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抗抗
你,為什么長在這里?長在這陰森森、黑黝黝的幽深的峽谷。你這個世上罕見的地下森林。你從哪里飛來?你究竟遭受了什么不幸,以致使你沉入這黑暗的深淵,熬過了那么漫長的歲月?
那一定是遙遠(yuǎn)的年代了。一次巨大的火山爆發(fā),瞬間改變了一切??耧L(fēng)呼嘯,氣浪灼人,沙石飛騰,巖漿橫溢,霎時天昏地暗,山崩地裂,好像到了世界的末日。一切都改變了:燒焦的石頭取代了綠色的森林,黑色的巖漿覆蓋了嬌艷的野花。多么寧靜的世界,萬籟俱寂,沒有百鳥啾啾,沒有樹葉沙沙。
火山制造了峽谷、深淵,卻沒有留下生命,山是光禿禿的,谷是光禿禿的,太陽依然高懸,可是山?jīng)]有顏色,谷沒有顏色。
多少年過去了,風(fēng)兒把山頂上巖石的表層化作了泥土,瘠薄而細(xì)密。它又不辭辛苦地從遠(yuǎn)處茂密樹林里捎來種子,讓雨水把它們喚醒。坡上青翠的小苗討得陽光喜歡了,陽光便慷慨地?fù)釔鬯鼈?。于是,灰黑的火山石變綠了,懸崖上、山嶺間,一片郁郁蔥蔥,鳥兒也回來了,為的是歌唱生命。
然而那幽暗的峽谷,卻依然如故,黑黝黝、光禿禿、陰森森、靜悄悄。樵夫聽得見泉水在谷底的石洞里激起的滴答回聲,獵人追蹤狼嗥虎嘯,至此,除了厚厚的青苔外什么也沒有。幾千年過去了,大自然的生命無處不在,峽谷卻沒有資格得到哪怕一株小草。
也許鳥兒掠過山崖,銜叼的草莖曾在這里落下過草籽兒,但是草籽兒沒有發(fā)芽;也許山泉流過谷底,攜帶過幾?;ǚN,但是小花兒沒有長大。都說陽光是公平的,在這里卻不!它沉湎于高山大川平野對它的歡呼致意,卻從來沒有到這深深的峽谷的底部來過。它吝嗇地在崖口徘徊,裝模做樣地點(diǎn)頭。
長空的大風(fēng)經(jīng)過這里,停下了腳步。不等探詢,便很快理解了它。它把坑口的石塊碾成粉末,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撒落到峽谷的石縫里去。
潔凈的山泉日日與它相伴,也終于明白了它。它從石洞里流出來,又一滴一滴滲進(jìn)石縫里去,把石塊碾成的粉末變成了泥土。
山頂?shù)聂~鱗松時時顧盼著它。雖然相對無言,卻是心心相通。它敬仰峽谷深沉的品格,欽佩峽谷堅(jiān)韌的毅力,它為陽光的偏愛憤懣,為深淵的遭遇不平。秋天,它結(jié)下了沉甸甸的種子,便毅然跳進(jìn)了峽谷的懷抱,獻(xiàn)身于那沒有陽光的“地下”。也許被它所感召,純潔的白樺、挺拔的青楊、秀美的黃菠蘿,它們勇敢的種子,都來了,一粒、幾十粒、幾百?!?/p>
幾千年過去了,幾萬年過去了。
孱弱的小苗曾在寒冷霜凍中死去,但總有強(qiáng)者活下來了,長起來了,從沒有陽光的深坑里長起來。
幾千年過去了,幾萬年過去了,進(jìn)入了人類的文明時代。終于有一天,人們在昔日的死火山口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跡,一個生命史上的奇跡:幽暗的峽谷里竟然柞木蒼郁,松樹成林。整整齊齊、密密麻麻地聳立著一片蔚為壯觀的森林。只因?yàn)樗诰滓话愕纳罟戎?,而又黑森森不見陽光,有人便為它起了一個恰如其分的名字,叫做“地下森林”。
如果它早已變成漂亮的小湖,奇麗的深潭,也許早就免除了這“地下”的一切艱辛,但是它不愿意。它懂得陽光雖然嫌棄它,時間卻是公正的,為此它寧可付出幾萬年的代價。它在黑暗中苦苦掙扎向上,愛生命竟愛得那樣熱烈真摯。盡管陽光一千次對它背過臉去,它卻終于把粗壯的雙臂伸向了光明的天頂,把偉岸的成材無私奉獻(xiàn)給人們,得到了自己期待和希望已久的榮光。
秋日的艷陽在森林的樹梢上歡樂地跳躍,把林子里墨綠的松、橘黃的楊、火紅的楓,打扮得五彩繽紛。瞧!陽光現(xiàn)在多么喜愛它們,好像它從來就是這么慷慨。
風(fēng)兒從我腳下的林子里鉆出來,送來林濤愉悅而又深沉的低吟。你的歌是唱給曾在困難中真誠地幫助過你的伙伴們聽的嗎?它們?nèi)缃穸嫉侥膬喝チ四亍?/p>
干枯的小草兒在我腳下發(fā)出簌簌的響聲,似乎在提醒我注意它。它確實(shí)比你這地下森林要高出好幾分呢,這得意的小草兒。然而我卻想攀著古藤下去,下到深深的谷底去。那兒的樹木雖然遠(yuǎn)不如山上的小草高,但它卻可以自豪地宣布:我是森林!
啊,我聽見了,聽見了那莽莽群峰和高高天庭上震蕩的回聲:我是森林!
大自然每一次劇烈的運(yùn)動,總要破壞和毀滅一些什么,但也總有一些頑強(qiáng)的生命,不會屈服,絕不屈服!地下森林,我們古老的地球生命中新崛起的驕子,謝謝你的啟迪。
我景仰那些曾在黑暗中追尋光明的地下的“種子”。愿你們創(chuàng)造更多的奇跡!
[怦然心動]
所謂奇跡,本義就是極難做到的、不同尋常的事情?!暗叵律帧钡姆N子們,始終在黑暗中追求光明,那份對生命的愛是那般熱烈和真摯,它們走過了幾萬年的時間,終于為自己迎來充滿期待和希望的榮光。這份榮光,讓高高在上的山崖上的小草羞愧地低下了頭顱,讓秋日的陽光在森林的樹梢流連忘返、歡樂地跳躍,讓風(fēng)兒也忍不住用林濤送來愉悅而深沉的贊歌……而回首“地下森林”走過的艱辛征途,它一直不妥協(xié),不放棄,不肯匍匐在幽幽的峽谷里,它一直向往光明的天頂,追求偉岸的成材。雖然它只有一滴滴石縫里的山水,只有一粒粒熬過寒冬的種子,但是它始終相信時間是公正的,相信命運(yùn)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暗叵律帧庇媒^不屈服的力量創(chuàng)造了奇跡,唱出了大自然的最強(qiáng)音,讓我們對生命肅然起敬。
【文題延伸】敬畏生命;一粒種子的奇跡;地下森林的啟示……(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