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發(fā)山
山伯這輩子,去過一次縣城,唯一的一次。
那天早上,跟往常一樣,雞叫第四遍的時候,山伯就起床了。一般情況下,他匆匆忙忙洗下臉,咕咕咚咚灌一碗水,一邊啃著饃一邊就下地了。做好莊稼人,必須起得跟雞一樣早,何況眼下是收麥的時節(jié)。山伯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今兒個到縣城一趟。”在灶臺前忙碌的山娘愣了一下,攆出門外,瞅著山伯朦朧的輪廓,嘟囔道:“麥還沒割完呢?!?/p>
“丟不了?!鄙讲^也不回,悶聲悶氣地丟過來一句。
“麥都焦了,腰子捆不住?!鄙侥镞€不死心。緊種莊稼,消停買賣。莊稼人,土地就是他們的命。
“值個啥?!”山伯走得執(zhí)著,匆忙。
山娘又叫道:“你沒進過城,認識路?”
“鼻子下邊就是路!”山伯的話硬硬的,不容置疑。
在山娘面前,山伯的決定向來就是圣旨。望著山伯的身影消失在彎彎的山道上,山娘輕輕嘆息一聲。昨夜里他就跟烙餅似的翻來覆去沒睡踏實,有啥關緊事?咋不吱聲呢?去城里干啥?城里跟他們唯一有牽連的就是他們的兒子山子。
兩年前,也就是1987年,縣里建鋁廠,在全縣范圍內物色工人,山子有幸被選中。上班第一天,山子要趕鎮(zhèn)里的班車,天不亮就上路了。山伯提出送他一程,他不同意。山伯執(zhí)意要送,他也沒再堅持。山子前邊走,山伯后邊跟。黑乎乎的夜里,只有父子兩人沉重的腳步聲。山子有意加快步伐想甩掉山伯,但山伯走夜路比山子強,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整整走了40分鐘的路,山子沒跟山伯說一句話。車來了,山伯也跟著上了車。山子說:“你要去,我就不去了?!鄙讲@才下了車。過后,山伯跟山娘絮叨這件事。山娘說:“山子都20歲了,你想著還是孩子?”山伯說:“他再大,在爹娘眼里永遠是孩子?!鄙侥锫裨拐f:“你多大了?70多歲的人了,也不想想自個兒……”“我再大,也是他爹?!鄙讲俸僖恍?。
山娘心里清楚,他是為山子高興——鋁廠就給了村里一個名額,唯有山子通過了考試。按照慣例,昨天是山子休班的時間,該回家一趟。結果,山子沒有回來,難道是因為這個?聽山子說,縣鋁廠不在縣城,在縣城邊上的一個鄉(xiāng)。他上班,要先步行十幾里山路到鎮(zhèn)上,然后坐車到縣城,再從縣城坐上開往那個鄉(xiāng)的公共汽車,到達途中的一個小站,步行十多分鐘才到鋁廠。農閑時節(jié),山伯曾想帶著山娘到山子工作的地方看看,一想到這么復雜的線路,就打了退堂鼓。他今天是咋了?真的是去找山子?他會不會迷路?山娘心思亂七八糟了一天,割麥也不認真,不住地往山頭上瞄。
后半晌的時候,山子回來了,一個人。山娘詫異地問:“沒見到你伯?”山娘說的“伯”就是山伯。在山里邊,一般稱呼父親為“伯”,也有叫“叔”“爹”的。山子一愣,不高興地說:“他去干啥?我沒見。”看到山子的反應,山娘哼哼唧唧的,不敢多說。山子說:“他啥時間去的?”山娘說:“一大早就去了?!鄙阶雍谥樥f:“我一大早就從廠里回來了。真是的,不嫌丟人!”山娘想數(shù)落兒子兩句,張了張嘴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她心里明白,老伴兒彎腰駝背,走路不利索,形象不雅觀,山子是嫌棄山伯到廠里給他丟臉了。
等到了天黑,山伯才一身疲憊地回來??吹缴阶樱蛔匀坏匾恍?,低眉順眼地說:“我摸到你們廠,他們說你回家來了?!?/p>
看到山伯蓬頭垢面的樣子,穿的衣服已分辨不出顏色了,山子的火氣一下子上來了,氣呼呼地說:“你去干啥?沒事就不能在家歇著?”
山娘不滿地瞅了山子一眼。
山伯囁嚅著說:“昨兒個我聽說公路上發(fā)生了車禍,一輛貨車撞到了一輛公共汽車,死傷了好幾個人……我怕你回家搭乘那輛公共汽車……嚇得我一夜沒睡。阿彌陀佛,沒事就好?!?/p>
山娘這才知道老伴兒去找山子的原委,瞪了山伯一眼。事后,山伯對她說:“給你說了有啥用?讓你也跟著擔心?”
多年后,等到山子理解了父母那滿滿的愛、暖暖的愛時,別說孝順他們,連對他們說聲對不起的機會都沒有了,因為他們已經(jīng)藏在了墳里,似乎依然擔心年少不懂事的山子。
(選自《微型小說選刊》2019年第22期,有校改)
【賞析】
這篇小小說的標題《山伯進城》,概括了文章的主要事件,也設下懸念:山伯為什么進城?開頭說,這是山伯唯一一次去縣城,而且選在農忙時節(jié),突出進城這件事很重要。山伯與山娘的對話匆匆忙忙,渲染了緊張的氛圍,充分表明山伯進城有急事,但作者沒有交代什么事,設下懸念,吸引讀者閱讀。在山伯離家后,作者又宕開一筆,以插敘手法寫了山伯上次進城未果的事,既襯托出這次進城的神秘,又設置了一個懸念:山子為什么不愿意讓父親進城?山子回家了,并沒有在城里見到山伯,更加深了山伯進城的神秘性。兩個謎底直到結尾才揭開,出人意料。
這篇小小說的對比手法很明顯。當山伯聽說公路上發(fā)生了車禍時,他焦急、緊張、不安;他第二天辭別山娘,匆匆忙忙地往城里趕。父親對孩子深沉的愛令人感動。而當山子回家后知道父親去了城里時,并沒有擔心父親的安危,卻說“不嫌丟人”;當父親疲憊地回到家時,山子并不關心,而是怒氣沖沖。這些,突出了山子的冷漠和對父愛的不理解。
語言描寫生動是本文的一大特點,作者利用語言描寫設懸念、打伏筆、交代事件、塑造人物形象,取得了良好效果。
(姜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