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福森
夕陽西下,郁江兩岸的村莊農(nóng)田茅屋,籠罩在殘陽之下,一片血紅。其時,山寒水瘦,秋風(fēng)蕭瑟,他孤身一人,一身灰衣,一頂斗笠,一壺濁酒,一把古琴,坐一葉扁舟,隨江而下。
至貴縣渡口,下船,登岸,沿石階上去。他的眼睛滿含憂傷,似乎在搜尋著什么。
他在一間廢棄的破屋住了下來。
白天,他四處尋找,見人就問。晚上,他臨江撫琴。江風(fēng)習(xí)習(xí),冷月無聲,琴聲沉郁悲愴,如泣如訴,聞?wù)邿o不揪心動容,潸然落淚。
他沿江一路尋訪,走遍了郁江兩岸幾乎所有的村莊。兵燹之后,這一帶民不聊生,人煙稀少,田地荒蕪,雜草叢生,到處斷壁殘垣,滿目瘡痍。
轉(zhuǎn)眼,一個多月過去了。
黃昏時,他來到了一個蕭索的村莊。
“你問的那個女人?。坑羞^這么一回事。唉,她呀,死啦……”一個須發(fā)皆白、步履蹣跚的老人正在院子里洗紅薯,他停了下來,遙指遠處,“你看,那座寺廟,就在江邊,還有她的墳……”
一瞬間,他的淚溢滿了眼眶,心口似萬箭穿心,痛徹肺腑。
暮色降臨,村莊寂靜無聲。茅屋里,火苗像舌頭一樣,舔著漆黑的鍋底。鍋里咝咝冒著熱氣,一陣紅薯的味道飄散在破舊的茅屋里。
“你的家人呢?”他小心翼翼地問老人,
“他們……都死了?!卑档幕鸸庀拢先死蠝I縱橫,沿著臉上的溝溝壑壑淌下來。
“叛軍圍攻城池,天天炮聲轟鳴,殺聲遍野,倒下去的人,像被割倒的麥稈,一個又一個;像被砍斷的蚯蚓,在血泊中掙扎蠕動……”老人講述幾年前那段悲慘往事。
“城破了,死去的人一大堆一大堆,血流得到處都是。叛軍要殺死所有的人,無論知縣、兵勇、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當時,那個叛軍的最大頭目好像姓吳,叫平什么王。他的一個王妃,年輕貌美,死死地攔著,哭著,跪著,求他:‘不要再殺人了!不要再殺人了!可他不聽,冷酷地揮了一下手,屠殺就開始了,號哭慘叫之聲響徹原野;鋒利的刀劍捅進心窩,或砍向頭顱,一刀一顆,一刀一顆,頭顱像西瓜一樣,滾落在地,血像噴泉一樣噴出來……
“那王妃,目睹這一慘狀,悲憤至極,跳江自盡了。
“叛軍撤離后,那女人的尸體,在牛皮灘前——哦,就是離寺廟不遠的那個地方——幾度沖去,又沖回,浮起不沉,幸存的百姓撈起來埋葬了她。后來,朝廷感念其以死抗爭,立廟祭祀。
“人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的家鄉(xiāng)在四川梓潼縣,遂將寺廟命名為——梓潼寺?!?/p>
他的淚,早已遮蔽了眼睛,眼前的老人、鍋下的火苗、茅屋、破床、椅凳,一片模糊。
他告別老人,背著古琴,在月光下往梓潼寺走去。
很快,他到了寺前。借著月光,他看見寺門的楹聯(lián):逝者如斯紫水源泉達海,所立卓爾南山文筆凌云。殿前一石碑上,刻有長長的文字,記錄了當年那段刀光劍影、生靈涂炭的往事。
寺里空蕩蕩的,渺無人跡,一片寂然,清冷的月光靜靜地傾瀉在琉璃瓦上。
進了大殿,抬頭看見一尊塑像,端莊秀麗,眼含憂郁,依稀她當年模樣。他站在大殿中,思緒萬千,往事一瞬間如他的淚水奔涌出來。
當年,他和師妹鳴鳳隨著戲班子到平西王府獻戲賀壽,連演十場。戲唱完了,鳴鳳卻沒能走出王府——她被平西王吳三桂強留下,成了他的一個王妃。否則,戲班子所有的人都必須死。
后來,聽說她隨軍北上,路過廣西貴縣時跳江自盡了。他一路尋來,歷經(jīng)幾個月的艱難尋找,終于見到了紀念她的寺廟。她的墓就在寺廟后面的山嶺上。
他走出大殿,來到寺后不遠的山嶺上,找到了她的墓。
他站在墓前,凝視著,良久,坐下,輕撫琴弦。琴聲起,如漫天梨花飄落。月光照著他的臉,他凝然不動。琴聲幽幽,在山野上飄蕩,繼而,傳到大殿,傳到江邊,傳到附近的村莊。曲稍停,再起,琴聲悠揚、起落,似山間淙淙流水,似山風(fēng)吹拂,草間有蛙蟲疊唱,林中有鳥鳴、有水聲。曲再停,又起,如風(fēng)起,如云涌,如水流,仿佛云煙渺渺,碧水悠悠,黛山遠眺,輕舟泛波,韻律清揚,如夢如幻,意境幽遠,仿佛身臨其境。
他彈奏的是《高山流水》,師妹最喜歡的一首曲。這一生一世,他記不清為她彈過多少回。
此曲凡四十八拍,曲調(diào)清雅輕揚,起承轉(zhuǎn)合,抑揚頓挫,恍如天籟。
那琴聲,自夜至?xí)?,響了整整一個晚上。
第二天,村民們發(fā)現(xiàn)他倒在墳前,嘴角鼻孔流血,氣息全無,已死去多時。身邊有一張濺滿血跡的紙,上有血書:“請將我和鳴鳳埋在一起,生不能同衾,死求同穴。”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