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哲
宋韻白從來沒想過還會再遇到李玉京。
所以當他把車停在李玉京的面前時,他幾近屏息,認真凝望著面前的狼狽少女。
那時他剛剛聽完演唱會,也許是因為正在下著小雨,加之路上人潮擁擠,他的車開得極慢,剛剛拐過一個十字路口,便在路邊見到了那個他做夢都不敢夢到的人。
雨霧朦朧里,李玉京正在用手遮擋面前的雨,似是感覺到了遠方灼灼的目光,于是抬眼迎上去。而宋韻白望得出神來不及躲閃,于是在那漫天的雨幕下,隔著一層車窗,兩個人完成了時隔5年的又一次對視。
“是在等人?”他連忙下車為她撐上傘,卻是雙唇打顫,嘗試了多次才硬擠出了幾個字。
李玉京望著他似笑非笑,緩緩搖頭,“剛聽完演唱會,出門太急忘記帶傘,想要打個車的?!?/p>
“我送你吧。”
他還是一如當年,語氣里有一份讓人難以抗拒的堅定。
宋韻白見她沒說話,于是連忙攬著她的肩把她扶上了車。
他把車里備著的紙巾和毛巾悉數(shù)塞進了她的懷里,開車的過程中還時不時從后視鏡里望望她的臉。他明明有無數(shù)話想要對她說,卻始終沒有辦法從重逢里回過神。
他清楚地記得剛剛自己攬過她的肩時,她警覺的一顫。宋韻白心里清楚,無論她臉上掛著什么樣的笑容,她的心,始終都在拒人千里。
車開了將近一個小時,收音機里不停地播放著音樂,但兩個人還是能清晰地感覺到車內(nèi)的氣溫已經(jīng)低到了極點。
是李玉京率先打破了他們的尷尬,可也不過是一些空泛的寒暄,末了望著窗外的細雨有些悵惘,“真是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會再回到鄭州。”
“因為李榮浩的這場音樂會嗎?”宋韻白輕聲接話。
李玉京愣了一下,隨即搖搖頭:“不是,是公司派我來這邊出差。時間比較緊張,本來沒想見同學的,沒想到竟然這么巧還是遇到了你?!?/p>
她的聲音還是和當年一樣,可無論她怎樣強裝鎮(zhèn)定,他卻還是能清楚地聽到那每個字背后的顫音。
那晚宋韻白執(zhí)意把她送上了酒店的房間,在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卻突然聽到她又打開了房門,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他頓住腳步,急忙回頭,凝神望去,可李玉京正在燈下,讓他看不清她的臉。
“這么多年,一直留著同樣的手表,是準備有朝一日能夠嘲笑我嗎?”
李玉京的聲音不辯悲喜,未等宋韻白回話,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進了屋里。
他愣了愣,抬起手看了看自己手上配搭的老舊手表,張開口想要沖上去辯解,可是摸著房門的把手,最終還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細心如她,不知是在哪一刻,她留意到了宋韻白手上戴著的手表。
可他哪里是準備嘲笑她呢?
他反而是想每時每刻地嘲笑自己。
宋韻白始終都覺得李玉京是突然地闖進自己的世界。
宋韻白清晰地記得那是在一堂數(shù)學課后,他被教室中突然的喧鬧聲吵醒,他睜著惺忪睡眼打量著周遭的一切,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同桌竟然變成了一個陌生的同學,而周圍的學生正對著她問東問西,言語頗為無禮:“學姐,聽說你成績不差啊,怎么會腦子進水想到留級?。俊?/p>
“對啊,學姐竟然還選了這個靠后的位置,以后隨堂考試可要多幫幫我們啊?!彼笞赖哪猩亮舜了暮蟊?,連忙接話。
宋韻白這才明白了大概,剛要跟著搭腔,卻突然瞥到李玉京緊蹙著眉,一言不發(fā),臉色慘白。于是順手把一本書朝那些男生甩了過去,聲音很大,但是仔細聽卻能聽出害羞的語調(diào):“有病啊,這種丟人的話也說得出口?!?/p>
未等旁人回應(yīng),他已經(jīng)擠開人群走出了教室,那一刻他感覺世界突然安靜,教室突然響起的喧鬧被他置若罔聞,可他卻清晰地聽到了自己局促不安的心跳。
那件事之后,他似是在有意地回避與李玉京的對話,他自知自己沒辦法躲避碰面,便想盡辦法減少與她說話的機會。上課鈴響才回到座位,未等下課鈴結(jié)束,他已經(jīng)溜出了教室。
他第一次主動和她開口說話是在一個傍晚。
那天他走得匆忙竟忘記背走書包,于是趁著同學已經(jīng)走得差不多了才連忙趕回教室,可是他萬萬沒想到,這一次卻和李玉京撞了個正著。
那天夏日未盡的余暉透過玻璃恰好傾在她的身上,她額上茂密的汗珠都變得晶瑩,被他看了個真切。
那時她正在值日,踮著腳尖舉著板擦努力地夠向黑板上方。在她剛準備蹦起來的時候,手里的板擦卻被人輕輕奪去,她抬起頭,正見少年揮手擦掉了她觸不到的字跡。
“明明都是分成小組值日的,為什么今天只有你一個人?。俊彼雾嵃走厧兔呴_口。
“他們家里有事兒都先回去了。”李玉京拿過抹布去擦桌子,故意回避他的目光。
“也就只有你才會信他們的鬼話,肯定是看你太好說話了才要耍你。”
話音剛落,他正擦到黑板的邊角,上面是一串娟秀的小字,卻不是她的字跡,“今日值日:留級生李玉京。”
他擦黑板的手突然頓住,轉(zhuǎn)過頭,見李玉京正在擦桌子沒有回話,突然涌上一陣心酸。他心念一閃,拿起粉筆在那行字的下面揮筆補充:差等生宋韻白。
隨后,他抬手看了看手表,又望了望教室,“李玉京,我們做完值日可能要很晚了,我送你回家?!?/p>
他聲音很輕,卻有不容抗拒的力量。
李玉京始終沒有說話,但宋韻白卻清楚地看到,有一束陽光突然穿過窗外繁茂的枝椏,照亮了她若有若無的酒窩。
自那之后,李玉京與宋韻白開始熟識起來,她每天都會利用課后時間給他講解,而他也每天都會送她回家。
“為什么每天都要送我回家啊?”李玉京低頭故意不看他。
“順路啊?!?/p>
“可是明明就不順路啊?!崩钣窬┝⒖谭瘩g他的話,隨即輕聲補充道,“我?guī)屠蠋熣韺W生信息時見到過?!?/p>
這下輪到了宋韻白臉紅,他揉了揉頭發(fā),突然靈機一動,彈了一下李玉京的腦袋:“這是報答啊,你幫助我學習的報答?!?/p>
沒等李玉京反應(yīng)過來,宋韻白早已跑遠,卻還不忘回頭對李玉京做鬼臉,讓她氣到牙癢。她心想,明天一定要加倍還回來!
可是第二天,宋韻白卻并沒有出現(xiàn)在教室。
李玉京打聽了所有和他相熟的同學,大家也都沒有聽聞他的消息。她思來想去,實在忍不住,甚至悄悄翹掉自習,想要去宋韻白的家里找他。
但她剛出校門,卻見宋韻白正單肩背著書包,笑意盈盈地走向自己。
“喂,你都不上課,就算我再幫你,你成績也沒辦法提升啊?!?/p>
“我這不是回來了?!?/p>
“是回來上課?”她因為走得太急而氣喘吁吁。
“不是,是帶你翹課?!?/p>
未等李玉京回過神,他已經(jīng)拉上了她的手向校外跑去。午后的陽光把他的頭發(fā)照得烏黑發(fā)亮,柔順的發(fā)絲因為跑步的緣故一上一下,像是一群驚慌的的蝴蝶在他頭上亂舞。
她突然笑了,隨后也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那天宋韻白帶李玉京去了很多地方,從中原福塔出發(fā),一路向西,一直到了二七廣場。
他在那條小吃街上買了很多的小吃,每一次都是先遞到李玉京的手里,而后再把李玉京不愛吃的東西一股腦塞進嘴里。
李玉京望著他鼓起來的嘴突然發(fā)笑:“宋韻白,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啊?”
宋韻白正在吃東西的嘴突然頓住,想了一下才緩緩開口。
可這時他們的身旁卻多了喧鬧的人群,遠處二七塔的鐘聲也突然敲響,他的聲音立即被淹沒在一陣嘈雜里。
他連忙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剛要重復剛剛的話,卻見李玉京盯著遠方的二七塔出神。
“原來二七塔還有鐘聲啊?!?/p>
“你難道不是鄭州人嗎?”這次換成是宋韻白驚訝,“二七塔每個整點都會敲鐘的,幾點鐘就會敲幾下,鄭州人應(yīng)該都知道才對啊?!?/p>
李玉京這才點點頭:“我家在附近的小城市,我媽想讓我來鄭州上個好學校?!?/p>
宋韻白沒有應(yīng)答,但是卻把她的每句話都記在了心里。
那一晚,他們的告別是在中原福塔上。
只不過他們誰都沒想到,這一次告別,竟讓兩人一別5年。
宋韻白在知道李玉京并不是鄭州人之后,執(zhí)意帶她登上了中原福塔,用他的話來說:“我是想要你好好看看這座城市?!?/p>
他們登上福塔時,已是華燈初上,他們隔著一層玻璃向下俯視,凝望著萬家燈火。
宋韻白說:“玉京,你要趁著現(xiàn)在好好感受它,不然等你去了大城市,再回來恐怕就不容易了?!?/p>
可宋韻白一定沒想到,他當時的話竟真的一語成讖,甚至她的離開,還比他的預(yù)期提前了一年。
事情發(fā)生在那晚的第二天,宋韻白因為身體不舒服便向老師告假,當天并沒有出現(xiàn)在學校。
而在午飯后,當李玉京剛回到教室坐定,就已經(jīng)有幾個女生抱著胳膊向自己走來。
“我以為學姐是個只會學習的小乖兔,沒想到還是個手腳不干凈的人?!彼穆曇艉艽螅屨麄€教室的同學都突然圍了過來。
李玉京這才意識到,教室的氛圍早在剛剛自己進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同往常,不過她還是摸不著頭腦:“你在說什么?”
“學姐這個時候還要裝什么???”她的聲音底氣很足,并不像是毫無根據(jù),“我新買的手表今天剛帶來就被偷,剛剛大家都在,我征得大家同意翻了咱班同學的書桌,卻在你的書桌里翻到了我的手表,你如何解釋呢?”
“你亂翻我的東西?”李玉京倏然站起,直視著她的眼睛。
“偷了就是偷了,全班同學都可以作證,現(xiàn)在還要怪我亂翻別人東西嗎?”
李玉京環(huán)視了周圍的同學,見他們的臉上并沒有同情的神色,于是雙手伸進了書桌,竟真的摸到了一塊手表。
她盯著那個手表不置可否,啞然失聲:“可這并不是我拿的,是不是有人不小心放錯了?”
她的聲音還沒落定就已經(jīng)被人回絕:“學姐又沒得罪什么人,別人為什么要害你?”
她盯著對方的臉,口齒打顫,卻一個字也沒能說出口。
那天之后,李玉京便辦理了轉(zhuǎn)學。
她再也沒有在學校出現(xiàn),自然也就沒能見到那個對她滿懷歉意與愛意的少年。
宋韻白是隔天到學校才知道了發(fā)生的一切,他在聽完同學講述之后,雙拳已不自覺緊握,甚至氣憤到額頭青筋突起,身體打顫。
那個手表絕不是李玉京行竊的罪證,反而是他送她的禮物。
他究竟是什么時候喜歡上了李玉京呢?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他只是覺得,每天送她回家變成了理所當然,每天和她嬉笑怒罵變成了命運饋贈。她無數(shù)次活躍在他的夢里,也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他的筆下。他在日記中寫道:“她喜悅,我心里就敞亮;她低落,我目光就暗淡。世界是她,我卻不是我?!?/p>
所以那天的他是勇敢的,他終于鼓足勇氣,把自己珍藏了許久的手表送了出去。那塊手表是二七塔的文創(chuàng),同時也是自己佩戴手表的情侶表。可那天的他也是怯懦的,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喜歡一個人,他害怕迎面拒絕的尷尬,于是謊稱生病告假,等待過一天再面對她給的結(jié)果。
卻不曾想,最后竟是以更殘酷的方式,讓她離開了自己。
那個聲稱自己丟了表的女生,在聽過他的陳述,再三搜尋了教室,也終無所得??稍谒腥藥缀醵家_始懷疑他只是為了保護李玉京的時候,卻突然聽到了那個女生的致歉。
她的手表落在了父親的車上,并不是忘記在家里,也不是遺失在教室。
宋韻白接連幾天都去李玉京的家里找她,可是等到的卻總是家門緊閉。他也找老師要來了她家人的聯(lián)系方式,對方言語客氣,卻絲毫沒有讓他們通話的意思。
他站在她家的門外,那里沒過多久就換了新的住戶。他靜靜聽著周遭的嘈雜,突然又想到了那天二七塔敲響的鐘聲。
他一瞬間明白,她果然是不屬于這里的。
她值得呆在更好的地方。
時至今日,他們都已大學畢業(yè)。李玉京在那之后再也沒有和高中同學有任何往來,但是宋韻白卻始終關(guān)注著她的消息。
他注冊了一個QQ小號,添加了李玉京的好友,從未和李玉京聊天,卻一直從她更新的動態(tài)里關(guān)注著她的生活。
她考上了北京的知名高校,也談了戀愛。從她發(fā)的動態(tài)來看,對方不論是長相還是品味,都遠比自己優(yōu)秀。
他從不點贊,也從不評論。不是因為嫉妒,也不是心有不甘,他只是害怕去打擾她正在享受的一切。
再后來微信使用人數(shù)超過了QQ,成為了人們社交的首選。李玉京的QQ動態(tài)也不再更新,宋韻白也不再每天都切換著小號。
直到一個偶然間,他再次打開小號,卻突然見到了李玉京剛剛更新的動態(tài),她將要來鄭州看一場李榮浩的演唱會。
如果說宋韻白并不想見李玉京,那純屬是假話。但是他也真的沒想到,本是準備碰碰運氣,卻真的迎來了一場重逢。
他明白對方是在有意地疏遠自己,不然也不會編出一個工作的理由來搪塞他。
那一晚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未眠,一大早就起來收拾得整齊,想要再去找她,把當時的事情解釋清楚。
可是他剛走出家門,她的電話就已經(jīng)打了過來。
“你不必來找我了,我已經(jīng)在鄭州站準備坐車了?!?/p>
宋韻白剛要開口,對方的聲音卻又把他的嘴堵?。骸罢f實話,我這次來鄭州并不是為了工作,我只是想回來看看,可是沒想到竟然這么巧能夠遇到你?!?/p>
她的聲音沙啞,隱隱約約仿佛能聽到哭腔。
“后來有同學找到我,和我解釋了當時發(fā)生的一切。其實我并不是真的想離開的,我知道那些事如果不是我做的,就一定會水落石出。可是你知道我為什么明明成績很好,卻還要留級嗎?
“因為我在高三那年的操場,見到了一個正在奔跑的少年,他和同伴嬉笑怒罵,嘴角上揚,眼里盡是陽光。那一刻,我知道我不再是我,我渾渾噩噩,沒辦法專注學習,索性和家長商議留級,執(zhí)意選擇他們班,還和他做了同桌。
“但是我的成績接連下滑,家里已經(jīng)不準備再留鄭州,所以就算那天我不離開,我也終究會走。”
至于后面李玉京還說了什么,宋韻白已經(jīng)沒能再聽下去,他只覺得鼻尖發(fā)酸,眼前朦朧,似是有什么東西在自己的肺腑喧囂。
他急忙開車趕到車站,在大廳里焦急地尋找熟悉的身影。
他從來都不知,她竟然對自己早已動情。
李榮浩在那場演唱會上唱道:“如果我年少有為不自卑……”那么如果換成是宋韻白呢,如果是他不怯懦,他是否就不會讓心愛的女孩在聽到這句歌詞的時候哭得淚流滿面?
直到大廳語音響起,開往北京的列車已經(jīng)停止檢票,他還是沒能如昨日幸運,甚至都來不及望一眼她的背影。
宋韻白沒有從鄭州站回家,反而走到了二七廣場,而當時恰值整點,二七塔的鐘聲一陣高過一陣。
他忽然又想到了那晚二七塔敲響鐘聲的時辰,他們并肩而站,他鼓著嘴,用盡了全部的氣力傾吐著她這一生再也不會聽到的告白。
“因為,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