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智
中午一放學,我就奔回家,打開后門,鉆進樹林。我輕手輕腳靠近大水潭,站在一棵柳樹后面。我非常害怕,不敢看,但心里又有抵抗不住的渴望。在河中心菱盤的一個空當里,有一個黑色的影子緊貼著水面,碗一樣大的嘴巴一張一合。那是一條大魚的嘴巴!黑影從菱盤間的幾個空當穿過。它的尾巴出現(xiàn)了,像一把紙扇微微搖著。從頭到尾,有一根半扁擔那樣長!一條我從來沒見過的大青魚!
這條大魚是從哪里來的呢?我想,這條大魚原來應該生活在很大的河里。前幾天下暴雨,河水猛漲,它隨著大水游過來。大水退了,它被困在這里,于是選了這個大水潭藏了起來。大水潭是這段河最隱蔽的地方,又接近河東的水閘。一有機會,它就會逃走。
我抬頭看看河對岸。忽然,我看到玉米地里閃出一個人,是老鬼。老鬼住在玉米地西邊,有三間低矮的草房子,里面好像住著六七個人,除他之外都生病了,全家就靠他一個人。他上午在家睡覺,下午下地干活。天快黑了,他背著一張漁網(wǎng),拎著一個布袋出門。布袋里是用香料拌的高粱,走一路香一路。老鬼要把高粱撒到水里做“魚窩子”。
在河里或野塘里打魚,運氣不好,十網(wǎng)九空,甚至十網(wǎng)十空。打到魚了,還要趕到集市上賣掉,才能換到錢。魚賣不掉,就會爛掉,等于白費力氣。打魚的人,要能吃苦,要能熬夜,還要熟悉方圓幾十里的河流。老鬼每天晚上出去,第二天早上回來睡覺。他總是一身魚腥氣,大家都說,他是抓魚的鬼。即使打到魚,老鬼家也是越來越窮。
老鬼閃出玉米地,很快就走到了河邊。我一慌,壓倒了一根竹子?!芭?!”竹子斷了?!皣W——”大魚擺了一下身體,彎成一個弧,隱到水下。水里有了一個漩渦。一會兒工夫,水面就平靜了。老鬼走近了。我來不及跑,就躲在柳樹后面。老鬼頭偏向河那邊,瞇縫著眼睛。他的目光像撒開的網(wǎng),又像射出去的魚叉。他直直地盯著大水潭,目光像兩只手,要扒開水里的菱盤。
大魚只在中午的時候浮出水面。中午,我來到大水潭邊。我看到大魚了。大魚隱在水里,青黑的影子被菱盤的空當分成幾截。碗口大的嘴,不急不慢地一張一合。這一次,我看到了大魚比玻璃球還大的眼睛。眼睛圓圓的、鼓鼓的,愣愣地看著水面上的天。
我站起身,無意中抬起頭,又看到老鬼閃出玉米地。我只好雙手猛地擊掌:“啪!”“嘩——”大魚的身子一擺,又沉到水里。老鬼在我的對面站了很長時間,眼睛像電筒,要照亮水面的樹蔭。他看看四周沒有人,張開兩只手,猛地一拍:“啪!”我嚇了一跳,緊張地看著水面。河里很平靜。老鬼看了一會兒,不甘心地走了。我松了一口氣。好險!如果是老鬼先發(fā)現(xiàn)了大魚,那大魚就有麻煩了!
大魚知道自己暴露了,就不再浮到水面,而是躲到其他地方去了。老鬼一定沒有發(fā)現(xiàn)大魚,否則就不會在河對岸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的神態(tài)告訴我,他得到了一些信息,河里可能有一條大魚。但他不敢確定,因為這條河里從來沒有見過比筷子長的魚。
星期天不上學,我吃過早飯就蹲到河邊。整個上午,大水潭那里只有菱盤和水。十一點鐘左右,大魚從水里慢慢浮上來。菱盤之間的空當,有了青黑的影子,像一棵樹橫在水下。它有時候也會偏過身子,大嘴對著我一張一合。它的眼睛圓圓的、鼓鼓的,愣愣地看著水面上的天。它是把天當成更大的水了,大水是從天上來的。再要等到下一場大水,還需要很長的時間。但它不慌不忙。它長這么大,一定遇到過很多危險,一次次死里逃生,它有了經(jīng)驗。
大魚一定不知道,它現(xiàn)在遇到了一生中最大的危險。老鬼天天來,萬一哪一天大魚被他發(fā)現(xiàn)了呢?我決定要幫助這條大魚,不能讓它被老鬼抓走。老鬼每天中午都出現(xiàn)在河對岸??吹嚼瞎黹W出玉米地,我就踩碎一塊瓦片:“啪!”大魚扭動身子,卷起一個漩渦,迅速沉入水里。
老鬼的步子越來越慢。有時候,他會像一只貓似的蹲在河邊,一動不動。實在等不到什么,他才一步一回頭地走開。秋天到了,菱盤每天都在減少。秋天雨水少,河水也淺了。對大魚來說,這些都是壞消息。但大魚還是每天中午浮出來,只是在水里埋得深一點,而且更加靠近河這邊的樹蔭。
進入秋天,老鬼都是抓著魚叉在河對岸走。他的魚叉很特別,柄的一頭有三根鋼刺,刺上都有小鉤。柄的另一頭拴著細麻繩。魚叉飛出去,如果射中魚,魚是逃不掉的。老鬼抓著魚叉出門,說明他越來越相信河里有大魚。但他不再站在大水潭的對面,而是走到東走到西,又說明他不能確定大魚的具體位置。
我每天都擔心,大魚會被老鬼發(fā)現(xiàn)。中午,我又來到竹林里的柳樹下。我沒有看到大魚。老鬼從草房子里出來了。我趕緊踩碎一片瓦:“啪!”可是,大水潭那里沒有聲音,也沒有漩渦。
從這一天開始,我再也沒有看見大魚。我擔心大魚在我上課的時候浮上來,被老鬼或其他人發(fā)現(xiàn)。我還擔心大魚被老鬼偷偷抓走。每天中午,我都去那棵柳樹下。我不是在等大魚,我是在等老鬼。看到老鬼在河邊走,就知道大魚沒事。
西北風起了,天冷了。一天中午,我看到河面結(jié)了一層冰。冰很薄,像一張紙。我高興起來。只要結(jié)冰,河面就會像蓋了蓋子,大魚就不會浮上來,老鬼的眼睛再毒也沒有用。
冰層下面有一條大魚。只有我知道這個秘密。我保住了這個秘密,就保住了大魚的命。這讓我覺得我非常重要,熱血直直地向頭上涌。堅固的冰面把大魚蓋得嚴嚴實實,我的心在喉嚨口懸了四個月,終于放下了。
臘月二十下午,我在街上遇到老鬼。他在借抽水機。“見底?!崩瞎碚f。每年屋后的河見底,都是他負責。我突然很緊張:如果河見底,一只小蝦都跑不掉,這么一條大魚怎么辦?我好像看到,大家歡呼著把一條大魚搬到岸上。大魚躺在地上,張著嘴喘氣,圓圓的眼睛瞪著天空。
可憐的大魚!天陰沉沉的,好像要下雪。我看著冰河,真想在冰上敲出一個洞,然后鉆進去,把這個消息告訴它。但是,自從冬天以來,我就沒有再看到大魚,它去了哪里呢?
(選自2017年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獲獎作品《大魚》,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