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捷
卡德勒·胡賽尼是美籍阿富汗裔作家、醫(yī)生,其主要作品有《追風箏的人》《燦爛千陽》和《群山回唱》等。2003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說《追風箏的人》描述了阿富汗富家少爺阿米爾與其仆人之子哈桑之間圍繞著風箏展開的故事。胡賽尼曾獲得聯(lián)合國人道主義獎、約翰·斯坦貝克文學獎等多個獎項。
“阿富汗有很多兒童,但沒有童年。”
多少年后,阿米爾重回阿富汗,回到喀布爾,來到幼時居住的房子,卻發(fā)現(xiàn)那已經完全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了。戰(zhàn)火讓整個喀布爾面部全非,人們曾經感恩塔利班的到來,如今卻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一個新的噩夢的開端。
對于出生于和平年代的人來說,很難想象在戰(zhàn)火中出生和成長的孩子究竟要經歷過什么才能生存下來,人們如烏鴉般聚在一起,坐在破舊的被焚燒的俄軍坦克上,裹著破舊的毛毯,像一個無根的游客。戰(zhàn)爭摧毀的不只是生活在當下的人們,還有屬于一個時代的記憶。
對于阿米爾和其他在戰(zhàn)火中淬煉過的人來說,想要生存下去,便要不斷回憶起曾經美好的生活,才能支撐自己不被絕望的現(xiàn)實和看不到盡頭的未來壓倒。于是憶起少時的種種:玩彈珠直到毛拉唱起晚禱,在太陽沒入西邊的黏土屋時從山丘上追逐而下,還有院落里的花草和石榴樹、永遠人來人往的聚會和茶屋……曾經,沒有硝煙的天空之下,孩子們追逐著汽車,朋友們只想知道剛看過的電影的結局是否幸福。
也在那里,阿米爾和其仆人的兒子哈桑之間結下了奇怪的友誼。生來就處在不同的階層,哈桑似乎永遠逆來順受,阿米爾也未必真正把哈桑當做自己的摯友,否則為什么在沒有別人和他玩的時候才會去找哈桑呢?阿米爾甚至會因為父親對哈桑的好而感到嫉妒。他也許已經察覺了哪里不對,可對于孩子來說,他并沒有反思和自制的能力,他沒有辦法分析自己對哈桑究竟懷著一種怎樣的心情,也沒有辦法做出正確的選擇。他甚至拿著石榴砸向哈桑,傷害他,期待他們能有一場大戰(zhàn)。
可哈桑永遠是那個善良的男孩,即使為了阿米爾少爺受到最殘酷的傷害也依舊保護住了少爺想要的藍色風箏,即使是被誣陷也從不反駁,哪怕經歷了背叛、顛沛和流離,他也依舊心存善意——“人們一定會想,這個男人認為世界對他來說很美好”。哈桑把阿米爾當做自己最好的朋友,并自始至終堅信這一點。也正因如此,哈桑才會最終離開阿米爾——對哈桑的愧疚折磨著阿米爾,阿米爾的喜怒無常也折磨著哈桑,只有離開才是對彼此的解脫。
阿米爾站在自己的房間里,透過迷蒙的窗戶,看著夏日溫暖的大雨中拖著行李離開的哈桑,一切在懸而未決中結束。這成了阿米爾心中巨大的遺憾,成為幼年時栽下的噩夢的種子,以至于多少年后,他逃亡到美國,甚至重回阿富汗,都會時不時記起那個少年哈桑。
一個人的性格和行為處事,永遠都能在他的童年中找到影子,阿米爾亦如是。他成長在沒有女性的家庭,懼怕又討好著父親,同時又那么崇拜父親,為他感到驕傲。他會在不知不覺中將求而不得的怨恨轉移到哈桑身上,就像當年父親對他的冷漠也是一種情感的轉移一樣。只可惜人們在置身事中時,并不能看清這一切,只是被無名的情緒控制著,做出多少年后都讓人追悔莫及的事情。
有些人就這樣沉重地背負著悔恨走了一輩子,而有些人攜帶著這些秘密,依舊渴望著救贖。
正如阿米爾爸爸的朋友拉辛汗所言,阿米爾的爸爸是一個被拉扯成兩半的男人,而阿米爾恰恰是他被社會承認的一半,爸爸所繼承的財富,以及隨之而來的免受刑罰的特權,統(tǒng)統(tǒng)都會贈送給阿米爾。當爸爸看到阿米爾的時候,就會看到自己內心的愧疚。無論是阿米爾,還是他所崇敬的父親,都過著一樣的生活,懷著巨大的秘密和愧疚,繼續(xù)走下去。
阿米爾曾經深深懷疑過,他那么懦弱,而父親如此勇敢,他是否真的是父親親生的?可血緣是一種歷經了時間才更顯得強大的東西。只有時間才能書寫一個人真正的性格和他所繼承的東西。所以,多年以后,在四分之一的世紀沒有放風箏之后,阿米爾才會再一次回到阿富汗,去做自己之前不曾做到的事情:身陷虎口,甚至是獻出自己的生命,讓曾經做錯的一切再次回到正確的軌道。
哈桑的離世讓一切看上去都太晚了,可拉辛汗重新給了他做一個好人的機會。阿米爾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可以得到原諒,甚至沒有一顆想要乞求原諒的心,少時的怯懦讓他不斷給自己洗腦,認為自己是一個罪孽深重、自私卑鄙的人,這種想法阻礙了他面對真正的自我。當他開始尋找哈桑的孩子索拉博——那個有著一雙任人宰割的羔羊眼睛的男孩時,也走上了自我救贖的道路。是的,“當罪行導致善行,那就是真正的獲救”。
終于,當他再次遇到霸凌的阿塞夫時,他用了當年如父親一樣勇敢的心,將一切撥亂反正。他是父親的兒子,這一點毋庸置疑。喝過相同母乳的孩子就是兄弟,哈桑是他的兄弟,他終于可以坦然面對這件事了。
曾經,阿米爾翻越高山大海,他顛沛流離,躲在油罐車的油罐里逃離出境,遠離家鄉(xiāng);他喜歡又懼怕著父親,又一點點看著父親老去、離開;他遇見了心動的女子,也擁有了細水長流的愛情;他辜負了兄弟,失去了侄子的信任……他曾經以為,眼前已沒有別的世界,可兜兜轉轉,他終于找回了初心。在遠離家鄉(xiāng)的美國,他重新放起了風箏,就像在阿富汗喀布爾的童年那樣,那一刻,他以為拿著卷軸風箏的手,是那個兔唇男孩指甲破裂、長滿老繭的手。風箏在天空中飛翔,他在異鄉(xiāng)找到了心靈的寄托和平靜,也想起了曾經有人這樣真誠地說:為你,千千萬萬遍。
這是戰(zhàn)爭年代之中微不足道的千萬個故事中的一個,幸好,它沒有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