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代城市二字，是可以分開的，城一般意味著是政府所在地，而市有城里之市，即市場，也有城外之市，即市鎮(zhèn)。

傳統(tǒng)說法，天下有四大鎮(zhèn)，都屬于城外之市鎮(zhèn)，曰朱仙鎮(zhèn)，曰景德鎮(zhèn)，曰佛山，曰漢口。朱仙鎮(zhèn)因黃河決口而湮滅，其他三鎮(zhèn)尚存，其中，漢口到清末因為租界的存在，反而更加繁華，成為中國新式城市的典范。

人說武漢三鎮(zhèn)，其實三鎮(zhèn)之中，武昌和漢陽，都是城，一個是省城一個是府城，只有漢口，沒有政府，只是一個市鎮(zhèn)。

漢口是個水路碼頭，向來是商家匯聚之地。所謂九省通衢，講的主要是漢口。漢口街上，大的商鋪，有樓宇鋪面，而小商小販，則在街邊擺攤，多少年來形成習慣，這樣的攤販，漢口一地，不啻幾千家。

端方做湖廣總督之時，推行新政很賣力，但未免有些用力過頭，跟巡警道馮啟鈞一道，想模仿租界，把華界街道，整齊劃一，嫌攤販占地經(jīng)營，有礙觀瞻。設(shè)想已久，尚未實施。

1908年春，正好趕上端方離任，新督接任之際，馮巡警道想給新總督一個驚喜，于是，傳諭街上各個攤販，說為了迎接新官，讓他們暫時收攤一日。商販們想，人家要迎接新官，暫時收一天就收一天吧。卻不料，收攤之后，警察上街對他們說，以后就不許再擺了。讓他們另想辦法，免得妨礙交通，影響市政衛(wèi)生。

成千上萬的攤販，猛然之間沒有了謀生之所，一下子就急了。當時雖然漢口已經(jīng)有了商會，但小商小販尚未加入，商會的商團也還沒有成立，只有一個商會的消防救火會。但是，商販們自發(fā)組織起來，焚香到督府請愿，正好趕上端方騎馬帶著從人離開，商販們就攔住他，跟他請愿。

端方雖說是滿人中的翹楚，但是，哪里見過這樣的陣仗。見到群眾聚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撥馬便走，一溜煙逃到江邊，上了汽艇，逃之夭夭。

這一下，可就亂了。漢口碼頭原本幫會林立，流棍多有，趁此機會，就大鬧起來。嚇得新總督陳夔龍馬上妥協(xié)，讓警察上街，傳諭商販依舊照常營業(yè)。然后命令新軍張彪和黎元洪，馬上派兵護衛(wèi)租界，生怕惹出外交糾紛。

租界里自有洋兵保護，陳夔龍沒在通商口岸干過，不知情。同時，武昌和漢陽這兩座城，都立刻城門緊閉，生怕惹出亂子來。

其實，事并不大，由于漢口救火會出面維持巡邏秩序，商販們得到了官府的保證，紛紛回去擺攤，若干鬧事的痞子，見勢不妙，自然也就收了。一場事端，終于得以平息。

此后，漢口商會把小商小販也納入其中，還成立漢口商團，小商小販中的精壯漢子，也得以加入商團，荷槍實彈進行訓練，再也不怕政府欺負他們了。自打那以后，兩江總督再也沒有干這種傻事了。再干，諮議局這一關(guān)，就通不過。

1908年漢口攤販罷市風潮并不是一件小事。國學大師劉師培從警民沖突事件中，看出了“勞民”作為革命主體的新生力量和希望，認為這次事件較中國之前發(fā)生的各種罷工都有進步，“蓋于罷市而外，兼行他項之抵抗運動者也”，也就是說，這是辛亥革命前星星之火掀起的燎原之勢。

巡警道馮啟鈞為了討湖廣總督端方的歡心，模仿租界，把華界街道，整齊劃一，趕走占地經(jīng)營的攤販，結(jié)果引發(fā)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群體事件。

張鳴

/ 中國人民大學政治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