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金賢
一
夕陽懸在西天,把地平線燒得血紅。風(fēng)在屋外“噗噗”打轉(zhuǎn),寒冷穿過墻壁的裂縫,從皮膚直抵心骨。
我又一次緊縮身子,一步跨進堂屋。昏暗的燈光下,一切物體皆是灰撲撲的顏色。我下意識轉(zhuǎn)身,抬頭看了看右邊的墻壁,仍然是模糊的樣子。十幾年來,每一次重復(fù)這個動作,我都有種奇怪的感覺,像光腳踩在滾圓的鵝卵石上,掠過淺淺的鈍痛。這種痛感讓我無法抗拒甚至有隱隱的向往,像渴望尋找一種虛幻的存在。
墻壁上掛著一只長方形的土黃色木質(zhì)相框,是母親請村里的木匠做的,四根粗劣的木條用釘子釘起來,背面壓一塊薄紙板,中間的縫隙剛好夾住外祖父的照片。相框沒有玻璃遮灰擋塵,外祖父的照片慢慢從青藍(lán)色變成蠟黃色,看上去像一塊袖珍的長方形泥地。
印象中,這是我見過的外祖父唯一的照片,也是他曾存在于這塊土地的重要證物。當(dāng)我透過十幾年的時光回望外祖父離開故鄉(xiāng)的那一幕,心中就充滿酸楚,卻又無能為力。
我不知道,如果沒有這張照片,我會不會漸漸忘記外祖父的模樣。這些年來,他就在堂屋里靜靜地凝視著我們,像漫長時光里沉默的守護。明天就是2019年的冬至了,21年前的這一天,外祖父跟隨小舅舉家遷徙到千里之外的思茅。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在人生的暮年遠(yuǎn)離故鄉(xiāng),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異鄉(xiāng)生活,內(nèi)心有多少矛盾和焦慮。生命中最后的歲月,在思念故鄉(xiāng)和親人卻不得見的煎熬中,他是怎樣度過的?每當(dāng)想到千里之外的外祖父,我就感到無比難過。
夕陽完全落下后,群山隱入夜色,我生活的村莊進入寒冷的夢中。那星星點點的燈火在大風(fēng)中飄蕩,像遲暮的掙扎。這個寒冷的冬天,狂風(fēng)擁抱群山的胸膛。許多年沒見過的大風(fēng),一絲不茍地刮,狂猛、暴虐,像要撕裂整個世界。我聽到屋頂瓦片碰撞的聲音和風(fēng)中樹枝斷裂的聲音。天空中星辰閃爍,像歲月苦難的眼睛,凝望著一方水土的疼痛與溫情?;疑拇巴?,透過群山和密密麻麻的樹林,我仿佛看到幾公里外的爐房水庫泛著黑光,翻騰的浪濤像魚肚皮一樣跳躍不定。山肚子里凸出的石頭,被沖刷得無棱無角。濺起的水珠,又宿命般墜落水面。瞬息之間,從有形回歸無形,如一生殘缺不全的命運。
照片上的外祖父戴一頂淺黑色虎頭帽,著一身藍(lán)色中山裝,穿一雙泥土色翻毛皮鞋,泛黃的相紙,褶皺斑斑。借著昏暗的燈光,我看到了66歲的外祖父密布皺紋的臉,他的眼睛里透出光亮,臉上浮現(xiàn)出某種讓人猜不透秘密的微笑。
五六寸的照片,上面是外祖父和他66歲前的整個世界。照片的背景,左邊是房子,泥土墻、灰色的瓦頂,蜷縮在大山之下;右邊的土地上空空如也,滿目荒涼;爐房河在他身后緩緩流淌,延伸向未知的遠(yuǎn)方。陰云密布天空,外祖父站在一片灰色的世界里,有些駝背,這是常年背負(fù)土地的結(jié)果。他身上的藍(lán)色中山裝還是嶄新的,十分干凈,鞋也很光亮。這對于在泥土里摸爬的莊稼人來說,實在是難得。這樣的穿著,就像要舉行什么盛大的儀式。當(dāng)年外祖父照這張照片,似乎經(jīng)過了長時間的深思熟慮和精心準(zhǔn)備。
這個寒冷的冬夜,我用顫抖的手輕撫定格在時光里的外祖父的照片,粗糙、干澀、僵硬,悲傷得握不住一顆淚滴。我感到沉重的窒息,猶如爐房水庫的水迅猛上漲淹沒我的心臟。當(dāng)年外祖父把這張照片交給母親時,是否也包含某種隱秘的意圖?這個寒冷的冬夜,狂風(fēng)吹亂我的心緒。我走到窗前,借著微光,看到大樹狂亂地?fù)u動。那些被風(fēng)折斷的樹枝,失去了生命的根,獨自凋零化作泥土。我想起外祖父搬走的那年冬天,同樣的狂風(fēng)吹散了村莊,寒冷像長了腳,在身體里一步步游走。透明的玻璃,仿佛隔著兩個世界,摸上去是堅硬的冰冷。我不敢開窗,怕風(fēng)吹散思念的骨架。往事紛紛回歸記憶,可我知道,外祖父不可能再回歸故鄉(xiāng)。
外祖父一共養(yǎng)育了四個兒女。作為家里的長女,母親對外祖父的感情比其他弟妹要深得多。幼年時,母親每次帶我去外祖父家,都會背上很多火腿、臘肉、糕點、葉子煙等外祖父愛吃的東西。一路上爬坡過坎,趟過荊棘和流水,沉重的背簍把她的腰都壓彎了。母親從小跟隨外祖父種地打柴養(yǎng)豬,背負(fù)著養(yǎng)家的擔(dān)子成長,對于生活的艱難有更深的理解,等到為人妻、為人母,也始終保持勤善的本色。母親對于外祖父的情感,除了感恩,還有更多的敬仰。在她漫長的回憶里,我知道外祖父是一個勤勞、堅韌和善良的人。他忠誠于土地,曾在爐房河畔揮舞鋤頭開墾一塊塊土地,讓貧瘠之家變得豐衣足食。
我曾問過母親,為什么外祖父不留在故鄉(xiāng)和我們一起生活。母親一臉迷茫和憂傷,她不是沒挽留過,在那些深夜,她和外祖父一次次長談,談到最后,只有長久的沉默和深深的祝福。對于外祖父的想法,母親也說不清,這或許是他內(nèi)心不愿為人道的秘密。
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相信外祖父是不愿離開故鄉(xiāng)的,但一切的變化讓他無能為力。再去梳理那一段歷史毫無意義,畢竟家園已失,親人已遠(yuǎn)。我更確信外祖父經(jīng)歷了很多個不眠之夜,在漫長的煎熬中篤定了離開的念頭。當(dāng)我再次仔細(xì)端詳外祖父的這張照片,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容忽視的細(xì)節(jié):大山上透出綠色的光芒,草木茁壯生長,土地上卻沒有莊稼。在沒有生命的土地上,故鄉(xiāng)的魂魄何以安放?這張照片,是外祖父留給故鄉(xiāng)的最后的紀(jì)念?
二
還未從暴雨中蘇醒過來,1998年的冬天便匆忙來臨。洪水退去后,縱橫交織的裂縫溝壑把大地切割得傷痕累累。河床上擠滿大大小小的石頭,泥沙攪渾在一起,世界一片狼藉。
一切變得遲鈍。與此同時,爐房水庫的籌建工作卻在緊張進行。立冬前后,爐房鄉(xiāng)政府再一次下發(fā)通知,讓移民戶做好搬遷準(zhǔn)備,看來爐房水庫開工建設(shè)已提上日程。
那段時間,我外婆經(jīng)常以淚洗面,雙眼哭得像紅腫的桃子。她整天嘮叨說,就算餓死,也要死在老家,這是祖祖輩輩安魂的地方。外祖父卻無比堅定,似乎對從未謀面的思茅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向往。每次看見外婆哭,外祖父都神色凝重地說,土地沒了,房子沒了,留在老家做什么?政府讓我們搬到思茅,不會不管我們的死活。
更多時候,外祖父仿佛在逃避外婆的哭泣,他經(jīng)常一個人走著走著,對著青天發(fā)出幾聲空蕩蕩的嘆息。土地已荒廢很久,自從被征后上面就沒有生命的跡象了。每天清晨,外祖父還是起得很早,他要到自己的土地上看看,這是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土地,這宿命的根,外祖父舍不得,也放不下。以前去鎬地、鋤草、查看莊稼的長勢,現(xiàn)在面對空落落的泥土,他心里堵得慌。走下土地,外祖父會蹲在河畔,呆呆地看著滾滾流去的河水,抽上一鍋葉子煙。從泥土中長出的煙葉,歷經(jīng)風(fēng)干、切割,點燃之后還散發(fā)出泥土的芳香。在煙絲裊裊中,外祖父似乎能進入他夢想的世界。
這一年的冬天很冷,卻沒有雪。夏秋的暴雨過后,天空的眼淚亦流失殆盡。節(jié)令已走過小雪,空氣中彌漫著干澀、寒冷的味道,似乎要皴裂人的每一寸肌膚。某天黃昏,突然就刮起了風(fēng)。開始是樹枝輕輕地?fù)u動,再后來,風(fēng)開始肆無忌憚地刮。破舊的房門被吹得咯吱作響,大地上塵土飛揚。此后的二十多天,風(fēng)占領(lǐng)了世界。只有白天風(fēng)力稍弱,一到黃昏,大風(fēng)就席卷而來。瘋狂旋轉(zhuǎn)的氣流,掠過河谷,掠過村莊,掠過低矮的房屋,像要摧毀大地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
家里的物件已基本處理完。當(dāng)最后的兩口棺木被拉走時,外祖父捂著頭癱軟在墻角下。他輕輕的嘆息聲、哭泣聲落進塵埃,荒涼而寂寞。白發(fā)從帽檐伸出,在他頭上蔓延開來。墻上的泥土簌簌落下,從脖子鉆進他的脊背。似乎在一瞬間,外祖父就衰老了。他站起來時,眼淚已干,通紅的眼眶像是徹夜未眠。60歲時,外祖父便著手為他和外婆做棺木。他不拖累兒女,從砍樹、制造、刷漆,他都親自上陣,像是用生命完成自己最后的作品。他曾經(jīng)多么渴望死后長眠故鄉(xiāng),與青山黃土作伴。而突如其來的變化,卻讓他不得不遠(yuǎn)走他鄉(xiāng),甚至連他最后的生命尊嚴(yán)的容身之物也不得不賣掉。這對于垂暮之年的外祖父來說,他波瀾起伏的內(nèi)心又隱藏著多少不能言說的秘密。
11月27日早晨,寒風(fēng)徐徐,爐房這塊偏僻的土地開始躁動,它即將上演驚心動魄的一幕。很多人來了,一些人即將離開,一切萌發(fā)生息像流水一樣自然。萬眾矚目中,爐房水庫破土動工了,這是爐房鄉(xiāng)歷史上最浩大的水利工程。它的建設(shè),將滋潤一方干涸的水土,很多人自然翹首以盼??蓪τ诩磳徇w的人來說,他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家園就此隕落。
數(shù)千人聚集在爐房河畔,從高處望去,小如螻蟻。每一個人都心事重重。小孩趴在大人背上,被壯觀的場面驚嚇,哭聲劃破河谷。人們的腳步聲、交談聲、領(lǐng)導(dǎo)的講話聲沉入流水,揚長西去。鞭炮聲響起來,每一次炸裂都是心臟的碎裂。此時,外祖父就在人群中,他側(cè)著身踮起腳尖,豎起耳朵,渴望聽到什么,卻什么也聽不到。一片嘈雜中,外祖父走出人群,回到空蕩蕩的家。沒有人注意他何時來,何時走。盛大的時代,每個人都是茫茫原野上的一粒稻谷,生長或消亡,本就是微不足道的事。
水庫開工建設(shè)后,大地上密布工人、機器,吵鬧聲、喧囂聲讓整個村莊變得慌亂。偶爾,外祖父還是會走出家門,看著那些永不停歇運轉(zhuǎn)的機器,頭腦里一片空白。他生命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的那些笨重的機器,像一個個龐然大物,瞬間把土地吞噬得七零八落。他抬頭,山川錦繡,如詩畫般雋永。群山無語,亙古地守護著一方水土。人生短促,卻在艱難歲月里流浪遷徙。
外祖父一家是1998年12月22日離開故鄉(xiāng)的。我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這天是冬至,烏蒙高原將熬過最漫長的黑夜。為安定民心,爐房鄉(xiāng)政府組織了工作人員和車輛,統(tǒng)一把移民戶送到思茅。這次集中搬遷有三十多戶,聲勢浩大、蔚為壯觀,即便所有記載這次事件的影像圖片埋沒在歲月的風(fēng)煙中,親歷的人也不會忘記。在爐房河畔,沉重的大地像剛進入開水中的茶葉一樣緩緩舒展開來,汽車橫七豎八地擺在出村的道路上。離開的人、留下的人執(zhí)手相看淚眼。每一個人都知道,這是一次沒有回歸的遷徙。
天空灰蒙蒙的。群山被霧遮住了輪廓。大地沉入灰白的霧靄。村莊變得冷寂,不再有谷粒飄香的夢囈,亦沒有炊煙裊裊的牽絲。這是一生中最漫長的告別。那天,外祖父穿著那身藍(lán)色中山裝,在淚眼婆娑的人群中顯得精神矍鑠。他看了看在場的親友,沉默地笑了。該說的話都已說完,越是在離別時,越是無語凝噎。汽車開始發(fā)動,不絕于耳的鳴笛聲是告別的音符。上車前,外祖父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照片,鄭重地交給了母親。猶豫了一下,他又從車上拿下一臺錄音機遞給母親。那臺老式的錄音機,曾經(jīng)是外祖父的寶貝疙瘩。
這場盛大的告別,剛滿10歲的我并沒有太多不安。那時,我稚嫩的心還無法稱出故鄉(xiāng)的重量。我以為,外祖父走出山鄉(xiāng)圪嶗,去更好的地方生活,這是一次隆重的遠(yuǎn)行,在心里默默祝福。汽車漸行漸遠(yuǎn),世界在縮小,世界只剩下外祖父的村莊。
三
遙遠(yuǎn)的外祖父,遙遠(yuǎn)的思茅。我不知道思茅在哪里,我無數(shù)次在夢中看見它的樣子,漫無邊際的雨林大霧彌漫,我看到孤零零的外祖父隱沒在霧中,他眼神慌亂卻發(fā)不出聲音。然后霧散了,一聲沉悶的響動,他重重地跌在地上,雙腳顫抖像干枯的蒿草。多年后,我在電子地圖上找到了思茅。我把地圖一遍遍放大又縮小,渴望找到外祖父的蹤跡,但一切都是虛妄的猜測。外祖父最終的棲身之地,不過是地圖上的一個點,一個沒有情感也沒有思維的彈丸之地。
外祖父何時到達(dá)思茅,路途中經(jīng)歷了怎樣的艱辛?遠(yuǎn)在故鄉(xiāng)的我們不得而知。20世紀(jì)末,烏蒙高原的農(nóng)村,信息還很閉塞。那時,手機還是奢侈品,打個電話要跑到十幾公里外的鄉(xiāng)上,書信要輾轉(zhuǎn)兩三個月才能收到。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外祖父離開故鄉(xiāng)后的命運一直是一個謎。
關(guān)于外祖父的零星消息,都是從思茅回來的熟人那兒打聽到的。很多次,母親也有過去看外祖父的念頭,卻最終未能成行。怪不得母親,空蕩蕩的年月里,莊稼人一心撲在土地上,哪還有空閑的時間?何況囊中羞澀,難以負(fù)擔(dān)高昂的路費。時空的阻隔,讓親人間的距離越來越遙遠(yuǎn)。
記憶中,外祖父回過一次故鄉(xiāng)。2002年的冬天,學(xué)校放假,我從縣城回到家里,看到外祖父坐在火塘邊與母親聊天。這不期而遇的見面讓我異常驚喜又無限酸楚。我看到古稀之年的外祖父,他密布皺紋的臉已經(jīng)變成暗灰色,像那些早已被淹沒的創(chuàng)痕斑斑的土地;他的眼眶似兩個泥塘深深地陷下去,透著歲月侵蝕的痕跡;白發(fā)沿著他的帽子邊緣長出來,在脖頸后交錯打結(jié),似蛛網(wǎng)般脆弱。他的聲音依然慈祥,卻充滿深深的無力感,說一會就氣喘吁吁。
從外祖父口中,我得知了他們從爐房到達(dá)思茅的一些細(xì)節(jié)。那次搬遷對于每一個人來說都是慘痛的記憶。汽車慢得像蝸牛,在崎嶇的路上顛簸。一座接一座山迎面倒來,一些人絕望地閉上眼睛。一些人回頭張望縮小的村莊,放聲大哭。一些人繃著臉罵,哭什么喪,又不是去死?還未走出爐房,很多人就暈車了??諝庵袕浡臀丁⒛_汗味及嘔吐異物的氣味,讓人難以呼吸。后來嗅覺漸漸麻木,身體變得遲鈍,希望也在喪失,每個人都失去說話的欲望,在沉悶的車?yán)锵袼懒艘话?。還未到昆明,他們的車子又壞了。一車人面如死灰,有氣無力地靠在路邊等著修車。在荒無人煙的大山上,高原的寒風(fēng)像劍一般刺穿他們的心臟。
外祖父他們是第二天入夜時進入思茅城的。華燈初上,給這座城市增添了燦爛的榮光。街道兩旁的小店燈光明亮,沉醉在夜色溫柔中。風(fēng)中不再有刺骨的寒冷,他們的身體稍微暖和了些。這一切景象,比之故鄉(xiāng),猶如天堂。然而,這里并不是他們最后的安居之地。一行人在車?yán)镄菹⒘艘灰购?,又甩開城市,再次回歸崎嶇的路途,進入蒼茫的大山。
屋外大雪飛揚。那些寂寞的雪花落在大地上,落在房頂上,落在院子里,掩蓋了所有的心事。記得小時候,一下雪,外祖父便喜滋滋地說,下雪好啊,地蓋三層被,枕著饅頭睡。雪大的時候,他常常帶著我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堆雪人。他麻利地滾起一堆雪,雙手拍打著把蓬松的雪壓實,堆成人樣。干這些活時,他嘴里不停地呼出白騰騰的氣體,眼睛里閃爍著雪一樣的光芒。堆好的雪人,有耳朵有鼻子有眼有嘴,手和腳藏在身體里,全身濕漉漉的像出了汗,還真有幾分人的神態(tài)。但這些雪的精靈存在的時間太過短暫,少則幾小時多則幾天就面目全非,這種宿命般的消逝讓我總是很失落。屋里的電視正在放《小放羊》,那些色彩鮮明的畫面、抑揚頓挫的曲調(diào)、曲折悲傷的故事將外祖父帶回到過去,他的眼眶突然濕潤起來。他用眼角的余光輕掃了一下電視旁邊的錄音機,張開嘴唇想說些什么,卻沒有說。他離開故鄉(xiāng)時交給母親的那臺老式錄音機,曾伴隨著他度過枯燥的歲月,現(xiàn)在已經(jīng)落滿灰塵、銹跡斑斑。
外祖父還在故鄉(xiāng)時,每到農(nóng)閑季節(jié),他都會趕著一群羊、幾頭牛上山。他手里提著錄音機,邊聽著小曲邊吆喝牛羊。那臺錄音機,只要放上兩對“三九牌”電池就可以聽很多天。外祖父喜歡唱歌,也會講很多故事。記憶中,他總是不厭其煩地給我講《小放羊》的故事,講著講著便會流淚。那時我剛能記事,總嫌他嘮叨,有時候還會沖他吼:“你都講了一百遍了?!蹦鞘且粋€悲傷的故事:金蓮、樹生姐弟倆失去了母親,父親又常年在外,經(jīng)常被繼母虐待。天寒地凍時,姐弟倆被繼母逼著上山去放羊,小羊凍死后不敢回家。
當(dāng)年外祖父聽《小放羊》時,還只能從單調(diào)的聲音里去感受冰冷的命運。當(dāng)清晰的畫面映入眼簾,他是否又想起了什么。失去了母親的孩子固然悲慘,失去了故鄉(xiāng)的人又情何以堪。
這是外祖父最后一次回故鄉(xiāng),可他只在我家住了短短的一個多月,又回思茅去了。那時我在縣城讀書,對外祖父的離開并不知情。直到寒假回家時,才發(fā)現(xiàn)外祖父不見了。母親一臉憂傷地說,外祖父很倔強,任何人勸都不聽,非要回思茅去。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常常無意中看到母親眼里含著淚水,踮起腳尖向著外祖父離去的方向張望。風(fēng)吹起來,她的臉上飄著冷雨,身體像外祖父一樣單薄。
回思茅的前一天,母親陪著外祖父去了一次爐房水庫。當(dāng)時,外祖父的身體很不好,即使拄著拐棍也是搖搖晃晃,像風(fēng)中干枯的樹枝,隨時有可能被折斷。在爐房水庫前,外祖父眼神焦灼,似乎在尋找什么。那時水庫早已蓄水,他的房子、土地早已淹沒在時間的汪洋里,他又能找到什么呢?而僅存的記憶,稍微碰觸就是冷冰冰的疼。
這是外祖父一生中唯一一次面對爐房水庫,面對多年前他原始的故鄉(xiāng),猶如面對一個永遠(yuǎn)也解不開的結(jié)。故鄉(xiāng),心里夢里的故鄉(xiāng),沉沒在爐房水庫的泥沙中,成為無法觸摸的過往。
四
從地圖上看,思茅在云南的南部,位于雞大腿肉最多的部位。這塊富饒之地,并沒有給外祖父的生活帶來實質(zhì)性的優(yōu)待。事實上,外祖父生命的最后十幾年,一直缺少子女的陪伴,和外婆相依為命、孤苦伶仃。
小舅僅僅在思茅生活了不到五年,就帶著小舅母去了昆明。兩個孩子在外讀書,家里只剩下外祖父和外婆。
外祖父一家剛到思茅時,政府為他們建蓋了簡易的房子,還分給他們土地和茶山。雖然地貧山瘠、數(shù)量稀少,但在他們的辛苦經(jīng)營下,也勉強能維持生計。后來,小舅又在土地上種了紅薯,養(yǎng)了幾頭豬。紅薯混著那些山間的野菜、野草,歷經(jīng)粗糙雙手的細(xì)細(xì)打磨,變成豬的食糧。如同在老家一樣,他們耕耘土地、飼養(yǎng)禽畜。他們相信:土地是最誠實的,人只要用雙手辛勤勞動,就不會挨餓。
可是命運總喜歡和人開玩笑。2003年夏天,一場瘟疫席卷而來,家里養(yǎng)的幾頭豬全部生病。小舅踩著風(fēng)雨,一次又一次跑到十多公里外的鎮(zhèn)上,買來針?biāo)o豬打針,可他每天廢寢忘食的奔波毫無用處。十多天里,那些豬一頭接一頭死去。每一天,小舅的心臟都像扎著千萬支鋼針。當(dāng)最后一頭豬也倒下后,他終于像泄了氣的皮球,呆坐在豬圈旁默默流淚。
面對突然降臨猝不及防的厄運,小舅的心也在滴血。思量再三,他決定帶著小舅母去昆明打工?!案改冈冢贿h(yuǎn)游”的諾言,在生存面前顯得蒼白無力。面對年邁體衰的父母和饑寒交迫的困境,離開或留下,小舅已然身不由己。
很難想象,小舅遠(yuǎn)在昆明時,外祖父是怎樣數(shù)著手指熬過艱難的日子。獨在異鄉(xiāng)舉目無親,在思念的煎熬中,誰幫他撫平心靈的傷痛。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母親,經(jīng)常對著外祖父的照片,滿目含情。我得承認(rèn),母親的眼睛很像外祖父,眼眸里透出清澈的光亮和希冀。山水的阻隔,讓外祖父的照片成為母親遙寄思念的唯一信物。我知道,根植在母親血脈里的思念,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愈發(fā)濃烈。多年來,每到冬天,母親就會顯得無比慌亂。外祖父離開故鄉(xiāng)的季節(jié),成為她一生的隱痛。抑或是寒冷,讓她開始掛念外祖父的衣食。
在慌亂的思念中,母親終于決定要去思茅。那是2005年的冬天,高原的風(fēng)中揉著微暖的陽光。群山穿上蒼黃的外衣,開始漫長的休眠。土地上的糧食回歸糧倉。生命蟄伏在大地深處蓄積能量,等候下一個春天的到來?;蛟S是這些美好觸動了母親,讓她把多年的思念化成遠(yuǎn)行的力量。
臨行前一天,母親便迫不及待收拾各種東西?;鹜取⑴D肉、核桃等外祖父喜愛的食物裝了滿滿一背簍。泥土里長出的葉子煙,聞上去有淡淡的清香,母親一片片理好,用細(xì)繩捆扎得整整齊齊,擔(dān)在背簍上。在她隨身的帆布包里,我意外發(fā)現(xiàn)一套藍(lán)色的中山裝,疊得很整齊,摸上去光滑、細(xì)膩、柔軟,像外祖父多年前穿的那套。我恍然想起,外祖父回故鄉(xiāng)的那一次,穿著的那套藍(lán)色的中山裝已經(jīng)破舊不堪,衣服的袖子上破了很多洞,褲腳已被磨破。那套中山裝是1998年春節(jié)母親請人為外祖父做的,當(dāng)時,爐房水庫征地工作正如火如荼進行。眼看著外祖父就要搬到遙遠(yuǎn)的地方,母親無能為力,她只能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給外祖父一絲安慰。
母親是跟著一個熟人搭車去思茅的。她常年在山村,一坐車就感覺不舒服。這一條漫漫遠(yuǎn)行路,同樣因思念變得艱辛。母親不清楚故鄉(xiāng)到思茅的距離,她喜歡用“幾天路上”形容思茅之遠(yuǎn)。一路上,母親都在昏昏沉沉中度過,一座座大山像長了翅膀似的飛騰,把她攪得天旋地轉(zhuǎn)。對于外祖父當(dāng)年離開的路線,她并沒有清晰的感知。母親沒想到,她和外祖父的相見,竟是如此艱難。
在遙遠(yuǎn)的思茅,母親僅僅待了十多天。除了水土不服的原因,她更放心不下土地和家里的牲口。后來在母親斷斷續(xù)續(xù)的回憶里,我對外祖父生活的地方有了一些模糊的構(gòu)想。那一片土地,躺在大山的懷抱,在密密麻麻的亞熱帶雨林包圍中休憩生長。冬天的陽光穿過樹林,灑下縷縷清輝,溫暖卻又寂寞。土地上的綠色褪去,顯得無比寂寥。那是一片原始的荒蠻之地,村莊很大,卻只有稀稀疏疏的幾戶人家,都是爐房搬去的移民戶。低矮的房屋,隱藏在幾棵老樹下。起風(fēng)時,樹影、屋影和人影一起搖動,發(fā)出窸窣的響聲,那聲音被吹到雨林里,繞著山梁變得渾厚悠長,像極了猛獸的呼吸聲。
時值冬天,外祖父和外婆還扛著鋤頭平整土地,他們寂寞的身影化為蒼茫大地的兩個黑點,消失在時間里。外婆的身體還好,七十多歲的人腰板挺直。而外祖父顫巍巍的身體匍匐于地面,像要與土地融為一體。母親說,外祖父的聲音和在老家一樣,一點都沒變。在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的碰撞中,外祖父卻沒有迷失在思茅的聲音里,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守住心靈故鄉(xiāng)的底色。
在去思茅以前,母親從未走出過故鄉(xiāng)。她沒有文化,沒有方向感,甚至在縣城里也經(jīng)常迷路。母親后來又去過幾次思茅,但更多時候,她與外祖父的聯(lián)系只剩下那張照片和一些零碎的物品。每一年,母親都會請去思茅的熟人帶一些錢物給外祖父。要感謝母親的細(xì)心,即使遠(yuǎn)隔千里,她也在用溫情暖化外祖父心里的孤寂。
后來,山村有了手機,母親和外祖父的聯(lián)系才變得頻繁起來。遠(yuǎn)隔天涯的父女,唯有借著電話傾訴心里的思念。話語傳遞親切,但更多是善意的謊言。記憶最深的場景,來自2009年春節(jié)。外祖父打電話給母親?!袄纤拿魈炀鸵ダッ髁?。我和你媽都很好,沒病沒災(zāi)的,就是掛著你們姊妹幾個。”電話那頭,外祖父的聲音很微弱。聽著外祖父的話,母親瞬間哽咽,不知道該說什么。當(dāng)時她還不知道,外祖父因為風(fēng)濕疼痛,連下地走路都很困難。
五
故鄉(xiāng)以及外祖父的命運,對于少年的我一直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話題。直到外祖父離開故鄉(xiāng)后,跟著母親漫長的回憶,我開始去觸摸故鄉(xiāng)的脈絡(luò),去關(guān)注外祖父的命運。
這些年來,我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做一個夢。我夢見白發(fā)蒼蒼的外祖父拖著蹣跚步履,一步步走進爐房水庫。水漸漸漫過他的鞋子、膝蓋和胸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我伸手想抓住他的手,可他已消失不見。我在夢中驚醒,已是滿身大汗。
外祖父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沉沒在遙遠(yuǎn)的時空迷霧中,只剩下一個孤獨的輪廓。僅憑這個輪廓,我無法觸摸到他的記憶、疼痛,更無法感知他所熬過的漫長而凄寒的歲月。每一個夜晚,我的心跌落在故鄉(xiāng)的山脊,思念的潮汐便如爐房水庫的水,在暗夜里閃著幽光。
當(dāng)我再次回到山村與故土朝夕相伴,沉默在爐房水庫前聆聽歷史的回音時,時光已流逝了許多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回到故鄉(xiāng),做了一名山村小學(xué)教師。學(xué)校在半山腰,常年被潮濕的水汽籠罩,冰冷荒蕪,像垂暮之年的老人。學(xué)校周圍長著密密麻麻的華山松、雪松。松樹的縫隙間,雜草突兀,成為蛐蛐、螞蟻等蟲類的天堂。學(xué)校背后,陡峭的山峰高聳進云里,學(xué)校前面有一塊二十丈見方的平地,臨著懸崖。學(xué)生蹣跚在窄如絲線的山間小路上,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險。寂寞的冬天,漫山的松樹上掛滿圓柱形的白色冰凌,一根根松針刺穿冰凌的心臟。學(xué)校在一片灰白中迎來清晨,送走黃昏,似乎只有白天這段時光,那些笨拙稚嫩的童音,才讓它在空曠山野有一絲存在感。深夜里,一切又陷入死寂,我能清晰地聽到呼呼的風(fēng)聲和冷冷的雪聲。
我來這個條件極差的小學(xué)工作,當(dāng)然也有自己的私心。這里靠近爐房水庫,每當(dāng)我站在學(xué)校門口,站在教室的窗前,稍微讓視線傾斜向下,就能看見四五百米外的爐房水庫。高峽中的水庫,透出清冷的波光,群山的倒影在水中搖晃,像一個深邃悠長的夢境。每天傍晚,我沿著山間小路不由自主地走向爐房水庫。在夕陽的余暉中,我仿佛看到外祖父的身影映在水面上,格外清晰。外祖父留在這片土地上的熾熱的情感、慈祥的面容和負(fù)重的身軀,在我一次次與爐房水庫的凝視中,又變得生動鮮活起來。
我給學(xué)生講移民搬遷的故事,告訴他們曾經(jīng)有一群人因為爐房水庫的建設(shè)失去了自己的家園,搬到遙遠(yuǎn)的地方。他們齊齊盯著窗外的爐房水庫,一臉迷茫。他們不知道,水庫底下的那一片土地,曾經(jīng)留下過一群人的血淚與汗水,承載著一群人祖祖輩輩的記憶和希冀。這群孩子大多才七八歲,爐房水庫修建時他們還未出生,那段沉重的歷史對他們而言太過遙遠(yuǎn)。他們的父母大多曾在少年時代見證過那次大規(guī)模的移民搬遷,但對于親人仍在、家園依舊的他們來說,那不過是一段可有可無的往事,也沒必要再向孩子們提起。
記憶是種神奇的東西,越是疼痛越是刻骨銘心。對于和親人遠(yuǎn)隔一方的人們來說,往事如此清晰,而遺忘如此漫長。我又想起外祖父,想起那一批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移民,他們是具有奉獻精神的一群人。面對離家離親的疼痛,他們哭過、吵鬧過、也抱怨過,但他們還是用微小的力量擔(dān)起修建爐房水庫的一份責(zé)任。在國家的發(fā)展大計面前,個人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因為外祖父的緣故,我經(jīng)常關(guān)注有關(guān)“爐房水庫”和“移民”的新聞。在這個新聞滿天飛的時代,關(guān)于爐房水庫移民生存狀況的報道卻幾乎沒有。我的外祖父以及那一批移民,在歷史的縫隙里,成為被遺忘的一群人。
六
時光走到2017年秋天,距離我最后一次見到外祖父過了近15年。15年,像一個渾渾噩噩的夢境,我一直在夢中難以醒來。
七月流火,人卻焦躁不安。風(fēng)中透出清冷的味道。田野里金黃的谷粒低頭訴說鄉(xiāng)愁。樹枝上消瘦的黃葉渴望回歸泥土。候鳥啟程飛赴夢里的南國家園。游子流浪在天涯西風(fēng)里瘦了思念。當(dāng)我在堂屋里再次與外祖父的照片對視,我無法想象出他衰老的樣子。
中元節(jié)晚上,小舅突然打來電話?!按蠼悖职植〉煤苤?,好幾天沒吃東西了,也起不了床。他一直念著你,你來思茅看看吧?!毙【说穆曇粲行┍?。母親瞬間呆住了,再也聽不清小舅在說什么。她拿著手機的右手停頓在空氣中,過了許久,直到耳畔傳來嘀嘀的聲音,她才回過神來。圓月當(dāng)空,掛在碧海青天,牽起慌亂的思緒。這多情的月啊,照著千里萬里的人,照著古時今時的人。
母親無力地收拾著東西。像是習(xí)慣性的,她的手摸到了掛在墻上的半只火腿。她自嘲地笑了笑,淚水?dāng)D滿了眼眶。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很費力地把火腿拿下來裝進背簍。我想起母親第一次去思茅時收拾東西的情景,那時她抱著一只幾十公斤重的火腿毫不費力。時光的磨蝕下,一晃眼,母親已經(jīng)快到外祖父離開故鄉(xiāng)時的年紀(jì)了。在沉重的歲月里,母親慢慢變得佝僂和單薄,皺紋不知何時侵占了她蠟黃如泥土的臉,白發(fā)在她頭上肆意生長。逝水流光總是無情,而我竟然很少發(fā)現(xiàn)母親一點點變老的痕跡。許多斑駁的記憶星星點點,如黑貓吃剩的魚骨,再也串不起生命的流線。
跟著母親,我第一次踏上思茅的土地。亞熱帶的濕漉漉的黃昏迎面撲來,空氣中熱浪奔涌,我的心卻一片荒寒。我記不清這是母親第幾次來思茅,對于這個城市,她依然很陌生。下了車,我隱約看到小舅在車站的角落里向我們招手。他的身影漸漸被人群淹沒,我朝著他的方向望去,世界一片模糊。
我們坐上小舅的面包車,告別思茅城,緩慢深入群山的心臟。這一片大山,蒼茫、渾厚、遼遠(yuǎn),像極了故鄉(xiāng)的山,承載著苦難也孕育著希望。我知道,我的外祖父就住在這片大山的某個角落里,他在那個陰暗的角落孤獨生活了十幾年。夜色黑得濃烈,群山遮住星光。車輛在崎嶇的山道上顛簸。車輪與道路摩擦的聲音讓聽覺變得遲鈍,我的心像一堆亂蓬蓬的枯草,像碰到了火星一樣異常焦灼。
穿過15年漫長的光陰,我終于再次見到外祖父。在昏黃的燈影下,我看到外祖父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只有骨骼還支撐著軀體。他全身泛黃的肌肉正在萎縮,像一片干癟的樹葉。他暗黑色的臉上裝滿皺紋,皺紋深處密布黑色的塵沙。他的眼眶像兩個黑洞深深陷下去,眸子里一片渾濁。
看到我們,外祖父突然很激動。他用手撐著床想坐起來,可身體卻不聽使喚?!拔业搅擞捅M燈枯的年紀(jì)了,可是死哪有那么快的。你看你爺爺,熬了大半年才走,讓兒孫們操心費神?!蓖庾娓赣脑沟乜粗赣H,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若有若無。從外祖父的話中,我知道人的一生,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從生到死的這一過程,同樣無比艱難。
外祖父苦難的一生,像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他曾經(jīng)飛翔過,卻被無情折斷,在風(fēng)雨侵襲中飄搖到陌生的地方,跌落在光禿龜裂的樹枝上,然后風(fēng)化、消失。他生命的履歷,固然也有濃墨重彩的一頁,可他太平凡、太輕薄、太虛無,渺小如塵埃,連寒煙衰草都未曾驚動,又有誰在意他的內(nèi)心?
外祖父苦難的一生,亦是有血、有骨、有肉的一生,是有慈、有善、有愛的一生,是有笑、有淚、有夢的一生,他在大地上留下的痕跡,我們該去何處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