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姜燕

1

也不知是哪個的主意，學(xué)校居然在廁所里朝外的影壁上貼了量身高的壁紙。

去廁所，我目光自動忽略那張令我反感的壁紙。

然而不行，那里簇擁著一堆好事者。他們推推搡搡，爭著在那里量身高。

課間，聽到大家的議論，我才知道，不僅男廁所有，女廁所也貼了，只不過圖案不同，男廁所的是大象，女廁所的是長頸鹿。

哼，大象，長頸鹿，難道動物界就這兩種動物好看？塊頭大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們應(yīng)該猜出來了，對，我是小個子男生。

同學(xué)給我取了很多綽號，什么“小不點”“小矮人”“小蘿卜頭”等等，最難聽的是“武大郎”，喊這個綽號時，他們甚至配合著發(fā)出怪笑。

我真的很生氣！可是有什么用呢？

2

廁所我可以盡量少去，即使去也可以加快腳步，裝作看不見。

可是，偏偏有人就愛往別人的傷口上撒鹽。

那天，語文老師講了一篇課文叫《艾滋病小斗士》。結(jié)束時，老師照例報詞語給我們畫。當老師報到“艾滋病”這個詞時，身邊的紀然忽然說：“老師，你是報的‘矮子病嗎？”

紀然從不放過任何一個嘩眾取寵的機會。老師已習(xí)慣了他這樣，只送過來一個白眼。同學(xué)們則一如既往地哄堂大笑。

紀然得意至極，突然扭頭看了我一眼，目光別有深意。

我學(xué)著老師的樣子，送了他一個白眼，并踢了他一下。紀然發(fā)出一聲哀嚎：“老師，他踢我！”

老師不得不停下，讓我和紀然都站起來。老師問我為什么踢紀然。我不想說。一說原因，必然會引起更多的議論。

紀然當然不會主動說出原因，他灰溜溜地站著，完全感覺不到我內(nèi)心的憤怒。

說起來，紀然比我也高不了多少，可就是那高出的一點點，成了他的優(yōu)勢。

我不知道身高是什么時候成為我的夢魘的，我只知道我經(jīng)常做夢都在量身高。每次，我都在躲避、逃離，最終在糾結(jié)中驚醒。

紀然沒有放過我，一下課，他就直接把“矮子病”這個稱號扣到我頭頂。

在大家的笑聲中，我的胸口堵得難受，真想找他打上一架。可最終，我只是轉(zhuǎn)身離去，不想叫人繼續(xù)看我的笑話。

3

從有綽號的那天，我就開始懷疑一件事。

我不是我爸我媽親生的。

證據(jù)不止一兩點：別人家的爹媽把孩子管得很嚴，就拿紀然來說吧，別看他在班里囂張，一旦誰說要把事情告訴他爹媽，他一準變得低眉順眼，據(jù)他說，要是他被告了狀，他媽會把他煩死，而他老爹則經(jīng)常動用武力。上次他的英語考了93分，離爹媽的要求差2分，被折騰了整整一個晚上。我呢，英語91分，把卷子遞給我媽時，我媽只淡淡地說了一聲“要加油哦”，提筆龍飛鳳舞地簽了字，半句都沒批評我。別人家的爹媽經(jīng)常跟孩子談自己“老有所養(yǎng)”的問題，試探自己兒子將來會不會娶了媳婦忘了娘。我爹媽呢，居然說，將來老了直接進養(yǎng)老院，一群志同道合的老人在一起，會很有共同語言。

唉，總之，我爹媽和別人爹媽的很多表現(xiàn)就是不一樣，這不是很可疑嗎？

再加上，我爹1.78米，我媽1.70米，個子都不算矮，為什么偏偏我的個子全班倒數(shù)第一呢？

做DNA是最直接有效的辦法，可那需要一大筆錢。我有一個存折，每年的壓歲錢都存在里面，我看了看總數(shù)，不到3000元，不夠。轉(zhuǎn)念又想，就算我有這么多錢，也舍不得拿出來去做鑒定用。

只能忍著。

4

怕的事情，往往來得更快。

這天，我從廁所出來，被一只手拉住了：“過來看看你多高？”

沒等我答應(yīng)，那只手就把我按到墻上的大象圖案前面。

除了紀然，還有一幫男生。

“看看哈，一米三二！老天！一米三二！”一個男生怪叫起來。我不認識他，只看到他的嘴巴張得老大，露出猩紅色的牙床。

“別動！也許把鞋子脫了還不到一米三二呢，脫了脫了！”紀然出主意。

七手八腳，我的鞋就離開了雙腳。

腳底一片冰涼，地面是潮濕的，我的襪子濕了，水好像沿著襪子朝上蔓延，到了腳趾縫里了。

好冷！心都涼了！

“一米三，真的只有一米三！”

我閉上眼睛，不再掙扎。鼻子酸了，嗓子眼兒也酸了。

我發(fā)誓，再也不去該死的男廁所了！

5

沒有人知道，為了長個子，我有多么努力。

含鈣高的食物，我來者不拒。牛奶、骨頭湯，我每次都喝得自己反胃。蝦皮、海帶、紫菜，我忍著反胃往下咽。我甚至經(jīng)常偷吃奶奶的“中老年鈣片”。我在心中吶喊老天爺，求他開開眼，看在我拼命努力的份上，讓我向上向上再向上吧。

我旁敲側(cè)擊打聽：“奶奶，我爸小時候個子高嗎？”

“高！”

“像我這么大的時候，有我高嗎？”

“當然比你高了！他那時候吃飯吃得可兇了，哪像你這個不吃，那個不吃的！你爸小時候吃肥肉，一塊接一塊的。你挑挑揀揀的，長個子才怪呢……”

好了好了，我服了。

“外婆，我媽小時候是個矮個子嗎？”

“我閨女呀，從小就漂亮著呢，個子一直就是不高也不矮……我的外孫子，你要多吃飯才行，否則長大了會找不到對象的……”

我捂上耳朵，跑開了。

6

在學(xué)校，我很少上廁所。即使去，也是瞅準機會，在即將上課的時候去。那時人少。要么，就課上請假去廁所。

怕的事情，還是來了。

學(xué)校要成立男子排球隊，幾個體育老師挨個兒到教室來選隊員。兩個高個子男生被體育老師點了出來，成為班里的焦點，引來一片羨慕的嘆息聲。

老師們魚貫而出。

突然，真的突然得要命！最后一個體育老師，突然一個轉(zhuǎn)身，拿手一指：“小個子，跟我來！”體育老師的目光投注在我臉上，口吻不容置疑。

我?guī)追只秀?。老師，我跟你無冤無仇，你為什么也這樣對我？

“快去！”紀然推了我一把，“叫你呢！”

我被推出了座位，踉蹌著差點撲倒在老師面前，幸虧體育老師眼疾手快托住了我。自然，身后是一片哄笑。

跑步測速。運球。蹦跳。

聽著體育老師的指令，我機械地完成著動作.

最后，體育老師留下了十五人，其余的被淘汰了。

我，在十五人之列。我們班另外兩個男生，被淘汰了。

“老師，我……我……你……你不會弄錯吧！”我用盡全身力氣，才走到體育老師跟前。

“哈哈，一看你就不夠自信??！不過，你可要相信我！你被留用了！”

“我，我這么矮！”

“自由人，你是我們排球隊的自由人懂不懂？個子太高了我還不要咧！當然，未來的你會長高的，至少能長到一米七五以上，我看你的腿腳就能看出來。如果堅持運動，可能還會長得更高。我可不是隨便挑人的哦，小家伙！”體育老師笑著說。

“真的？”

“真的！”

老師說是真的！為什么我這么想哭？

7

我是校排球隊的一員了！在我進教室前，這個消息已經(jīng)先到了。這不亞于在全班引起一場地震。

我被團團圍住?！笆钦娴膯?？你會打球嗎？”“老師會不會挑花了眼才選中了你？”“你認識體育老師嗎？可不可以推薦一下，我也想去打球……”

我克制著自己。不笑。不說話。冷靜。淡定。

不出所料，紀然并未高看我一眼，他正在看一本漫畫書，從鼻孔里哼出一聲：“不就是個排球隊嗎，沒什么了不起的。別得意太早，馬上就會被刷掉的！”

旁邊有人反駁了紀然：“別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是紀然的克星——學(xué)習(xí)委員陳蕊。

紀然把漫畫書一扔，漫畫書帶著紀然的怒氣掉落在我腿上。

我一點也沒有生氣，把漫畫書合起來放到抽屜里。

晚上，當我把這個喜訊報告給全家的時候，除了奶奶表示了一下激動，爸媽簡直就是紀然派來的臥底，他們異口同聲地說，要堅持不被刷掉是很難的。

那一刻，我對自己說，一定要笑到最后。

果然，排球隊的訓(xùn)練是魔鬼式的。每天放學(xué)后，我都要在操場訓(xùn)練，長跑、蹦跳、墊球……每天回家，小腿脹得爬樓梯都吃力，手掌跟和手臂更是痛得不能碰，端著碗都直哆嗦。奶奶心疼地說：“還是退出吧?！?/p>

爸媽淡淡地說，看他自己的選擇。

我含著眼淚咽著飯菜，把委屈和疼痛也一并咽了進去。

我苦苦支撐著，堅決不訴苦。每天進教室，都把袖子拉下來遮住紅腫的手臂，把沉重的腳步邁得特別帶勁兒。

不知不覺，也不知是哪一天，忽然發(fā)現(xiàn)小腿不脹痛了，手臂也不疼了，好像所有的努力都變成了麻痹疼痛的藥物，起作用了！

運動完，出一身的汗，洗個澡，胃口特別好，心情也特別好。

兩個月后，教練宣布留下的人選。

我入選了！

8

第一次排球比賽，是六個月后。

盡管是一次兩所學(xué)校間的友誼賽，但因為是剛剛組建的排球隊，學(xué)校特別重視。

比賽當天，校門口拉了橫幅，除了有全校學(xué)生觀戰(zhàn)，學(xué)校還邀請了部分家長，當然，我們隊員的家長也被邀請了。

我很緊張。上場之前，我不停地去廁所。每次去，都會看到那頭大象。它仰著頭，長鼻子朝著天，那量身高的刻度對著我眨眼睛，叫我很惱火。

“深呼吸，小矮個兒，你可以的?！蔽覍ψ约赫f。

最后一次從廁所出來，迎面碰上了紀然。

我低著頭，想趕緊溜走。

紀然拉住了我！

“加油！我相信你會贏的！”紀然對我豎了個大拇指，然后好像害羞似的，跑進了廁所。

我呆住了，頭腦忽然間空了。所有的緊張消失不見。只覺得鼻腔熱乎乎的。怒氣變成了熱氣。

那天，我拼了命。賽后，教練拉住我爸媽，激動得語無倫次，他說他教了好多屆學(xué)生，像我這樣發(fā)揮這么好的苗子是第一個。搞得我爸媽也開始激動，不住地鞠躬表示感謝。

我表現(xiàn)好嗎？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盡了全力而已。這種盡全力的感覺，此生也是第一次。

9

比賽過后，我在班里紅過一陣，漸漸地，生活就和以前一樣了。

似乎還是有點不一樣。

我看過家里的舊影集，從泛黃的照片中確認了一件事：我爸小時候的確很矮，我和我爸的樣子很像。我是我爸的親生兒子。

我去廁所量過身高，當然是沒人的時候量的。而大家對量身高似乎也失去了興趣，沒有人為我看數(shù)據(jù)，我也沒能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長高。

不過我已經(jīng)不在乎了。（本文有刪減）

圖片由本文主人公提供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