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港
能夠描述的,一定不是最美的,最美的只能用心去感受。草原之夜就是這樣。
“美麗的夜色多么沉靜,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聲……”如提水的陶罐,越是空無,越有內(nèi)容。夜的草原幾乎什么也沒有,于是,才有了曠達、率直、純粹,以及飄蕩如煙的故事。
奴土克人是成吉思汗之弟哈薩爾的后裔,明嘉靖年間移牧到水草豐美的嫩江左岸。這是蒙古族人特殊的一支:尚白的蒙古族人以白馬、白駝為祭物,奴土克卻以黑馬、黑牛為祭物;蒙古族人在白天舉行祭典,奴土克祭嫩水女神何日米彥則是在夜間。奴土克又是個拒絕外界的部落,封閉得保留了許多原始的遺俗??墒牵挚偸怯猩綎|人與他們?yōu)猷?。為解這個謎,我深入嫩江東岸的大草原。
一把大音箱的馬頭琴,三碗沖鼻子的白酒,幾粒殘星,一掬暗火,蒙古族老人包爾吉特、山東老漢王昌德,兩個老漢呷口酒,為我講了一個亦歌亦詩的故事。
先是馬頭琴的哀婉悠揚,拉得牛糞火一暗一明,像有馬隊在黑暗處沖蕩返折。接著,王老漢吹響個物件,嗚嗚,嗚嗚,那怪聲,似鼻尖上一亮一亮晃著削蹄刀子,登時,腦后生出寒露后的夾雨風(fēng)來。這是故事的前奏。
王老漢吹的那東西,叫狼哨。早先年,有狼哨的才算奴土克,才算男人。制狼哨,得用奶崽子母狼的脛骨,還非得活時割下不可,用死的不成。據(jù)說,若是原料有了假冒,音色不正,能聽出來馬尿味。當(dāng)年的狼哨,就是草原的手機,出了狼群,來了敵人,一聽狼哨,方向與數(shù)量全清楚了。
那年早早下了桃花水,草地來個小跑腿(單身漢)。小伙子餓得將死還有氣,讓放馬人馱著回氈房。灌上奶子,又搽羊血,好歹是有了活人色。他自說也有過爹來有過娘,家那地界叫山東。牧人說:“吃了喝了,你上路,草地上可不留外來人?!?/p>
孩子無處可去又鬧著病,央求好歹留幾宿,孬的剩的隨便給一口。酋長動了可憐心:“將養(yǎng)將養(yǎng),就幾天,好一點兒,你可得上路?!?/p>
山東人能遭罪,要說干活是沒毛病??纱蠡飪喝床簧线@個人,“連個狼哨都沒有,也能算是個爺們兒?丟盡了奴土克的人?!笨瘩R蹄子帶歌上草場,看人家拉圈兒唱歌又跳舞,小山東獨個兒倚牛欄,捧臉嗚嗚哭。沒志氣的,他不會哭,哭不出志氣,那比死都難受。
那天,天將黑還沒黑,說有日頭還沒日頭。山東人兩手托個狼哨,撩簾進酋長氈房。
“唉耶嗬!你也有狼哨了!”酋長驚訝。
“撿的。在河套?!?/p>
“撿的?誰撿是誰的,歸你了,帶著上路吧。”酋長胡子眉毛全是瞧不起。山東人規(guī)規(guī)矩矩擱下哨子,恭恭順順退著出帳門。
打那兒起,再沒人見著這年輕人。
“走了,他走了,一個沒有狼哨的人?!?/p>
“這樣的人,早就應(yīng)該離開奴土克草原?!?/p>
那個紅紅的早霞,那個紅紅的天,一匹紅紅的兒馬,飛著回草灘??诖瓱釟獾臐h子喊得急:“可不好了,小山東死在柳條通……”
狼哨嗚嗚,馬蹄騰騰,幾十騎馬奔到柳條通。仗也殺過,營也砍過,哪承想人死能這么慘!肉是論塊,血是論攤,甩上柳枝的,條子壓個滿月彎。鼓鼓奶子的狼,少了一只耳,和人抱在一塊兒。一只人手掏進狼嘴里,剩那只血囫圇的,還攥著個狼腿。你解得了駱駝,搬得倒牛,就這人跟這狼,說啥也掰不開。酋長丟營盤似的紅了眼,“那狼腿割了,和山東人一塊兒埋。看著沒有,這回人家可是有狼哨的人嘍!這往后,得高看人家?!?/p>
哈達鋪身,黑土蓋臉,頭一個山東人埋在了奴土克大草原。
也不知山東是州是府還是縣,也不知山東離這兒有多遠,打那往后,但凡是逃荒來的山東人,投落到草地上,是留也行,是住也行。
悠悠琴弓,抽淡了月亮,抽落了星星。嗚嗚,嗚嗚,狼哨聲聲,是酒,是馬,是火,是風(fēng)!草原之美,豈僅是風(fēng)景?
“天老爺宰大牛,又是一個滿天紅。來來來——最后一口,咱紅云下酒?!?/p>
打水的娜日花喲,你回回頭
擠奶的娜日花喲,你停停手
不看你一眼喲
我的馬兒,它不走……
歌聲中,草原新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