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20世紀70年代末之前，西戈壁農(nóng)場連隊通知事情主要靠敲鐘。連隊的鐘不是那種正兒八經(jīng)的大鐵鐘，而是一個豁了角的坎土曼。

西戈壁農(nóng)場開發(fā)始于20世紀50年代初期，用“簡陋”兩字形容連隊的情況都顯得奢侈，用“生存”二字或許合適。大伙兒的一切活動都圍繞開荒進行，吃的是連隊大食堂統(tǒng)一的飯菜，住的是地窩子——在高崗上挖個一人多深的土洞，連個門都沒有。職工的工資是年底按工分一次性發(fā)放。平時需要個零花錢還要層層審批到場部財務(wù)科支取。若碰到賬面上沒錢，即便是場長批過也白搭。而且那時職工借錢的最高額度不能超過10元。

開荒初期，連隊哪有條件去購置一口大鐘，就算有這一筆錢，也無處可買 ?？蛇B隊日常又需要職工迅速集中。連隊干部動不動就得挨家挨戶跑地窩子去通知，有的地窩子深，聲音小點還聽不見，必須跑進地窩子扯開嗓子喊，每次累得個半死。

誰解決了鐘的問題呢？是當時的連長，姓張，退役老兵，參加過蘭州戰(zhàn)役，遇事很有辦法。他看到一個戰(zhàn)士開荒廢棄的豁了半邊角的坎土曼，腦子一動，找根鐵絲串在坎土曼的圓洞內(nèi)，掛在地窩子門前的胡楊木拴馬樁上（那時農(nóng)場場長、政委下各連隊檢查工作都騎馬）。正是傍晚，家家戶戶吃飯的時間，張連長很是興奮，想試試這“鐘”到底行不行，拿起一把鐵鍬在坎土曼上叮叮當當狠狠地敲擊起來。突然想起來的聲音，把全連的人都嚇了一跳，正端著飯碗在地窩子吃飯的大人小孩以為出了什么大事，連碗都沒放下，慌慌張張地都跑到了拴馬樁前。沒多大工夫，全連的人就到得差不多了。張連長高興，心想這家伙還真好使。他停止敲擊，開始發(fā)話：今后這鐘聲就是命令，聽到鐘聲，連隊所有的人（小孩除外）必須趕到這里集合！

張連長是山東寧津人，一口山東話，他參加的部隊原是山東渤海軍區(qū)教導(dǎo)旅。1947年10月，教導(dǎo)旅奉命由海州開拔西進，先是改編成西北野戰(zhàn)軍第二縱隊獨立第六旅，后又改編為第一野戰(zhàn)軍第二軍步兵第六師。陳毅司令員在部隊交接儀式上對這支山東兵說：“山東自古出好漢，你們渤海教導(dǎo)旅就是當今天下的山東好漢。從今天起，我把你們交給王震將軍，由他率領(lǐng)你們到西北去，保衛(wèi)黨中央，保衛(wèi)毛主席！”從此以后，這支由魯西北翻身農(nóng)民組成的新軍在王震將軍的指揮下，兵出渤海灣，浴血大西北，鐵流萬里，歷盡艱辛。于1949年底西出嘉峪關(guān)，跨越死亡沙漠，翻越祁連雪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序列中唯一一支從祖國陸地版圖的最東頭打到最西頭的鐵軍。后來，這支部隊又根據(jù)國家的需要，整建制轉(zhuǎn)為兵團農(nóng)場職工。當集體轉(zhuǎn)業(yè)放下槍的命令下達時，張連長實在想不通，當了這么多年兵，說種地就種地去了，這和在老家種地有什么區(qū)別？甚至這里的土地還不如老家，可當他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二萬五千里長征的師長也照樣脫下軍裝掄起坎土曼時，他這才悄悄閉上了嘴。從此，這西戈壁的荒原上便有了這樣一支不拿槍的屯墾戍邊的部隊。

有了坎土曼這口鐘，連隊干部省了不少腳力。拴馬樁上掛了坎土曼，隊部門前一下子就成了聚集地。就是不敲鐘，連隊職工吃過飯有事沒事也會到隊部門前溜達。男人會卷上一根莫合煙，往墻根一蹲，吧嗒吧嗒地抽著，夜幕降臨，煙頭的火星一閃一閃的，像螢火蟲在飛翔;女人們則納鞋底，吱溜吱溜地扯著線繩，天扎黑了，針也不會扎到手上。人多了，保不準誰好奇去敲鐘，連隊領(lǐng)導(dǎo)便明確地下了指示：除了連隊領(lǐng)導(dǎo)，誰也不能敲鐘，違者紀律處分。

但這只鐘，有一天晚上突然被敲響了。敲鐘的不是領(lǐng)導(dǎo)，是一個叫秀枝的寡婦。

二

秀枝敲鐘是在一個深秋小麥灌冬水的半夜。她這次敲鐘使連隊里那些對她有歪主意的男人既恨又怕，也因而斷了那些圖謀不軌的男人招惹她的念頭。

秀枝的家鄉(xiāng)在四川省山清水秀的蒼溪，家里有幾畝薄地，在家排老大，下面還有三個弟妹，一家六口，糧食不夠吃，日子極清苦。秀枝能嫁到西戈壁農(nóng)場，是托了遠房表姐春梅的福。

要說秀枝為何嫁到西戈壁，還得先從春梅嫁到西戈壁說起。

春梅嫁的人姓宋，名叫宋明遠，原是西戈壁農(nóng)場黃場長的通信員。黃場長當年在家鄉(xiāng)蒼溪參加了紅軍，識字不多但卻非常喜歡有文化的人。打完蘭州戰(zhàn)役后招兵，見宋明遠長得清秀機靈，又剛初中畢業(yè)，算是個知識分子，就很喜歡這個學(xué)生兵。后來他所屬的部隊集體轉(zhuǎn)業(yè)，他成了西戈壁農(nóng)場的場長，算是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團級干部。黃場長回家鄉(xiāng)蒼溪探望父母時，帶上了宋明遠。黃場長幾十年在外革命，榮歸故里后，就到處走走轉(zhuǎn)轉(zhuǎn)，家鄉(xiāng)人民對這位遠在新疆九死一生的英雄也非常崇敬和愛戴。宋明遠就跟著沾了光，一身嶄新的軍裝雖然沒戴領(lǐng)章和帽徽，但挎在身上的盒子槍那可是真的，不摻一點兒假（那時農(nóng)場場長、政委還允許配槍）。模樣英武的宋明遠打動了與黃場長家同在一個村子的姑娘春梅。

宋明遠沒有告訴春梅他是黃場長的警衛(wèi)員，吹牛說自己是西戈壁農(nóng)場的宋主任。春梅當時在村子里給孩子代課，見宋明遠人長得精干又有文化，便芳心暗許。年輕人的感情爆發(fā)如火焰，兩人逮著機會就眉目傳情。情竇初開的宋明遠并沒有想得太遠，他只是跟著感覺走，把這份感情當成一段美麗的邂逅，探親假結(jié)束后就隨黃場長回到了西戈壁，許給春梅的海誓山盟不知被古爾班通古特的凜風(fēng)刮到哪個冬窩子去了。

第二年春天，春梅拿著公社開的婚姻介紹信，千辛萬苦地找到西戈壁農(nóng)場機關(guān)，四處打聽那個眉清目秀的宋主任。機關(guān)也就幾十個人，沒有宋主任這么一個人啊。春梅急得要哭了，“宋主任去年還跟黃場長回了我們家鄉(xiāng)?！甭牭竭@句話，人們才恍然大悟，敢情宋明遠夸了?？冢妒前岩粋€水靈靈的大姑娘哄騙到了西戈壁。也算他宋明遠有真本事吧。

宋明遠當時正隨黃場長在一個分場檢查工作，機關(guān)有人把春梅來的消息悄悄打電話告訴了他，他一聽臉都嚇白了，騎在馬上隨黃場長一路回到場部，一言不敢發(fā)，不時偷看黃場長的臉色。黃場長回到場部后，通信員就將春梅直接領(lǐng)到他的辦公室?？粗亦l(xiāng)妹子春梅抹眼淚的委屈樣兒，他當下決定“以權(quán)謀私”，他對春梅說，你別著急，宋明遠不是說他是宋主任嗎？這好辦，明天我就讓他成為真正的宋主任。第二天，場部一紙命令，通信員宋明遠成了我們四連倉庫保管主任。雖說因吹牛離開了場部機關(guān)，但也不虧，不僅吹來個漂亮的媳婦，還把自己吹成了干部（通信員為職工身份，倉庫主任是“以工代干”），宋明遠偷偷樂著，心里很感激黃場長。新婚之夜宋明遠摟著春梅說，寶貝，我現(xiàn)在的一切都是你給我?guī)淼?，今生今世我都要好好感謝你，等著吧，我一定要成為西戈壁農(nóng)場的辦公室主任，讓你真正成為主任夫人。春梅笑著說，你繼續(xù)吹吧，有能耐將來讓我成為場長夫人，也不枉哄騙我一場。宋明遠說，你等著，就沖你這句話，這個場長夫人的目標一定要實現(xiàn)（二十多年后宋明遠還真成了西戈壁農(nóng)場場長，不過這都是后話了）。

春梅嫁給了宋明遠，生活有了一片新天地，農(nóng)場為春梅補辦了勞資手續(xù)，正巧四連要成立托兒所，因在家鄉(xiāng)當過代課老師，春梅順理成章地成了托兒所的阿姨，沒參加一天大田地里的勞動就撿了這樣一個輕松的工作，真是來得早不如嫁得好。西戈壁農(nóng)場雖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好，但生活條件比家鄉(xiāng)卻好多了，小兩口日子過得恩愛甜蜜。一到年底，領(lǐng)了兩個人全年的工資，手里就有了一筆錢。春梅顧家，逢年過節(jié)都會往家里寄些錢，每次從西戈壁農(nóng)場回家鄉(xiāng)，都大包小包帶回很多東西，很招村里人的羨慕，大家都認為春梅嫁到了好地方，嫁給了好人家，還以春梅為榜樣教訓(xùn)家里的女娃子。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秀枝媽拉下老臉求春梅帶上秀枝去新疆，嫁到那個能吃飽飯的地方。

經(jīng)過十多年的發(fā)展，這時候的西戈壁農(nóng)場雖脫了些荒涼，但依舊缺這缺那的，唯一不缺的就是男人。既然答應(yīng)了秀枝的媽，帶秀枝來到了西戈壁，春梅就不想委屈了秀枝，她要幫秀枝找一個好男人，最好是干部。有時候人不相信緣分不行，就在春梅為秀枝尋思的時候，我們四連來了一個南京農(nóng)學(xué)院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還沒結(jié)婚，兩年前在農(nóng)場生產(chǎn)科當技術(shù)員。這樣的人那可真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啊，剛好宋明遠還認識。

這技術(shù)員名叫崔強。像他這樣從農(nóng)學(xué)院畢業(yè)的在西戈壁農(nóng)場毫無疑問都是“寶貝”，幾乎都安排在場機關(guān)工作。一般下到連隊一線的技術(shù)員大都是本地院校畢業(yè)，或在師農(nóng)業(yè)處培訓(xùn)一年半載的學(xué)生。講待遇，農(nóng)場機關(guān)的工資要比連隊高，卻沒有連隊辛苦。從解決個人的婚姻問題來講，場部機關(guān)工作的更有優(yōu)勢。連隊的技術(shù)員誰不想調(diào)到場部科室去？如果有人從場部科室下放到連隊，那一準是犯了什么錯誤或受了什么處分。

崔強沒有犯什么錯誤，也沒有受啥處分，是農(nóng)場黨委愛惜人才，才把他下到我們四連的。以崔強的條件，不愁找不到媳婦，但他是個情種，西戈壁的女人沒一個他能瞧上眼。崔強曾有一個女朋友，在大學(xué)談的，女朋友被分配到了新疆。為了愛情，他從江南的金陵一路追著女朋友的足跡來到了西戈壁農(nóng)場。但女朋友受不住西戈壁粗暴的陽光和滿眼的荒涼，待了一年多后，便以犧牲愛情為代價，嫁給了能幫助她離開西戈壁的人。女朋友一封充滿愧疚的分手信，把崔強打倒了，他把信撕得粉碎，當晚便喝得大醉，從此常常借酒來麻醉自己，經(jīng)常因為酗酒上下班遲到早退，甚至有時嚴重影響了工作。農(nóng)場黨委不愿由著他這么把自己毀了，決定給他下“猛藥”，就將他從農(nóng)場的生產(chǎn)科下放到第一線的生產(chǎn)連隊，田野的風(fēng)或許能吹醒他，或許能幫他從愛情的失意中爬出來。別說這辦法還真管用，換了環(huán)境后，雖然還是喜歡喝，崔強確實改變了很多。一天到晚在莊稼地里忙活使他沒空痛苦，莊稼的生長過程給他啟發(fā)，讓他知道人生除了愛情還有許多能做的事，莊稼尚能知恩回報，何況人呢？來世上走一遭，虛度自己的青春年華，算什么男人？

崔強到底是個文化人，心一放在工作上，就顯出了寶貴的光彩。別看連隊職工種地一個不服一個，喜歡吹牛說自己是種地多年的老把式，可在崔強這里，他們那些引以為豪的經(jīng)驗便成了老皇歷。在西戈壁連隊種莊稼和他們過去在內(nèi)地農(nóng)村種莊稼完全是兩回事。在家鄉(xiāng)每家就是幾畝，最多也就是二三十畝地，可在西戈壁連隊，全是好幾百畝的大條田，一眼望不到邊的幾千畝的大條田也有。再用過去的方式種植管理，豈不要累死，種地也要講科學(xué)，講因地制宜。連隊職工對崔強的種植方式都很服氣，因為事實擺在那兒。自崔強來到連隊進行田間管理技術(shù)指導(dǎo)后，我們連隊種植的各種農(nóng)作物單產(chǎn)都要比其他連隊高出20%以上。每年年終總結(jié)大會，連長上臺領(lǐng)獎總會咧開大嘴笑得滿臉燦爛，晚上會跟崔技術(shù)員喝得大醉方能盡興。

能為秀枝找到崔技術(shù)員這樣一個人，春梅覺得很對得起秀枝，算沒有辜負秀枝母親的重托。但崔技術(shù)員為什么喜歡秀枝，秀枝身上有何魔力魅住了他，這是別人始終搞不明白的地方。即便被女朋友甩了，憑著知識分子這樣的身份，崔技術(shù)員照樣擁有挑選女朋友的資本和很大的空間。擁有1萬多人的西戈壁農(nóng)場，有干部身份的也不到200人。學(xué)校的教師、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都是西戈壁的“花兒”，還都有干部身份，各方面條件都要比連隊職工高出一截。通過各種渠道，這些未婚的男女早就相互打探，暗自了解了。崔技術(shù)員有女朋友時別人還不好插足，當女朋友棄他而去，場部機關(guān)單身的幾個女孩子就開始行動了。但剃頭挑子一頭熱，崔技術(shù)員這邊完全沒反應(yīng)。女孩們嘴上罵著榆木疙瘩，但不想失去機會，便托人牽線將事情挑明，無奈時機不對，崔強心上的傷口還流著血，沒心思接受別人。女孩子們只好關(guān)上心扉，在心里恨恨地罵一句，死不開竅的東西，你就在一棵樹上吊死吧。等到崔強遇到秀枝，人們才明白，崔強并不是無法忘情過去，而是在等待對的那個人。秀枝才是他命中注定的那個女子。

說來也巧，秀枝的表姐夫宋明遠和崔強擠在一個辦公室辦公。但崔強大部分時間都在田間地頭，辦公室長期只有宋明遠一人待著。在連隊干部開會時，兩人才見一面，關(guān)系并沒多近。

春梅給宋明遠下了命令，要他找個合適的人把秀枝嫁了。宋明遠說，要嫁人容易，西戈壁光棍漢有的是。春梅撇著嘴說，我家秀枝這么漂亮，是一朵正當打著蕾的花，那些下大田的不行，要嫁也得嫁個干部。宋明遠說，秀枝貌相沒得說，就是比你也要俊，可話說回來，秀枝沒多少文化，現(xiàn)在是個投親靠友的人，連個西戈壁農(nóng)場正式職工都不是，你讓我一下子到哪兒去找個如意郎君？那段時間宋明遠每天晚上都躺在床上望著屋頂房梁上的蜘蛛網(wǎng)犯愁，把他所認識的農(nóng)場未結(jié)婚的年輕干部像過篩子一樣，在腦海里篩了好幾遍，也沒能尋思到能配上秀枝的男人。時間一晃就到了西戈壁的春天，等4月下旬落第一場春雨的日子，他在辦公室和崔強面對面坐著閑聊時，突然一拍腦袋，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眼前這位不正合適嗎？

宋明遠對崔強的愛情遭遇早有所聞，但崔強這個名牌大學(xué)生，愿意娶自己的小姨子嗎？宋明遠心里并無把握。想個什么法子讓他們自然接觸才好呢？望著窗外的大雨，宋明遠突然腦子靈光一閃，一下有了主意。

每年西戈壁第一場雨最少也要下個兩天兩夜，下雨天職工們可以聚在一起打打撲克，老鄉(xiāng)們相互串串門聊聊天，單身小伙子就有點悶，除了看看書外就是睡覺。真是老天爺幫忙啊，大雨下個不停，兩人只能閑坐在辦公室里，還等什么？宋明遠馬上下了邀請，走，到我家里，咱們坐坐，喝上兩杯，反正沒事兒。一聽有酒可喝，崔強頓時兩眼放光，連客氣的話都沒說馬上應(yīng)承下來。

見宋明遠帶著崔強到家里，春梅自然心領(lǐng)神會，在廚房不停忙活著，讓秀枝給兩個男人端菜倒酒。秀枝那年剛滿18歲，猶如家鄉(xiāng)的山茶花，醇香純凈青翠欲滴，像天外飄來的仙女，是一汪清凌凌的溪水。秀枝的一顰一笑甚至腰后甩的長辮子，都把崔強的心撓得癢癢的。見到秀枝的第一眼起崔強就開始夜不能寐，他眼前不停地晃動著秀枝的影子，欲罷不能。自此后，崔強借著連隊食堂伙食不好，隔三岔五地就到宋明遠家蹭飯。宋明遠和春梅招待細致，每次都讓崔強飯飽酒足。

崔強第一次到家中喝酒，秀枝并未放到心上，來的次數(shù)多了，又加上崔強望她時那種說不出的神色，不用誰點撥，秀枝心里就有數(shù)了。兩個月后，春梅把話挑明了說，秀枝沒有猶豫就答應(yīng)了。來到西戈壁后，她就知道自己的命從此要和這片土地聯(lián)在一起，要活得好，首要任務(wù)是把自己嫁出去，還要嫁得好。她不能長期住在表姐家吃閑飯。她想盡快減輕家里的負擔，早點在經(jīng)濟上給父母一些補貼。來到西戈壁幾個月了，她親眼見到了這里職工勞動的辛苦程度，論自然環(huán)境這里遠不如家鄉(xiāng)，連綠色也都要莊稼長起來后才能顯現(xiàn)。春梅每次探親回家時表現(xiàn)出的鮮亮，其實很大一部分是表現(xiàn)給父母和家鄉(xiāng)人看的，看著花錢大方那也是省吃儉用換來的，有時為了探親長臉還得借點債。但有一點兒秀枝對西戈壁特別滿意，那就是雖然伙食不是很好，但可以吃飽飯，不論是粗糧還是細糧不會讓人餓著。想想表姐秀枝，不由得感嘆表姐的命可真是好啊，嫁了個坐辦公室的干部，自己也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的。但崔強是一個真正有文化的大學(xué)生，肚子里裝著好多的學(xué)問，比姐夫都強，嫁給他，也是好命啊。所以當表姐春梅問她意下如何時，她還有什么可猶豫的呢？

得知崔強在連隊要娶媳婦，黃場長騎著馬從場部一溜煙兒地跑了五公里直奔四隊，他沒有走大路而是蹚過流著水的鄧家溝。見了崔強，黃場長是又高興又生氣。高興的是這個年輕人的心結(jié)終于打開了，就是嘛，天涯何處無芳草?。可鷼獾氖侨绻托阒Y(jié)婚，以后的家只能安在四隊，暫時不能回農(nóng)場生產(chǎn)科了。黃場長原意是把崔強放在連隊鍛煉，改掉喝酒的毛病再回生產(chǎn)科工作。從戰(zhàn)爭年代走過來的黃場長，深知這些大學(xué)生是農(nóng)場的寶貝疙瘩，西戈壁今后要大發(fā)展離不開這些人才。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說過，青年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未來是屬于年輕人的。黃場長那天在連隊為崔強和秀枝舉辦的婚宴上喝得面紅耳赤，在喝了崔強和秀枝的敬酒之后，用在部隊當團長時的口吻說，我命令你們要為西戈壁早添貴子，快快培養(yǎng)出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

三

秀枝和崔強結(jié)婚第二年就有了個兒子，一家三口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令人好生羨慕。經(jīng)黃場長特批，秀枝很快成為農(nóng)場的正式職工，連隊為了照顧崔強這個知識分子，沒讓秀枝下大田，將她安排在連隊的炊事班工作。這種幸福生活讓秀枝感到特別的甜蜜和愜意，她的臉上充滿了燦爛的陽光。有時候晚上睡覺醒來看著睡在身旁的崔強，她覺得老天爺真的很眷顧她，給她送來了這么一位有文化、體貼自己的男人。上學(xué)時，秀枝特別崇拜自己班主任，班主任教語文，戴眼鏡。她認為戴眼鏡的人都有大學(xué)問?，F(xiàn)在，她滿心崇拜自己的丈夫，他頭腦中的知識像大海。

秀枝在生了第一個孩子后的當年春節(jié)，帶著崔強回了一趟家鄉(xiāng)，那次回鄉(xiāng)秀枝充滿了自豪感。她跟崔強也是大包小包地拎著好多東西，招惹得左鄰右舍不停地夸秀枝母親有眼光，夸秀枝好有福氣。那些目光各不相同，除了羨慕之外，也不缺乏妒嫉。因為崔強可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公家人”。每每聽到別人夸贊自己，秀枝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表姐，表姐是自己的恩人。要不是她將自己帶出山村，自己還不知此刻在哪里呢。種莊稼一年收成不好還有來年，嫁人可是一輩子的事。秀枝回家的風(fēng)頭蓋過了表姐春梅，秀枝卻對村里人說，表姐和表姐夫在西戈壁可是“能人”，要不我能“混”得這般鮮亮？回鄉(xiāng)之前，表姐怕她嘴長，將“宋主任”的故事說出去，特別前來交代。秀枝哪是這么不懂事的人呢。她對表姐說，放心吧，我再傻也不會拿自家的事讓別人寒磣吧，再說你和表姐夫是我的大恩人呢。表姐說知道你這丫頭吃水不忘挖井人。

秀枝和崔強正當花兒燦爛之年，恩愛有加，在屬于自己的土地上快樂地耕耘。幾年工夫，秀枝這塊土地便碩果累累，在頭胎兒子之后，不到兩年又生下一雙龍鳳胎，樂得崔強像匹草原上的馬，整天趴在床上讓幾個孩子在身上騎來騎去、爬上爬下。

黃場長可還等著崔強發(fā)揮大作用呢。有一天檢查麥地抽穗情況，黃場長對崔強說，小崔，你這個培養(yǎng)接班人的事，質(zhì)量和速度都非常好，但是你小子也不能光在媳婦的小土地上勞作，也要在我們西戈壁的大土地上創(chuàng)造出業(yè)績。崔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說，你說吧，場長，有啥計劃？黃場長順手遞給崔強一支煙，自己也點燃一支，說，咱們西戈壁農(nóng)場的東邊吐魯番、哈密等地種棉花歷史早了，解放前有的地方就種植了。西邊的石河子、奎屯等墾區(qū)是近幾年開始大面始種植的，西戈壁與西邊墾區(qū)同屬一個緯度，光照時間也差不多。我在想，我們是不是也可以試種一下，如果成功就可大面積推廣，棉花經(jīng)濟效益可是糧食作物的好幾倍呢。

崔強笑著說：理論上沒有問題。西戈壁的土地是圍繞著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緣開墾的，冬季寒冷，夏季炎熱，我測算過光照時間和平均積溫，要是種棉花，生長期可能稍晚個10余天，到時候棉桃可能不會全部開放，但只要播種及時，沒有早霜應(yīng)該有收成。

黃場長一把握著崔強的手說，小崔，那西戈壁農(nóng)場試種棉花的事就交給你了，就從你們四連開始，先弄上兩個條田1000畝地做試驗。崔強給黃場長敬了個禮，說，請場長放心，我一定勤奮學(xué)習(xí)，不辜負農(nóng)場的重托，讓這塊沙漠上的綠洲不僅能生長出好小麥，也能長出雪白的棉花。黃場長拍拍崔強的肩膀說，希望成功但允許失敗，失敗是成功之母，你就放心大膽地去干吧。第二年開春，西戈壁農(nóng)場開始試種棉花，崔強準備大干一場，把自己所學(xué)知識貢獻出來。但誰也沒有想到，在去石河子拉棉種時發(fā)生了意外，他永遠離開了秀枝和孩子。

那時候各地路況都很差，除了312國道上鋪了戈壁石外，其余的道路都是土路，團場和鄉(xiāng)村之間都是簡易公路，有的地方甚至連路基都沒有。剛開春，路面潮濕，土路上被車輪擠軋，形成了很多的坑洼。白天有太陽時，坑洼里面是積水，夜晚溫度降低，積水又凍成了冰。車輛行走如在路面上跳舞，不停地左扭右斜。

崔強帶領(lǐng)連隊的幾個職工到200公里外兵團農(nóng)八師的一個團場去拉棉種，拉棉種的車是場部農(nóng)機站的一輛55型鐵牛輪式拖拉機，更是老舊得不爭氣，車頭與車廂之間由牽引架相聯(lián)，車頭與車身并不是一個整體，糟糕的路況更使車頭和車廂搖擺不定。幾個人坐在裝滿棉種的麻袋上，兩手死死抓住車廂板，生怕一不留神被顛甩出去。當拖拉機爬過瑪納斯河上的一座大橋時，一條麻袋開始下滑，眼看要滑出車廂外，離麻袋最近的崔強急忙伸手去抓麻袋，大家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崔強就連同麻袋一起跌出了車廂，跌落的位置在車廂牽引架處，大家還沒有喊出聲，沉重的車輪已從崔強的身上碾了過去，他當場就沒了氣。

崔強的死猶如晴天霹靂，得知消息的秀枝剎那間就昏了過去。她流再多的眼淚也無法將崔強喚醒，才過了五年幸福日子，秀枝成了寡婦。

四

秀枝成了寡婦，馬上被很多男人惦記上了。不光單身漢急，連有了老婆孩子的男人，都不安分起來。秀枝那俊模樣，像在他們心里點了一把火，燒得他們忘形，做出些推門敲窗的尷尬事來，嚇得秀枝每晚都把搟面棍放在床頭，睡覺時也不敢脫衣服。

連隊的一劉姓拖家?guī)Э诘轿鞲瓯谵r(nóng)場的支邊職工，人稱“老劉”，當時已經(jīng)40多歲了，是4個孩子的爹，大兒子已經(jīng)在連隊參加工作了。說到干活，老劉沒得說，不惜氣力，用當?shù)氐脑捘墙幸粋€“攢勁”。但這人花癡，用他老婆的話說是個沒臉沒皮的貨，見到連隊的小媳婦大姑娘，總是插科打諢要討點便宜。碰到不計較的人忍忍也就算了，遇到難纏的女人回家后抹著眼淚告訴自己的丈夫和家人，那就難免挨一頓罵或者拳頭。老劉老婆為他的花癡不知哭罵過他多少次，掉下過多少眼淚，不知給別人賠著笑臉說了多少筐子好話?？擅炕乩蟿⒆焐洗饝?yīng)不再犯毛病，總是賊心難死，一碰到花枝招展的女人就把持不住，可以說屢教屢犯。對秀枝這個美人兒他早就懷有窺伺之心，崔強在世時，他覺得自己念秀枝，猶如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兒。每次見到秀枝，只有暗暗咽口水的份兒。崔強一死，他色膽陡起，認為老天爺想成全他。他有事沒事就愛到秀枝家門前溜達，涎個臉想方設(shè)法想讓秀枝注意他，他甚至連著兩天夜里跑到鄧家溝邊為秀枝家挑了兩大垛柴火，想引起秀枝對他的好感。但秀枝見他就像見了蒼蠅般扭頭就走，連句話都懶得搭理他。這樣沉重的打擊，讓他一度想放棄，既然高攀不起，就不要再討人家的臉色了，可當他眼睛一閉就又想起秀枝的窈窕樣子來，內(nèi)心又開始沖動。越得不到的東西，越想得到，他欲罷不能，猶如被一只貓時刻撓著癢，且貓撓他正歡。那天晚上他在一個老鄉(xiāng)家喝了半夜的酒，趁明晃晃的月光往家走的時候，腳卻如鬼牽著一樣來到了秀枝家門口。老劉先走到屋后敲了敲秀枝家的窗戶，見秀枝無反應(yīng)便又走到前門開始敲門。秀枝在老劉敲窗戶和喊她名字時就知道來人是誰了，聽到他那模糊不清的語言知道準是酒喝高了，心想他喊幾聲不理就可能回去了。

崔強走后秀枝沒少經(jīng)歷半夜三更敲窗砸門的事，秀枝明白這些男人都是想從她這兒討便宜的，不要說崔強剛死不久秀枝沒這個心情，就是今后再找也不會找這種半夜敲女人窗子的人啊。對這些敲窗砸門的事她能忍就忍了，卻備不住有些吃不上葡萄還說葡萄酸的人，在連隊四處敗壞她的名聲，說她跟誰跟誰有一腿，還有的男人到處夸?？谡f自己早就和秀枝好上了，在崔強活著的時候兩人就上過床之類的話，把秀枝氣個半死，回到家中就暗自落淚。

對這個老劉，秀枝從來沒正眼瞧過。老劉以前并沒得罪過她，但他那被莫合煙熏得又黑又黃的牙和滿臉的麻子，實在入不了她的眼。老劉跟到家門前獻殷勤，那副下作的神態(tài)讓秀枝看了就惡心，她從來都不接他的話茬，不理，躲著，心想你總該知趣點吧。但老劉并不知趣，他借著酒勁竟然開始踹門，胡楊木板釘?shù)拈T很快就被他踹得松動起來，頂門的鐵鍬顯然也頂不住他的野蠻撞擊。幾個孩子被這暴力撞門聲所驚醒，頭捂在被窩中一動也不敢動，幾只小手緊緊地抓住秀枝的手和衣服。

眼見房門就要被踹開，秀枝挨個拍拍孩子，讓他們別怕，就下了床，穿好布鞋。她來到門后，一把拽開鐵鍬，順手端起門后的尿盆，連屎帶尿地朝趔趄進門還未站穩(wěn)的老劉頭上狠狠地砸去，醉眼蒙眬的老劉被直接砸倒在地。秀枝顧不上孩子，閃身飛速地跑出去，跑到隊部門前，她抓起鐵棍就在坎土曼上急速地敲打起來。深更半夜的鐘聲把人們從睡夢中驚醒，鐘聲還夾雜著女人的哭罵聲。這準是出大事了，大伙兒一個個慌忙從被窩中爬出來就往隊部跑，有的人連衣服都未穿齊整。連隊干部生怕上面來了緊急命令，也心急火燎地往隊部跑。幾分鐘內(nèi)全部到崗，跑到隊部門前，一見是披頭散發(fā)的秀枝在敲鐘時，懸著的心立刻放下大半。

不待連長、指導(dǎo)員問明事由，當著圍過來的全連職工的面，秀枝將剛才發(fā)生在她家的事情說了一遍。人群里發(fā)出打抱不平的聲音，相互看著，問是誰呀。連長聽完秀枝的話，頓時氣得要命。他過去跟崔強關(guān)系不錯，崔強不在了， 有人就想欺負孤兒寡母，這還是人嗎？望著議論紛紛的人群，連長大聲說，這可是咱四連這個光榮連隊發(fā)生的一件非常丟臉的事！這不是一般的事件，立即上報場保衛(wèi)科，把這個流氓抓起來！我看這流氓是活舒坦了，非要自己去勞改隊練練筋骨，蹲個十年二十年監(jiān)獄，我看他老實不老實！

秀枝又說，當著眾人的面，我今天把話擱到這里，我這輩子活著是崔強的人，死了也要去找崔強作伴。誰要想從我秀枝這里討便宜，那可是他瞎了眼，早早死了這份心。那個踹我家門的人，頭被我砸破了，這個人不在你們當中。連長、指導(dǎo)員只要查查今晚誰沒有到隊部來就清楚了。她說完，朝周圍的連隊職工深躹了一躬，又說，今晚耽擱大伙兒休息了，秀枝在這里給大家伙兒賠不是了。

秀枝來這么一出，讓許多人未能安然入睡。垂涎秀枝的單身男人想，這個女人夠狠，告訴自己別再貪她那張狐媚的臉，否則進北沙窩的“圍墻”（監(jiān)獄），那可真是太不劃算了。有了家室的男人，躺在被窩里不住地受老婆的敲打：看見了吧？這就是你們花心男人的下場，這樣的丑事被敲鐘，真把人丟大了，做這事的讓一家人可怎么活啊，怎么在人前抬頭??？女人說完這話還不由得對秀枝一番贊嘆，這樣一個文弱秀氣的女人怎么敢這么大膽地敲鐘？這不是也毀了自己的名聲嗎？不過話又說回來，她這不是給自己露丑，分明是在大眾場合下讓所有人見證她的忠貞。這樣的女人做事絕，是真正厲害的角色。反過來說這樣的女人今后誰還敢惹？正如她自己說的招惹她的沒有好下場，進“圍墻”（監(jiān)獄）是早晚的事。

而那個被秀枝用尿盆砸得滿臉是血的老劉，此刻正低頭跪在他老婆面前一聲不吭。老劉的老婆盡管心疼鈔票，但還是在地上砸碎了兩個碗，那種憤怒和羞辱讓她渾身哆嗦，她無臉見秀枝，也無臉活在這個世界上。她只有用罵來發(fā)泄。你怎么沒被人砸死?。磕阍趺床惶嚰覝先パ退?？再不濟你跑到北沙窩去讓狼吃了也好??！你覺得你是個人嗎？就連秀枝那樣的女人你也配去沾？你也不照照鏡子瞧瞧自己那惡心的樣兒。如果真有來世，等下輩子讓你爹娘重新給你回爐一下吧，那樣你就貌似潘安，想找哪個仙女就去招搖撞騙吧。你現(xiàn)在死了倒好了，一了百了，可你的爹娘、你的還未長大的兒女今后如何見人?。磕氵@該千刀萬剮的畜生??！

老劉被秀枝的屎尿盆子砸昏，也就是一剎那的眩暈。他抹了把自己的臉，黏黏的東西不知是血還是尿，但他的酒全醒了，知道闖下大禍。當聽到隊部傳來急促的敲鐘聲時，他懊悔得要死，心中連道不好，這下丑事無法遮掩了。他哪敢去隊部，趕緊爬起來悄悄地跑回了家。

聽到鐘聲，老劉的女人慌忙起床，卻發(fā)現(xiàn)老劉還沒回家，哪個喝“貓尿”（酒）能喝到半夜？她罵了一句就趕緊跑出家門。瞧見秀枝邊哭邊罵邊敲鐘，當時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她伸著脖子望了一圈，在人群中看到了與老劉一起喝“貓尿”的老鄉(xiāng)。該不是老劉這個不要臉的畜生去砸秀枝家的門了吧？她暗暗祈盼老劉藏在人群里，是自己沒有發(fā)現(xiàn)他。直到秀枝向大家鞠躬，人群都散了，她也未見到老劉的影子。她急急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老劉在廚房里悶聲不響地抽著莫合煙，借著廚房的煤油燈光，她發(fā)現(xiàn)老劉的額頭上有一道深深的血槽，還在不停地滲血。這不就是被秀枝用屎尿盆砸的嗎？該死的花癡，做了這傷天害理丟人現(xiàn)眼的丑事啊！

哭歸哭罵歸罵，女人雖然恨老劉恨到骨子里了，即便是咬兩口也不解恨，但想想自己的幾個兒女還都在上學(xué)的年齡，兒女們還都要臉面，女人便把這針扎的疼痛隱忍在心里，她朝老劉臉上狠狠扇了一個耳光，趁著天色剛剛露白便跑到了秀枝家里。 秀枝那時也未睡，她在思忖自己今晚上的舉止是對還是錯。見老劉的女人在她面前一句話未說，雙腿“撲通”一聲跪下便也什么都明白了，這女人是為老劉求情來了。她原本已擦干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又流淌了下來，對這個女人她真的無話可說?？墒枪蛳碌呐?，從跪下起就不停地用雙手扇自己的臉，邊扇邊說，秀枝妹子，那畜生不是人，他對你做出那樣的丑事，姐沒臉再活了，姐今天來不是求你原諒，姐就是想向你賠個不是，然后姐就去跳鄧家溝。

秀枝知道這是女人演給自己的苦肉計，想讓自己原諒老劉。但她也知道眼前這個女人確實是連隊上下都夸的好媳婦，從伺候公婆到照料孩子，從來閑不住，干什么活都任勞任怨，是連隊的“五好職工”。這么好的女人卻偏嫁了一個花癡男人，這是什么命??？

女人只求秀枝能放過老劉，她在來秀枝家的路上就暗下決心，以守為攻，放下身子抹眼淚求得秀枝心軟，如果秀枝天亮不去農(nóng)場保衛(wèi)科，這事就有了轉(zhuǎn)機，為了孩子哪怕讓她長跪三天她也愿意。老劉這回闖的禍實在太大了，如果被弄到場部保衛(wèi)科再送到法院，那關(guān)到監(jiān)獄就是跑不了的事。真要把男人關(guān)到監(jiān)獄也是他自找的，誰讓他自己管不住褲襠里那玩意兒的?？伤M了監(jiān)獄這一家子人該怎么辦？孩子還沒長大就有了個勞改犯的爹，那在西戈壁一輩子都抬不起頭??！女人也知道自己這種做法實在讓秀枝為難，可她的確也沒有別的招數(shù)，她跪在地上，如同一個犯人等待秀枝的發(fā)落。

秀枝雖然心里氣恨難消，但見眼前這個女人不停地抽自己耳光，心里也扎針，心里不由得起了憐憫，她拉著女人的手說，姐快起來快起來。女人見秀枝伸手拉自己，心知自己的舉動奏了效，為了使秀枝不再改變主意把事情做牢實，她更是邊哭罵邊抽打自己不肯起身。秀枝幾次三番拉扯，這個女人就是不起身。秀枝知道女人的心思是要她表態(tài)。她拉著女人的手哭著說，姐，你起來吧，我不去場部保衛(wèi)科了還不行嗎？女人聽了秀枝的話，如得到特赦令般，抱著秀枝的身子更加放聲大哭，妹子可委屈你了??！

秀枝雖沒去農(nóng)場保衛(wèi)科報案，但自此后連隊再也沒有哪個男人敢去騷擾秀枝。十多年后秀枝的兒子考上了崔強多年前讀的那所大學(xué)，后來又碩博連讀，留校當老師。秀枝沒有再嫁人，從西戈壁農(nóng)場退休后，就去了南京給兒子帶孩子。每當看著兒子戴著眼鏡看書的樣子，她覺得父子倆真是像極了，恍然間，崔強又回到了她身邊。

作者簡介

龔培德，男，編審。新疆《法治人生》雜志社執(zhí)行主編，新疆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副會長，烏魯木齊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新疆科技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客座教授。小說、散文刊發(fā)于《清明》《湖南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青年作家》《散文選刊》等。出版散文集、報告文學(xué)集6部。作品曾獲新疆報告文學(xué)獎、新疆兵團軍墾文學(xué)獎。

責(zé)任編輯 子 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