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鴻
那陣子,美國總統(tǒng)大選正進入白熱化階段,全世界的人都在談論到底誰獲勝,分析民主黨和共和黨勝負將會給全球帶來的利弊,據(jù)說許多人還下注賭一把。我們小區(qū)一開始談的人也蠻多,后來話題風向突變,原因是小區(qū)保安隊的隊長突然跑了,大家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這個事情上。
說實話,小區(qū)的保安隊長突然跑了,比起美國的總統(tǒng)選舉,這個事情不知重要多少倍?!巴蝗慌芰恕?,指的是不辦手續(xù),工資也不領(lǐng),甚至連行李鋪蓋都不要,沒任何先兆,一聲不響就消失了,事件因此富于爆炸色彩。這年頭,工廠老板突然跑了,或者包工頭跑了,這樣的事真還不少。這種跑路,表面看似突然,實際上很多是經(jīng)過長時策劃的行動。當然,也有些是萬難之中不得已選擇的下下策。
我們的隊長突然跑了,小區(qū)鄰里們一時莫辨,不知他屬于哪一種類型。
我是晚了三天才知道隊長跑了的,那三天我剛好去了趟成都,受顧問企業(yè)的委托,陪幾個董事去考察一個投資項目。因為意見太難統(tǒng)一,路上氣氛不好,回到深圳,在機場和他們分了手,我自己打了輛的士回家。拖著行李箱,回到小區(qū)門口,就碰上我們那個廣播員級別的鄰居張姨。
張姨攔住我,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看樣子你剛回來,出去幾天了?隊長跑了你曉得不?”
“隊長跑了?他怎么跑了?”我納悶起來,也壓低聲音,學著張姨的樣子說。
在我的印象中,即使保安隊其他人全跑了,也不該有隊長的份。他給人的印象,就不是那種玩跑路的人。我這樣說,可是有事實依據(jù)的。八年前小區(qū)發(fā)生過一宗命案,一位保安員酒后死亡,死得有點蹊蹺,迷霧重重,案子久久無法進展,管理處一時人心浮動,尤其是保安隊,為了表明清白,大半隊員辭職離開。我們的隊長其時還不是隊長,他留了下來,積極配合物業(yè),做好其他隊員的工作,又發(fā)動自己的關(guān)系,挖了人來補缺,大大穩(wěn)定了軍心。物業(yè)公司的老總親自來開會,不僅表揚他,還現(xiàn)場任命為隊長。也許是為了洗刷保安隊的晦氣,也給新隊長增聲威,任命大會是在小區(qū)廣場舉行的,還搞了個閱兵誓師儀式,給業(yè)主們印象太深。
“你不信?呵呵,這么大的事,你老婆沒跟你說起過?”見我表示不知情,張姨鼻孔里哼了一聲,八成認定我是故弄虛玄。
張姨顯然有些誤解。她可不知,隊長跑路到底算不算“這么大的事”,我老婆都不會管,她不屬于鄰里間的熱心人,幾乎不參與小區(qū)里這些家長里短的事,別說保安隊長,就是說管理處整鍋端掉了,也跟她沒關(guān)系,如果說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不喜歡八卦的女人,那么肯定非她莫屬了。我出差三天,給她發(fā)過兩張會議照片匯報行蹤(也有點炫耀的意思),她微信給我留言兩次,一次是說她們公司股改的事情又變動了方案,要我盡快多準備點錢,她作為部門負責人,帶頭參股不能含糊。另一次留言問我,上回買的止咳靈扔哪里了?半天沒找著,害得她差點沒咳死。因為遲了點回復,她又再次留言:我沒咳死,你不高興?。?!
她關(guān)心的是自己工作上那點事,家里的事也都不怎么閑扯。隊長跑了,她也聽不到,每天下班回家,上班出門,從來不在車庫與家門之間停留。這段時間大家都在抱怨,小區(qū)廣場都被臨時進駐的攤販霸占了,天天有促銷雜耍,鬧得不可開交,她全然不覺。
我也不算小區(qū)里的熱心人,在小區(qū)里晃悠曝光的概率也不高。不過,因為一件舊事,讓我被動進入了小區(qū)公共視線,回想起來還有點意思。
算算是五年前吧,小區(qū)業(yè)主委員會不作為,徹底淪為開發(fā)商、物業(yè)公司的幫兇,業(yè)主們義憤填膺要推翻老業(yè)委,重新選舉。小區(qū)里的熱心鄰居們組建了個“臨時籌備小組”,挨家挨戶上門搞簽名,做動員,得知我是一個律師,硬拉我進了小組,做了幾天臨時籌備小組成員,被很多鄰居記住了,他們也都認定我是個熱心腸,有正義感的鄰里。我老婆卻耿耿于懷,很長時間里,一不高興就提起來,斥責我?guī)拙?,罵我“沒腦,弱智,被幾個不明真相的大媽大叔綁架去鬧事”。她這人武斷,極其討厭出頭鳥,不分青紅皂白,把小區(qū)業(yè)主爭取正當權(quán)益認定為鬧事,把我和那些大叔大媽混同一談。有一次,我實在忍無可忍,吼她:大媽大叔怎么啦?很多時候,我們連大叔大媽的起碼覺悟都夠不著,別自以為有多高尚!也許是我說話的聲音狠起來,也許是她自己終于認識到了錯誤,這一回生了效,以后再沒提起。
很多時候,我們連大叔大媽的起碼覺悟都夠不著!這話如果放出去,我想,小區(qū)里肯定沒幾個人敢不承認,當然包括我。上千戶人家,什么階層身份的都有,有幾個愿意站出來,義務瞎忙活,還得罪人家?那次業(yè)委會改選風波,雖然最終經(jīng)過街道、社區(qū)和公安司法的反復斡旋,沒繼續(xù)搞,卻也算是小有成果,對一貫霸道的物業(yè)公司敲響了警鐘,把一些遺留問題順便解決了。
“喂,你這位大律師,我老想不對呀,隊長跑了三天,你也消失了三天,莫非是你帶著他一起跑的?”張姨正色道,“這還不值得懷疑呀?!”
話音剛落,又自顧自仰天大笑起來。這個來自東北的老太太,性子暴烈,嗓門大,嬉笑怒罵,開得起玩笑,也不怕得罪人。
我這一路上憋得緊,本意是快點跑回家上個廁所,沒想被張姨攔下,一番糾纏,真讓人哭笑不得。
“走吧,走吧,快回家吧,年輕人,出幾天差,老婆等急了?!睆堃虛]手讓我走,她自己笑得真的快不行了,肥胖的身子幾次要蹲下來,下決心要好好打個滾似的。
我三步并作兩步穿過中庭廣場,進入電梯間,還好,電梯等著呢??上?,直達9樓,站在自己家門口,才發(fā)現(xiàn)鑰匙沒帶身上,出門的時候就沒帶上。老婆這會在上班,孩子在學校,注定進不了門了。
尿意實在太急了,很快就要突破憋忍的極限,我開始牙齒哆嗦,大腦里飛速啟動所有應急程序??蛇@會能有什么應急辦法?是小孩的話,走兩步,消防梯樓道口拉開褲子就地解決。我們能嗎?!回頭一看,電梯上上下下忙碌,此刻已經(jīng)躥到了23層,即使我要丟下行李箱,坐電梯下樓,跑向公共廁所,也得花上三五分鐘。誰會聯(lián)想得到,一個在法庭上巧舌如簧,振振有詞的大律師,此刻竟然在家門口被一泡尿憋得渾身哆嗦?
此刻,“啪嗒”一聲,對面的李叔開門了,我立馬撲上去。
李叔有個習慣——他這個習慣是我老婆觀察出來的,那就是老家伙進出門的警惕性高,身手敏捷,他扭動門鎖,門才半開,身子就隨著開合側(cè)著擠出來了,人的身子才出來,順手又把門帶上了,“啪嗒”一聲,不是開門,而是關(guān)門。“回家也是這樣,沒聽到他掏鑰匙,插鑰匙的聲音,人已經(jīng)進去,啪嗒把門關(guān)死了?!?李叔退休來兒子家,和我們門對門住了八年,我跟他做茶友,三兩天坐下來喝杯茶,從來沒留意他這個細節(jié)。女人心細,我老婆居然發(fā)現(xiàn)了他這個絕活,我多次核實觀察,果然印證了她的發(fā)現(xiàn)?!皬男袨榉治鲂愿?,這種表現(xiàn)正面說是謹小慎微、多疑多慮,另一個角度說,則是鬼鬼祟祟,陰暗小人,你給我留個心眼。”老婆曾經(jīng)鄭重提醒我,我當然不覺得她這個說法有什么依據(jù),一個退休老干部,即使陰暗,能有多大危險?有幾回,我們還嘗試像老家伙一樣隨手開門關(guān)門,側(cè)身進出,結(jié)果非但做不到,還讓自己的腳后跟給門夾著了,疼得齜牙咧嘴。
“嗯!你怎么站這里?沒鑰匙嗎?”李叔一轉(zhuǎn)身,被我嚇了一跳。
“李叔,借個方便……”我快要憋不住了,說話也不利索起來。李叔是個醒目人,馬上明白了意思,趕緊開門,我鞋也沒脫,跑了進去。
等我酣暢淋漓地解決了問題,走出衛(wèi)生間,李叔已經(jīng)坐在了客廳里,我的行李箱也被他拖了進來。
“不用那么警惕,扔門口就行了,李叔?!蔽覐牟鑾咨铣榱藦埣埥恚林謱霞一镎f。
“注意防范是日常的安全意識,這些天情況有些特殊,我們要加以小心,”李叔動手泡茶,示意我坐下來,“昨天那些老太婆還說要找你,說得等到小郭律師才有主意?!?/p>
我扔掉紙巾,坐下來,心里百分之百斷定,老家伙是要講隊長跑路的事情了。
“隊長跑了,你這幾天出差,可能還沒知道。你愛人肯定也不知道,她可不會管這些事情?!边@是李叔的語言習慣,自己提出問題,然后幫別人把話給回答了。
“剛才在大門口遇上張姨,她簡單說起過。”我如實回答。
“別聽那個東北老太婆的,除了嘴巴刁,怪話連篇,什么事情她扯得清楚?”李叔的手被熱水燙著了,在空中甩了幾下,“事情是這樣,保安隊賴隊長在毫無先兆的情況下離崗,三天沒上班了,也沒找到人,手機關(guān)機?!?/p>
“那不就是跑路了嘛,張姨沒說錯呀。”我接過老家伙遞上的熱茶,喝了一口,呼出殘留口腔的熱氣。
“你是學法律的,豈能這樣說,跟她一般見識?我們可要負責任表達事理,”這位前武漢市青山區(qū)某街道工會主席,對我這個律師提出了專業(yè)疑慮,“三天沒上班,不等于就不再回來上班,三天沒聯(lián)系上,不等于就聯(lián)系不上了,管理處還沒給準信,派出所還沒出結(jié)果,任何結(jié)論都為時過早?!?/p>
“那這么說,你們也不對呀,三天前,賴隊長剛沒上班,你們就斷定他有這個嫌疑,一直議論了三天?”我忍住沒笑,故意逗老頭。
“不是一沒上班就開始懷疑,是在懷疑中又過去了三天。這不是表明,咱們這小區(qū)安全防范意識強嘛?”李叔瞪了我一眼,端起專用保溫杯,仿佛要遮掩住自己突然漲紅的臉龐。
“那是,那是?!蔽乙坏B聲,表示贊同。李叔不喜歡你逆反他的話題,如果那樣,將被視為頂撞。這副性格連他兒子媳婦都怕,回家?guī)缀鹾苌俑麑υ?,小兩口很多需要跟老爸溝通的事,都是通過我轉(zhuǎn)達的。
“關(guān)鍵的問題不在隊長身上,在于管理處和派出所身上,他們壓根沒有啟動調(diào)查,沒有關(guān)切這件事情?!崩钍褰o自己的保溫杯灌著熱茶,道,“那些老太婆嚷嚷說這是大事件,我看是瞎扯,比起美國的大選,這算什么呀?美國選舉,是全球熱點,不過,百姓利益無小事,事關(guān)小區(qū)保衛(wèi)工作的問題,沒有大小之分,管理處不做處理,派出所不管,本身才是大問題。”
說到這里,李叔突然生氣了,把擰了半圈的保溫杯蓋重新又松開,重重地拍到桌面上,仿佛唯有這個保溫杯蓋才足以傳達他的憤慨。
“你們找過管理處了?”我問道。
“管理處說,他們也在找,主任說急了,還搪塞,有本事你們自己找去?!崩钍逶俅闻牧艘幌卤乇w子。
為了讓李叔息怒,轉(zhuǎn)移他的情緒,我趕緊岔題:“您老看看,我這回給您帶回什么?!蔽移鹕硗线^行李箱,要給老人家拿一把扇子,這是考察活動主辦方發(fā)的會議紀念品,據(jù)說是請書法家在扇面上直接題字的,扇不值錢,字值錢。我臨時決定送給這位喜歡品談字畫的老鄰居,以平息他的怒火。沒等我打開箱子,老家伙把我喝止了,“暫時別翻出來,這是我們倆的私事,來日方長,我們現(xiàn)在重要的是好好談談隊長,這事大?!?/p>
李叔的臉色非常難看,情緒很激動,可以想象,這些天里,在隊長跑路這個事情上,他操了多少心,遭遇了多少阻力,與多少不同意見做過抗爭,又反反復復地糾正過多少人的錯誤提法。
這個弄得李叔怒氣沖天的保安隊長姓賴,有人叫他老賴,有人叫他賴隊,或者直呼“隊長”,一些老太太直接叫“喂,保安”。不論怎么叫,這位客家男人都是笑微微的,一臉和善。我一直叫他“老賴”,這是對年長者的尊重,按老賴在小區(qū)里的人氣基礎(chǔ),也配得上這份尊重。
老賴去年剛剛當上爺爺,那會兒,逢人就拿出手機,給大家看孫子的照片。大家都祝賀他,說看不出來啊,你都當爺爺了,人家以為還是個小伙子呢。
老賴笑得合不攏嘴,每每回應:“哪里哪里,老鬼了,我兒子兒媳都聲明,今年過年就不讓我干了?!?/p>
“老賴,你可別信你兒子的,還能上班一定要上班,多上一天就是一天,老子口袋有錢才是王道,”我曾經(jīng)對老賴說,“你走了,這個小區(qū)誰管啊?大家都舍不得你?!焙蟀刖涫强吞椎耐嫘υ挘鞍刖涫钦嫘脑?、大實話。我經(jīng)手的大量家庭案件顯示,經(jīng)濟來源決定家庭地位,也是大部分家庭糾紛的最重要導火索,不論是夫妻,還是父母子女之間都如此。一個保安隊長,一旦失去經(jīng)濟來源,整天閑著,很難說在家庭中的地位不會受到影響。
我也是客家人,雖然不在同一個地區(qū),也將老賴視為老鄉(xiāng),在叫“老賴”的同時,偶爾也叫“老鄉(xiāng)”,調(diào)節(jié)一下。見面打招呼,我們和保安隊長的關(guān)系顯得比點頭之交多那么一點,但也談不上停步之交——業(yè)主跟保安,大概都是這種關(guān)系吧,點個頭,不停步。
不過,賴隊顛覆了這個形象,重新定義了保安跟業(yè)主的關(guān)系。
這人熱情,嘴巴甜,老的小的,似乎都熟透,一個小區(qū)不大不小,一千多家人,好像沒有他不熟悉的——這不應該是一個保安隊長的過錯,一個保安隊長特別認人,識別能力超強,難道是壞事嗎?從業(yè)務的角度,如果我是物業(yè)公司老板,也會喜歡,甚至重用這樣的手下。
只要在小區(qū)里走動,賴隊對每個人都點頭,都打招呼,見到大人抱小孩,都要停下來,過去彈彈小孩的小臉蛋;看到小朋友學走路,要蹲下來,摸一摸小孩的頭,鼓勵鼓勵,“寶寶真棒!”看到買菜回來,拎東西有點吃力的老太太老頭兒,他會馬上跑過去,做幫忙狀……實際需要保安隊長幫忙的情形不多,老太太老頭兒出去買菜,本來就是為了鍛煉身體。你保安也不是義工,成天幫忙干這些事兒。不過,賴隊長因此博得了更多好感。
也許我和大部分鄰居一樣,在一個小區(qū)居住時間長了,對崗亭的保安都不同程度熟悉起來,好像大家都私藏了一張他們的排班表,這個上白班,那個上晚班,甚至誰請假了,回了河南老家湖北老家都知道。對于賴隊,自從當了隊長,我?guī)缀跤X得他是一年三百六十日,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上班,都在這個小區(qū)里移動他的笑臉,那部永不疲倦的對講機,似乎焊在了他的腰間,一天到晚不停地發(fā)出唧唧呱呱的呼叫。
隊長是不用固定崗位上班的,他就這樣走來走去,像個閑人,又像個救火隊員,他個子不高,走路步子綿密,像踩在棉花上,除了工作性質(zhì),仿佛他的身體也不允許停下來,一旦閑下來就會有所不適。果然有人聽保安隊的人說,賴隊上年紀了,睡眠不好,經(jīng)常是一晚一晚在床頭坐到天亮。有一個早上,我在小區(qū)廣場的噴泉旁遇上賴隊,他的氣色非常不好,正對著噴泉裊裊的水霧出神,兩眼通紅——顯然,這是一夜無眠的征象。我喊他老鄉(xiāng),弄得他一驚,像從千里之外把魂魄拉回來,看了我一眼,又迅疾撇開眼神?!八卟缓冒??”我準備跟他交流一下治療失眠的辦法,沒想賴隊轉(zhuǎn)身快步走開了。
除了點頭,我和賴隊之間沒有建立停步的關(guān)系,所謂停步,就是比點頭深一些的交道。一方面,我不屬于他重點關(guān)心的對象,他關(guān)注老人,婦女和小孩。另一方面,是我個人刻意保持距離的表現(xiàn)。不是我有先見之明,而是我不太喜歡那種本不相干的人,卻顯得過于熱乎,拉拉扯扯的樣子。
肯定會有人駁斥我——難道一個保安隊長對業(yè)主熱情一點有錯嗎?我應該怎么回答呢?沒錯,一點也沒錯,關(guān)鍵是,熱情也要有度,得讓人接受起來不難受。我覺得,作為保安人員,有些熱情,有些笑臉,可以受稱贊,但是未必要弄到“大受歡迎”的程度,實際上也做不到。保安員嘛,畢竟還有個立場問題,你代表的是物業(yè)方、管理方的利益。
一個保安隊長,跟大家伙朝夕相處了那么多年的時間,我這樣評價他,并非要揭穿他虛假的意思,要是那樣,不就是瞎扯嗎?實際上,日復一日,我們彼此都習慣了,認同了。記憶中,我有兩次對賴隊的直接印象,得分蠻高。
一次是那年彈劾老業(yè)委會風波期間,有一天十幾個籌備代表集中在管理處辦公室,展開大規(guī)模的論戰(zhàn),氣氛極其緊張,管理處集結(jié)了全部保安到場,還從外面請了一幫傳說中的“黑衣人”,與我們對峙。好幾次,現(xiàn)場氣氛像汽油桶一樣點燃,我留意到,賴隊竟然沒有遵照上峰的指示執(zhí)行驅(qū)趕,而是耍了些小技巧,讓手下護衛(wèi)牽頭那幾個業(yè)主,拉開距離,不受黑衣人的恐嚇推搡。這一點我們看在眼里,事后專門對他表示了贊賞。另一次是小區(qū)兒童游樂場發(fā)生設(shè)備故障,有小孩受傷,家長跟管理處鬧起來,我作為律師業(yè)主,被請出來與管理處協(xié)調(diào)談判。在這個過程中,我也留意到,這位姓賴的保安隊長厚道,他積極調(diào)取監(jiān)控,安排當班保安問話取證,不偏不倚,事情得到了理想的處理結(jié)果。事后,孩子家長拿了個紅包和一袋蘋果,要我轉(zhuǎn)交給賴隊。這位業(yè)主打了個比方,說,賴隊是管理處的保安,維護物業(yè)的利益是他的天職,但他做到了公道,講人話。我拒絕了轉(zhuǎn)交委托,我對這位家長說,我也贊揚賴隊,但是,如果由我這個代理律師轉(zhuǎn)交贈禮,則變了味道,還是你自己去吧——到底交沒交到,賴隊又接受了沒有,我就沒管下文了。
這年頭,我們都喜歡用“鄰家大叔”“鄰家小妹”來比喻一個人的親善,一個人的貼近感,那么,賴隊的印象,估計是差一票的距離,就可以做“鄰家大叔”了。
這一票,不是我投的反對票,而是賴隊自己本身——他想做“鄰家大叔”,在我看來,偏偏是他過度的熱情,過度的親善,讓他顯得有點假,有點失真了。相信不是我一個人這么覺得,也不是我作為律師,才會產(chǎn)生這種感受。按我老婆的話說:你一個保安員,跟業(yè)主套近乎,應適可而止,過頭了就令人反感,就是有所企圖。所以,她每每看到我在小區(qū)里跟賴隊客套,就會提醒我一下。
今天,事情發(fā)生了,我得做個說明,說這些的目的,并非炫耀我是一個有先見之明的人,早就看穿了賴隊的伎倆。我只是不喜歡而已,人與人之間,喜歡與不喜歡,各有各的自由,本無可厚非。加上我的職業(yè)角色,久而久之形成了判斷別人的習慣,因為如此,我弟弟背后都跟人家講,我哥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像看待他的當事人的眼神,似乎幫我打贏了官司,卻時刻提防我賴賬不給。
一個保安隊長的存在,當然不會因為一個律師業(yè)主和他老婆的不喜歡而受到影響。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十年!賴隊逐漸成為本小區(qū)史上任職時間最長的保安隊長?!爸辽儆邪四?,賴隊長沒有回過老家過年,連節(jié)假日都沒有正式休息過,他是真正做到了以崗位為家,以小區(qū)業(yè)主為家人,兢兢業(yè)業(yè),忘我工作”,前不久,在小區(qū)宣傳欄上,還貼出了物業(yè)公司對賴隊的宣傳文字,配上賴隊身穿保安服,手持對講機的大照片,顯得威武神氣,宣傳欄吸引了不少老頭老太,共同學習賴隊的事跡。不過,沒兩天,大照片就被賴隊自己摘掉了,說太丑,難看死了。
撕掉照片的宣傳欄,丑得更難看,據(jù)說管理處主任對老賴這個舉動很惱火,卻拿他沒辦法,人家低調(diào),有錯嗎?
“還年年不回家,以小區(qū)為家呢。他是處心積慮,蓄謀多年,把小區(qū)里信任他的鄰里都牢牢控制在手里,成為他的資源?!崩钍宓男那闈u漸平息下來,開始回顧他和賴隊打交道的光景。
李叔準確地回憶到,他剛從武漢來深圳的第一天,起了個大早,在小區(qū)周圍轉(zhuǎn)悠,要找個吃早點的店。恰好被巡邏的賴隊看見,問也不問,非常熱情地把他帶到小區(qū)東門外的一家面館,“抬頭一看,‘武漢熱干面幾個字,讓我差點就哭出聲來,心想,這深圳的保安,咋就這么善解人意啊,后來我還老是琢磨,這個保安員,是不是有特異功能,對一個內(nèi)地來的退休老人,一眼就知道是哪里人,找啥早餐?”回憶到此處,李叔的思路突然被無限打開,又說:“對了,那天早上,賴隊帶我到面館,對我連聲說‘過早!過早!可懂咱武漢人的說法哩,他又問我,老伯,你兒子出差了吧?——你看,現(xiàn)在想起來,是不是有點后怕啊,連你家里的動態(tài),他都掌握得一清二楚?!?/p>
那家武漢面館早就關(guān)門了,變成了一間按摩筋絡(luò)的理療店。李叔卻牢牢記住了來深圳第一天,被小區(qū)保安隊長帶去吃熱干面的情景?!拔也恢挂淮蜗脒^,這個隊長不干公安,實在有點可惜,有做臥底的功夫,有絕對反偵查的能力——可不是嗎?他熱情得幾乎可以與任何人融為一體?!崩钍褰K于平息下來,愿意把保溫杯蓋子擰上。
“李叔,夸張了點,你這是贊美隊長,還是揭批他???”我笑道。
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所里的小助理知道我回來了,問我能不能回所里一趟,有個案子情況有變化,當事人約了要見面。本來這事也不急,我還想到家補個覺呢,既然進不了家門,干脆回所里去吧,順便把老早前就該請搭檔們的客請了。
我強行中斷了跟李叔的推理分析,把行李箱扔他家,下了樓。剛走出電梯間,就又碰上了張姨。張姨身后還跟著一個我不熟悉的阿姨。
“這是宋姨,前年你媽住這兒的時候,和宋姨玩得可好了?!睆堃探榻B道,“你看過區(qū)電視臺的社區(qū)文化欄目嗎?每天晚上8點20分,節(jié)目開場時,跟一把大扇子一起晃動的那個跳舞大媽,就是你宋姨!”
“哦,看過,看過,有印象!”我邊應和邊往外走,沒打算停下來。
張姨一把拉過我的胳膊,道:“小郭,別急著走,我剛才和你宋姨合計了一下,感覺你說的應該是實話,壓根不知道隊長跑了,于是,我倆又不安了,好端端被我這個老太婆逮住,通報隊長的事,你肯定莫名其妙啦,隊長跑了關(guān)大家什么事啊,沒錯,我得趕緊來找你嘮嗑嘮嗑,說明說明情況,不能讓你著急。”
我是一個律師,沒考到牌之前,還做過好些年跑民生政法線的記者,接觸過的案件不勝枚舉,不能說是個沒有經(jīng)驗的人,從李叔、張姨、宋姨的神情舉止看,我已經(jīng)知道了大概原委,心里斷定,八成是這個賴隊長借了大伙的錢,人跑了。
“這鬼東西,東家借西家借,借遍小區(qū),人跑了?!?果然,張姨說話了,“我這里倒沒借,是其他人上了他的當,我氣不過?!闭f到這里,張姨推了推宋姨,問:“你手上借沒借?跟小郭律師講,說實話?!?/p>
“沒,我這沒有借!”宋姨看了看我,一張臉瞬間紅透了。
“你瞧你,說句話也臉紅,難怪人家說你跳舞從不用化妝!”張姨又推了推宋姨。
“好,沒借到你們的就好,其他人的管不了多少。我有點事,先走了?!蔽壹涌炷_步,生怕她們追上來。
我才走幾步,張姨真的又追上來,小聲問我:“小郭,你出差前最后什么時候見到老賴的?”
“記不得,好久沒見過了!”我沒停下來,扔下話走了。
這個張姨還真有點把我纏上了的味道。實際上,我出差前一天下午是見過老賴的,那會我正好下樓,往車庫走,老賴從車庫崗亭方向返回,身后跟著兩個派出所的社區(qū)民警?!芭沙鏊_展身份信息核實,要采集血樣,管理處召集保安隊開個會?!辟囮犛每图以捀抑v,揚著對講機,指指身旁的民警道。
當然,我沒必要告訴張姨這個細節(jié),這個細節(jié)對老太太未必有什么價值。
此刻,我像一個老到的主刀醫(yī)生,剛把病人的肚皮劃開,一眼就知道里面的狀況有多嚴重。剛才這兩位老太太,在我面前說的都是假話。不過,她們一定還會把真話告訴我。
到了所里,我把幾位同事、助理請到旁邊的餐廳,補請了一回客。
吃飯間,我把小區(qū)里發(fā)生的事跟大伙說了,請大家一起推理,分析,在這個賴隊長和小區(qū)業(yè)主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可別卷進去,這沒什么好結(jié)果。”黃金搭檔老廖警告我說,他認為一個小區(qū)的保安隊長,有多大能耐?即使借錢,借最大一筆債,絕對不會超過千元,說不定就是幾十元幾百元地借,這是最惱火的地方,大媽們大叔們喜歡在這種人身上表現(xiàn)慷慨慈悲,但是標的非常有限,立案不成,打官司不得,如果你插手去理了,張家長李家短,非把你給累死,最后結(jié)下一串的怨。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這個隊長,背地里和業(yè)主們瓜葛起來,弄那些非法的理財集資什么的,或買六合彩啥的,千絲萬縷,你更不該卷進去。
“NO!NO!NO!”我趕緊回應老廖,他理解錯了,以為我要接這個官司,“不是我要打這個官司,我是覺得這事有意思,拿出來大家研究研究,這個奇葩的人,奇葩的事?!?/p>
聊著聊著,大家不再談論老賴,反而把話題集中到我身上了——他們覺得奇怪,為什么我就這樣和小區(qū)里的阿姨大叔們打成一片了,難道要參選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提前打牢群眾基礎(chǔ)?所里的小助理有恃無恐地開起了玩笑:“沒想到啊沒想到,我們這個貌似高冷的大律師,在大娘們堆里還挺走俏的,重口味啊。”
話說回來其實也沒錯,回想這幾年,因為參與過那回業(yè)委會風波,我簡直就成了小區(qū)里的公共律師。大到幾百萬上千萬的經(jīng)濟糾紛,小到幾千元的財務糾葛,勞資矛盾,再到離婚咨詢,家庭爭端,婆媳打架……我自己都記不起來了,有多少鄰居來咨詢過,請求幫忙看狀子,看合同的更是不計其數(shù),而這些,往往都是家里的老人出面的,我上下班走在小區(qū)里,時不時會被熟悉不熟悉的阿姨大叔攔住,然后就是問官司能不能打,能不能打贏,婚能不能離,財產(chǎn)有沒有希望分割清楚,要怎么樣才能搶到孩子,保住房產(chǎn)……
“你煩不煩?你不煩我都煩了,”我老婆不止一次地發(fā)牢騷,“要是在美國,你得收多少費用!”
“非常遺憾,我是中國律師?!蔽乙膊恢挂淮蔚靥嵝牙掀?,這是中國社區(qū),社區(qū)就是由鄰里組成的大家庭,進了小區(qū)的門,你就是一家人,身不由己。
我老婆當然不會輕易被說服,她是個非常有主見,當然也固執(zhí)的女人。
下午,忙完所里的事務,我回到家里,才走出電梯,李叔家的人聲鼎沸就像浪潮般涌來,我想退回電梯,或躲避起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小郭,進來!”屋內(nèi)傳來這個前工會主席一聲斷喝,口氣嚴厲,不容遲疑。李叔仿佛在門口安裝了電子眼,對我的鬼鬼祟祟一目了然。
老家伙的客廳,此刻儼然成了一個廣場舞訓練場,我懷疑整個小區(qū)三四支舞蹈隊都集中到了這里,用“水泄不通”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李叔坐在他的寶座上,像戰(zhàn)爭情況劇變情形下等待最后做決定的指揮官,而大媽們不知道,這位指揮官心里根本沒底,故意在拖延,目的是等待他的助手前來救駕。
“你終于回來了,”李叔故作沉穩(wěn)道,“來,這里坐?!彼肫鹕砼擦伺?,給我騰出半個屁股的位置。說時遲那時快,一位胖阿姨把自己扔了過去,搶占了與李老頭保持最近距離的機會,胖阿姨坐定后,環(huán)視全場,嘴角露出略帶靦腆的微笑。
我想起了張姨的提示,區(qū)電視臺社區(qū)文化欄目開場鏡頭里,隨著一把火紅的大扇子晃動的,正是宋姨和這位胖阿姨配對的曼妙舞姿。
“這下真相大白了,”李叔指了指茶幾,上面擺著一只電子計算器,下面壓著一張紙,“總共32人,涉及金額5900元。”
我差一點沒笑出聲來——不是我鄙薄這點錢,而是這兩個數(shù)字組合在一起,顯得太幽默了。也就是說,一夜之間人間蒸發(fā)的賴隊長,總共騙了32個老頭老太,行騙金額5900元,比起那些電信詐騙高手,動輒幾十萬得手,這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不過,等我上前從桌面上拿起李叔精心統(tǒng)計開列的名單,看著他那一絲不茍的筆跡,內(nèi)心突然感到一陣難過,也就是說,這位在我們小區(qū)服務超過十年的保安隊長,為了這筆5900元的借款,選擇了跑路,選擇了被人咒罵,被人唾棄。
屋子里漸漸安靜下來,最不愿意安靜的張姨,此刻卻像個最為乖巧的小姑娘,她的身旁坐著宋姨,宋姨的手里,玩著自己長長的辮子。
此刻,好像我是一個受命前來接受出征任務的敢死隊員,也好像是收了大家的錢,要開始為大家辦事的人,大家都看著我,在等待我的表態(tài),我的表態(tài)將對整個事件產(chǎn)生決定性的影響。
“你們看著我,我也沒有辦法,我是個律師,律師講打官司,我可以幫大家打官司,不收錢,可是到哪里去告賴隊長?!”我攤了攤手,道,“既然管理處沒有找到老賴的下落,現(xiàn)在如果說有什么最有效的辦法,那就是報警,也只有報警,才能夠把他找出來。說到報警,就得有人牽頭,有人愿意去派出所?!?/p>
我的話音剛落,屋子里又嘰嘰喳喳起來,頓時成為一個失控的大音箱。我聽到有人說:“這個小郭律師也真是,難道除此之外,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李叔顯然也聽到了這個聲音,他看了看我,清清嗓子,道:“誰還有更好的辦法?請站起來說。沒有,沒有是吧?那好,沒有辦法,我來說,就按小郭律師的意見辦,報警。”老家伙按照自己的語言習慣,自己布置任務,自己解答。
至于報警,我也只是說說而已,這個一百,那個兩百,有的是八十元,五十元,雞零狗碎,誰來牽頭?警察會不會立案,會不會重視?
“這樣吧,你去報警,做個代表。”李叔指了指他左前方坐著的宋姨,“你是上過電視的名人,他們買賬,派出所誰沒看過社區(qū)欄目都說不過去?!?/p>
宋姨停下玩著辮子的手,把辮子甩回后背,把身子坐正,慢條斯理對李叔說:“我?叫我去報警?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楚。”
老家伙揚起頭來,迅速在幾十張臉孔上來回梭巡,似乎在緊急尋求支援,嘴里道:“是,宋艾云,你帶個頭。”
“呸,你讓我?guī)ь^?讓我去派出所當笑話嗎?200塊錢也報警?”宋阿姨真的生氣了,一張臉瞬間燒成了紅云,“我告訴你,你可以叫我?guī)ь^上火星,這個頭我不帶!”說罷,把張阿姨搭在她胳膊上的手打開。張阿姨被打痛了,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不去?你不去,誰去?”李叔像被人抽中了軟肋,沒有了底氣,好像一個只有一副底牌的人,眾目睽睽下被揭穿,再無防身之招。
“我想了半天,還是沒鬧明白,這位賴隊長,沒偷沒搶,沒威脅你,沒毆打你強迫你,想當初,你們一個個像救世菩薩一樣,給他掏錢,這回又說是他騙人,是個大騙子,要去抓他,法判他,甚至要拉他去槍斃,我都不好意思了,都怪我頭腦發(fā)熱,跟著你們瞎胡鬧!這么些年來,你們看這個姓賴的像個壞人嗎?他騙了多少?是五萬還是五十萬?五百萬?”宋阿姨邊說邊站起來,抬腳往外走。
走到我身邊的時候,宋姨停了下來,幾乎是臉貼著臉,意味深長地對我說:“小郭律師,辛苦你了!”
別小看這個宋阿姨,號召力還蠻強大,她前腳剛走,后腳就陸續(xù)有人跟著起身了,“我也算了,才100塊錢,折騰幾天,我兒媳婦知道得罵死我了?!?/p>
張阿姨走出去了,在等電梯的間隙,又折回來,伸進頭來扔下一句:“我也算了,才100塊,就算給他做個奠儀,買把香紙吧?!?/p>
“你!你!一張臭嘴!有你這么毒的嗎?!”李叔被氣得幾乎要彈跳起來。沒走的人,都笑成了一團。
屋子里很快就只留下我和李叔兩個人。這位前街道工會主席看了我整整五分鐘,搖了搖頭,似笑非笑說:“湊個整數(shù)吧?!蹦闷鸸P,在名單后面加上他自己的名字——“李長生,100元”,然后把合計數(shù)字劃掉,改為33人,總共6000元?!爱斶@幫婦女的面,實在沒好意思?!崩钍搴仙瞎P帽,像個自討苦吃的孩子,又搖了搖頭,道:“這個宋艾云,平時不吭一聲,誰知一開口,把我都說服了,有理論,有依據(jù),還是個農(nóng)村來的老太太呢。”
“這事怎么整?”我坐到了老家伙身邊,拍了下他的肩膀,問他。
“暫時算了,”老家伙想起身,可能是坐得太久,突然感到不適,復又坐了回去,拍著兩個膝蓋,道,“或許,我們應該順著宋艾云,你宋阿姨的思路,再尋思一下,我們?yōu)槭裁淳蜎]去想想,這個賴隊長的生活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也或該問問,為什么他能夠一次又一次,一百兩百地借到錢?這種情況,算不算借貸債務關(guān)系?”說到這里,李叔下定決心要站起來,無論如何都要換個座位,于是,兩手撐著桌面,一使勁,放了個余韻綿長的屁,成功站了起來。
沿著茶幾,老家伙轉(zhuǎn)了一個圈,站到我身邊,笑道:“大律師,你能用法律的觀點,給我解釋嗎?”
我太疲倦了,坐在那里,眼皮都無力撐開了,但是我不想敷衍這個老同志,還是強打精神站起來,提議去一趟管理處。
“那幫孫子能管事嗎?他們要管,能不知道老賴的去處嗎?干了十幾年,難道他一直用的是假身份證?不可能吧?”李叔道。
“或許,你們認為老賴是逃跑了,而管理處不這樣認為呢?也可能還有別的隱情,或其他新的進展?我覺得,不管大家還要不要這個錢,了解一下老賴的下落,也沒有錯吧?”我對老家伙說。
“咦,有道理,我們走?!崩钍宓溃@得像個極講究行動效率的人。
管理處正在開會,聲音此起彼伏。主任看見我們,從云山霧海里沖出來,把我們引到他個人的小辦公室。我和主任的關(guān)系,屬于不打不相識,那年業(yè)委會風波,我被推到前臺,和主任面對面理論了幾回,那時他還是副主任,負責對付我。把我們拿下的,不是這位副主任,也不是管理處,而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勢力存在,滿足部分條件后,我們不得不做了退讓。
“上火了,不好意思,”主任嗓子有點沙啞,心情顯得格外沉重,“郭律師,李叔,事情兇多吉少?!敝魅吸c燃一支煙,旋即又摁滅,仿佛一直跟我們討論同一個問題,此刻匯合意見似的。
我看了看李叔,李叔也正看著我,我們沒說話,似乎彼此都認定,主任此刻著急的正是我們關(guān)心的問題。
“我們決定派出兩組人馬,一組去老賴的家鄉(xiāng),一組負責做外圍的輔助調(diào)查走訪,必要時報警?!敝魅斡贮c燃一支煙?!皩嵲捳f,前三天,我們沒當一回事,因為老賴帶隊,配合派出所搞信息采集工作,忙了幾天,現(xiàn)在全國都在集中破老案子,大案重案,好些幾十年的案子都被翻出來破了,我們覺得老賴配合忙完這些事,休息休息也是正常的,他不打招呼,我們也覺得沒錯到哪里?!?/p>
“今天中午,保安員在清理老賴床鋪時,發(fā)現(xiàn)這張紙片,這個線索非常重要,我們改變了看法,得重視起來?!敝魅螐某閷侠锬贸鲆粡埣埰鹕磉f到我們面前,“我看,這事兇多吉少?!?/p>
李叔先接到了手里。我湊過去,看到了上面賴隊長的一手好字:“請主任扣除我這個月的工資,償還下列業(yè)主的借款:李長生100,宋艾云200……合計:6000元整。事出有因,不辭而別,深感愧疚!”
“他沒領(lǐng)這個月工資?”李叔的手有點抖。
“兇多吉少?!敝魅伟褵熮魷纾瑑裳弁蝗环杭t。好像整本詞典里,他只認得“兇多吉少”四個字。
“主任。”我剛開口,李叔的手搭了過來,示意我別問了。
此時,管理處門外一陣喧鬧,主任警覺地起身沖了出去,我和李叔也跟著起身。
好快,門外已經(jīng)被圍得插針的空隙都沒了,五六個全副武裝,荷槍實彈的警察和一隊協(xié)警,押解著一個戴頭套的矮個子,矮個子上了腳鐐手銬。
“天,這不是賴隊嗎?押回這里干什么?”李叔捅了捅我的后背,我明顯感覺他的手有點哆嗦,老家伙小聲道,“看這架勢,準保是樁命案。”
我望過去,正好與黑色頭套下那對眼睛交匯。
責任編輯:姚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