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感受到文字的神奇,是在少年時代。
記得是十二歲那年的夏天,有一天我突然很想去游泳,我們家附近的一所大學里有游泳館,可是媽媽規(guī)定不能一個人去,要有伴兒。我就去約我們班一個女生。她偏偏不在家。她媽媽告訴我,她下午要去舅舅家,可能去不了。我抱著一線希望給她留了個字條,大意是說,這么熱的天,一頭扎進涼涼的泳池里多好啊,聽著知了在樹上叫,比賽誰憋氣的時間長,痛痛快快地玩兒一下午……放下字條我就回家了,回家就忘了。卻不知道字條的魔力出現(xiàn)了:剛吃過午飯,女同學就帶著泳衣興沖沖來找我。我喜出望外,問她:你不是要去舅舅家嗎?她說:我看了你寫的字條馬上就動心了,明天再去舅舅家。
噢,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文字的神奇。原來文字是可以改變?nèi)讼敕ǖ?。母親曾跟我說,她讀小學時因作文寫得好,班上一富家子弟就找她要作文本。她不肯,因為她只有一個本子,怕弄丟了。那富家子弟便馬上跑去買了兩個新本子。她高興壞了,當即成交。因為對她來說,寫篇文章是容易的,買兩個本子卻十分不易(而對富家子弟來說剛好相反)。這個故事讓我印象深刻。那篇作文對那個富家子弟到底有何意義,已成為歷史幽深處的一個謎。而我只記住了那個最膚淺的結(jié)局:文字可以變成物質(zhì)財富。
中學里我漸漸喜歡上了寫作,很大程度上是它能滿足我的虛榮心。作為一個家境不好從小自卑的女孩兒,唯一的亮點,就是老師總在課堂上念她的作文了。其實我自己并沒覺得有多好,我只是為了贏得老師歡心才那樣寫的。捫心自問,沒有一篇是動了真心的,今天若拿出來看,一定不忍卒讀。后來上了大學,被浩如煙海的經(jīng)典名著淹沒,方知自己的淺薄和渺小,再不敢輕易寫什么了。那種對文字的畏懼,幾乎廢掉了我的寫作愛好。
某個暑假結(jié)束,我從杭州返校,窮學生只能買硬座票,可是因為中途轉(zhuǎn)車,硬座票也沒買到。只好擠進臥鋪車廂蹭座。到了晚上列車員來清理車廂,毫不客氣地像趕鴨子那樣地趕我走。我旁邊一位中年人大約是同情,小聲說,還有空鋪位,你可以補張票。我咬咬牙,拿出十七元錢補了一張,那張只睡了一晚上的臥鋪票,耗去了父親給我的一學期書費(總共二十元)。父親對我歷來要求嚴格,若知道我受不了苦買了臥鋪,一定會生氣的。回到學校我便硬著頭皮給他寫信,殷殷訴說著路途的艱辛和被列車員攆出車廂的尷尬,不得已買了臥鋪票……不久父親回信了,匯來二十元錢。父親說,那種情況下你買張臥鋪票是應該的,這個錢爸爸出。
我驚喜交集,當然不是因為我的文字終于也和母親一樣“換了錢”,而是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文字能力。還意識到,真正的文字能力,不是體現(xiàn)在作文上(得高分的作文往往是循著某種模式寫出來的),而是體現(xiàn)在只為表達心情所寫的文字上,比如書信,比如日記。我的寫作熱情再次被點燃。
后來做了文學編輯,并開始寫作,日日與文字糾纏,越是接近文字便越是敬畏。雖然常常感到“詞不達意”,恨自己沒有“力透紙背”的功力,寫不出那種振聾發(fā)聵直擊靈魂的大作,但有一點我始終堅持著,就是誠懇的寫作態(tài)度,不嘩眾取寵,不故弄玄虛,也不為賦新詞強說愁。因為我相信,老老實實地寫,用心寫,那文字,總會與某一顆心相遇。
忘了是哪一年,我寫了一篇隨筆《城里的樹》,對城里人不但不愛護自己的樹,還把鄉(xiāng)村大樹移進城里的做法深感不滿。當然寫過便放下了。不承想前年去部隊采訪,卻與此文邂逅,一位曾與我同在機關工作的少將對我說,你知道嗎,那一年胡主任看了你寫的《城里的樹》,馬上打電話把我叫去(他當時是管理處處長),他說,你看看,作家都寫文章批評我們了,說我們不愛惜樹,你們還不趕快改正?
我知道胡主任說的是這段文字:
在我上班的路上,有一棵樹,是香樟。它的腳下不知何時被人們抹上了水泥,可能是為了平整路面。但抹水泥的人竟一直把水泥抹到了它的腳底下,緊貼著樹干,一點空隙也不給它留,好像它是根電線桿。每次我從那里過,都感到呼吸困難,很想拿把鎬頭把它腳下的水泥鑿開,讓它腳下的泥土能見到陽光,能吸收水分。不過讓我欽佩的是,這棵香樟樹竟然沒有被憋死,一年四季都綠在路上。也許它知道它是那條路上唯一的樹,責任重大。每每看到它,我都內(nèi)疚不安,我?guī)筒涣怂瑓s享受著它的綠蔭。
讓我意外的是,這位胡主任從來不是個細膩柔情的人,作為一位曾經(jīng)駐守西藏邊關幾十年的軍人,他剛硬甚至有些粗暴。卻被這么一篇小小的文章打動。這位當年的管理處處長接了指示,立即派人去找到那棵樹,把那樹下的水泥鑿開,給它以通暢的呼吸和雨露。而我因為搬出了大院,沒再去關注這棵樹。時隔多年聽到這個故事,心里半是欣慰半是驚異。原來這篇小文章,竟救了一棵樹。
同樣發(fā)生在我身邊的,還有另一件有意思的事。大約四年前,我寫了一篇《會議合影》,初衷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目的,只是對時下所有會議都要合影這樣一個做法感到不滿,覺得它既勞民傷財又毫無意義。在文章里我對此事冷嘲熱諷一番,而且主要沖著那些“大人物”。文章發(fā)出后被我們政治部吳主任看到了,讓我意外的是,他不但沒惱,反而很欣賞。也許他雖貴為將軍,也與我有同樣體會。據(jù)傳他經(jīng)常向人推薦這篇隨筆,包括他的上司。
三年之后他調(diào)走了,我們機關全體歡送他,照例要合影。我依然躲了沒去,相信他不會怪罪我。當大家站到架子上等更大的領導來合影時,吳主任笑說,你們先下來吧,站在上面又累又曬,裘山山早就替你們發(fā)過牢騷了。
有同事把這事告訴我,我很開心。只有千把字的小文又發(fā)揮作用了。雖然作用很小,但至少,它替很多人說了心里話。敢于說出不滿,也許是改變的開始。
但有些讀者與我作品之間的故事,不但不能讓我欣慰,反而讓我緊張不安。比如一位男青年因讀了我的《穿過那片樹林》而決定和一個不太漂亮的女孩子結(jié)婚(這篇小說的主人公是個丑姑娘),一個女友看了我的《拉薩童話》而決定去盲童學校做志愿者,一位軍校生因為看了《我在天堂等你》而選擇進藏,等等。我怕他們在做出決定后會后悔,在遇到挫折后后悔,或者現(xiàn)實讓他們失望,他們卻無力回頭。每每這種時候我就捫心自問,在寫這些作品時,是否真誠?回答是肯定的。我的每一部每一篇作品,都是以誠懇之態(tài)度寫出。遂心安。
我知道,每一位作家都能說出很多自己的作品與讀者之間的故事。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的感受。在我,每每得知有人因為我的作品感動落淚,或者受到啟發(fā),或者開懷大笑時,我都會在感受到文字的神奇的同時,更加敬畏文字,或者說,更加謹慎地對待文字。
如今,網(wǎng)絡的普及,QQ、論壇、短信以及微博的興盛,讓文字的表達變得越來越普及了。只要認識個三兩千字,都可以用文字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和看法,并借助媒體平臺傳播開來,或者與人溝通。文字不再是少數(shù)人的表達工具。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不管寫作者是專業(yè)人士還是非專業(yè)人士,能真正被人們喜愛乃至能四下里流傳的,依然是那些真誠的文字。
于是我再次告誡自己,永遠都不要肆意揮霍你認識的那些字,永遠都不要隨意處置你熟悉的那些字,永遠都先讓文字從心里過一遍,再問世。
(田曉麗摘自河南文藝出版社有限公司《顏值這回事》,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