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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邊

2020-05-18 02:39:22柳燕
滇池 2020年4期
關鍵詞:娃娃魚道士和尚

柳燕

出逃者

河流不知從哪里發(fā)源而來,沿岸的人世代無人去深究,這些流水每日從門前流過,成了習以為常。

春夏,河水會溫柔地漫過河岸幾天,淹沒一部分蘆葦。那時鴨群和鵝群在蘆葦叢中產(chǎn)蛋,那時蘆葦蕩是河岸邊青年男女夜晚竊竊私語之地。

某日烏妄村一個叫小紅的姑娘忽然離家出走,不顧情郎和父母,沿河路逆流而上,去尋找河流的源頭。她是在夏天有星星的夜晚和一個叫二狗的青年你儂我儂后離村莊而去的。在此之前,兩家已訂婚,婚期在夏末,那時蘆葦正在枯敗。村里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那時沒有電話,沒有微信。父母報了案,二狗退了婚。

一年以后,小紅被烏妄派出所確定為失蹤者,一是沒消息,二找不見尸體。小紅在烏妄村漸漸被除名,只留在父母和一些人的昨天里。

小紅沿河岸而上,巧妙的避開了近村所有認識的人。起初的幾個夜晚,她沒有借宿任何村莊,只在夏夜溫暖的河岸露天而宿。她在那些夜晚發(fā)現(xiàn)了月亮上一些極小的紋理,像雞蛋上的小小血絲。發(fā)現(xiàn)了北斗星旁邊還有很多很小的星星,發(fā)現(xiàn)了再熱的夏夜黎明時也會讓人瑟瑟發(fā)抖,發(fā)現(xiàn)了蛐蛐兒調(diào)情的叫聲和平常的叫是不一樣的。發(fā)現(xiàn)了河岸的鵝卵石堆下面有很多的小動物,夜晚全涌出來,河床熱鬧非凡,發(fā)現(xiàn)了晚上的河水會稍微的上漲,天明又消退。

小紅以為,沿河逆流而上,便可以擺脫河流,這不溫不火的河流和幾乎一成不變的生活,她過夠了,她想找一個看不到河流的地方找個隨便什么人嫁了。她出走二十多年,途中跟過瘋子、乞丐、鰥夫、出軌者、年輕人,沒有一個讓她有留下來的沖動。小紅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腳下的土地有一片離開過河流。

有人的地方就有河流。

忽然有一天,小紅逆流而下,回到了烏妄村,自己和父母都已白發(fā)蒼蒼。小紅成了烏妄村唯一未嫁的女人。

砂石廠

一個去廣東打了三年工的人帶回來一筆錢,沒有給妻子兒女買任何衣物和生活用品。某天,他穿上從東莞地攤上買來的西裝,帶上他的錢去了一趟縣上,帶回來一臺碎石機、炸藥和一個砂石廠的三年開發(fā)合同。

妻子什么也沒問,她總覺得男人說的話自己服從就是了。

于是,河岸的公路邊,世代青綠的石頭山上,樹木開始被砍伐。剛開始是很小的一塊松樹被砍,頭顱和根被咣當一聲響的炸藥炸碎在硝煙里。碎石機轟鳴著工作,日復一日,沒有中斷,像河流里的水從沒中斷過一樣。拖拉機和卡車陸陸續(xù)續(xù)開到這里來,把山石的尸骨一車車拉到河流下游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碎石機從最開始一臺變成兩臺,兩臺變?yōu)樗呐_,四臺變?yōu)榘伺_,十二臺……某年的春天,年三十剛過,河岸邊烏妄村的第一家公司成立了,當年去廣東打工的打工仔已經(jīng)成了縣里首批企業(yè)家,有多少錢,沒一個人知道。

他的妻子已和他離婚幾年。在烏妄村,沒人敢娶她,她一個人在前夫給的別墅里每天浣洗著衣物和碗筷,兒女去了更好的城里讀書,難得一見。

村里的山水畫師兼美術老師,砂石廠成立的第二年撕碎了自己待售的山水畫,畫上的古松和崇山峻嶺、流觴曲水、茂林修竹、溪澗湖泊咔嚓咔嚓的四分五裂,最后被兒子一把火送上了青天。畫師覺得自己撕畫的舉動也是多此一舉,一開始就該給六歲的兒子制造火焰。

他扔掉了毛筆和粉筆,帶上算盤做了砂石廠的會計,如今在省城買了別墅,會計之外,又拿起筆開始畫畫,成了業(yè)界小有名氣的畫家。

河岸的一座山被炸去大半,那些山石的尸骨成了別處的高速公路、混凝土高樓、洋房。石場老板的現(xiàn)任美麗妻子妖嬈,親戚和兒女無所顧忌地橫行鄉(xiāng)里。

河水不再那么清澈了,多年以來,這里的人們腎里、膽里、尿里會莫名其妙的多出一些石頭,住在河岸另一邊山頂寺廟里的老禪師誦經(jīng)也無可奈何。

每年,烏妄村都會有人家因去醫(yī)院取出這些小石頭而花掉半生積蓄。

獨居者

烏妄村有很多獨居者,他們離群索居,年事已高。這些老人有一個共同點:早年喪夫或者喪妻,而且都有好幾個孩子。有的是在山上種地被滾落的山石砸死,有的是難產(chǎn)而死,有的是和同村的人外出打工再沒回來。他們成了鰥夫或寡婦。

為了不讓自己的兒女被后媽或者繼父不公平對待,他們都選擇了獨身,撫養(yǎng)自己的孩子長大。孩子們都陸續(xù)成家了,分了家,出了嫁。他們老了,成了兒女的累贅。

他們中很多人的孩子在河岸的公路旁修了新的房子,紅磚二層小樓,老人們選擇了繼續(xù)住在老房子,以緩解和兒媳或者女婿的緊張關系。

他們每天與雞群、鵝群和鴨群為伴,與老房子旁邊自留地里的青菜、白菜、蘿卜、兒菜、芹菜等蔬菜為伍。

每到趕場的日子,老人們結(jié)伴而行,用竹條編成的背簍背上自己的各色菜和雞鴨鵝蛋,去鎮(zhèn)上的鄉(xiāng)場把它們換成一角或者一塊的毛票,又去商店換成大米、鹽巴和敬奉菩薩的香條兒。

他們從不在路上相互提及自己的孤獨和不幸,也不在任何地方提及自己的不幸和孤獨。他們總是在人前閑談兒女近年逐漸增長的金錢、地位和孝順,孫子孫女在中學或小學的全班排名,這些他們在別人嘴里聽來的消息。

尼姑庵或和尚廟的觀音菩薩面前,老人們點燃香,在彎曲著裊裊上升的青煙中虔誠得流下淚水。寡婦們這時肆無忌憚地在尼姑的敲缽聲中肆無忌憚地抽泣??尥炅?,尼姑庵的老師父替她們向菩薩傳遞了她們渴望兒孫滿堂和平安富貴的佛愿。鰥夫們在和尚廟能和大和尚說上半天的話,有時他們一個周說的話加起來也沒那么多。

冬天的時候,大雪封山,菜園子里的菜也長得差不多了,他們不知道怎么揮霍每天大把的時間。偶爾,有麻雀和其他一些不知名的鳥飛來房子周圍覓食,這些獨居的鰥夫或寡婦,會扔一些玉米和米粒,借機觀察鳥類七彩的羽毛和可愛的機警。他們會坐在石頭上看雞群撥開積雪,從土里翻出長長的蟲子,無需咀嚼一口吞下去。寒夜漫漫,有時候躺下已經(jīng)大半夜,腳趾頭依然冰冷如鐵。

三月的一個夜晚,山頂?shù)淖詈笠荒ǚe雪融化了,東風不再那么刺骨,廣袤的蒼穹呈現(xiàn)美麗的弧形,有幾顆孤星掛在天邊,甚至有布谷開始唱起了歌。

太陽再次從西半球回到東半球時,烏妄村的人們發(fā)現(xiàn),村子里所有離群索居的老人們于昨夜全部死去,村里人是在快正午的時候聽見雞鴨鵝在屋子里餓的咯咯叫聲中發(fā)現(xiàn)老人們死去的。整個村里正午時分都彌漫著雞鴨鵝的咯咯叫聲,人們已煩不勝煩。于是,老人們咯咯叫的雞鴨鵝無論大小,還有沒賣出去的蛋,都成了葬禮宴席上的一道美味。雞鴨鵝的羽毛和蛋殼,隨河流順溜而下,飄去了遠方。

孝子和兒媳婦們的哭聲響徹河岸,烏妄村從此沒了雞鴨鵝,最后一塊長蔬菜的自留地也荒廢了。

尼姑庵

河岸的一座山上,有兩座寺廟,一座和尚廟,一座尼姑庵。

尼姑庵和和尚廟分別建在這座山的兩個相對而望的山峰上。和尚廟的木魚聲和尼姑庵的敲缽聲和尚和尼姑都能聽得清楚,每天早中晚課,和尚廟和尼姑庵分別有兩種法器的敲擊聲。和尚和尼姑似乎心意相通,這邊的木魚一響,那邊的缽也會悠長地響起。有時做完早課,和尚會帶著小沙彌來到尼姑庵,幫師父和小尼姑們挑糞淋菜。有時,用午齋,小師父們會給和尚廟送來師父用菜油精心炸的面食。

據(jù)說這一和尚廟一尼姑庵在民國的時候就有了,誰建的已無從可查。曾居住過某個從沿海而來的云游僧人,僧人云游至此便不再云游,每日在河岸的山頂誦經(jīng)禮佛,死后葬于此。

和尚廟和尼姑庵供奉的都是觀音菩薩,尼姑庵在烏妄村叫大觀音庵,和尚廟叫小觀音寺。

老人們傳言現(xiàn)在山上尼姑庵和和尚廟主持的老師太和大和尚,是以前本地著名地主家的小姐和一個她家的長工,當時雄霸一方?,F(xiàn)在臨近的幾個鄉(xiāng),大多數(shù)土地都是她們家的。后來革命來了,她們家沒落了,父母為了保住這唯一的女兒,在革命開始時就把她送給了尼姑庵的老師太(她的師父),每日吃齋念佛,青燈古佛。

小姐上山?jīng)]多久,地主家的一個長工也上了山,去和尚廟做了大和尚的入室弟子,禮佛學經(jīng),超度亡魂。

在烏妄村一帶,盛傳老師太家以前是個不錯的地主家庭,請長工給的價錢是最高的,租佃戶收的租子是最低的。盛傳老師太的父母接受過民國的新式教育,后來遭到其父母反對才被迫回來繼承家產(chǎn),結(jié)婚生女。盛傳老師太寫得一手好小楷,但無人見過,尼姑庵從來不貼春聯(lián),也不貼佛家偈語。尼姑庵里沒有一個漢字,只有菩薩,守門的天王,長明燈。一缽、一香爐、一師太、十個徒弟。

村里的老人回憶,和尚廟的兩個小和尚和尼姑庵的十個小師太,都是兩人從山下某個十字路口撿來的不足月棄嬰。師太沒有給這些女孩兒剃度,她們都是帶發(fā)修行,有幾個大一點的姑娘已還俗食了人間煙火。

她們每個人都會一手漂亮的小楷。

尼姑庵的老師太已九十三歲,幾天前,因常年食素吐血仙逝,沒有驚醒她身旁另外幾張床上睡著的幾個徒弟。

天亮后,徒弟們在供桌上發(fā)現(xiàn)師父用非常漂亮的、纖細的筆法在一張燒紙上寫下了兩行字:

“請他過來替我誦經(jīng)?!?/p>

“翅膀長好了各自飛回樹林吧。”

徒弟們果然請了老和尚過來誦經(jīng)。安葬完畢,同樣九十三的老師父昨晚也撒手人寰,烏妄村的老師太和老和尚結(jié)束了他們的民國。

溶洞和大鯢

五六十年代,烏妄村的河流里有很多大鯢,當?shù)厝朔Q娃娃魚。那時的食物極度匱乏,烏妄村的老人們回憶,有大半嬰兒在那個年代因沒有足夠的母乳而夭折。人們把漫山遍野樹根和蕨草根都當做食物,河流成了很多人的救命稻草。夜里,人們偷著下河摸魚煮魚湯喝。

就是在那樣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年代,人們對娃娃魚也保持著敬畏和戒心。每天中午,娃娃魚們從烏妄村河流兩岸山與河流相連的溶洞里游出來,在河邊的河灘或者大石頭上曬太陽,發(fā)出陣陣的叫聲,那叫聲像極了嬰兒。當?shù)氐睦先藗冋f因為嬰兒死太多,變成了娃娃魚。娃娃魚成了人見人躲的魚類。

有些傍晚或夜晚,娃娃魚出來吸收日月精華。在大石頭上曬干了自己身上的水和粘液,被粘在了石頭上,無法掙脫,回不到水里,游不回巖洞,整夜凄慘地在河邊發(fā)出嬰兒嚶嚶的啼哭聲。等太陽從山外回來,這種傻魚已經(jīng)死在石頭上,尸體開始干癟。

這個神話幾十年間無人敢破。

有一年春天,有很多外地人來烏妄村收購娃娃魚,價錢遠遠超過了烏妄村的任何商品。烏妄村游手好閑的青年們開始不信邪,下河捉娃娃魚。打上手電筒帶上排網(wǎng)去巖洞里尋找娃娃魚,在外地人那里換來白花花的票子。

后來整個烏妄村的人都開始參與捉娃娃魚的行動。很多人為了搶娃娃魚而打架,丟失了左腿或右手,很多人在險灘急流中葬身河流。很多街上游手好閑的混混因此發(fā)了財,開了賭場,娶了烏妄村美貌和品德都排名靠前的女人。

娃娃魚幾乎滅絕了,人們開始對河里的鰱魚、鱸魚、黃辣丁、石巴魚感興趣。這些也沒了,人們開始對幾條支流里的魚鰍感興趣。背一背簍石灰或者用一包魚味精,跑到支流上游去傾倒在河里,跑在下游等著撿魚鰍。

過幾年魚鰍也沒了。

青年們在賭場輸光了賣娃娃魚和各種魚的錢,有的賣了房子,有的丟了老婆,有的在公路旁殺人越貨,尸體扔進曾捕捉娃娃魚的巖洞,吃了官司,進了牢房。

河流開始干枯,河岸越來越寬,鵝卵石從水底一一冒出來,河水被炙烤著,只在石頭與石頭之間留下白色的痕跡。那些曾深不見底的河中央,成了水不過膝的淺灘,散發(fā)著兩岸人類排出的糞便和丟棄垃圾的惡臭。

道士

烏妄村相對有錢的人家,辦白事時一般都不去尼姑庵或和尚廟請尼姑和和尚來給亡魂誦經(jīng)超度,他們都喜歡請道士來做三天或者七天的水陸道場。只有無故死去的嬰兒、夭折的青年人和請不起道士的人家,才會去尼姑庵或和尚廟請老和尚或老師太來念經(jīng)超度,老和尚和師太念經(jīng)是不收錢的。

烏妄村的道士們學的不是青城山道士們學的法,倒全部學的是佛家的法事。經(jīng)是唐三藏去印度取回來的被烏鴉啄食過的不全的經(jīng)。袈裟是佛家的袈裟,禪杖也是佛家的禪杖。掛的十殿閻羅和地獄圖也是佛家的,地藏王菩薩被掛在十殿閻羅的中央,法事開始了。

法事像小說或者八股文一樣,也分起承轉(zhuǎn)合,也分起落和高潮。道場開始的第一壇法事叫做“指路”,為死者指明去陰間的路。第二場叫做“招魂”,把死者的魂魄集結(jié)在一張掛在主家房子外面的經(jīng)幡上,如果經(jīng)幡下面的碎布條在風的吹動下結(jié)起了疙瘩,說明死者的魂魄歸位了,如果沒有結(jié)疙瘩,說明主家還有不祥的事要發(fā)生。

招魂結(jié)束后真正的道場開始了,其實就是把三藏真經(jīng)認真的唱一遍。這種唱經(jīng)不是亂吼,道士師父們的手藝也是代代相傳,沒有音符記錄,只靠記憶。每個小道士入門必學的技能就是和師父學唱經(jīng),以及學習法器的演奏和敲打技巧。經(jīng)都背會了,法器都能熟能生巧地演奏和敲打了才能出師或者掌壇。

一般認為,人品不行或者修為不夠的道士是不能掌壇的,只能一輩子做師父的徒弟,或者掌壇師兄師弟的下手。

如今,烏妄村已經(jīng)沒有任何一個道士能做七七四十九天的大法事了,有的人做七天一咒二消的法事也夠嗆。據(jù)最老的一個道士師父回憶,他一生也只見過一次這種大孝之家才能開壇做的法事。此人已經(jīng)活了九十九歲,當時還是民國,三幾年。他跟著師父和師叔們?nèi)ニ拇ㄒ速e做一場法事,主家是前清的舉人。整整七七四十九天,主家所有的兒子兒媳全部披大孝,和道士們一起滴油未沾,直到法事結(jié)束。據(jù)說那個舉人老爺法事結(jié)束后真為爹戴了三年的孝,不近女色,不沾油肉。

做這種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一撥道士是沒法做完的,需要十多二十個道士相互配合,才能把完整的三藏真經(jīng)給唱完。各個方的道士們只掌握了一部分三藏真經(jīng),所以需要聚集起來才能完成這樣的大道場。

這種道場不是一般人家能做的,需要至德至善之家才配得上這樣的道場,有錢只是一個條件,很多地主家就不行。

能掌壇四十九天道場的道士都是業(yè)界德高望重的老師父,光用二十四張桌子疊起來坐禪這一壇法事,就需要定力十足的道士師父。據(jù)說以前有修為不夠的道士嘗試用二十四張桌子坐禪,才爬到一半就看到了人間的殺戮和地域的慘狀,當場吐血墜落而亡。

關于道士的法術,烏妄村有很多傳說。

據(jù)一個老道士回憶,自己的師父有一次和另外一個村的掌壇道士相遇,二人誰也不服誰,于是在兩棵大槐樹下斗法。每棵槐樹上有一個喜鵲窩,二人打賭,誰先用法術點燃喜鵲窩誰得勝。冥想一陣后,鄰村的道士和師父一起施法,師父看到自己頭頂?shù)南铲o窩開始冒青煙時立即收住了本事,與此同時,另外一棵槐樹上的喜鵲窩著了起來。

鄰村的道士笑著向師父邀功,師父說你真的贏了嗎?鄰村的道士恍然大悟,真正的得道者是不會毀他人臥榻之地的。于是拱手認輸,二人從此成了至交。

烏妄村現(xiàn)在的道士都不像道士了,他們很多人連一部分三藏真經(jīng)也不會唱了,改成了念,念也念不全,因為有些老章字他們不認識。很多道士也不寫毛筆字了,那些呈給十殿閻羅和地藏菩薩的表和文書,全部用一臺打印機和幾個模板打印完事,于是河岸旁的烏妄村每當請道士做白事時,所有的白事對聯(lián)、呈給十殿閻羅和地藏菩薩的文書和表,全是簡體楷書打印體。

很多老人擔心,他們死后守鬼門關和奈何橋的陰司們到底能不能看懂缺只胳膊少條腿的簡體字,陰司們會不會因不習慣簡體字而看錯道士的訴求,把他們投入畜生道。法器的節(jié)奏也記不全了,很多時候,師父和徒弟的法器演奏會莫名其妙的卡殼、中斷,于是又用一段哼哼唧唧的念經(jīng)補上空白。

烏妄村現(xiàn)在的白事辦得像紅事,孝子們的表情里看不到一絲憂傷和悲痛,兒媳婦們也忘記了哭孝的技能。偶爾有一個兒媳婦能在公婆或者親爹媽的棺材前哭上一回,也沒太多人愿意去勸她了,哭吧,就哭這一次了。

道士們念完不太通順的三藏經(jīng),迅速和其他人組成一桌麻將或者斗地主,各有輸贏。孝子們忙著收禮和招呼來送禮的客人,棺材孤獨的躺在堂屋里,偶爾有一個負責香火的香燈師,去給棺材下面的長明燈加一點清油。

臺地

烏妄村幾十年前其實不沿河,老村子在河流兩岸的山坡上,以前的村子是沿土地分布的,土地都在山上,這是河谷地形村子的共同點。新村是公路修通以后才逐漸形成的。

河流兩岸的山坡被改造成了臺地,就是一般意義上的梯田,但不是種稻谷的,種玉米、洋芋、小麥、紅薯和一些雜七雜八的農(nóng)作物,一年可種一季小麥和一季玉米,其他的農(nóng)作物在種玉米的時候復種在玉米地里。

臺地最開始也不是臺地,是坡度五六十度的山坡,烏妄村的村民都是些避難或移民者,往回追溯,不是唐代的貴族就是宋代的將軍,或明朝被陷害的忠臣和清代的名士,還有一些是成吉思汗的后人。

每家每戶的堂屋神龕和家譜上都記載著家族的輝煌歷史,有的人家還有世代相傳的祖先遺像,風度翩翩或威嚴肅穆。

坡地改成臺地是公社時期的杰作,那時候春夏秋完成了大隊公社的播種除草和秋收任務,所有村民都要響應毛主席的號召,發(fā)揚愚公移山精神,把坡地改成梯田。滿世界都是豐收的梯田,滿世界都可以是東北黑土地,畝產(chǎn)幾萬斤。

可烏妄村山上沒有水,只能把坡地改造成旱梯田,也就是臺地。冬天一到,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就全扛著鋤頭、鋼釬、二錘上山改造坡地,經(jīng)過幾個冬,烏妄村的坡地都被改成了臺地。坡地里的石灰石被鋼釬從土里像拔牙一樣撬起來,用錘砸成石墩,切成了臺地的地坎。

現(xiàn)在從河底或者沿河公路環(huán)顧兩岸的山,全是幾十年前老一輩的人改造的臺地,一級一級,像通往山頂?shù)碾A梯。

公路修好以后,人們陸續(xù)從山上搬到了河岸,搬到了公路旁,狹窄的河岸硬是被挖土機和炸藥弄出了一排排地基。人們開始沿著河流和公路而下,外出打工,山上的瓦房只剩下了老人,那年三月離群索居的老人們一夜死去后,瓦房上最后的炊煙也隨之消失。

臺地已無人耕種,犁、鋤頭、鐮刀、鏵已經(jīng)變成廢鐵,氧化,銹解在老房子的角落里。

一級一級的天梯,已被喬木和荒草覆蓋,變成了渾然一體的綠色,再看不出當年的那些冬天熱火朝天勞動后留下的杰作痕跡。

父親

從別人家的二層樓水泥板上墜落的時候,父親以為生命結(jié)束了。加上孔樁到第一層的幾米,二層樓到地面的距離有十多米。那短短的幾秒鐘時間,他感受到了地球的吸引力,凡夫俗子誰也逃脫不了地球的吸引力,他想使勁地抓住空中的什么東西,卻什么也沒有抓到。那短短的幾秒鐘,自己的一生如電光火石一樣在自己的意識里一閃而過,那短短的幾秒鐘他想到了后事,想到了還未長大的老三和常年多病的妻子。

他沒有落在地面上堆積成山的鋼筋和鋼管上,沒有落在亂七八糟的紅磚上,沒有落到圈梁旁邊豎起來參差不齊的竹竿上。萬幸,他掉在了一堆剛拉來的細沙堆上,萬幸,不是頭先著地。即使那樣也夠嗆,著地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雙腿骨骼斷裂的咔嗒聲,他感受到了頭部劇烈的眩暈和內(nèi)臟急劇上下晃動,感受到了胸骨和肋骨的斷裂。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急救室,他做著同樣一個夢,夢中他怎樣也走不出一間暗無天光的屋子。

我們花光了他的半生積蓄和剛到手不久的工資,終于付清了高額的手術費。從 CT上顯示,父親的骨骼需要拼接的地方大概有十多處,都是粉碎性的,父親的骨骼在自己的體內(nèi)碎得亂七八糟,東倒西歪,雙腿和腳踝的骨骼甚至想逃離肌肉和脂肪的保護,戳破了幾處他的肉。他的骨頭被醫(yī)生一處處的拼接起來,用鋼板和螺絲固定在體內(nèi)。再次拍 CT時,片子里全是明晃晃的不銹鋼鋼板和螺絲,在父親的體內(nèi),支撐著那些會自動愈合,重新長在一起的骨骼。

那時候父親終于明白,人的骨骼就像機器的零件,壞了可以重新組裝,他以為人的其他器官也像機器的零件一樣,壞了可以重新?lián)Q個新的。

沒有人為這場事故負責,修房子的是他的親妹妹,包工頭是我們的舅舅,前者修房子花光了多年打工的積蓄,后者欠債幾十萬,剛死了妻子,還有一個上高中的女兒和一對上小學的兒女,家徒四壁。

我們想過官司,咨詢了律師,他們賠不起父親的殘疾,怎么辦呢?送他們?nèi)プ??算了,我們說。

醫(yī)生說,他的左腳永遠都是跛的了,復原了也不能再做繁重的體力活。

烏妄村手藝最好的砌墻的磚瓦泥水匠就這樣殘疾了,并且花完了半生積蓄,一個活蹦亂跳還能自食其力的勞動者,提前進入了失去勞動力的時光。

半年后,父親從輪椅上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下地,慢慢地扶著板凳,扶著墻,像小孩子一樣重新一步一步的練習走路,重新練習怎樣用他那不太嫻熟的步伐從醫(yī)院走回故鄉(xiāng)。

空房子和王者榮耀

烏妄村河岸沿公路旁的兩排房子才建起來十多年,有的正在修建,迅速又成了空房子。

山上的瓦房在荒草和灌木叢中依稀能看見一些屋檐的角,還有一些瓦零星地躺在房頂?shù)哪緱l兒上,坍圮的石墻也依稀還在草叢里能見到半壁白色。上山的路沒有了蹤跡。

人們用多年打工積累的積蓄在公路旁修建了自己的二層磚房。搬遷之后,所有的青年人傾巢出動,沿公路和河流順流而下,去了珠江岸。有的分路去了新疆、甘肅、上海、義烏、東莞。

河岸旁又只剩下空房子、老人和小孩,那些二樓很少有人去打掃,常聽老人抱怨,最難打掃的就是沒人住的空屋子,怎么掃都有灰,隔三差五又有了。最難曬的就是沒人睡的閑被子了,怎么曬都有一股霉味。

大多數(shù)時候,老人們都一個或兩個守著偌大的一棟空房子。只有周末,烏妄村才會有孩子們的聲音,孩子們平常都住校。

臘月,烏妄村會熱鬧將近一個月,打工的兒女們從大城市回來,在烏妄村自己修建的驛站里,待上一個月,又像候鳥一樣遷徙回城里了。

孩子們迷上了一款叫做王者榮耀的手機游戲,每個周末,都有老人被老師當做家長叫去學校,連同學生一起被訓一頓,收了手機,灰溜溜的回到空房子。下周,孩子們手里又有了新的手機,新的游戲,不吃飯不上課就可以過一天。老師們教了幾年,沒見到過真正的家長,有的甚至連聲音也沒聽過。

有幾個孩子,干脆直接回到烏妄村,在家里坐著整天玩游戲。幾天前村里一個在縣城教書的老師回到了烏妄村,收了他外甥的手機,讓他去學校讀書,外甥拍案而起,和舅舅動了手,說:我讀不讀書關你什么事,我爹媽都沒管我。

老師灰溜溜的回到縣城,再沒管外甥。

河流公路和山

河流大多數(shù)時候是干涸的,雨季時,連續(xù)幾天暴雨才能填滿當年的河床,蘆葦早已枯死,只剩下一些石頭的森森白骨,暴露在陽光下。有時,老人們甚至擔心夏天的炎熱會把那細如麻的河水曬干。河流老了,河床像是它的血管,血管里流淌的血液,一天不如一天,一天天消亡。老人們仿佛從河流那里看到了自己所剩無多的日子。

砂石廠產(chǎn)生的揚塵在公路上被來往的車輛卷起,塵土飛揚。

某日,坐車回烏妄村,老遠看到河岸的一座大山,突兀的缺失了大半,像被什么吃掉了一口。像誰的身體被誰用斧頭剃掉了皮毛,劈出很深的一個傷口,露出白森森的石頭的骨頭。

空空的,隨車子疾馳而過,像誰掏空了我的五臟六腑。

責任編輯 胡興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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