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老泉是山西“晉祠三絕”之一，據(jù)說因為常年不枯，被稱為“難老”。關(guān)于它的傳說可謂家喻戶曉。太原的火車站候車廳里都裝飾著難老泉的壁畫。這個故事便是從這個候車廳開始的……

——寫在前面

那是我第一次獨自出門，坐火車去包頭看二姨。我先從靈丘坐火車到太原站，再等晚上十二點的過路車。

半夜時，候車廳里很安靜，白天熙熙攘攘人擠著人，現(xiàn)在卻只有幾個趕夜車的乘客，歪歪斜斜或躺或坐，打著盹兒。我不想打盹兒，便東張西望，找起有趣的東西來。這時，我注意到候車廳的壁畫。那壁畫就畫在進(jìn)站口上邊的墻壁上。它的位置如此醒目，我居然一直沒有注意到它。

壁畫的底色是淺綠的，正中間畫的是一個年輕姑娘。她坐在水缸上，泛白的水花從缸口涌出來。兩邊畫的似乎也是她，擔(dān)著水或是在梳她那一頭長發(fā)。

這看起來像個故事，像連環(huán)畫，只是打亂了順序。我特感興趣地看了又看，試圖把圖畫串起來變成故事。

“那是難老泉的傳說?！?/p>

我嚇了一跳。說話的是個年輕姑娘，她穿著淡綠的衣裙，一頭長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烏溜溜的像緞子一般。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坐到我身邊來的。

“那壁畫講的是難老泉的故事?！彼⑿χf，順手理了理長發(fā)。

“啊。”我覺得緊張。半夜三更在火車站和陌生人聊天，簡直是被拐賣的前奏。

“很出名的傳說?！彼又f下去。

“啊?！蔽也恢涝撛趺椿貞?yīng)。

“很久很久以前……”她不顧我的反應(yīng)，自顧自地講了起來，

“在世界上還沒有水泥，也沒有水龍頭的時候，那時候，地上也沒鋪那層黑色的東西——那東西叫什么來著？”

“瀝青？”我試探性地回答。

“對對！就是那個，瀝青。那時候，路上根本沒有瀝青。天上掉下來的雨水可以直接滲進(jìn)土里去。不像現(xiàn)在，瀝青把雨水都擋住了。那時候也沒有水龍頭?！?/p>

她又提到了水龍頭。

“人們想用水時，不可能擰開水龍頭，水就嘩嘩流出來。那時候，人得去提水擔(dān)水?！?/p>

我可以想象。

“在一個小村子里，有個年輕姑娘，她剛剛結(jié)婚，丈夫就死了。于是，姑娘就和婆婆一起生活。

“很多人說，婆婆對年輕媳婦很糟糕，但其實并不是這樣。對于婆婆來說，兒子年紀(jì)輕輕就死了，她又要和一個陌生的姑娘一起生活，她會有什么感覺？她會覺得悲傷、孤獨，也許還會憤怒，埋怨上天不公，偏偏讓自己兒子死了。當(dāng)然，我不知道她怎么想，我也不可能了解。不過，無論如何，她對媳婦不算好，但也絕對算不上糟糕。

“雖然近處也有水井，但婆婆讓媳婦去很遠(yuǎn)的地方擔(dān)水?！强诰乃?。她這么說。于是，媳婦每天要花很多時間走到那口水井，再花更多時間把水擔(dān)回來。也許，婆婆真的更喜歡那口井的水 ;也許，她只是想讓媳婦吃苦;也許，她是希望把媳婦支開，不讓她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讓她想起自己的兒子。也許，都有。

“不管她為什么要這樣做，總之媳婦每天都得辛辛苦苦地?fù)?dān)水。

“這天，媳婦裝滿了水桶，擔(dān)著往回走。走到半道兒，碰上一個騎毛驢的老爺爺。

“‘姑娘啊。老爺爺說，‘我渴了，能讓我喝些你桶子里的水嗎？

“她當(dāng)然說可以。

“想不到老爺爺端起桶來，咕咚咕咚咕咚，把一桶水喝了個干凈。

“‘姑娘啊。老爺爺又說，‘我的毛驢也渴了，能讓它也喝些你桶里的水嗎？

“姑娘點點頭。

“小毛驢一低頭，咕咚咕咚咕咚，把另一桶水也喝了個見底兒。

“這下兩個桶都空了。

“姑娘有點兒犯難了。她還得再去打一趟水，但是這樣的話回家就晚了。

“老爺爺似乎看出了姑娘的擔(dān)憂。

“‘我們把水都喝光了。他說，‘那就把趕驢的鞭子送給你吧。他把鞭子遞到姑娘手中。

“‘這可不是一般的鞭子。老爺爺說，‘把它放進(jìn)水缸里，輕輕抽三下，水就會注滿水缸。

“姑娘低頭看著手中的鞭子。它看起來普普通通，而且舊了臟了。難道真會有這么神奇？

“‘注意，只能抽三下，不能多抽，不然會闖大禍。老爺爺說著，騎上毛驢。

“姑娘點點頭：‘謝謝您！

“她帶著鞭子回了家。

“婆婆見她沒擔(dān)回水來，正要生氣發(fā)火。

“‘有個老爺爺，給了我一樣神奇的寶貝。姑娘說。

“‘寶貝？

“姑娘來到水缸邊，把鞭子放進(jìn)缸中，輕輕抽了三下。清水從缸底冒了出來，水面升了起來，直到缸口，才停止往外冒。

“姑娘和婆婆站在缸邊，看著那滿滿一缸的清水。

“婆婆小心地用瓢舀了點兒水，送到嘴邊嘗嘗，水清甜新鮮。

“‘可真是樣寶貝??！婆婆說。

“從此以后，姑娘不用每天走很遠(yuǎn)去擔(dān)水了，只需要在水缸空了的時候，用鞭子輕輕抽三下，水缸就會自動注滿清水?！?/p>

看來這是個關(guān)于寶物的故事?！昂髞砟?？”我問。故事應(yīng)該不會就這么結(jié)束吧？

“后來有一天，姑娘回娘家，才在家里住了一天，就聽說婆婆家出事了。

“那天早上，姑娘才剛起床就聽說婆婆家出了怪事，水不斷地從缸里涌出來，仿佛永遠(yuǎn)不會停止。從水缸中涌出的水快要把整個村莊都淹沒了。

“姑娘知道是那鞭子惹了禍。她來不及梳頭洗臉，急匆匆地趕回婆婆家。

“水幾乎是從缸口往外噴。姑娘不知道為什么鞭子會惹出大禍。是婆婆好奇，想多抽一下看看會怎樣？還是婆婆沒注意抽了幾下？或者，根本沒有人犯錯，婆婆只是抽了三下，但水就噴了出來，不能停止？姑娘不知道，也來不及想。

“她抓過水缸蓋子，硬按在缸口上。沒有用，水的力量太大了。姑娘只好坐到水缸蓋子上，壓住它。這下大水止住了，只有幾股細(xì)流從水缸和蓋子間的縫隙流出來?！?/p>

“后來呢？”

“后來，姑娘就一直坐在那里，壓著水缸的蓋子，免得水涌出來淹沒村莊，頭發(fā)沒梳，臉也沒洗。從水缸和蓋子縫隙間冒出的水成了一口著名的泉眼，常年不枯，被稱為難老泉，是太原晉祠的著名景點。這就是壁畫的故事?！?/p>

我抬頭看壁畫，果然是這樣。一幅幅圖畫聯(lián)系起來，成了完整的故事。我看到姑娘去擔(dān)水，她遇上老爺爺和小毛驢，她從家里趕回來……最后，在壁畫的最中間，她坐在水缸上，頭發(fā)沒有梳起來，白色的水花從缸口涌出來。她就那么坐著，一直坐著，成百上千年。

我扭頭看看給我講故事的姑娘：“這就是結(jié)局了？”

“這是結(jié)局，也不是結(jié)局。”她說，“人們感謝她阻止了水災(zāi)，把她編進(jìn)故事里，把她畫在墻上，為她造出泥塑，供奉起來。

“剛開始的時候，人們知道自己紀(jì)念她、供奉她是為了感謝她阻止水災(zāi)，后來，一切變得模糊了。人們感謝她制止水災(zāi)，也感謝她給他們帶來了寶貴的水源——難老泉。她成了掌控水的傳奇。人們將她尊稱為‘水之母。但其實，水源并不是她帶來的，是她的婆婆讓水從缸中涌出，是婆婆帶來了水源。婆婆被涌出的水淹死了，沒人關(guān)心她，沒人記得她，沒人紀(jì)念她，沒人供奉她……但是我記得?！?/p>

“你記得？”

“那個姑娘坐在水缸蓋子上，待了很久很久。然后，有一天，水不再從缸和蓋子的縫隙間往外冒。難老泉干涸了。她不必再坐在水缸蓋上了。她從水缸上下來，梳頭洗臉，換了衣服。她發(fā)現(xiàn)周圍的世界已經(jīng)變了。沒有人再供奉‘水之母。人們有了水泵和水龍頭，只要一打開水龍頭，水就會流出來。現(xiàn)在，我不受人供奉，也沒有任何責(zé)任或義務(wù)?！?/p>

“你？你是傳說里、壁畫上的那個姑娘？”

“是的?！?/p>

我覺得怪異，但我相信她是故事里的人。也許是因為我困到頭腦不清楚了，雖然我并不覺得困;也許是因為在深夜的候車廳里，身邊突然多出一個姑娘給你講故事這本身就很詭異，能夠讓人相信一切怪異的事兒。

“你也在等火車？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去有泉水和河流的地方，我喜歡水，最好還有森林，我也喜歡樹。”

這時候，我等的火車開始檢票了。我急忙向她說了再見，拎起大包小包奔向檢票口。

過了檢票口，我回頭望。她已經(jīng)消失了，空蕩蕩的候車廳里并沒一個穿綠衣服的姑娘。

作者簡介：檳子，童書編輯、譯者、作者，已出版圖書《老鼠煮秋天》等，翻譯出版圖書《你不能騎自行車去月球》《動物王國地圖書》等。作品《夜鳥落下來》獲第六屆“信誼圖畫書獎”文字組入圍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