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老張餃子鋪不大,門頭兩人寬,里頭四張方桌,十六條長凳。下餃子的鍋,常年地支在外頭。這樣的鋪面,擠在熙熙攘攘的滄桑老街里,好比一張老臉生一小疙瘩,長出來時沒人留心,哪天消失了,也沒人在意。
老張這個鋪子,有些年頭了。起先,這個餃子鋪還有一個挺響當當?shù)拿?,叫什么園的,有點拗口,大伙不樂意叫,只稱它老張餃子鋪。多少年了,鋪子里外也沒啥變化。下酒的菜,永遠是那老四樣——醬瓜子鹵花生、小蔥拌豆腐、豆子炒蝦醬、炸魚。炸的都是些小魚,石頭魚、小踏板魚、小黃鯽什么的。喝的酒,是從二十里外,一個叫黃墩兒的地方出的高粱酒,味兒嗆,上頭快。
那年月,沒有冰箱,什么都不好預備太多,兩三盆餃子餡,賣完收攤。臨時多了幾桌客,也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客人溜走。守著這樣的小本買賣,老張一家餓不著,也撐不著。一個人的時候老張也會唉聲嘆氣,好好的一輩子,真不想就這么著,可不這么著,又能怎么著!嗐!
俗話說,賣鹽的老婆喝淡湯。老張包餃子賣,自己卻舍不得吃。偶有客人剩下酒菜,老張便十分歡喜。剩菜給老婆孩子吃,自己喝那剩酒。微醺之時,老張喜歡倚著門,瞇著眼,望著斜對面的“一江春”大酒樓,幻想著自己什么年月能有這樣的酒樓,讓他也能招呼那些有頭有臉的富商、大人。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這一日,太陽落半,一黑頂皂幔的轎子,吱嘎吱嘎地停在了老張鋪子前。下來一個男人,個兒不高,白凈的臉,梳著緊致的辮子,著一身長衫,鞋上不染纖塵,進了老張的餃子鋪也不說話,兩眼往四周轉(zhuǎn)著彎地看。半晌,老張走上前,弓著腰,問他想吃點啥。那人沒答話,只是從袖子里摸了摸,而后往老張手心一放,老張覺得涼絲絲的,一看,傻了眼,是一塊小銀錠子!平日里,小本的買賣,哪見過這玩意!這是要吃啥?吃龍肉餃子?還是買我這鋪子?
“明兒個,你就做我這一單生意。天晌午的時候,我們東家海爺,要帶人到你這兒商量點事,你把這鋪面收拾得亮堂點?!?/p>
海爺?老張耳朵嗡的一響,“敢問是哪位海爺?”
那人哼笑一聲:“這魯東南的地界,還敢有第二個海爺?”
老張傻張著嘴巴,如夢似幻,堂堂首富,活財神一個,縣令見他哈腰,知府見他點頭,明兒竟然要到我這破鋪子來吃飯!圖個啥呀?
老張想問,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錢好拿,飯難做,海爺來這兒吃飯,吃啥?老張犯了難。當天,老張讓媳婦帶著孩子收拾鋪子,自己打酒買肉,殺雞宰鵝,四處打聽一些大菜的做法。破廟里突然來了真佛,咋供著是好?
哪想,第二天一早,老張剛開鋪子門,就有幾個婦人大包小包地走進來,只說是誰誰誰讓他們來的,然后便里里外外地擦洗。桌板,洗得都出了毛茬;門口樹底下的鳥屎,都被摳了下來。里里外外忙了半個時辰,也不多說話,走時連口水都沒喝。
幾個人剛走,門外又來了四五個人,也是些婦人,她們肩挑手扛,其中有幾個抬著幾個箱子,她們帶了許多果蔬魚肉,還有大鍋小鍋。這幫人手腳更是麻利,其中一個女人,精瘦精瘦的,剁肉和蒜蓉時,如同奔跑的駿馬,節(jié)奏感極強。更神奇的是,無論怎么剁,蒜泥一點兒都不濺出來,也不粘刀。
老張驚嘆,好一個大廚哇!
那瘦女人一笑:“我們只管洗菜配菜,做菜的一會兒才來呢……”
整個一上午,老張就只是空著手,看著一些不認識的人,從餃子鋪里進進出出,忙得兩腳不沾地。自己卻被晾在一邊,連個小手指頭都插不上。老張覺得,這個鋪子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自己是來串門的客。
老張閑得無聊,便揣著個袖筒,坐在鋪子前,眼睛呆呆地望著街的另一頭。
臨近晌午,幾頂轎子,從街的兩頭,吱嘎吱嘎地搖了過來。昨兒個來給他銀錠的那個人,老遠迎過去,逐一幫他們撩轎簾子。下來幾個穿綢緞長衫的人,大都臉色凝重,相互問也沒啥言語。只等最后一頂轎子來了,所有人都圍了過去,紛紛作了揖,一聲聲地叫著“海爺”。老張這才看清海爺?shù)哪印粋€老者,花白的辮子,瘦高的個兒,腰桿很直,眼睛很亮。
被人簇擁著的海爺,隔著人縫,對著老張點了點頭,老張心里一陣撲騰。他們進去后,就有一些隨從面朝街,把著門。街上的人來來回回也往這邊瞅熱鬧,不知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
事情過去好些天,老張心里的疙瘩卻一直解不開——那樣的人物,那樣的排場,干嗎非得擺在他這又小又舊的餃子鋪里?擺在海爺府上,擺在斜對面的“一江春”里,哪個不比這里強?
老張便到處打聽,所有聽說這事的老街人,也都覺得新奇,你問我問,嘴巴一多,再密的墻也透風了。
原來,是街東和街西的兩個富商,來來往往地生了點兒矛盾,明爭暗斗的,扯不清的是非,縣令都難斷。后來請海爺來調(diào)解,海爺便請兩家人在一起吃個飯??蛇x的地兒,不是街東那個富商嫌離街西的近了,就是街西的嫌離街東的近了,兩家人吹胡子瞪眼的,寸步不讓。無奈,海爺就讓管家去量量兩家人最中間的地方是哪兒,一看,得嘞,可不就是老張的餃子鋪嗎?就把桌子擺到餃子鋪里吧!
得知真相,老張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為這點兒破事,折騰成這樣?有錢人的心眼就這么???
后來,老張跟很多人講過這事,時常講著講著,老張會忍不住地“呸”一聲。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