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殫精竭慮設(shè)計的故事所要表述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完美主義者以生命為代價,攻取一個考古堡壘,但他的美好理想?yún)s在現(xiàn)實中遭遇可恥的失敗。
人,畢竟是渺小的,不要說國家大事,即使對自己身邊的瑣事也顯得蒼白無力。
桀在遭受了領(lǐng)導(dǎo)對他的一次又一次打擊后,最終精神崩潰了。他在一個飄著雪花、寒風(fēng)肅殺的夜晚,走進博物館的保衛(wèi)室。那里有他熟悉的人,他們曾不止一次地冷嘲熱諷過他,雖然他身為留洋博士,而他們只上過幾天保安學(xué)校,最多練就了一身發(fā)達的肌肉。他們見他進來,紛紛開始嘲弄他。桀一改往日一言不發(fā)的狀態(tài),大方地笑起來,說:“我今晚沒事?!彼麄儾幻靼姿囊馑肌5人f了好幾遍之后,他們明白了:他想在這兒替他們值班。博物館開館以來,這里還沒有發(fā)生過一次劫案,不是因為保衛(wèi)措施嚴(yán)密,而是這個館內(nèi)僅有的幾件國寶級文物早已被國家征走,徒留二三流的文物罷了。況且今晚他們?nèi)水?dāng)中,一個約了女朋友,一個母親生病無人照看,還有一個的朋友來了幾個電話約打牌。有桀這樣言出必行的人替他們看上一晚,既無人知曉,更不會出什么差錯,他們當(dāng)然樂意。
桀就這樣待在了保衛(wèi)室。他關(guān)了手機,坐在靠背椅上想心事。照理,他應(yīng)該流下眼淚才是,但他的淚腺似乎出了毛病,努力擠了幾次,沒有一絲眼淚的影子,反而擠出幾聲冷笑。妻子在冷笑中走過來,扇了他幾巴掌,說:“去和情婦鬼混吧?!彼榔拮又傅氖悄莻€女記者。女記者對他感興趣是因為他對發(fā)掘出的文物有獨特看法。而關(guān)于這些文物的論文,他已經(jīng)寫成。摸摸胸口,那張軟盤就在衣服口袋里。他想,這肯定是一篇轟動世界的論文,因為他悟到了留下文物的人與他現(xiàn)在的境況相似,那是苦悶的產(chǎn)物,就像《離騷》之于屈原,《史記》之于司馬遷。
他心里仿佛空洞無物,卻又似萬事齊來。他整夜陷入沉思。
大媽端來一碗湯,說:“你看你,能這樣嗎,整夜整夜不睡覺?甭說你年輕,到了我這把年紀(jì),你就知道對身體的害處了?!贝髬屟壑虚W爍著慈愛的光芒。我停下手中的筆,聽見隔壁傳來一陣咳嗽,大伯的,一陣緊似一陣。我說:“大媽你睡吧,小心著涼?!贝髬屨f:“別管我們,我們都好著呢?!蓖顺鋈ズ螅那年P(guān)上了門。
只有燈光,晃得人心里煩躁,索性點燃一支煙。桀對我說:“你說我該怎么辦?”我說:“思慮過多讓人傷感。你的問題在于祈求完美,而這個世界卻容納不了你想要的完美?!辫钫f:“沒有鋒刃的劍還叫劍嗎?”我看著他,無言以對。他又陷入沉思,目光如炬地盯著保衛(wèi)室墻邊柜子上的槍:一支短的,套在皮套里;一支長的,端正地倚墻而立。子彈就在柜子里,我想。
我來這里緣于它的清靜。這個小村莊,從西安坐上火車,南行12個小時,翻越秦嶺,涉過漢江,即可到達。再往南是大巴山。小村莊就像一粒小石子鑲嵌在兩大山系之間的一個凹陷處。每年的春秋季節(jié),有一些游客會來這里憑吊一位著名人物,他就是諸葛亮。諸葛孔明先后輔佐劉備父子,在這兒留下了大量遺跡。如果把目光稍微降低一些,還會發(fā)現(xiàn)更多的人物,比如那個造紙的太監(jiān)——龍亭侯蔡倫,比如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張騫,比如讓人羨慕不已的英雄神仙張良,在褒河書寫過“袞雪”的曹操。甚至還有李白、陸游以及許多文人騷客,也曾在這里留下足跡和佳話。這些歷史上的人物及其事跡可以讓我在捉筆困頓時去思考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甚至還可以給我無端的感慨以及靈感。選擇這個小村莊的原因之二,是我對這里有著極其深厚的感情。我在這里度過了我的童年。當(dāng)一切剛剛開始清晰地留在我的腦海中時,我被父親帶到了西安。但這些并不影響我和兒時的朋友繼續(xù)保持聯(lián)系。比如今天我所住的房子,就是兒時的朋友,小格家的,四間瓦房,土墻磚窗,木門瓦頂,冬暖夏涼,遠比城市里鐵柵欄圍起來的混凝土澆筑的鋼木結(jié)構(gòu)居室舒服得多。城市的房子像鳥籠,而農(nóng)村的房子更具家的味道。一直偏執(zhí)地認(rèn)為,我人到中年卻在寫作上沒有一點起色,都是因為城市的住宅,局囿了我的思路和靈性。我這次回來,能寫出好東西嗎?那天小格在電話里聽說我要到他家里長住,頓時興奮不已,他高興的話音似乎證實了這一點。想想我的感受吧:火車咔嚓咔嚓地載著我,從城市的喧囂中把我拖出來,拉進鳥語啁啾、山清水秀的秦巴山區(qū),單是那高大濃郁的樹木及林蔭已經(jīng)讓我馳目騁懷了,何況還有兩位慈祥的老人,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我的飲食起居。桀說他的環(huán)境窒息了他的研究,而我卻有環(huán)境助我成功。人有時候不單是靠自己取得成功,更重要的是環(huán)境:地理、人文、學(xué)術(shù)等等,哪一個方面不到位,都可能讓一個天才夭折。所以我對此行寄予相當(dāng)?shù)暮裢?,因而也對小格夸下海口:“我將成名于你家?!币步o桀說:“你將名揚天下?!辫盍w慕我的境遇,小格則呵呵一笑:“二老就拜托你了,大作家?!彼谏虾R患夜井?dāng)經(jīng)理,掙錢不少,寄回家的也不少,但現(xiàn)實往往是,金錢解決不了許多問題,比如說孝心。小格的父母不愿去上海,說小格的大宅里憋悶,還說他的車坐得讓人頭昏嘔吐。而且,上海兒媳婦那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鳥語”,更是比房檐下麻雀的叫聲還要讓人頭疼。有錢怎么樣,它收買不了農(nóng)村二位老人的心,倒是我這個城市窮人兩三斤德懋恭的點心讓兩位老人樂開了花。他們每天晚上吃完晚飯坐定了,便拿出一塊兒,你分半塊兒,我分半塊兒,仔細地一丁點兒不漏地慢慢咀嚼,仿佛天下至味。那個幸福勁兒無以言表。我說:“大伯大媽,放開吃吧,吃完了我讓文兒再寄些來?!蔽膬菏俏移拮印4蟛髬屝χf:“咋能老麻煩文兒,你們有這心意,也不枉小時候我們拉扯過你?!蔽艺f:“要是這么說,我更應(yīng)該孝敬你們二老才是?!崩先苏f:“你帶回來的恁多,文兒前幾天又寄了恁多,夠吃一年的,不要了。好東西不能多,多了就膩味了,反而不好了?!蔽宜较聦﹁钫f這些,桀說:“老人雖說得平實,卻是最樸素的真理?!?/p>
我每每想把這些寫進我的小說,可是當(dāng)我寫出來的時候卻失掉了老人說話時的天然無雕飾,顯得做作且缺乏生氣。桀也苦笑一聲,說:“當(dāng)你竭力想營造一種東西時,可能你已經(jīng)身陷重圍而無力自拔了,就像我自己。”
桀是留洋博士。在他赴日讀博時,他已經(jīng)結(jié)了婚,和瑞。瑞是個漂亮姑娘。而且用她自己的話說,她是愛他愛到了骨頭里。
那時是怎樣讓人覺得他們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呀!她一打電話就是幾個小時,除了自己的伙食費以外,工資大部分貢獻給了電信局。她不是給他寄去愛吃的四川火鍋底料,河南的話梅,廣州的柑橘、荔枝,便是一封又一封情意纏綿的書信。誰知道那些時鮮的水果她是怎樣寄往日本的,誰知道那些情書中包含了她多少的思念和關(guān)懷。他久久不回信。她便想是他又去考古現(xiàn)場了,又去趕寫論文了,心里真是愛恨交加。可等到他一封簡短的信箋、一個電話,她又是和著狂喜的淚水,一遍又一遍地回味,一遍又一遍地重讀。一切怨恨煙消云散,晴日朗朗,碧空萬里。
這一切卻在桀回國后改變了。
那是因為什么?桀想不起來,涌上他心頭的,是工作的一次又一次變動:先是在博物館做研究員,負責(zé)挖掘周坡遺址;待文物快要出土?xí)r,他被調(diào)往博物館內(nèi)植物園建筑工地;等他籌夠了建筑款,忽然又被調(diào)往展覽館做解說員;而參觀人群的一次騷亂又讓他失去了解說員的職位,被安排到衛(wèi)生室打掃館內(nèi)衛(wèi)生。他走馬燈似地在館內(nèi)各個崗位上轉(zhuǎn)了一圈。館長笑呵呵地說:“桀,我是器重你的,我這個位子終究是你的,你不必那么急嘛。我希望你能盡快熟悉各個崗位的情況?!别^長剛五十,按照慣例,還需要十年才退休,而且,據(jù)說他和文物局局長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他應(yīng)該還有很大的上升空間。他這番話,讓桀一頭霧水。桀只想搞研究。他是個學(xué)者,不是政客,對權(quán)力不感興趣。但是,這種境況下,他的研究還能進行得下去嗎?這時,女記者正一天天向他逼近。那個漂亮的女記者插進了他和瑞之間,就像一只楔子。瑞和桀吵翻了。當(dāng)她再三勸阻他收手時,桀卻死活不肯承認(rèn)他與那個女記者之間有茍且之事。甚至到他們鬧著要離婚,他也不肯承認(rèn)這一點。這使得瑞憤怒了。她跟蹤了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在一家咖啡館里鬼混,要不是她沒有會員證,她當(dāng)時完全可以沖進去逮個正著,讓他們無話可說。
桀說:“你相信嗎?我對瑞再三保證,我沒有和女記者有染,我不可能背叛她,我們的接觸純粹為了工作,女記者在采訪我,而我對考古有著自己的觀點。就這么簡單,但瑞不信,我能有什么辦法,我越是解釋,瑞越是懷疑。”我說:“你對漂亮的異性難道真的就沒動過一點雜念:這個異性不同凡響,她既有學(xué)問又愛慕你的才干,對你展開的愛情攻勢更是激烈無比。如果你是個真正的男人,我是說,你有七情六欲,在這種情欲誘惑下,你真能毫不為之所動嗎?”桀痛苦地搖搖頭:“我動搖了,那是在瑞把我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你想,瑞砸了我們的家,我無路可走,而且周圍全是譏笑和白眼。只有她愛著我,天天逗著我開心。”
我知道桀說的“她”是那個女記者。桀補充說:“她只認(rèn)一個死理。她拐不過這個彎。我也拐不過這個彎。”桀現(xiàn)在說的這個“她”指的是誰呢?桀被說急了,不了解他的人很難聽懂他說的人到底指的是誰。這是他不善表達的一個顯著特征。而這種時候,他臉上不是沮喪,而是高度的激動。
我和桀談到了半夜,我試圖說服自己,應(yīng)該理解他。他這樣認(rèn)準(zhǔn)了一條路走下去要么獲得巨大成功,要么陷入崩潰。當(dāng)我為他安排結(jié)局的時候,窗戶玻璃上貼著一張面孔。那面孔漂亮而白皙,不,是因為白皙而顯得越發(fā)漂亮。她低低地喚著:“念珠,念珠?!蹦锹曇?,假若不是先見著了這面孔,你肯定會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被嚇得毛骨悚然,你會想起許多恐怖片中幽靈的那種叫聲。
念珠,是我的名字。
如果是你,在臨近春節(jié)的某個晚上,有一位陌生的女子急切地呼喚著你的名字,你會開門嗎?
我開了門。這位白皙漂亮的女孩像蛇一樣,哧溜就鉆了進來。應(yīng)該說明的是,這是農(nóng)村。農(nóng)村的房屋,先有堂屋。在堂屋兩側(cè),是通向各個臥室的門。當(dāng)然,如果廚房設(shè)在屋內(nèi),還有通向廚房的門。小格家的房,有一間半是堂屋。滿間堂屋上端,供奉著一尊佛像,佛像前是神龕和香爐,香爐兩旁各有一只燭臺。另半間堂屋放著一張桌子,就像城市套房的餐廳,吃飯時人們圍在這張桌子周圍。半間堂屋所在的另半間屋子,被隔成一個小臥室。堂屋東西兩側(cè),各是一間通間臥室。大伯大媽住在西側(cè)的臥室里,我現(xiàn)在住的是東側(cè)臥室。小格家的廚房設(shè)在整座房屋東側(cè)的偏廈里,也就是說,廚房和我的臥室緊挨著。廚房平時被大媽用一把大鐵鎖緊鎖著。整座房子的門開在整間堂屋的南面。陜南人住房,大多喜歡面南坐北,這樣向陽。小格家也不例外。
我把堂屋門閂上,卻不見了那女子。推開臥室門,見她已坐在我臥室燃得旺旺的炭火旁。她把雙腿架在炭火盆架的兩邊,十指叉開,幾乎把一盆火全覆蓋在下面。整個人就像蹲在一只便盆上撒尿。我注意到,她穿著很單薄,一件綠色毛衣之下,身軀在不斷抖動。我過去,把窗子掩上一些,好讓窗口的風(fēng)進來得少一些。烤炭火是陜南的一大特色。立春之前,地氣下沉,明火在上,木炭在下生炭火;立春之后,地氣上升,明火在下,木炭在上生炭火。木炭火無煙無味,烤著非常過癮。但要是烤炭火中了毒,那比煤氣中毒還厲害。炭火生著后,大伯大媽一再叮囑我要小心,睡覺前務(wù)必把炭火端出去。但我徹夜寫作,農(nóng)村又沒有暖氣,這炭火怎么舍得挪出去,只是敞開半扇玻璃窗不斷換氣,保持室內(nèi)溫度,又防止中毒。
女子烤了一會兒火,身體不再發(fā)抖,抬起頭,一臉的紅潤。原來她并非生得白皙,而是凍的。我問她:“你怎么不多穿點衣服?”她說:“太冷了,又饑又冷?!蔽肄D(zhuǎn)身從柜子里拿出些餅干遞給她。她用牙一撕,餅干袋子裂開,抓了一把便吞進去。噎了一下,又吐出些,咔吧咔吧吃起來。我給她倒了一杯水,她一仰脖喝干了。我有些驚異,這水剛從暖瓶中倒出,雖是寒冬,也不至于涼得這么快。我又倒一杯,隔著杯子,水很燙手。遞給她時我提醒道:“別急,燙著?!彼舆^去,一仰脖又喝干了。然后抓一把餅干,自顧自地咀嚼起來。我的屋內(nèi)有兩個暖瓶。大媽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燒一鍋開水,把它們灌滿。她說:“城里人愛喝水,小格和他媳婦就那樣?!迸雍芸彀岩慌克裙饬?。兩袋餅干少頃也沒了蹤影。我想,她真是餓了。在西安,兩袋餅干夠文兒吃一周的,就是在她懷孕期間,飯量也沒這么大。我又取了一袋魚皮花生和一袋沙琪瑪。她問我:“這是什么?”我說:“沙琪瑪?!彼ζ饋恚骸斑@是米花糖。”我說:“就是?!彼难例X真白,在紅紅的嘴唇中間,白得嚇人。那紅色洇散開來,細看,是嘴唇流血了。我抽出一張餐巾紙。她擺擺手,用袖子一擦,再用舌頭繞著嘴四周一舔,血干凈了。她仍然像要小便一樣騎在火盆上。我問:“你還冷嗎?”她說:“不啦,你覺得我挺貪心的是吧?”我搖搖頭。她說:“你騙不了我的,你小時候就不會撒謊?!?/p>
我更加驚異起來,說:“你怎么知道?”她說:“我們是同桌嘛。雖然只坐過半學(xué)期,但我一直記得清清楚楚?!蔽沂箘呕貞浟诵r候在這邊上學(xué)的情景,可我只在這兒上了兩年學(xué),就到了西安。而且無論如何,我記不起來有這樣一位女孩子和我坐過同桌。“我叫張欣。”女子說。我搜索了幾十遍,仍然想不起有個叫張欣的女同學(xué)。倒是有一個叫張欣的,那是個男孩,我在西安高中時的同學(xué),現(xiàn)在天津工作?!澳隳莻€時候總給大家講故事:《七個小矮人》《丑小鴨》《湯姆索亞》,還有《兔八哥》?!蔽冶凰f糊涂了。兔八哥是十幾年前動畫片中的角色,照此推算,我和她同學(xué)應(yīng)當(dāng)在二十歲左右了。我說:“你肯定記錯了。”她生起氣來:“我怎么會記錯,你叫念珠,學(xué)名王念珠,你爸叫王國民,你媽叫楊雪。當(dāng)時你和小格親如兄弟。你十歲時去了西安,先在一家報社工作,后來當(dāng)作家了,這些天你就在寫小說?!彼f的一點不假?!澳闫ü勺髠?cè)有一顆痣,上體育課摔傷了腿,打針時我看見的?!彼娢乙荒樅?,又說。我臉有些發(fā)燒,她真的說得一點不假,我屁股左側(cè)有一顆痣,我兒子都不知道呢。我問她:“你今年多大?”“我二十五,你三十八呀?!彼淖焱2幌聛淼卣f。我掐了一下自己,疼疼的。我明白自己沒有做夢。
她是不是神仙?
“你家在哪兒?”“就在這個村呀。我是悶狗家?!边@兒的婦女說自己是誰的老婆時,都說是誰家。我回來后見過悶狗。那天他在牌桌上打麻將,精精干干的一個小伙子,聽說平時開拖拉機跑運輸,孩子剛兩歲?!澳銈冞@些城里人,在安樂窩里住上幾天,把老家全忘了?!彼f。我的臉再次紅了一下。瞅瞅鐘表,四點了。她一點走的意思都沒有。我說:“這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她看看我,又看看火,不說話,站起身倒杯水又一仰脖全喝了,張著嘴做了一個陶醉的動作,說:“真好呀?!弊诨疬吅?,她說:“聊聊天好嗎?”我只好說好吧,便聽她講。她的聲音很好聽,講起話來也井井有條。她先從今年的收成談起,說她家收了七麻袋水稻,三麻袋小麥,兩蛇皮袋子芝麻,家里喂了兩頭青豬,一頭母豬。然后說起大媽家的收成。我聽得頭腦發(fā)木,瞌睡連連。桀幾次向我說話,我也反應(yīng)不上來,最后只好放棄了抵抗,任自己靠著椅子昏昏睡去。
一大早,大媽燒好了水,過來提壺去灌,說:“念珠,以后睡覺前甭忘了關(guān)門,今兒個早起堂屋門開著?!蔽椅醇盎卮?,大媽提壺去了。過一會兒送壺回來,又說:“甭再熬夜了,看你靠著椅子就睡了,會弄壞身體的?!蔽覒?yīng)了一聲,想問大媽見著什么沒有,卻沒問出口。半夜里,孤男寡女同處一室,這在農(nóng)村可不是好事。張欣已不在屋內(nèi),可我卻分明看見,臥室里凌亂地扔著幾個食品袋子。
俗話說,年難過。老年人的年尤其難過。大伯的咳嗽一日緊似一日,一日猛似一日。我催著去醫(yī)院看看。大伯推諉不過,便在我自行車后座上一坐去了縣醫(yī)院。不查便罷了,一查,竟是肺癌。大媽知道肺癌是沒救的病,一下子癱在地上。我忙說:“大媽您聽錯了,不是肺癌,是沒有大礙,肺上出了個瘤子,動個手術(shù)就沒事了。”醫(yī)生見我使眼色,也換個說法,說是瘤子。背過大媽,我給小格打電話,說了大伯的情況。小格哭著說:“我立馬飛回來。”我說:“你先別著急,這邊有我呢,等我?guī)Ю先巳ナ嗅t(yī)院檢查一下,確診了再說。”小格說:“念珠,老人苦了一輩子,不能說歿就歿了,花多少錢也要救下老人?!蔽艺f:“知道了,改天再和你聯(lián)系?!蔽夜洼v車,載著大伯去了市醫(yī)院,拍完片子一查,說是肺氣腫,只是很嚴(yán)重,得馬上治。我還是不放心,又到一家軍隊醫(yī)院去查,仍說是肺氣腫。問了關(guān)于肺氣腫的情況,我心里有了譜。打電話和小格商量,小格說那就在市上住院治療。我征求大媽的意見,大媽說在市上住院不合適,家里沒人照看。我說把門鎖上就行,也沒啥值錢的東西。大媽有些不悅,說再不值錢也是家當(dāng)。我只好和小格商量個折中的方案,大伯在縣城住院,看病開方請市上的專家。這樣定下以后,大媽放心了,但她每天都要堅持回家。偌大年紀(jì),又是大冬天,怎么經(jīng)得起這樣一天幾趟的折騰,何況,從小村莊到縣城,連個三輪車都沒有,二三十里地只能步行。一個病人還能勉強支撐,要是再累倒一個,我怎么受得了?于是我私下決定,長雇一輛車,每天接送大媽,我則長期陪大伯住院。好在醫(yī)院病房大,又是特護,有兩張床,我從家搬床被子,累了可以在床上躺一會兒。動手術(shù)前后,整整半個月,我和大媽都疲乏至極。大媽說:“幸虧先前把豬賣了,不然,有罪受的。”我說:“在城市里,像你們這個年紀(jì),不是到公園去跳舞,就是坐在城墻根下曬太陽打麻將,哪有這樣不顧乏不顧累的?!贝髬屨f:“農(nóng)村和城市不一樣,不干活別人會笑話。”我本想說死要面子活受罪,但終究沒說出口。我給小格打電話說:“大伯的病情已經(jīng)控制住了,一切都好。”小格說:“這次多虧有你,要是出了事,我會后悔一輩子的。今年過年,我一定把他們都接到上海來。”我說:“那是你的事。我看你先寄點錢回來,我的錢已經(jīng)用完了。”小格說:“你放心,三天之內(nèi)寄到,我唯一不缺的,就是錢?!蔽冶鞠胱屗纳蠋浊г銐蛄?,他嘩一下寄過來兩萬元??粗窈竦拟n票,我的頭都有些發(fā)暈。
大伯的病還是落下了后遺癥。他隨時隨地都可能噴一口濃痰出來。有時候,一口痰他強咽下去,咳出來,再咽下去,又咳出來。這使老人痛苦不堪。偏偏大媽是個極愛干凈的人,當(dāng)痰液吐在地上的時候,大伯是一臉的尷尬,大媽則是有些無奈的慍怒。你可以想象,當(dāng)兩位老人正嘮著家常的時候,突然隨著劇烈的咳嗽,一口發(fā)黃帶黑黏稠的東西從喉嚨間猛沖出來,回避不及地落在你面前,那是一幅怎樣的情景。大媽想了很多辦法:給大伯準(zhǔn)備了好幾條手帕,在屋角放置了裝有石灰的盆子,等等。但這些并不能解決問題,痰液似乎是潘多拉魔盒中的魔鬼,而盒蓋已經(jīng)打開,就無法控制魔鬼不時的襲擊。一次,我們正圍在餐桌周圍吃飯,大伯一口痰涌上來,便噴得滿桌子唾沫星子,大媽的臉色極其難看。即使我可以視而不見,但那桌上的穢物讓你已無法再下箸。因此,大媽和大伯之間出現(xiàn)了耐人尋味的變化。
我曾打電話問醫(yī)生,醫(yī)生說:“大伯的體質(zhì)已很弱,留下后遺癥是很正常的?!辈贿^醫(yī)生還是給了一條建議:“多吃蒜,不管是生的,還是熟的?!蔽腋嬖V大媽,于是家中便經(jīng)常飄出了蒜味。而這蒜味是我平素就難以接受的,我也明顯地看到,大媽對蒜味印象也不好。因為她在為大伯煮蒜后,很長時間不進廚房,或者是大伯吃生蒜時,她總是找些活兒,離大伯遠遠的。大伯很自覺,從此極少和我們同桌吃飯,平時也很少出門。大媽和大伯之間的變化,讓我心痛。一對老夫妻,恩愛和諧了一輩子,卻因為意外的事故,變得有些陌生,甚至隔膜起來。我想為此做些什么,但又無能為力。
桀的面前鋪著一張白紙,他掏出筆,一筆一畫地寫下:“我所做一切與任何人……”他不知道下面該如何寫了。就在他抬起頭的一剎那,兩顆碩大的淚滴濺落下來跌在紙上。是啊,該走了。他舒口氣。目光的前方是兩支槍,一支短槍,一支長槍。他拉開下面的柜子,兩盒子彈摞在彈匣旁邊:短槍的子彈,頭圓而鈍;長槍的子彈,尖而細長。當(dāng)然應(yīng)該用短槍,那個方便。他撿出一顆圓鈍的子彈,掂了掂,輕巧冰涼。他把子彈緩緩壓進彈匣,摘下短槍。
槍口黑洞洞的,瞅瞅里面,像是宇宙的黑洞,深邃不見底。槍口指向自己的時候,桀分明聽見媽媽凄絕的呼喚。他說:“兒子走了。媽,爸就交給您了?!彼坪跸雽θ鹫f些什么,終于什么也沒想起來,“就這樣吧,我的親人們……”
我能感受到桀在彌留之際的心情,而且還預(yù)料到瑞在知道了桀的選擇時所能做出的舉動。但當(dāng)我把省略號落在紙上時,卻忽然意識到,事情也許并不如此簡單。人的死亡,是因為什么?無可奈何?那太淺陋。它應(yīng)當(dāng)有更深的寓意。桀的死,算什么?僅僅是他個人的悲劇嗎?恐怕遠不至此。因為桀和瑞的愛情并沒有完結(jié)。即使桀真的做了對不起瑞的事情,瑞對他橫加指責(zé),咒罵他,抽他的耳光,砸他的家當(dāng),桀和瑞也不可能恩斷情絕。一個女人最珍惜的是什么,她視之如生命的是什么?她的內(nèi)心深處難道沒有一絲溫情和希冀留下?難道在醋意之下,就只能是拳腳相向?這樣的人物是不是太臉譜化?而一思考這些問題,桀也出了問題:即使他一直在校園,而且有數(shù)年在國外,難道他是一個脫離了社會背景的超人?即便他真是那種白癡學(xué)者,難道他從小到大就不曾受過一點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他沒有感受到哪怕一丁點兒社會陰暗面的襲擾?他自尊、堅硬的軀殼下面,就不曾有一點兒對社會現(xiàn)實的預(yù)先感知?果真如此,桀的性格是不是也太流于形式而成為我為了表達某種個人意圖的工具?如果排除了這種想法,那么他為什么非死不可,他就不能憑著完美理想的抵御,做一個既積極入世攻取學(xué)術(shù)堡壘,又以柔克剛、把世俗化為無形的心靈智者?這些僅憑一句“我拐不過這個彎”就能解釋得通嗎?
我說服不了自己,只好撕下了結(jié)局。生活中的事,空著也許比寫滿了要好得多。就在這一瞬間,我心中的肝腸百轉(zhuǎn)絕不比在醫(yī)院陪大伯度過的半個月時所想的少。那幾百個小時里所構(gòu)想出的情節(jié)此刻都化為泡影,只留下一片沮喪,就像大伯面對病痛的折磨所顯露出的神情一樣。
我取出一些木炭,把火生得更旺。我再次聽見一個溫柔無比的聲音:“念珠?!碧ь^見張欣白皙的臉正貼在玻璃窗上,她向我招手。我抬起手臂,溫柔地給她回應(yīng)。開了臥室門,再開了堂屋門,清涼的風(fēng)來不及把我吹拂,張欣便一把把我攬在懷里。我們相攜著回到炭火旁,她抖動的身軀綿軟無力,就這樣,我躺倒在她的腿上。我聽見大伯一陣咳嗽,隨后便是靜寂的夜。張欣在我身邊呢喃,她說外面下雪了。我說:“白茫茫一片真干凈。”她回答什么來著,她的回答似乎是:“你也太貪心了,念珠?!?/p>
大媽灌完水,做好了飯,見我賴在床上,便喊我。
我聽不見。
當(dāng)我醒來時,村里的大夫正坐在我的床邊,床頭旁是一根木棍,綁在床腿上。木棍上吊著一個液體瓶子,瓶子上的皮管子一直通到我的手背上。手背上熱乎乎的,我一摸,是個熱水袋。大媽說:“別動,別動,把針弄掉了。”她的眼里晶瑩瑩的,有淚水在閃動:“你也是我的小冤家,小時候都沒打過吊針,現(xiàn)在倒要打了。城里就是不好?!蔽倚πΓf:“大伯一輩子住在鄉(xiāng)下,也打了幾十天吊針?!贝髬屨f:“那就是在上海惹的禍?!蔽艺f:“農(nóng)村不也讓我炭火中毒嗎?”大伯披著厚厚的棉衣,說:“看你再沒日沒夜。幸虧你還強掙著把窗子和睡房門弄開了,要不,你的命……”
我看見大伯說話的時候,大媽悄悄捅了他一下,大伯很快離開了我的房子。大夫摸摸我的額頭,說:“燒退了些,我還有病人哩?!逼鹕碜吡?。就在我又要睡著時,大媽問:“桀是誰?”我迷迷糊糊地回答:“是一個朋友?!?/p>
我出門,是因為外面孩子們打雪仗的熱鬧吸引了我。城市里的雪在來往車輛的碾壓下難存潔白,不一刻便污濁成爛泥,而農(nóng)村的雪,不管是房檐和樹梢,還是田野和阡陌,無不一寸一寸堆積起來,你再在上面踢踏,嘎吱嘎吱響過,仍白花花一片,碎瓊亂玉一般晃得你眼花,讓人忍不住想在上面打滾、跳躍。三五個孩子正在場邊的土地上,踩實了一道冰雪,踏出了一溜二三丈長銀灰色的冰溜子,幾步一個助跑,便溜出好遠,第二個便如法炮制,一字兒滑過去。有性急的,不等前邊的溜完,已沖了上去,和前面的撞在了一起,結(jié)果個個人仰馬翻,笑成了一團。這種游戲,我兒時也玩,那時,即使摔上十幾跤,也感覺不到一點疼痛。見孩子們玩得興高采烈,禁不住換了雙膠底鞋,也排上隊沖上冰溜,腳一滑便摔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雙手拄了地,一掌的冰涼刺骨。孩子們笑著沖上來拉我,我身子沉,他們撐不住,也一下子摔倒在旁邊。大媽看見了,顛顛地跑過來,揮手趕著孩子們,嚷道:“小老子,你這是又要害我,病才好一點,就往雪地鉆。”我爬起來,拍拍手上的雪,說:“沒事,沒事?!毙睦飬s膽怯了,罵道:“這城市確實作踐人,才住了幾年,身體就垮了?!敝缓谜驹谂赃吙春⒆觽兺?。我感覺有一個人影,遠遠地向這邊看,等我意識到,抬頭望去,一身綠毛衣,幽靈一般,閃過屋角,不見了。不知哪個孩子喊了聲,瘋子。其余的孩子也便都喊起來。他們腳下卻不閑著。你滑過了,我滑,我滑過了,他又滑。我問:“誰是瘋子?”沒有一個孩子理我。他們沉浸在自己制造的歡樂里。
我覺得,有必要查個究竟。
吃過陜南的地方風(fēng)味——酸酸辣辣的漿水面,我對大媽說要出去走走。大媽說:“城里住久了,沒見過這么大的雪是吧?去散散心去,但不能溜冰?!蔽掖饝?yīng)著,向村子深處走去。
到處是雪。房屋一座一座的,要不是有灰褐色的土墻提醒,準(zhǔn)能讓人以為是到了哈爾濱冰雕城。大白菜上的雪堆成一朵又一朵白花,臘菜也只在雪的縫隙中偶爾露出一絲綠意。有幾只雞,孤零零地在雪地里刨食。沒有一個人。正躊躇間,悶狗拍打著火車頭帽子上的雪一路走來,嘴里嘟囔著:“他媽的,車咋就窩那兒了?好好的路,咋就能把車窩了?”我迎著他走過去。他和我打個招呼,說:“狗日的一下雪,村里連個鬼都找不見。算球了,吃了飯再說?!蔽艺f:“我可以幫忙去推車。”他說:“一個人頂個球。走,到我屋烤火去?!?/p>
我正求之不得。
悶狗家蓋的是樓房,兩層四間,屋頂是瓦頂。這種瓦頂既隔熱,又利雨水下流,陜南人很喜歡。樓房外面全用瓷片貼了。但屋里面除了睡人的幾張床和一堆看來是運輸車上的配件和修理工具之外,幾乎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那一堆破銅爛鐵在敞亮的房子里煞是扎眼。悶狗掇一個凳子給我,自己則拿了個木墩子坐下,朝屋里喊了聲:“媽,把火端出來。來客了。”一個佝僂著腰、穿一身黑藍色棉襖的老太太端著一只爛臉盆出來,炭火就在盆里的木灰上面。悶狗又去一個屋里取出幾截木炭,用火剪啪啪敲斷,架在明火上面。老太太問:“吃飯了嗎?”我不知道是在問悶狗,還是在問我,便沒吱聲。悶狗拍了下手上的炭灰,說:“貨沒拉到,在哪兒吃飯?”老太太便鉆到廚房去,端一只大老碗出來,遞給悶狗。碗里是稠稠的糨子似的面疙瘩,里邊夾雜著些青菜,陜南人叫雞腦殼。悶狗把碗向我面前遞,說:“甭嫌棄,吃點?”我忙推讓,說吃過了。悶狗笑笑說:“農(nóng)村不比城里,條件差,讓你笑話。”我說:“哪里哪里?!庇X得太文氣,補充說:“到處都一樣。”悶狗卻不接話茬,邊往嘴里扒面疙瘩邊問:“你們吃了嗎?”老太太在屋里應(yīng)一聲:“我跟你大都吃了?!边@時,一個小孩子跑出來,倚在悶狗身邊,見我在,怯生生地站著。悶狗夾一個面疙瘩喂給孩子,說:“看把你羞的,想吃,就吃?!焙⒆永且粯油滔氯ヒ豢?。我說:“孩子這一點兒大,不敢給吃吧?”悶狗說:“不咋的,都兩歲了。”他自己扒一口,給孩子喂一口,父子倆吃得呼嚕山響。我不忍目睹他們的吃相,聽見一間房子里有響動,便說去看看。悶狗說:“我大是木匠,在那間房里?!?/p>
循聲過去,一個五大三粗的老漢只穿著件棉夾襖,正在鋸一根木頭。我叫了聲大叔,老漢抬頭看看我,說:“長大了。我趁閑把窗子拾掇一下?!边@時我才注意到,樓房上下的窗戶都沒裝玻璃,上面只是貼著塑料紙擋風(fēng)。我回憶起來,老漢叫拐子七,我記事時,他還年輕,村里人誰家蓋房,他都去幫忙,現(xiàn)在他已是滿臉花白胡子了。我說:“大叔,這么冷的天,你穿得太少了吧。”拐子七說:“甭叫叔,按輩分,我叫你叔哩?!蔽矣行┿?。
轉(zhuǎn)了一圈,屋子里實在沒有啥看的,我又轉(zhuǎn)到炭火旁,悶狗卻不在了,只有小孩騎在火盆上面烤火,那姿勢像極了張欣。我問孩子:“你叫啥名字?”“狗蛋?!焙⒆踊卮?,然后又怯生生地看著我??戳艘粫海ζ饋?。我被笑得莫名其妙,問他笑什么。狗蛋說:“我大的褲帶,你系在脖浪骨?!蔽艺f:“脖浪骨在哪兒?”狗蛋說:“這兒。”手一指脖子。我明白了。我說這叫領(lǐng)帶。狗蛋說:“球領(lǐng)帶,就是褲帶?!蔽覜]辦法向他解釋。問:“你媽呢?”狗蛋把我的領(lǐng)帶扯出來,拿下上面的領(lǐng)帶夾,玩著,一會兒夾夾這個手指,一會兒夾夾那個手指。我再問,他說:“耍去了。”老太太在屋里叫了聲狗蛋,狗蛋扔了領(lǐng)帶夾,跑進屋去。我本來還想問些別的,轉(zhuǎn)念一想,家丑不可外揚,這道理連小孩子也被灌輸?shù)搅?,也或者狗蛋并不清楚他媽媽的情形。我看了看周圍,除了這座兩層樓,悶狗家沒有豬圈。
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了三天三夜,我整日地坐在炭火旁,有時和大媽拉拉家常,有時和桀溝通溝通,更多的時候是坐著發(fā)呆。大雪已經(jīng)壓塌了幾間年久失修的房屋,門前松樹的一根樹枝也被壓斷了。大媽說幾十年沒見過這么大的雪。大伯回憶說,民國十二年,他還小的時候,曾下過一場大雪,也壓塌了許多房屋,還凍死了不少人。他們各自都加厚了衣服,除了到廚房去做飯,兩位老人幾乎不出門。我想去幫大媽,但老人家死活不肯。她說:“去做啥?鄉(xiāng)里人都燒稻草,全是灰,落臟了身子,又沒得地方洗澡。”我只好作罷。
心里憋悶得慌,這么冷的天。
那天大媽起了個大早,架起了劈柴火,把頭天打好的米漿灌在鐵絲盤的鍋架子的蒸布上,一張一張地蒸起面皮來。調(diào)料水是先準(zhǔn)備好了的,裝在鋼筋鍋里。鋼筋鍋坐在煤爐上。她蒸好了一張,麻利地從蒸布上整張撕下來,放進碗里,雪白粉嫩、柔軟光滑的面皮就像富士山般臥在碗底,澆上熱熱的調(diào)料水,再澆一勺辣椒油,拌勻了吃,真是天下至味,這就是陜南人最愛吃的東西:熱面皮。從廚房端到堂屋,我們都嫌冷,索性就坐在廚房里端著碗吃,大媽蒸一張,我就和大伯吃一張。廚房不大,關(guān)上門倒也挺暖和。待我和大伯吃完,大媽吃的時候,她想起了一件事,問我:“昨兒晚上你是不是餓了找吃的?”我說:“沒有呀,我房子里有點心呢?!贝髬屢苫蟮乜纯磸N房門,說:“今早起來廚房門開著?!蔽倚睦锟┼庖幌拢S即就說:“可能是忘了關(guān)門,風(fēng)吹開的吧?!蔽倚睦镏焙蠡?,這兩天借機養(yǎng)身體,晚上也睡得太早了些,否則廚房就在隔壁,里面有響動,我肯定聽得見。但同時這幾天的擔(dān)憂,又有了一絲緩和。大媽說:“這門要緊得很。”就在這時,大伯猛烈地咳嗽起來,兩團黏稠的痰等不得他扭轉(zhuǎn)身子就從口中沖了出來,一團跌到門檻上,一團擦過衣襟,落在大媽的腳邊。大媽的臉唰地變了顏色。在我回西安后很長時間里,大媽和大伯當(dāng)時的神情,都時時清晰并反復(fù)地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談笑風(fēng)生瞬間變成了戰(zhàn)爭,大媽怒目相向,大伯縮頭走開,這些均被定格成我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夢魘。
大伯回屋后,大媽放下了飯碗。我想應(yīng)該和大媽找點其他的話以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便說:“村里這一向沒啥事吧?”大媽看著熱面皮說:“大冬天的,能有啥事?莊稼在凍著呢,該收拾的活路也都收拾了。”我說:“那人呢?”大媽說:“啥人?村里一個人都不少。你問這干啥?”我搖搖頭,說:“沒啥,隨便問問?!?/p>
大媽悶悶不樂地收拾完廚房,然后把廚房門鎖了,早早躲進房子,邊烤火邊看電視。我在這邊房子里煩躁不安,一會兒支棱耳朵聽一下,一會兒支棱耳朵聽一下。電視一直開著,還有壓低了聲音的吵罵和一陣陣壓抑的咳嗽聲。天已完全黑凈,但今夜的電視似乎就是關(guān)不了。沒辦法,我厚著臉皮過去說:“我想寫稿子哩,大媽?!贝髬屨f:“哦,忘了這茬事了?!鄙先グ崖曇絷P(guān)小了點。大伯卻不行,他耳背,聲音小了就聽不見。而且一周一次的秦腔戲就在今天晚上。叮叮咣咣,嘰里呱啦,秦腔和伴奏的打擊樂聲又大起來,那聲音正好掩蓋了其他聲音。
我只能干著急。
好不容易老兩口閂了臥室門,我悄悄去堂屋柱子上取了鑰匙串,把廚房門鎖輕輕打開。外面真冷,我怕自己支撐不住,又回屋取了件羊毛衫套在身上。
就坐在廚房吧。
真冷。外面的雪地泛著白光,從廚房門縫里透過來,屁股底下的凳子似乎是鐵做的,涼意颼颼地往上躥。我的牙齒開始打架?!八龝韱幔克粊?,能去哪兒?就這樣子迎接她嗎?她會不會給嚇著?”我就這樣胡思亂想。我原以為,世界上最快樂的人無異乎兩類:一類是乞丐,想去哪兒討飯就去哪兒討飯,吃飽了百事不愁;一類是精神病患者,不必思慮任何事情,可以率性而為?,F(xiàn)在我坐在四周還算嚴(yán)實的廚房,在這刺骨的寒冷中一下子推翻了自己。每個人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別人看著幸福,他自己未必幸福,別人看著可憐,他自己未必感到可憐。
咯吱咯吱……踩雪的腳步聲,既有些遲疑,又有些迫不及待。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單薄而清瘦的身影,嘩地推開門閃了進來。我清楚地聽見,牙齒和牙齒打架的聲音,咔咔咔……
不知為什么,我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一種久遇不著的溫暖感覺中。我一步步向她走過去,她也渾然不覺。她的頭略向后仰背靠在門上,眼睛幸福地閉著,雙臂緊緊地互抱著,緊抵在胸前。我向她伸出手時,她竟然沒有被嚇得驚叫起來。
熱空氣猛然地襲去,刺激得她雙眼涌出了淚花。等我把她帶進臥室,我才看清,她仍舊穿著那件綠色毛衣,只是比我第一次見她時更臟一些。
我倒了水,拿出食品,她卻不吃。為她擦干淚水,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令人恐怖地遲鈍。她不吃不喝,見著炭火,猛然地蹲上火盤架,與火挨得那么近,我不得不硬拽著她離得遠一些,以免燒著褲子。我勸她吃些東西,她只是喃喃地說:“下雪了,化雪了,下雪了,化雪了?!焙冒肷危纳眢w不再發(fā)抖,但這嘟囔卻沒有停止。
我把她拉過來,坐在我旁邊。她需要補給營養(yǎng),她的身體輕飄飄的,像一根曬干的泡桐樹枝。她嚼了幾口食物,便跑開,蹲在火盆架上。我一次又一次地拉她下來,她一次又一次地蹲上去。我說:“你有什么心事,告訴我好嗎?”她呆呆地看看我,只去烤火。我說:“張欣,我們是同桌呀,和我說說話吧?!彼咽指苍诨鹕希坎晦D(zhuǎn)睛地看著我,然后,緩緩地說:“我家養(yǎng)了三頭豬,兩頭青豬,一頭母豬?!蔽艺f:“還有呢?”她搖搖頭。我說:“你別怕,這兒就咱們兩個人,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彼€是搖頭。我伸出小拇指,說:“我保證,咱倆拉鉤。”她說:“還有七袋水稻,三袋小麥,兩蛇皮袋芝麻?!蔽艺f:“糧食是誰打的?”她笑了:“我?!比缓蟮靡獾厣斐龃竽粗?。我說:“你是我最棒的同桌?!彼嵬犷^:“真的?”我點點頭,說:“你能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嗎?”張欣臉上的得意突然消失,繼之而起的是沮喪的痛苦和極度的恐懼。我堅信她那一刻的表情我將終生難忘,她仿佛陷入陰森森的地獄,地獄之火烤炙著她,周圍是齜牙咧嘴的惡鬼,也就在那一刻,我對她深懷愧疚。我有權(quán)對她的隱私進行探問嗎?我有權(quán)強行把她拉回到她不愿意觸及的回憶中嗎?
我太殘忍了。
我告訴她:“我這兒你每天都可以來。”張欣說:“你騙人?!蔽矣浀们迩宄f過我從來不騙人,難道僅僅才過了幾天,她對我就失去了幾十年在心中積淀的信任?我說:“我說的是真話?!彼f:“你是客?!蔽疫€能拿什么替自己辯解?我覺得不是她有毛病,而是我自己出了問題。因為此刻,她的頭腦似乎并不比任何正常人糊涂。我只好說:“在我走之前,你當(dāng)然可以天天來。”她笑了:“你也是頭青豬?!蔽冶凰脑捈て鹨唤z怒火,但還是問她:“為什么你總是提到豬?”她拍拍自己的胸脯,撩起自己的毛衣和襯衣。竟然除此之外,她上身再沒有任何衣物。兩只乳房白白瘦瘦地掛在胸前,上面滿是血印。她伸開五指,像個耙子一般在乳房上一上一下地抓,然后抓住其中的一個,使勁往上撕扯,像是要把它含到嘴里來。我似乎明白了什么,那股怒火在心底躥來躥去,卻無處發(fā)泄,就像桀在遭遇了一系列的折磨之后那種困獸在籠的樣子。
當(dāng)一個年輕女人能毫不猶豫地把乳房敞開給一個年輕的陌生男人時,這個女人還算女人嗎?她還能剩下多少尊嚴(yán)?
一連幾個晚上,張欣都睡在我的臥室。看著她甜美熟睡的樣子,我感覺自己成了她的守護者,直到小格回來。
小格在高價雇傭的兩輛紅旗轎車護送到家時,空氣中已能聞見鞭炮硝煙的氣味。家家戶戶已忙著準(zhǔn)備年貨,小村子里一派喜慶氣氛。在陜南小山坳里,紅旗轎車極為罕見。當(dāng)兩輛車氣喘吁吁地開到房前的土場時,一下子圍上來很多人。小格西裝革履、滿面春風(fēng)地開了車門,大包小包地往下卸。大媽說:“娃呀,過年的東西都置辦齊了,你買這么多,要花多少錢?!毙「窈芸鋸埖匕汛髬寭肀б幌拢f:“阿拉儂系想念媽米、爹地?!蔽衣犞眯?,他分明是給鄉(xiāng)親們看的。我扯扯他的衣角,低聲說:“快把你的鳥語換了?!毙「窆笮Γ骸拔艺媸歉牟贿^口了。念珠,我得感謝你,這是給你的?!币粋€大禮品盒。打開,是一套高級西裝??促|(zhì)地,應(yīng)當(dāng)價格不菲。他又拿出一包東西,是花花綠綠的糖果,散給圍觀的村民。大家吃著糖果,都夸小格有出息。大媽說:“還不給你叔你伯們散煙?”小格便從兜里掏出中華煙來,抽煙不抽煙的男人,一人一支。悶狗在人群中,正給其他人介紹這紅旗車,聽得人無不嘖嘖贊嘆小格有本事。小格散煙給他,他一接,說:“剛說的是車。你們知道這煙不?中華!四十多塊錢一盒?!敝車质且黄瑖K嘖聲。拿了煙的人仿佛手中接著了寶貝,仔細地左看右看。有個上了年紀(jì)的,顫巍巍點著了煙,抽一口,吐了口痰在地上,說:“沒球啥勁?!睈灩氛f:“好煙沒勁,爛煙嗆人。”
我和司機把東西搬進屋去,見一個司機在悄悄撇嘴。我想,這小格也的確做得有些過分。我說:“回來也就罷了,為什么要雇車,而且雇兩輛?”小格說:“爸爸的這次病,讓我痛下決心,一定要把兩位老人接走。他們受了一輩子苦,我還沒有盡孝。雇車回來,就是讓他們在路上能隨意一些,舒心一些?!蔽艺f:“大伯大媽未必能領(lǐng)你情。”小格說:“不管他們愿不愿意,都得走。”當(dāng)夜,小格和我扯了半夜他在上海的情況。因為一下子添了三個人,他就和我睡在一起。
春節(jié)就在眼前,文兒幾次打電話催我回西安。因為我心里有事,就推說自己的小說還沒有寫完。文兒說:“你寫小說我不反對。但是,現(xiàn)在小格回了家,大媽家一天也人聲嘈雜,失了清靜,還不如回西安?!蔽冶阏f農(nóng)村怎樣的天藍氣鮮,能激發(fā)人的靈感。文兒說:“不管怎么樣,你也不能一去一兩個月,家里的事撒手不管。”我說:“你就帶個孩子,家里能有什么事?況且,這小說是出版社預(yù)付了稿酬的,不能半途歇下?!蔽膬赫f著說著,竟在電話里哭起來,我安慰她說:“要不你也可以過來,總之沒有上班,到農(nóng)村來散散心也好?!蔽膬赫f:“你別得寸進尺,即使那兒再好,也是別人的家。你這樣丟下老婆孩子,算怎么回事?何況,越到年底,越難坐車。”我無言以對,但仍然決定到臘月底,盡快處理了這邊的事,再回家過年?!耙匚靼?,兩輛紅旗就停在這里,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蔽蚁?。
桀至少應(yīng)該和女記者廝混在一起,原因有二:一是在極為苦悶的情況下,情感容易發(fā)生轉(zhuǎn)變。當(dāng)時瑞對他非打即罵,單位領(lǐng)導(dǎo)也對他痛下殺手,可謂內(nèi)外交困,他處于水深火熱之中。二是女記者情感如熾,天天對他圍追堵截,他有和她“打成一片”的可能。需要加可能就是現(xiàn)實。于是,桀在遭到瑞的狂轟濫炸之后,女記者終于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結(jié)果。
那天,天氣晴朗,對于女記者來說,可謂晴空萬里,冬陽和煦;對于桀來說,則是天地苦悲,日月同泣。女記者見到滿臉抓痕的桀,心都碎了,又心疼又可憐,愛慕剎那間轉(zhuǎn)化為慈愛。她捧著桀的臉,眼中充滿了柔情蜜意,心里全是把自己獻給他、讓他感受女性溫暖的情愫。愛情的傷要用愛情去療救,她想。她把他帶到自己的房子,為他處理了傷痕,放上和緩的曲子,就像先前的“約會”一樣,讓他忘掉身外的俗事和悲痛。而這次,女記者柔情款款的寬慰,閨房濃郁的女性氣息,以及內(nèi)心想要徹底忘掉憂傷的決斷,讓桀的防線全面崩潰。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滾倒在那張鋪著碎花圖案床單的席夢思上。待喘息稍減,女記者兩眼是淚,那是久追幸福到手后的如釋重負和喜悅;桀也滿眼淚花,那是對自己行為放縱因而弄假成真后的痛恨。他惡毒地咒罵著自己,抽打著自己的臉頰。女記者驚訝地抱住他,忘情地勸慰他,但他哪里肯寬恕自己?!拔沂莻€渣滓,我是個渣滓!”桀哭喊著,沖出門去。女記者困惑地看著他的影子漸漸消遁。她詰問自己:“愛情的傷,真的能用愛情療救嗎?”
小格開了門出去。他有起夜的習(xí)慣?;貋恚T卻從里面上了閂。穿著睡衣睡褲的他,在門外發(fā)抖。我沉浸在桀的故事里,竟然沒有聽見他的叫門聲。大媽嘟嘟囔囔起來,伸手去開門,見門后站著一個人,說:“才回來,你們兩個就鬧開了?!比嘁蝗嘌?,登時大叫一聲:“小格,有鬼。”只見那人撥開門閂,撒腿想向外跑。小格聽見母親喊叫,心里一緊,硬往屋里闖。門忽然一開,兩人全倒在堂屋的地上,那人被小格壓在身下,兩腳亂蹬,急欲掙脫。怎奈小格身體魁梧,哪里掙得開。小格一把抓住,揪起來,大喝一聲:“狗日的賊,你敢偷我家。”當(dāng)胸便是兩拳。那人撲通倒在地上。
燈,全部拉亮了。地上躺著的,是張欣。大媽一看,張欣的臉痛苦地扭曲成一團,急忙把她扶起來。我從屋內(nèi)跑出來,拿件衣服給她披上。張欣小鳥依人地靠在我懷里,瑟瑟發(fā)抖,兩行清亮亮的淚水掛落下來。大媽看著我,說:“快,給她弄缸子熱水?!毙「胥卣驹谀抢?,眼里既是困惑,又是蔑視。那目光讓我脊背發(fā)冷。
張欣被送回悶狗家。小格說:“管好你的女人。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蔽也恢浪窃趯灩氛f,還是在對我說。悶狗一把把張欣從我手中拽走,揚手就是幾巴掌。我感到自己眼冒金星,倒在地上的卻是張欣,像一只綠毛小狗。她掙扎著爬起來,向門外去。不知什么時候,拐子七已鐵塔一般堵在門口。他要伸手,見我目光冷峻地盯著他,便對悶狗說:“這慫不打不成。”悶狗又要打,我攔住說:“本不該管,但我看不下去了。這樣,你以為就解決問題了?”穿開襠褲的狗蛋光著屁股跑出來,拉張欣的手,歡快地叫:“媽媽,睡覺?!崩咸E著腰,披著件棉襖把狗蛋拉到自己懷里,用棉襖裹上。狗蛋掙出來,搖著張欣的手,仍在叫著:“媽媽,睡覺?!?/p>
在我回到床上,那叫聲,一直在耳畔久久回響。
我想做些什么,我能做些什么?我感覺人渺小得不如一只螞蟻,螞蟻還有自己越冬的糧食,還有一個可以容納自己的洞穴。我覺得自己虛弱而蒼白,就像一張隨風(fēng)飄動的紙,一根經(jīng)過霜凍的糠心蘿卜。桀冷笑著看著我,那笑里盡是嘲諷和不屑。
年就在噼里啪啦的爆竹聲中來了。在歡樂的人群中,我看到了眾多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看到了農(nóng)村熱鬧的迎春禮儀,看到了花花綠綠各式各樣的新衣服,看到了人們吃著的大魚大肉和各種食品,但我沒有見到一個人,令我牽腸掛肚的那件綠毛衣和那張白皙而美麗的臉。
小格要走了,他用各種方式和手段去勸說父母離開這個偏僻而窮困的小山村,到上海去,到那個繁華的大都市去。但是兩位老人咬定了一個字:不。他們說:“你說的都在理,但我們不去。這房子住了一輩子,舍不得;這兒的人,哪個都認(rèn)識,舍不得?!毙「耖_玩笑說:“張欣這個瘋子,你們也舍不得?”兩位老人嘆口氣,說:“張欣剛嫁到村里時,白白胖胖的,又會說話,又能干活。不知咋的,慢慢卻瘋了。眼下是瘋得越來越厲害了,真可惜了這個娃。但我們還是不去?!毙「駴]辦法,只好留下些錢,帶著兩輛紅旗車走了。他走時,除了我和大媽、大伯,村里沒別人送,不知是都在忙,還是沒注意到,這兩輛他們甚至畢生也不會再見到的高級轎車,從村里孤零零地開出去。
家里又恢復(fù)了寂靜,除了大伯的咳嗽和大媽與他偶爾的吵罵。
我也要走了,我的小說已經(jīng)結(jié)了尾,文兒和我在電話中吵過好幾次,我不能一直忽略一個城市長大的女人獨自一人帶著小孩的艱難。再說,出版社也給我打過幾個電話,說社內(nèi)已經(jīng)安排好了小說的出版工作。但我遲遲不愿動身,這幾個月來,原本模糊空泛的小村子,在我心中只留下一個大致輪廓的兒時的故鄉(xiāng),再次漸漸有了些血肉,對小村莊的感情,重又濃厚起來,這個時候走,我也舍不得。人是感情動物,沒有什么能夠阻隔感情的滋長,而一旦長成,又很難一下子割舍。這是我從小吃農(nóng)村的飯、喝農(nóng)村的水的緣故,還是從城市返回農(nóng)村后對農(nóng)村產(chǎn)生了皈依感的緣故?但我心底里明白,無論如何,這都是次要的。我之所以不愿意回去,是在追尋一個秘密。而這個秘密,靠我如此般地坐在家里,是怎么也破解不了的。
回到西安呢?
小格在家時,我天天盼著他走。而他真走了,卻依然不見她的蹤影。
我把小說再次翻看一遍,那里邊的漏洞似乎越來越多,我想小說寫壞了可以重來,大不了一把撕掉,可一個人要是壞了,能一把撕掉嗎?假若這個人就生活在自己家里,和自己是連筋帶肉,你能對他漠然不顧?桀又冷笑起來,他用那種洞悉世事滄桑的口吻說:“別以為你是上帝。”我忽然對桀產(chǎn)生了怨恨,“你不就是因為懷抱執(zhí)拗才走上絕路?”可他此刻的話,卻讓我對他的真實性和合理性產(chǎn)生了懷疑,我憑什么要冠以他如此大義凜然、寧折不屈的品質(zhì)?每個人都有他生存的理由和手段,而眼下的環(huán)境中,又有誰具有這種品質(zhì)和個性?這僅是個“完美主義者”這樣的詞就可以解釋和涵蓋的嗎?
連身邊一個謎也無法解開,我,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從城市到鄉(xiāng)村,自上而下,里里外外,我明白自己是在癡人說夢,我把小說的結(jié)尾再次撕下。我想,桀的結(jié)局應(yīng)該是這樣:
桀整理好了文稿,那是他長達數(shù)月研究的結(jié)晶。他長舒一口氣,待喝過一杯咖啡,他在電腦上打開自己的郵箱,把論文拷貝到發(fā)件箱,打上一家著名雜志社的地址,敲一下“發(fā)送”,然后看著屏幕上的信紙圖形,一下又一下地飛過去,飛過去。十幾秒后,一行文字出現(xiàn)在屏幕上:
“發(fā)送成功。”
他知道自己可以。他是留洋博士??脊攀撬膶I(yè)。他的特長是把各種疑難考古課題轉(zhuǎn)化為一篇篇論文在各種專業(yè)雜志上刊出,然后,引起轟動。每發(fā)送一篇論文,他的心情就為之激動一次,因為隨之而來的不僅僅是稿費,還有各種各樣的意外:他希望的,急切想得到的,和還沒有來得及考慮的。那時,他便會眉飛色舞地給瑞講這些意外的故事。
然而,我到底有些悵然。雖然我從桀的話語中獲得了些許寬解,但終究還沒有解脫。這樣的結(jié)尾又與前文是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它們完全驢唇不對馬嘴。
坐在燈下,我一籌莫展。我感覺自己并不適合寫小說。我也許可以去搞統(tǒng)計學(xué),那些數(shù)字的東西雖然枯燥,但不費腦子;也許可以去工廠開機器,轉(zhuǎn)動馬達之后,只需按照工藝流程,一步一步地操縱橫的豎的杠桿、拉手、按鈕之類,便能有產(chǎn)品產(chǎn)出。小說需要設(shè)計情節(jié),需要斟酌語言,更需要為人物注入感情,而那感情,更多的是自己血淚凝成的。這些太傷神,讓人短壽。作品來源于生活。深入生活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你已深陷其中而難以自拔。這使得你缺少了自由,因為你已經(jīng)不是你自己,準(zhǔn)確地說,你成了他者。
窗外是冬夜的滿月,沒有風(fēng)的冬夜,農(nóng)村的冬月,清明寂靜的月輝。我披件衣服出來。一切都似在仙境。地氣氤氳著一草一木,雞狗安靜。屋舍淡淡地矗立著,閑臥在一片一片的綠苗地之間。月亮就斜掛在禿禿的樹枝上方,它注視著大地,注視著屋宇,眼睛一眨不眨。沒有風(fēng),一絲兒都沒有。只有寒冷。月光下,我可以看見青苗葉子上冰凌閃射的細碎的光亮。
當(dāng)視線移往被大雪壓斷了樹枝的松樹時,我驚呆了:有一個身穿綠毛衣的女子,正靜靜地站在樹下,她的手搭在額上,專注地看著月亮,像是一尊雕塑。
編輯手記:
本期編發(fā)的小說《大雪飛揚》,是一篇在結(jié)構(gòu)上有著精心設(shè)計的小說,在里面可以隱隱感受到先鋒小說的意味,它提供了一種如何處理現(xiàn)實的方式。小說中,故事中套著故事,同時有著幾重現(xiàn)實的相互交織,“我”要寫的小說所表達的又何嘗不是一種現(xiàn)實。小說中的“我”去鄉(xiāng)下寫小說,“我”小說中的主人公,作為留洋博士的“桀”在回到博物館上班后,遭遇可謂凄慘,才能得不到真正發(fā)揮,在遭受著多重來自現(xiàn)實與精神的摧殘后,決定自殺。而現(xiàn)實中的“我”,住在小格家寫小說,目睹了小格的雙親,在生活上發(fā)生的變化,特別是小格的父親病后留下的后遺癥,讓他們這對老夫老妻之間也有了一些裂痕,還目睹了他們對于城市生活的不適,同時“我”還目睹了張欣在生活中遭受的不公。這篇小說,思考人的價值,人在生活中的各種遭際與無奈,以及人的真正幸福。諸多人性與現(xiàn)實的東西,交織在一起,引人深思。
呂志軍,男,現(xiàn)居西安,陜西教育報刊社副總編輯,陜西省教育學(xué)會學(xué)術(shù)委員會委員,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教育》《未來教育家》《知音》《教師報》等報刊有新聞作品70萬字,《花溪》《奔流》《西部散文選刊》《延安文學(xué)》《陜西文學(xué)》《文學(xué)月報》《文學(xué)報》《今晚報》《西安晚報》等有雜文、散文、小說近百萬字。著有小說集《寒冷的夏》,散文集《溫暖的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