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姆詩選》是我為葦岸譯的。
葦岸是1999年5月19日辭世的。我們挽留他,用盡了醫(yī)療上的努力,他也挽留自己,忍耐了好多痛楚。但是,人間哪一具肉身敵得過性情暴烈的肝癌呢——更何況,發(fā)現時已經是晩期。
我是眼睜睜看著一個好朋友遠行的。從此,我只有閉上眼睛,才能找到他那張修長、清瘦的面孔。他1960年出生在北京昌平北小營村,原名馬建國。
從散文集《大地上的事情》,我們可以知道,對世界上所有的詩人,葦岸最愛的那一個,就是雅姆。不要忘記,葦岸最初寫詩。他是從詩歌愛上文學的,后來堅定地轉入散文。在我眼里,他一直是個詩人。
雅姆是法國人,與葦岸隔著地域;雅姆1868年生人,與葦岸隔著時間;雅姆用法文寫作,與葦岸隔著語言……阻隔他們的差異因素實在太多了,但葦岸偏偏就最愛雅姆。這不是偶然的,只能是一種緣分——首先是由閱讀引發(fā)的。戴望舒最早譯的那幾首雅姆的詩,顯然從一遇見就入了葦岸的心。再深入一想,除了雅姆的詩,戴望舒介紹雅姆的那一小段文字,肯定也在剎那間打開了葦岸的某個想象空間。
沒有對一個人的想象,任何愛都不會真的發(fā)生。世間萬物,唯愛珍貴!
1999年我才動筆譯雅姆。也是為了葦岸才動筆的。
這之前每次與他見面,他必談雅姆,而且促我多讀雅姆。他不懂法文,但他對雅姆的了解,遠遠超出了我,他對雅姆的傾心,也不知不覺感染著我。1999年初,葦岸身體不適,開始以為是感冒,服藥治了一陣子,后來一直未愈,經朋友們催促,他才去醫(yī)院拍片,竟已是肝癌晚期!
正是為了慰藉病中的葦岸,我譯出了雅姆《十四首祈禱》中的十二首(戴望舒當年譯的兩首,我沒譯)。為什么譯《十四首祈禱》? 因為我期待奇跡發(fā)生。因為《十四首祈禱》是對一個人一生的祈禱,涉及從生到死的重大事件。我希望這些祈禱詩能給葦岸帶去奇異的神力,不光慰藉他的內心,而且治愈他的病痛。顯然,神有自己的安排,但不能說,神無視我的心愿。
葦岸讀過十二首祈禱詩后,有一天我去看他,他就問我為什么沒有譯全。我說那兩首戴望舒譯得很好,我不想重譯了。他微笑著,說了一句:“我想讀到你的譯文?!蔽彝麘┣卸鴾睾偷难凵?,知道不可能說不了。
葦岸仙逝后(我真的相信他在天上成了一個瘦仙),在即將把他的骨灰一把一把撒到北小營村村口那一片青青麥田的告別儀式上,我遵照葦岸的口頭遺囑,分別朗讀了《十四首祈禱》中的兩首:《為他人得幸福而祈禱》和《為同驢子一起上天堂而祈禱》。
我難以相信,葦岸去世整整二十個年頭了。我茍活到今天,每每想起葦岸,想起我在這二十年中的種種遭際,我就能聽到內心發(fā)出的一聲長嘆:人是不珍惜時光的!
1999年5月,去山東聊城參加“青春詩會”前,我又到昌平葦岸的家中去看他。他一個人住,那時已出現腹水,仍自理生活。那天他沏了茶,一定要我品嘗從浙江剛剛寄到的一盒新茶??晌抑溃@時喝茶,水是排不出去的。我有點傻了,看著他,不知怎么勸他。他看我不喝,自己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我也只好端起杯子。
聊著聊著,他就說起,我們以前說好要一起翻譯一本雅姆的書的。我們那一刻都知道,現在是不可能的了。他輕嘆了一口氣,望著我,認真地說:“樹才,你以后一定要譯出雅姆的一本書……你就當是為我譯吧!”
這二十年來,每一年我都想著這本書。每一年都譯得不多。很奇怪,譯《十四首祈禱》時我的全身心都深深卷入詩句中的那份心境,再也找不回來了。譯著譯著,我就不由得神思恍惚起來。有一年,我甚至感覺有點懼怕這樁譯事。同時,我也深知我懶散的天性。
這二十年來,我荒廢了很多時光,在迷茫中,在漫游中,在冥想中。阿來、藍藍、小海等幾位好友曾努力幫助我,后來是在趙荔紅的催促下,我終于譯完了《雅姆詩選》。
我應該告訴朋友們,雖然是馬拉美的同時代人和朋友,但雅姆寫出的詩都是押韻的。他好像有一種法語的天才,可以把目之所見、耳之所聞、心之所感的一切景物,都編織成詩句,都押上韻。在譯文中,我只好放棄押韻的念頭。你們讀的時候,也許會覺得,詩的內容顯得有些散落、紛雜、啰嗦,因為雅姆寫到了太多的生活場景和記憶事件。實際上,在法文中,在韻律金線的奇妙串連下,這些詩句彼此是粘合非常緊的,而且各得音韻之美。
一首詩,除了意義形式,它是可見的,還隱著聲音形式,它是不可見的。譯詩的挑戰(zhàn),不在于意義形式的再寫出,而更是聲音形式的再生成。對一首詩來說,聲音比意義,其實要更重要。我是用了節(jié)奏之法,來彌補譯文中聲音形式的欠缺。此外,在意義形式和聲音形式之上,還有更神秘的心靈形式和靈魂形式,那就只能用心靈去默會了。
讀雅姆的詩,讀葦岸的散文,最好是去默會他們身上那兩顆善良、樸素、憂傷、潔凈的悲憫心。
愿他們已經在天上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