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雨佳
我的母親,那樣一個樸素的母親。
有時我甚至怨她,因她那樣樸素、無趣又平凡。她一點兒也不像我想象中的那種女人,優(yōu)雅、博識而干練,因為自信而格外美麗。
我印象里,她曾經(jīng)是睿智的,像電視上感冒藥廣告里的媽媽,她輕聲細語告訴我的話,就像真理一樣毋庸置疑。但現(xiàn)在早已不是如此了,她有時更像個愚蠢的孩子,參加免費的家長講座,花錢買我強調(diào)了無數(shù)遍毫無用處的學(xué)習(xí)資料,而我反而有時像個家長一樣痛心疾首地數(shù)落她,總是被輕易說服,總是又輕易被騙。
母親很為她的“完美女兒”感到驕傲。我做到了太多她沒能做到的事情,太多她在學(xué)生時代錯過的事情。每次說到我,無論是在外人面前還是在家里,她會忽略我所有的缺點,總是強調(diào),我是一個很好的女兒。
其實我很喜歡買衣服,像所有這個年紀的愛美女孩一樣。這是一個奢侈的癖好。我的衣服是母親的好幾倍,但我依然忍不住買很多新的,哪怕在一個季節(jié)里都穿不上幾次。她都會默默地替我買單。只有實在欲言又止好幾次時,她才會說幾句。她小心翼翼地說,生怕打壓了我的興趣,盡管我的愛好實在浪費,但她依然買單了。對于她這樣一個有著節(jié)儉習(xí)慣的女人來說,這些錢好像與她花在自己身上的完全是兩種性質(zhì)的——她讓我少買些,買好些;她自己卻常向我炫耀從批發(fā)市場淘到的衣服和皮包。
母親永遠穿著那件咖啡色的粗棒針毛線開衫,搭著她買給我但我不要的粉色睡褲,在廚房里背朝著我忙碌,剁薺菜,熬南瓜粥,煲蘿卜排骨湯,烤洋蔥巴沙魚。那些只有她手里才能做出來的美食,除了我們家四個人,別人不一定吃得到。她換下睡褲,穿上那條用補丁巧妙地縫補過的牛仔褲,出去買菜。她買的是很貴的、精挑細選過的有機菜,因為是全家人吃的。她從不化妝,永遠素面朝天地走在街上。她的臉上有很多淺褐色的斑紋,使她渾圓美麗的臉龐顯得蠟黃,帶著疲憊和溫柔。我和妹妹無緣無故的抱怨和怪腔,她都疲憊而溫柔地接受;父親的懶惰和大男子主義,她都疲憊而溫柔地接受。我甚至想不起來,她上次何時為自己感到高興——純粹地,只為了她自己。
母親跟我一點都不一樣,我是一個關(guān)注自己的人,但她完全相反。我討厭她那一切為了家人的活法——在她心里,究竟將她自己置于何處?
至今記得幾年前,我還十三四歲的時候,并不好奇地隨口問她的夢想是什么。她偏著頭,眼里滿懷憧憬,仿佛在看著前方的理想。她有點悵惘地微笑著說,她最大的愿望可能是環(huán)游世界。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她心中也懷著少女的夢想和期望。
生完妹妹之后,母親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工作,甘心做家庭主婦。等我懂事一點之后,我就不停地勸說她,于是她終于找了一份工作。工作很普通,只是一個小公司的普通職工而已,但是不管工資高低,至少是一份工作,能令她擁有屬于自己的領(lǐng)域。母親和父親不一樣,她沒有屬于自己的事業(yè)和享受。她是如此毫無保留地為她的女兒和她的家庭奉獻一切,她想把最好的都給我們,讓我們成為最好的人。她愛我們那么久,那么深。
尼采說:“感恩即是靈魂上的健康?!比绻阕屛姨暨x世上唯一之人,那我一定會第一次、也許唯一一次撇下我的自私之心,將我全部的、赤忱的感恩奉獻給我的母親——她已經(jīng)給得太多了,我欠她太多了。如果沒有受到母親這樣的愛,我便沒有如此深的感恩,深過我的自私心。
我在學(xué)校寢室樓下,看著她穿著黑色打褶的裙子,遠遠地走過來,手里拿著早餐盒和裝滿水果的袋子,身體因重量傾向一側(cè);我背著書包跟在她身后,看著她一手拎著行李箱,一手抱著棉被爬上七樓的寢室;我坐在客廳里寫作業(yè),看著她在廚房里躬身忙碌的背影,聞著飄來的熟悉的胡蘿卜燉土豆的香氣……
那是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