認不出本來面目了,這樣的妝容與白色薄紗裙和音樂倒是十分相配,然而看向她的臉時,那副面容就像戴著個慘白色的幽靈面具。一切看起來就是這樣。

包括她丈夫在內的九個人為她鼓掌叫好,而女舞者優(yōu)雅地屈膝感謝。演出結束后,所有人都得到了橙汁、葡萄汁和小蛋糕,心滿意足地回家。真的心滿意足嗎?誰知道呢。

親愛的爸爸,若您能想象得到今天都發(fā)生了什么,那爸爸您一定感到非常驚訝。這是我十幾年以來第一次公開為觀眾表演!我跳了《天鵝湖》中我最拿手的一段,可惜爸爸您再也沒有機會看到我跳這段舞了。我知道爸爸您是怎么看待我的舞蹈的,但您一眼都沒看過我跳舞就“一票否決”了我,這樣公平嗎?我夢想著我們還能再相見,夢想著爸爸您能夠來這里。但我也知道這不可能,因為長途跋涉對您來說實在太艱辛了,但我還是喜歡想象著爸爸坐在觀眾席上的畫面……我可能會跳些特別的舞蹈,但還沒想好。爸爸的感受會是怎樣的呢,真好奇呀!畢竟當我還小的時候,您指責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根本沒有音樂細胞。我的鋼琴課總是惹爸爸您生氣,您總說我彈鋼琴簡直就是敲鼓,那您說一個小孩子能彈成什么樣呢?您把鋼琴老師打發(fā)走了,所以,我只能在窗臺上彈、在桌面上彈。您還嘲笑我的舞蹈課,我只能跟媽媽偷偷地去上課,媽媽謊稱我是去上法語補習班,甚至還把法語課本帶上了。而爸爸您居然一點都沒有發(fā)覺!爸爸不愛我的念頭在我腦海里多次閃現(xiàn),但您為何要這樣對我呢?因為我是個女孩兒嗎?或許這就是充足的理由了。那么,父親有可能不愛自己的女兒嗎?我肯定弄錯了。父愛是不一樣的——爸爸竭盡全力讓我不再受苦,讓我過上美好的生活,也許只是因為爸爸認為所有藝術家都不幸福的緣故吧。但畢竟人們都渴望成為藝術家,得到大家的喜愛。應該沒有其他原因了。比起鞋匠、書籍裝訂工,無論他們有多出色,出于某種原因,人們還是更熱愛歌手、舞者和作家。

初演前的夜晚,她的那位丈夫,或者那個誰,說要回城里。她在雙人床的另一端摸索到了他,抱住了他那柔滑而溫暖的、天鵝絨一般的脊背。他的皮膚油光潤澤,像披著一層松軟的羽毛,摸起來舒服而充滿活力。她感到身心俱暖,而他低聲咕噥著翻了個身。她睡不著,于是傾聽起木蠹、老鼠的深夜奏鳴曲,聽見飛蛾撲向玻璃,聽見窗外窸窸窣窣的腳步,聽見遠處貓頭鷹的啼鳴。冰涼的腳和疼痛的脊椎讓她根本無法入睡。床墊太軟了,她那枯槁的身軀像一段木頭一樣陷了進去。脊椎傳來陣陣警告性的刺痛。早上,她看見他就睡在床的邊沿,而自己就黏在他身旁。這樣的旅程每夜必經,而白天也是如此,只要他一挪動,她就會如影隨形地湊過去。最終,他離開了。

那天她寫道:親愛的爸爸,我必須要告訴您,您的那些話一直留存在我的生活里,至今仍在耳畔回響。父親終究會疼愛自己的孩子,畢竟這是天性,所以,我明白爸爸您并不想傷害我,只是警告我別去觸碰那艱辛的藝術生活。某種程度上,我承認爸爸您是對的,因為如果現(xiàn)在給我第二次選擇的機會,我并不清楚我會何去何從。我真的不知道。

冬天來了,天氣卻是異常溫暖。電火爐足以讓臥室和廚房暖和起來,排練時打開舞臺上的兩臺小熱風機,十分鐘后便暖意盎然。她練舞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跟不上音樂的速度,必須要減小搖擺的幅度,降低跳躍的高度,注意傾斜的角度。

已經年過六旬,就別期望自己能像年輕時那樣健步如飛,身輕如燕,雖說她的體重比起以往并未增加。

親愛的爸爸,我想親手給您做件生日禮物,但真不知道做什么好。想起來真是奇妙,我們都不再年輕了,我們的時間線在平行地流逝,可以說,我們是在并肩前行。爸爸快到90歲了,而我再有一個月就滿64周歲。我一直記著,我們的年齡相差26歲,我希望自己能保持良好的狀態(tài),就像我祝愿爸爸的那樣。我們又有這么久沒見面了,上次大約是三十五年前……

當然,這封信依舊沒寫完,便躺進皮箱里的信紙堆,止于那半句話。

十二月份,她籌備了一場圣誕節(jié)演出。她打算跳《胡桃夾子》,每天都要勤奮地排練幾個小時。她準備好了邀請函,并一一寄發(fā)出去——也就是說,她把邀請函塞進了城鎮(zhèn)郵局的信箱里。她還給村長、鎮(zhèn)長、賣潤膚乳的那家藥店的售貨員和教師們郵寄了邀請函。然而,來看表演的只有四個人——農場主夫婦,以及他們各自的母親——兩位白發(fā)蒼蒼、老態(tài)龍鐘、行將人土又愛湊熱鬧的老婦人。而其他人,可能是害怕她會在起舞時摔倒,像枯枝一般咔嚓斷裂,畢竟沒有誰想成為悲劇的見證者,人們只愛參加那些愉悅的活動。

她放任自己為這個夜晚哭泣。仰臥著,淚水奪眶而出,滲入她那沙漠般干燥的面頰皮膚里,竟沒有一滴淌落在床上。

圣誕節(jié),她收到了幾張祝福賀卡,其中有一張來自她的丈夫、伴侶或曾經的那個誰——穿紅色襯衫的男人。

二月里,鄉(xiāng)村被大雪覆蓋了足足兩周,那時她放棄了訓練,成日蜷在床上,看著窗外的雪景。一周后,開始有人來敲門了,是村莊里的農場主,他怒氣沖沖地問她:到底還活著嗎?您不透露一點跡象,門前不見您的腳印,煙囪里也不冒煙,您這是整的哪一出???誰會這樣???我要開雪橇車進城,需要給您捎帶點什么嗎?她回答道:葡萄、橄欖油,另外,多帶點生菜和番茄。農場主聳聳肩,傍晚的時候就給她送來了一大塑料袋的食物,里面有一條面包、一小袋酸白菜,還有薩拉米香腸和巧克力。事實證明,她最后把這些東西全都吃完了。農場主現(xiàn)在每天過來給她的磚砌大壁爐生火,這樣就可以讓整個底層保持溫暖。他說,冬天應該吃酸白菜燉肉,而且必須要喝杯伏特加??梢钥闯觯恢本褪沁@么做的。

親愛的爸爸,您知道不被愛的人有什么感受嗎?他會感到所有他要做的事情都是錯誤的,甚至停下不做了也是錯誤。他身上一無是處,就像一塊碎布、一張被扔在地上的廢紙。為了得到愛,他費盡心思,但徒勞無功。也許不被愛的人都是完美主義者,因為沒有任何一個結果能讓他們滿意;他們無怨無悔地工作,卻沒有實現(xiàn)愿望的可能,也沒有任何獎勵,就像是推巨石的西西弗斯和那些用竹籃打水的人,到頭來一場空。

待雪消融時,路通了,她隨農場主駕車入城買油漆和刷子,還有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和不同粗細的管子。顯然是要搞裝修了呀,農場主笑著說,但我跟您講,這不值得,因為整棟危房就要塌了,這簡直就是在扔錢。她說,只是為了下一場復活節(jié)演出。這次她又要別出心裁搞點什么新花樣?他有點兒傷感地笑了笑,再也不發(fā)一言。

后來,她整天在舞廳里粉刷。村莊里時常能聽到音樂聲,好像是她用留聲機播放的。音樂是那種收音機里常聽到的,無聊得很;寒鴉和烏鴉的叫聲也加入這些旋律,在那一年,這些鳥兒愛上了荒廢的公園里的樹。下午,她燒水洗了個澡,把身上沾染的油漆沖洗干凈,為的是第二天又再弄臟自己,然后她沏了壺茶,開始寫自己的信。

門廊里塞滿了舊桌子,她便就地取材給自己搭建了一個腳手架。她在塑料桶里調好了油漆,在罐子里混好了顏料。三月天漸漸回暖,有那么幾天甚至聞到了春天的氣息,她打開窗戶,竟聽見自己在低聲哼唱。她外出進城,去郵局或銀行時,還順道給自己買了瓶紅酒。每天看似一成不變,只有大自然能打破這重復而單調的節(jié)奏,又下霜了,大團濕潤的空氣籠罩在村莊上空。樹皮變得柔滑而帶上了光澤,一股看不見的腐爛味道包裹著經年的落葉。最后,花兒在公園里綻放。

四月初的復活節(jié)來臨之前,她又向整個村莊發(fā)了演出邀請函,農場主逐門逐戶地勸說人們光臨,希望大家都行行好,那兩個小時對你們來說無關輕重,卻能讓她十分滿足,因為她為此準備了整整一個冬天;要知道,這個女人并不壞,她只是有點瘋狂,但瘋狂的方式還算不錯,因為她對誰也不造成傷害,只是跳舞而已。因此,圣周日下午,在享用了豐盛的午餐后,來看表演的還是九個村民,外加三個來自城鎮(zhèn)的客人。他們循著墻上箭頭的指引,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進黑漆漆的舞廳,隨著美妙的音樂伴奏,在昏暗中落座。

接著,燈光驟然亮起,大家一下子被驚呆了,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正置身于一間人潮涌動的真正的劇院里。就像在電影院里一樣,觀眾席、陽臺、包廂一應俱全。他們甚至一度認為自己聽到了上千人發(fā)出的細碎嘈雜聲。這還是當初那間令人傷感的、破破爛爛的大廳嗎?現(xiàn)在的墻壁被一張張略顯臃腫的面孔所鋪滿,從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包廂右側甚至還出現(xiàn)了一個戴著王冠的頭顱和一位胸前斜佩著紫紅色總統(tǒng)綬帶的大人物。再就是戴著禮帽的貴婦和戴著高帽的紳士們,當然,也少不了面目平庸的蕓蕓眾生。觀眾席畫得就有點不太上心了,都是千篇一律的大眾臉,只有包廂里別具一格。若是細心觀察,就可以發(fā)現(xiàn)瑪麗蓮·夢露的金發(fā)和貓王那別致的發(fā)型。噢,他們已經在相互炫耀美髯了,這位留的是畢蘇斯基將軍款,還是萊赫·瓦文薩式樣的?這些臉都是巧克力色的,臉上留著長胡須。還有老人和小孩兒的形象。接下來幾排座位上的面孔開始變得相似,再遠處就只剩下兩個象征眼睛的圓點兒和一豎一橫兩條直線了——分別代表鼻子和嘴巴。但這無傷大雅。面對此情此景,農場主放聲大笑,贊道:太有才了!真是絕了!連嬰兒都笑了,但突然又哭了起來,肯定是因為在這孩子的小腦袋瓜里容納不下這么多張形貌各異的臉。所以,當音樂轟然奏響時,觀眾們熱烈地鼓掌,而她,著一身白色薄紗舞裙,鞠躬致意,完全看不出她的年齡。她在觀眾面前特意跳得輕柔一些,現(xiàn)在大家都相信她不會讓自己揪心了——她不會摔倒,不會崩解成灰,不會被氫氣球般的薄紗裙帶得飄飛上天。有一段音樂聽起來像是模仿昆蟲的嗡嗡奏鳴,而她真的化身為牛虻和蜜蜂,呼扇著手掌。她頭戴一對奇怪的發(fā)飾,看起來就像頭頂上長了一雙巨大的眼睛。噢,大家都太喜歡這表演了,不禁拍手叫好。

第二天,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了那些繪制在劇院墻上的畫,緊接著傳遍了整個周邊區(qū)域。五月的一個周末小長假,有幾個人慕名而來,只為一睹為快。她表現(xiàn)得彬彬有禮,但在一件事上非常堅持:請留下地址,以便日后收到演出邀請函。

去年的整個夏天,她每個周日定期為驚艷于她的舞蹈和“壁畫觀眾席”的游客們出演。還有人給當?shù)仉娨暸_拍了一部關于她的短片,攝像機一會兒對著她拍,一會兒又轉向壁畫,當然,也少不了坐在那幾排座椅上的現(xiàn)場觀眾的鏡頭。拿到了錄像帶后,她就翻來覆去地觀看,幾乎每晚不輟,她還專門為此買了一臺電視機。然后,她寫了第一封完整的信。

親愛的爸爸,我給您寄了我第一次獨舞的錄像帶。我非常希望,爸爸您能夠不帶偏見地看完。我想,我們最終應該能和好如初了吧?我一直都愛著您,爸爸——現(xiàn)在我終于能說出口了——我?guī)缀趺刻於冀o爸爸您寫信,這些信我還留著,若是您什么時候想看了,我可以裝箱打包給您寄過去。實在太多了。爸爸,您說得不對,我是有天賦的,只是爸爸您不能慧眼識珠。我十分努力,而現(xiàn)在有很多人來欣賞我的表演。我跳舞的時候,這劇院都要被擠爆了!我已經看到爸爸那意味深長的笑容了——是諷刺的笑,對吧?我知道,我一直害怕這種微笑。我一直為這樣的我感到羞慚,而我根本就是這樣的。但每種感受都有各自的限期,我已經老了,老到不再羞慚了;而爸爸您也老了,老到不該再鄙視我了。也許現(xiàn)在我們之間的一切問題都能夠煙消云散了吧,我們會忘記過去所有的怨恨和傷痛,最終成為一對慈父孝女。

就在她到郵局寄走這封信的當晚,一封電報不期而至,是父親去世的噩耗。她一把將電報紙揉成了團,扔在地上,還用鞋跟踩得稀爛。她悲憤莫名。那天夜里,她點亮了全部燈光,取來油漆,在觀眾席上又添加了一張臉,就在劇院一樓的第四排座位上。她朝著那個方向畫了個十字,再度起舞。

作者簡介:奧爾加·托卡爾丘克(Olga Tokarczuk,1962-),當代波蘭最具影響力的小說家之一。畢業(yè)于華沙大學心理學系。1987年以詩集《鏡子里的城市》登上文壇,而后接連出版長篇小說《書中人物旅行記》《E.E》《太古和其他的時間》等,受到波蘭評論界的普遍贊揚。她曾兩次獲得波蘭文學最高榮譽尼刻獎評審團獎,四次獲得尼刻獎讀者獎。2019年10月,瑞典文學院宣布授予托卡爾丘克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這讓她一下子被一道強光照亮,成為名副其實的世界性作家。

原載《花城》2020年第1期

責任編輯:蔣建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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