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日光將盡,村莊及其周邊的蒼茫山野再一次陷入了顆粒密集的黑夜當中。一個人駕著一臺破舊三輪車,從前面小路上突突突地爬上來,到我家門口停下來。我兒子正在和弟弟的兩個女兒坐在路邊的長條石上說他們感興趣的話,不時喧笑。三輪車還沒停下,三個孩子就到了三輪車跟前,瞪著眼睛橫斜上下看這個略顯古怪的家伙。這時候,個頭兒一米八的弟弟右胳膊下面夾著一袋子玉米,從放糧食的屋里走出來。我說做啥?弟弟說,用玉茭換一袋面吃。
十多年前,鄉(xiāng)村還有驢子,主要用來推碾子;后來有了面粉機,再后來,面粉機不見了,就只有一些人開著拖拉機走村串巷,在轟嗒嗒的引擎聲中,一遍遍地高喊換面啦換面啦!到現(xiàn)在,拖拉機在鄉(xiāng)村早已消失,成了稀罕物,蹦蹦嗒嗒震天響的三輪車比無人看管的野狗還常見。
弟弟和男人拿著一根木棍稱重,然后兌換。往車上放木桿稱時,他突然說,良?;貋砹?!我懵了一瞬間,下意識地嗯了一聲。弟弟把面粉提進屋里,出來說,那是老五妮。我迅速從大腦硬盤上搜索叫老五妮的影像,走近一看,果真是他,就和他握了握手。
老五妮臉長,眼睛小,顴骨高,嘴唇薄如紙片。上有四個姐姐,下面一個弟弟,叫老六妮,家在與我們三里之隔的西溝村。和我是小學同學,初二,他就不再讀書了。我遞給他一根香煙,他說不抽。翻身上了車座,看著我說,回來準備住一段時間吧?我說,也就是一個來月吧。
老五妮嗯了一聲,說那你先忙,俺還得去杏樹洼,有幾家也要換面,咱們有空再閑聊啊!說完,就發(fā)動三輪車,掉轉頭,朝著原路一溜而下。
小時候,第一次聽人喊他老五妮就納悶,一個男的怎么叫老五妮呢?妮這個字在南太行鄉(xiāng)村幾乎成了四五十年代出生的婦女標志性的名字。到八十年代中后期時候,起名就都變成琴、花、秀、梅、云、紅、彩之類的了。母親說,老五妮家里四個姐姐下來是他,家里窮,穿的衣服都是姐姐們穿過的破衣爛衫,看起來像妮子,人都那么叫,天長日久,叫多了再起名別人也都再記不住。
我記得,同學中,老五妮的各種做派算是最邋遢的,不管春夏秋冬,都甩著兩鼻筒的白或黃色的軟鼻涕。我和其他同學都說那是自備面條。
中學在五里外的石盆村,很少有人再提老五妮的名字。我高考失敗后,很長一段時間在家里閑坐,東邊床上,挪到西邊床上。偶爾也會在馬路上遇見老五妮,他還瘦得跟頭把兒似的,只是頭發(fā)長了,臉黑了,額前的劉海一甩一甩的,像個好顯擺的黃花閨女。有一次,我去對面的南山打柴,走到馬路上,老五妮也背著一個帆布包從石盆村方向往西溝村走。看到我,老遠就喊,到近前,先替我沒考上學,裝模作樣地惋惜了幾句。然后說,他這幾年一直在白塔鎮(zhèn)團球廠干活,論噸掙錢,咱這邊好幾個人在那兒干。我說咋論噸?他說就是每個人一把拿鐵锨,往車上裝鐵球,裝一噸五塊錢。一天下來,至少能掙一百多塊錢。我說我干不了那活兒。他后撤一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說,你啊,絕對沒問題,每頓多吃兩個饃饃就行了!
我當場表示沒興趣,可老五妮不依不饒,一路跟著我,還一邊說,你不上學了,這么呆著,也是浪費時間,不如跟我一起去干,多少掙個錢,總比閑得屌疼好。我說,那么累的活兒,我干不了。老五妮嗨了一聲,說,世上沒有啥活不能干的,只要你肯吃苦。我一聽,更不想去了。
我天生是一個懶人,別說出去打工了,就是田里的活兒,我也覺得太累了。但是我母親總是說,我不上學了,也該為家里減輕點負擔了,該出去掙點錢,就得出去。我心里一百個不愿意,就一直找各種理由推脫。
這一次,老五妮到我們家,萬一跟我母親說了這件事的話,依照我母親的脾氣,肯定攆著我跟老五妮去團球廠干活。為了避免這樣的情況發(fā)生,我就一次次催老五妮趕緊回自己家??衫衔迥莶灰啦火垼淮未握f,不著急,反正趕上吃飯就行了。
果不其然,母親一聽老五妮的建議,立馬對我說,這個是好事,那活兒也不算重,去那里干,多少也可以掙個錢,起碼能顧住你自己。我說我根本干不了,母親說,你也有手有腳,怎么干不了?去吧。我說我真的不想去。母親說,你都十八九了,老是在家吃閑飯混日子,怎么蓋新房子,給你說媳婦,娶老婆?老五妮也在一邊攛掇。我急了,伸出自己細皮嫩肉的小胳膊,對母親和老五妮說,你們看看,我這個細胳膊細腿的,怎么能干得了那活兒?母親厲聲說,傻孩子啊,不掙錢哪有好閨女進咱家門?誰家大人也沒瞎眼,敢把閨女給一個懶漢?母親這句話說到我的痛處了,心里一陣郁悶,只好說,去就去,大不了干不了再回來。
當晚,她就給裝好了被褥,還有幾件當季的衣服。那時候,帶行李的包也只有化肥袋子。第二天一大早,我還在做春秋大夢,母親就喊我起床。我沒好氣地轉了幾個身,才磨磨蹭蹭地穿衣服,正在上茅房的時候,老五妮就來了,在我們家院子里大聲說話。我心里騰起一團火,對著臭氣沖天的茅坑使勁罵了一句老五妮的娘。
吃了飯,母親給了我一百塊錢,說是我的盤纏。
老五妮所說的團球廠在白塔鎮(zhèn),距離我們蓮花谷40公里的路程。大致是上天的格外眷顧,白塔鎮(zhèn)一帶,屬于太行山與冀南平原的丘陵地帶,別看那地方表面都是鵝卵石,可下面埋藏的煤和鐵很多,那些年,也允許私人開采,幾乎每個山頭上,都矗立著簡易的礦井架,看起來像是古代的瞭望哨。
馬路上整天卡車往來,煤煙沸騰,路邊飯館也都黑如鍋底。干活的地方在鎮(zhèn)子向北的郝莊村,所謂的團球廠就是一堆堆的鐵球,主要客戶是附近各地大小鋼廠。
上工第一天,我和老五妮一個班,幾輛大卡車停在當?shù)?,司機不是趴在車下檢修就是上飯館吃飯。我們這些工人一個人提著一個比閨女屁股還大的鐵锨,鏟起團球一鐵锨一鐵锨地往車上扔。我胳膊細,勁又小,每次都鏟不滿鐵锨。正在鏟, 忽然有人推了我一把。我一個趔趄,回身一看,是一個長得胖乎乎的男人,眼睛外凸,倒是很大,肚子大得像懷胎八月的小媳婦。在旁邊干活的老五妮扔了鐵锨,跑到那個男人跟前,寡瘦的臉上飛著大朵媚笑。從兜里掏出一盒石林煙,給那個男人遞。
事后,老五妮說,那人是工長,廠長的大舅哥。他意思很明顯,就是嫌我每次鏟得少而且慢。還對我說,我干得少,別人就得多干,都是賣力氣的,誰愿意把自己血汗錢給別人分啊?我想想也是,瞬間覺得自己好對不起人,也覺得自己真是百無一用。
晚上躺在低矮潮濕且陰冷的磚房里,十幾個男人的臭味能加工臭豆腐。剛一躺下,就眼皮子打架。一個在一起干活的我家附近村里的男的說,趙良海這小子真的不行,讀了那么多年書,也沒考上學,來這里干活,又細胳膊細腿的,渾身沒有四兩勁兒,鏟得慢,還少,這樣下去,咱這些人都得為他賣力氣!這不公平!靠墻根睡的老五妮說,他剛從學校出來,嫩胳膊小腿的,再干個十天半個月,就有了筋骨,力氣也大了。再說,咱們也都是一個地方的,相互間理解一下,幫個忙,也不是啥壞事吧?
腰酸背疼,兩只胳膊疼得端不住飯碗,有幾次,我還忍不住哭了。老五妮大哥一樣安慰我說,沒干過活兒,再鍛煉幾天就好了。我想也只能這樣,強忍著繼續(xù)鏟鐵球。一個星期后,腰酸背疼無故消失之后,雖然每次鏟得慢些、少一些,但可以湊合了。
干這活兒的,都是年輕人,累了一天,晚上還興致勃勃,躺在簡易工棚里吹牛,主題無外乎女人。那時候,我對女人一無所知,就聽幾個結了婚的男的信口胡說。因為都是男的,都毫無顧忌,話說得極其露骨,也臟。有些話我懂,有些只能亂七八糟地任憑想象。男人說這些話,無非要使眼花繚亂奇形怪狀恬不知恥的意淫得到充分宣泄,又使得生命原動力和生理欲望隨時保持亢奮與爆破狀態(tài)。
他們說,白塔鎮(zhèn)某村一個閨女出嫁不到一個月,騎自行車回娘家,一個外地司機開著車把她掛倒在地,沒啥大事,可那女的硬說是下身被撕裂了,訛了五千塊了事。這附近一個村子里有一個老光棍,憋得發(fā)慌就找別人老婆??伤麤]錢,誰的老婆會白給他?就拿糧食換成精面粉,誰讓搞就給誰。
有一天晚上,附近的郝莊村放電影,因為距離近,我們也去看。一進郝莊村,我就覺得有股壓抑的、敵視的氣息。黑壓壓的房子,亂扯的電線,三三兩兩,說著一口城市話的村民也和我們一樣,摸黑往電影放映場走。我覺得這地方很生硬,每一個人的面目都充滿了暴戾之氣。
我早就聽說,白塔鎮(zhèn)一帶人好欺生,特別對我們這些山里來的。有好幾個人在學校讀書或者在玻璃廠、面粉廠打工,有的莫名其妙被人推到黑角落里暴打一頓,完了還被警告不許報警,不許說出去;有一個早年輟學的同學在市郊一家磚廠干活,和人鬧了點無關緊要的矛盾,幾個人按住他的手,放在滾轉的磚機里,一只手成了紅磚的潤滑劑。
我們到的時候,電影已經開場,也不知道影片名字。我們站在一大片人后面,個子高點的人歪著腦袋,個子矮的只能猴一樣往前面鉆。我雖然愛看電影,但不想去人群里。老五妮個子不算高,但踮著腳尖也能看到。大家都專注地把眼球和心思放在屏幕上了,忽聽一聲哎呀,隨后一陣騷動。幾個男人掄拳踢腳地狂揍一個男的,被揍的男人抱著腦袋往村口跑了幾步,就被人從后面一腳勾到了,然后是橫空而來的拳腳。
我正沉浸在電影情節(jié)里,一見這陣勢腦袋唰一聲空白了,再反應過來,覺得那聲音像是老五妮,沒怎么想,就沖了過去。我的原意是拉架,讓老五妮少挨點打,沒想到,我也被人沖臉上打了一個耳光,瞬即就被推倒在地。那耳光打得順風順水正中左臉頰,響聲像是六月黑夜在房頂上炸響的巨雷,臉上的疼還沒有擴散開來,背上、腿上、屁股上的疼就風一樣傳遍全身。
我也哎呀亂叫,蜷腿抱頭,做死狗狀。
可能是我成了他們的新熱點,對老五妮進行肢體教育的三五個二十歲出頭的男人迅速轉移方向,把拳腳全落在我身上。大概幾分鐘,我覺得好像有一百年,那些家伙們可能打得累了,才放過我,罵罵咧咧地往放映場走了。我吱呀亂叫地爬起來,老五妮也是。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剛才在一邊看熱鬧現(xiàn)在又專心熒幕的另外十幾個同村人,嘶啞著嗓子說咱哥倆走,從今往后,老子再也不和那幫破人、雜種蛋一伙兒了!
我和老五妮沉默著走,誰也沒說話。我心里還翻騰著滔天的怒火,可也知道,這虧只能白吃,打也得白挨。畢竟是在人家的地盤上,青龍不壓地頭蛇,即使我有李逵、楊志的本事,也得學韓信,從地痞流氓的胯下鉆過。
我倆走到一家燈光昏暗得猶如地獄的小賣部時,老五妮忽然停下了腳步,用袖子使勁抹了抹口鼻,又捋了捋頭發(fā),磕打了身上的灰,撤換掉悲與怒的表情,走進去,買了兩瓶啤酒,兩包吃的出來,拍了下我肩膀。其他人還在看電影,我和老五妮先回去,坐在腳臭能把蒼蠅蚊子當場擊斃的宿舍,打開啤酒和小吃,老五妮舉了瓶子給我碰杯,我也舉著迎上去,當?shù)囊宦曔€很清脆,他笑了一下又很快合上,我看到他嘴角有一條裂開的傷口還在滲血。老五妮又吃了一顆干花生,看著我說,就你算個人!那些,還他娘的都是一個村的,老子被人打了還站一邊看西洋景兒,都算啥他娘的東西!
我附和說,一個地方的人,出來就要相互幫襯著點兒,不然,這他娘的城郊的更不把咱山里邊的當人。又問他怎么就被人撂倒了?老五妮含糊說,就是看電影時,前面一個男的腦袋跟個黑葫蘆一樣晃,他說了一句別晃行不行?!旁邊幾個一聽,二話沒說,就齊動手了。我說這郝莊村人真他娘的不講理,說句話就打人!老五妮說你咋跑過來拉架?我說我跟著你到這兒來的,有事起碼得相互幫忙吧,再說,你還替我在那肥豬工長跟前說了幾次好話。老五妮表情振奮,又舉起啤酒瓶子,大聲說,兄弟,還是你夠意思,來,再干一個!我趕緊迎了上去。酒還沒喝完,外面一陣嘈雜聲。我和老五妮蹲坐如初。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抬腳先進來,看到我倆在喝啤酒,呵呵笑著說,嘿,哥倆好心情啊,喝酒,咋不叫俺們?
說話的那個男人也是我們村的,我叫堂哥,可他一點都不看情面,跟工長說我干得少拖累大家的也是他。聽了他的話,我看了看老五妮,老五妮的瘦臉拉得比面條長,撥斜了一下眼睛,看也沒看他,又舉起啤酒瓶子對我說,來,咱們干了這瓶,睡覺!那位堂哥也看出了我倆對他的態(tài)度,呵呵笑了一聲后,坐在自己的鋪位上脫掉鞋子,拉開被子,就躺了下去。其他人也是。我也老五妮喝完啤酒,又到外面去,站在熱風滾動的茅草灘邊,快意淋漓地撒了一泡熱尿,回到破宿舍,也沒洗漱,就脫衣睡了。
苦撐到月底,我從團球廠揣著八百塊錢,肩上扛著行李,到白塔鎮(zhèn)等班車時,只覺得氣足得可以對路邊拾荒老頭斜眼,對花枝招展的閨女也能正兒八經看兩眼了。白塔鎮(zhèn)是山里人入城的第一個繁華之地,煤礦、鐵礦和交通是它生來就注定富有的資源??稍谀莻€時候,全中國都忙于發(fā)展,在所有人眼里。生態(tài)環(huán)境遠不如一分錢重。白塔鎮(zhèn)車站臟得屎尿亂飛,我在一邊的小餐館里理直氣壯坐下,要了一大碗炒餅還有一碗豆腐蛋花湯。
原本,我要拉著老五妮一塊回去的,可老五妮說,說團球廠的活兒最適合他,不像下煤礦鐵礦那樣鉆到地下就像進了閻王殿,也不像磚廠那樣越是太陽當頭越是把一副皮肉當乳豬一般烤。再說了,這樣回去,也還得再找活兒干,這里的收入還行,再湊合一年,下年找別的活兒干。說到這里,老五妮還勸我說,這么早就回去了,掙的錢太少了,跟別人說起來沒面子,還不如在這里再堅持幾個月,掙個三五千塊再回去。我說,我確實受不了這個苦了,每天就像是下地獄一樣。老五妮見我去意已決,也就不再勸我了。我走的那個早上,他送我到路口,還掏出十塊錢給我,眼睛真誠地說這是給我的車票錢。我當時差點流淚,緊緊抿著嘴唇,拍了拍他卵石般硬硬的肩頭。
乘坐班車于日暮時分回到家里,等待我的,除了昏暗的燈光,還有父母親一個重大決定。他們說我上學調皮搗蛋不用心但喜歡看閑書,不務農活拖著屁股懶還想不勞而獲,種地不是那根蔥,打工掙不來錢?,F(xiàn)在,又一波征兵開始了,去部隊,可能最適合我的,即使在部隊考不上軍校也受點約束和指教,即使啥也不成,回來后也能找一個差不多的閨女當老婆了,他們也算完成了做父母的頭一道人生大事。
出乎他們意料,我對此竟然爽快答應,并當場表示,要是體檢成功,我到部隊一定不惹事好好干,起碼不給你們丟人,但我的最終目標就是走出這個叫我十七年來一直憋屈甚至討厭的村子,憧憬著高樓大廈隨意進出,再接他們去安度晚年。
當兵就是聽指令,上面怎么說下面怎么干。其間,我回家?guī)状?,可從頭至尾腦子里都沒老五妮,哪怕是雞毛一樣一閃而過的影像,前后算來至少有七八年時間。滄海流在人心里,滄??淘谌四樕?。盡管我與他有過一次還算深刻的交情,但這些就像一片偶爾落在肩上的葉子,只要離開,雙方誰也不會再記得當時的某些具體情境,更何況個人生存是一場艱難突擊戰(zhàn),每個人都是單兵,窮途逞強。
再一次聽到老五妮,是在一個很深的冬天黃昏,我再次探家,我的幾個初高中同學窩在緊靠鄉(xiāng)政府的一家小飯館里,喝著十塊錢的白酒,就著五分鐘就結冰的菜肴,煙霧繚繞酒氣熏天地緬懷當年的滑稽與壯烈,卑微和光榮。其中一個同學說他這些年來在鐵礦干活得來的一個絕對經驗是,錢要花給親爹娘,用人要用外地人。
另一個同學說,你小子是不是又想起那檔子事兒了。他說可不就是!本來是老五妮那小子去招惹人家老婆,被人打得滿地找牙還差點斷了一條腿,三天三夜爬不起來,住院費至少花了五六千。我想那事是他自己惹的,和我這個工頭扯不上半根兒頭發(fā)絲的關系??伤鶆⑷谒镏於莅胍古芪壹仪瞄T,敲門你就敲吧,還一邊哭號一邊大聲喊,說那事和我脫不了關系!鬧得整個村子本來黑漆漆的,一下子就成了繁華星空。那個折騰啊,一直到大年三十晚上,正夾起一個餃子往嘴里塞,他和他爹娘又來了,坐在家里不走,非要我給他們五千塊錢補償,我操,最后只好給了兩千才算了事。另一個同學說,老五妮就那樣的人,自己慫,瘦得渾身上下能刮三兩肉,掙錢連自己都難養(yǎng)活還好和女人整點歪門邪道的事兒。你那一回可不是第一次了,好像在山西和順燒磚、內邱石膏礦、沙河玻璃廠都干了不少沒屁眼的事兒。
我說你說的是老五妮嗎?他們說,可就不是那慫小子!我說不可能!他們說,你離家多少年了,現(xiàn)在的人啊簡直有一千張臉皮都不止,一天變三回都跟剝蔥皮似的。我說老五妮為人挺老實的?。∥液退€在白塔團球廠干過一個月!那同學截住我話說,你啊,算是個老實人。你還記得你們在郝莊村看電影被打的事兒不?我說這事你們咋知道?
他們幾個一起大笑了一頓,然后端起酒杯說,干了這一杯!
后來我想,人在做自己感興趣的事兒的時候,才真的專一,智商也因之增高。我暗自猜想,當年我和老五妮在團球廠一起賣力氣換錢,老五妮給我的印象是挺護幫兒,對我也包容,有時候我干的活兒少了,引發(fā)同班人不滿,明里暗里擠對我,老五妮卻時時處處為我開脫,多次對他們說我剛從校門鉆出來,沒力氣也沒經驗,看在一個地方人的分上包容我;有時候他見我干得實在太慢且少,他主動來幫忙。
也或許,是他的好掩蓋了我對他另外行為的細致觀察和忖度,以至于他在郝莊村看上一個做裁縫的女子,多次給人家買圍巾衣服洗發(fā)水之類的我都毫不知情,甚至對一個男人購買女人用品而沒有一點感覺,更對他一有閑空就往村子里跑且不帶我等行為毫不懷疑。
女人的力量是強大的,即使一動不動,男人們也拼了吃奶力氣靠近。我們一起看電影那個晚上,老五妮使勁往前挪的原因,不是前面人擋了他的一米七三的視線,而是他的視線之內有異常的光源出現(xiàn)。當他終于在或站或坐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一股奮不顧身的能量就從內心火山一樣迸發(fā)出來,變得身不由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往那個女的跟前擠,可能是心情過于迫急,甚至鬼迷心竅,一不小心,把前面的一個小伙子撞了個趔趄,那小伙子一看是一張生面孔,二話沒說,上前就給了老五妮一圈,老五妮作勢反抗,誰知,對方人多,引發(fā)了連鎖反應,導致四五個郝莊本地人對他,包括我,采取了強烈的暴力行動。
那一次同學小聚說了很多,其中,關于老五妮的差不多一籮筐??傻诙煸缟衔揖头祷夭筷牎@衔迥莸墓适码m然在當時激蕩我心,趁著濃烈的酒意發(fā)了不少感慨。可一旦離開蓮花谷那個特定的環(huán)境,一切都變得無足輕重,慢慢地就放在了腦硬盤最偏僻的那個角落,而且還設置為隱藏。又七八年時間過去,每年回家基本上都可以聽到一些關于鄉(xiāng)鄰人家的趣事、恨事、慫事,雖然兩個村子相距三里地,可沒人再和我一起提及老五妮。最突出的感覺有兩個,我的親人們越來越少,一個大活人,一不小心,就被時間這張老虎嘴連皮帶骨地吃掉了。再就是環(huán)境變化明顯,凡是能賣成錢的全部消失或者加速消失,甚至以前巍峨的幾座山,因為巖石大多含硅,而被挖溝機和鏟車夷為平地。
相對于個人的微不足道甚至不值一提,環(huán)境和切身之人在時間中的淪喪最能夠敲心蝕骨,而老五妮或者如老五妮等等一樣的人,他和我們一樣只是一個數(shù)字或一個身份證編號而已。
這一次回家,除了陪母親看望僅存于世的幾位長輩外,就是閑人一個。兒子嚷著讓我?guī)奶幾咦?,說太好玩啊,山高草多,馬路上車也不多,還能看螞蟻七星瓢蟲甲殼蟲大鳥小鳥和三輪車。當老五妮無意中出現(xiàn)在我家院子,并且以等價交換方式以他的面粉換走我家玉茭的時候,兒子得以近距離觀察那種只有三只輪子且響聲古怪的機動車。
他問我這樣的車會不會跑著跑著,人就從上面蝴蝶一樣飛下來或者飛過去了,說這樣的車子過立交橋時會不會把人掛在橋上車子自己跑了等等。我說這些都不會,因為三輪車還是人控制的,那個車座平衡而又牢固,人抓著方向盤扭來扭去就可以控制方向。
晚上吃完飯,他睡覺,我和弟弟就著花生米喝酒。說完家事,又說到老五妮。弟弟說老五妮真是個神人,一般時候不出去打工,就在家里耗著,地也不好好種,老婆讓他去掏個茅廁,都懶得動,沒辦法,他爹給他掏茅廁。
有時候,這老五妮忽然間就不見了人影,一二十天才回來。有人說,老五妮這些年在附近農村會了不少女人,有的沒人發(fā)現(xiàn),有的被人家老公捉住了,光在武安活水鄉(xiāng),就兩次被人打了個只見出氣不見進氣。聽到這里,我又想起那個同學說的事,復述給他聽。弟弟說,你的那個同學前些年是在鐵礦上當工頭。別看工頭掙錢多,可責任也大,不僅要四處找工人,而且還得負責工人的安全,一旦出了啥事,老板頂一多半的責任,工頭至少也得占一少半。老五妮也是他拉去干活的。鐵礦那么累,還危險,他小子還有心思和閑空去勾搭女人。誰知道,那女人老公是當?shù)氐拇逯魅危瑩?jù)說老五妮就要上手時候,被人家老公撞見了,當場打了個半死,要不是有人勸那個女的丈夫說,千萬不能因為一個臭蟲讓自己坐牢的話,人家拿著鍘刀要切斷他一條腿。
回到家,老五妮一臉委屈地跟自己爹娘說,說他在干活的時候,被當?shù)厝藷o緣無故地打了,鐵礦不管,工頭也不管。劉三炮和朱二妮兩口子信以為真,軟磨硬泡,你那同學沒法,給了他們兩千塊錢才罷了手。
弟弟還說,當年,老五妮竟然用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潑皮精神,用三年時間攻破了那個做裁縫的閨女精神防線,拉著老五妮到自己家里向父母聲明。你想啊,那年代,鄉(xiāng)村和城市之間的鴻溝是天上地下。那閨女的爹一聽,提著棒子,怒氣沖沖地到團球廠,二話沒說,就把老五妮打了一頓。還說,你他娘的一個山溝里的瘦麻雀,窮得光著屁股找不到鞋,還想娶俺閨女當媳婦兒,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不要命了你!
可老五妮還真有辦法,那個閨女竟然跟著老五妮奔到了咱們蓮花谷,更叫她父母至今悲憤、耿耿于懷的是,他們的女兒到蓮花谷當晚,就和老五妮睡在了一張蝎子和蚰蜒出沒的土炕上。
聽弟弟這么一講,我也覺得,這個老五妮還真的有點本事,在鄉(xiāng)村把自己弄到了一個人鬼不怕的地步。那時候,人最講門當戶對,特別是城鄉(xiāng)差距較大的北方,山里的嫁山外的,村里的愛城里的,就是城里的看不上農村的,更看不上山溝里的。此外,人們大都還能夠講究點生米熟飯、貞潔操守。
等那閨女的父母親打聽到老五妮家的確切位置,著急地租了一輛小面包車,伙同幾個拳腳利索的近親出現(xiàn)時,整個蓮花谷都轟動了,老五妮家有史以來一致受到村民們高度關注,并把影響傳播到了臨近的武安和邢臺縣農村,那閨女父母和親戚使勁拉著自家閨女往面包車上推搡。那閨女不僅使勁掙扎,而且還在反抗無效的時候,咬破了她親大哥的手背。他父親大吼一聲,上去就甩了自家閨女一個大巴掌。然后帶著親戚們,對自家的閨女說,以后,不管咋樣,就是死了,俺們也不會來看你,你也別再回家。就當俺沒有生你這個孩子!
這樣的決心,我在蓮花谷多年,還沒有聽說有過類似的事情。聽弟弟講了,不由得對老五妮的老婆產生了極大的好感,盡管,這種好感有些莫名,完全說不清楚。
成了家的老五妮,很少出去打工,但人總是要活下去的。村人常說,老天生人,總是要給一碗飯吃的。老五妮也算是有能耐,盡管不怎么出去打工掙錢,可人也常說,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村里不斷有人蓋房子,也有在外打工的人,農忙時候顧不上回來,就讓自家婆娘雇個人來幫忙。這一來,也使得老五妮這樣守著家,不出門的壯年勞力,也有了掙零花錢的機會。
天長日久,雖說爹娘當時生氣,說狠話,但自己的孩子,啥時候都斬不斷,永遠都是親的。也因了自家閨女,爹娘也不得不把老五妮當作女婿來看待,慢慢地,兩家也就開始了正常的來往??墒牵衔迥輩s一直出男女問題,不僅他老婆覺得不可思議,成天氣得肚子鼓鼓的,沒懷孕也像懷孕了。村人也覺得,一個長相不怎么好,人又懶,還沒有錢和權利的男人,怎么就那么招女人喜歡的呢?
有算命的說,老五妮就這個命,犯桃花,一輩子都是這樣。這對于死心塌地,從城市邊上嫁到我們深山溝的老五妮的老婆來說,實在是一種煎熬。一個女人,所托非人,想離開又有了孩子,不離開,男人總是出去和其他女人鬼混,這種生活,是任何女人都受不了的。
弟弟也說,人各有命,該咋地誰也沒法兒。并且告訴我,老五妮現(xiàn)在開著三輪車換面也是不得已的,是他爹劉三炮把他給轄制住了,不然的話,年年這會,那小子,還不知道他在山西河北保定啥地方,一邊干活掙錢一邊和那些婦女明鋪暗蓋呢!我嘆息,覺得這有點不可思議。以前總覺得,男女情事,婚外出軌之類的,是有錢人和城里人的專利之一,可沒想到,老五妮這樣的也如此這般。看起來,這人,不論貴賤,城里鄉(xiāng)下,在男女之事上,大抵是相同的。
和弟弟說完這些話,我常年在外,對家鄉(xiāng)的事情,基本上處在無知的狀態(tài)當中。不知不覺,又幾年時間過去了,有一天,和弟弟打電話,說了些家事,就要掛斷時,弟弟漫不經心地說,老五妮的爹劉三炮死了,朱二妮也死了,老兩口,死期前后不到兩月。我哦了一聲,在這人間,每天都有一些人生下來,也會有一些人死去。這再正常不過了,也是天地之道。只是覺得,沒了爹娘,雖在農村,家徒四壁,卻熱愛拈花惹草的老五妮,沒了爹娘的管制,以后變成啥樣兒呢?
這一次,是我自從團球廠之后,回家后第一次見到老五妮,要不是弟弟說,我都認不出他來了。老五妮開著三輪車走后,弟弟說,這老五妮,前幾年辦的事可不漂亮。我問弟弟啥事。弟弟說,他爹娘死的那會,剛把老人送到墳地,晚上,老五妮和他弟弟老六妮分財產,還請了大隊干部和村里的幾個長輩作見證,開始倒沒啥,分到最后,就剩下一只粗瓷碗。老五妮要,老六妮也要,弟兄倆誰也不讓。他叔劉四炮二話沒說,抓起那只碗,使勁丟在院子里,摔了一個粉粉碎,聲音大得整個西溝村都聽見了。
我更覺得不可思議,一只碗,能值多少錢?再說,這年月,誰也不會在乎一只碗??墒?,老五妮和老六妮卻都還在乎!當時,老五妮和老六妮兩家人都在,其中當然包括老五妮的媳婦。我特意問了老五妮媳婦當時是啥表現(xiàn),弟弟說,聽說,他媳婦也堅持要,老六妮的媳婦也是。我心里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泛濫升起。又對弟弟說,有空的話,咱們去老五妮家看看去。
弟弟笑了一聲,說,哼,去他家,恐怕連一口水都喝不上!我說,這怎么可能?弟弟說,不信咱就去試試。就他和他媳婦那摳門勁兒,誰想吃他們點東西,簡直比登天還難,即使吃了,他也千方百計地吃回去。我哦了一聲,腦子里全是老五妮剛才在我們家院子時候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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