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樹國
關鍵詞:白直;當直人;官人役力;北宋
白直是魏晉隋唐時期頗為常見的色役役種,但在唐玄宗整合役制后遂趨泯沒。然而北宋仁宗、神宗統(tǒng)治時期,白直記載突然增多。北宋白直是何種之役?它與魏晉隋唐時期白直有何關聯(lián)?漆俠曾根據(jù)宋人論述指出,宋代散從官、手力等來自隋唐白直,而隋唐時的白直則來自魏晉南北朝。①不過,漆先生旨在剖析宋代差役與魏晉隋唐役法的關系,并非直接針對北宋中后期白直。目前對北宋白直專門研究的是陳瑞青,他通過俄藏黑水城宋代文獻中的“白直人兵”,對宋代白直的歷史淵源、服役狀況、社會地位進行了梳理。②但該文重點是“白直人兵”,對宋代白直并未做更深入分析。鑒于此,本文基于北宋中后期白直突然增多的歷史現(xiàn)象,將研究時段限定在北宋時期,旨在辨析北宋白直的屬性、特征以及與唐代白直的區(qū)別,并挖掘北宋白直出現(xiàn)的歷史內涵,特別是其背后蘊含的中國古代職役演進邏輯。
一、在官當直人:北宋白直的屬性
北宋太祖和太宗朝尚看不到白直記載,宋人對役法的認識中亦沒有白直,如《宋史·食貨志》稱:“役出于民,州縣皆有常數(shù)。宋因前代之制,以衙前主官物,以里正、戶長、鄉(xiāng)書手課督賦稅,以耆長、弓手、壯丁逐捕盜賊,以承符、人力、手力、散從官給使令;縣曹司至押、錄,州曹司至孔目官,下至雜職、虞候、揀、搯等人,各以鄉(xiāng)戶等第定差。京百司補吏,須不礙役乃聽?!雹偕鲜霰姸嘁勰?,白直付之闕如。若究其原因,實際白直早在唐玄宗整頓色役時已經(jīng)被廢除,如“天寶五載制,郡縣白直計數(shù)多少,請用料錢,加稅以充之,不得配丁為白直”。②敦煌出現(xiàn)天寶十年(751)的唐代差科簿,其中已經(jīng)沒有白直。對此王永興認為,敦煌差科簿中具體的事例與詔書完全符合。③繼之唐后期乃至五代文獻中,也的確未見白直記載。由此觀之,北宋太祖、太宗朝白直缺載,是唐中期白直被廢止的繼續(xù)。
但北宋中后期,有關白直的記載開始大量涌現(xiàn)。真宗時期王禹偁上書中有:“臣比在滁州,值發(fā)兵挽漕,關城無人守御,止以白直代主開閉,城池既圮,器仗不完?!雹芰硪还賳T焦守節(jié),“坐以白直假樞密院副承旨尹德潤治第,免所居官”。⑤《宋史·職官志》中談到兵部職掌有“文武官白直、宣借”,⑥而兵部掌文武官白直當是宋仁宗慶歷年間范仲淹建議州兵充當白直后的事情。宋神宗熙寧三年(1070)“, 軍頭司言:‘備軍元額千九百六十人,今闕千一百九十八人。詔以千人為額,如闕白直,以步軍司剩員代之”,⑦這是詔敕文書中最早的白直記載。由此可見,白直的確存在于北宋中后期。白直在唐代被取消以后,為何在北宋中后期又突然出現(xiàn)呢?對此,南宋人吳曾在《能改齋漫錄》中認為:“今世在官當直人謂之‘白直?!雹鄥窃藭m在南宋初期,但其“今世”不僅指南宋,也應包括北宋中后期。吳曾對白直“在官當直人”的揭示為認識北宋白直提供了思路。
“當直人”在北宋是個較為寬泛的稱謂。地方州縣中就有當直人存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稱:“(乾德元年)秋七月辛亥朔,詔定州縣官當直人數(shù)。”⑨但《宋史》作:“定州縣所置雜職、承符、廳子等名數(shù)。”⑩可見州縣官當直人包括雜職、承符、廳子等。又開寶五年(972)“省吏詔”中稱:“應諸道州縣吏及當直人力,令等第減省。”此處出現(xiàn)當直人力。在哲宗元祐元年(1086),監(jiān)察御史孫升曾談道:“(蔡)京又嘗違法差開封府判官王得臣、當直散從官替名人李福于河陰縣追欠百姓私債張珉及阿蘇等至開封?!边@里則提及當直散從官。北宋上述當直人在南宋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中也有清晰表述:“散從官:初諸州有承符直、散從直,步奏官追催公事,又有人力當直,并差稅戶或坊郭有行止人,二年替。咸平編敕三萬戶以上,節(jié)院散從、步奏官,并雜職一百人。嘉祐八年,百人外,置雜職。熙寧三年,改人力承符,并為散從官?!蔽闹谐霈F(xiàn)承符直、散從直和人力當直,也說明它們都是重要的在官當直人。
在上述北宋在官當直人中,白直指哪類當直人呢?《(淳熙)三山志》載:“崇寧二年,增諸縣丞,增白直手力總七十七人?!雹龠@里明確白直手力,說明手力屬于白直。又熙寧四年(1071)實行募役法,條例司稱:“及承符、散從官等諸重役遠接送之類,舊苦煩費償欠,今當改法除弊,使無困。”②承符、散從官屬于遠距離接送之類的重役。但元豐八年(1085),司馬光上疏稱:“其州、縣吏所給白直迎送之人,皆如嘉佑編敕以前之數(shù)?!雹鄞颂幏Q白直為迎送之人,這與承符、散從官承擔遠距離接送重役吻合。南宋《慶元條法事類》亦可對此提供補正:“諸命官白直承符散從官,差出接送而闕人當直者,聽以所闕人數(shù)權差廂軍?!雹苓@里白直又包含當直之意。因為同卷亦記載:“諸官司差當直接送擔擎之類,不依名次差使,及不依令差充,致越過應交替人者,禁軍以違制論,廂軍杖一佰?!雹菘梢姵蟹蜕墓俣紝儆诎字?。另外當直軍士也可稱作白直,如熙寧五年(1072)詔稱:“白直人,前任宰臣、使相、樞密使二十人;參知政事、樞密副使、簽書樞密院事十五人;(在京、在外同,并兵士、剩員中半差。)致仕官曾任宰臣、使相、樞密使二十人;參知政事、樞密副使、簽書樞密院事、節(jié)度使十五人;宣徽使、(已上兵士、剩員中半差。)諸行尚書、留后、觀察使十人;樞密直學士以上七人;待制以上、防御、團練、刺史四人。(已上全差剩員。)”⑥此處白直由兵士和剩員差充。剩員是禁軍中老弱病殘士兵降退而來,身份本質上都是士兵,足見士兵充當白直非常普遍。上文所言為前任和致仕官,因“前此致仕,白直未有定制,樞密院以為言,故有是詔”,⑦由此推知,非前任和致仕官白直應該有定制。宋真宗天禧五年(1021)七月規(guī)定:“給宰相、樞密使雜役軍士三十人,參知政事、樞密副使二十人,皆以雄武兵充,著為常例,若指抽外州兵亦聽?!雹噙@里給現(xiàn)任宰相、樞密使等人都是兵士,聯(lián)系致仕官白直兵士可以發(fā)現(xiàn),當直軍士也可以稱為白直。
從上文觀之,當直的手力、承符、散從官以及士兵都可以稱為白直,故白直的本質屬性是在官當直人。但非所有在官當直人都可以稱為白直,葉夢得在宋徽宗宣和時期談到部分弓手被差承辦尉司公事和充當獄子,稱:“凡在官者,皆有白直,而縣尉獨不破白直,止稱當直,蓋防拘占之弊?!雹岵黄瓢字倍狗Q當直,說明白直和當直存在區(qū)別。之所以這樣,是防止“拘占之弊”。白直何以會形成拘占?應該是白直與所服務官員之間形成某種人身隸屬關系。因此,白直盡管具有當直人的屬性,但并不是普通的當直人,而是與所屬官員具有人身隸屬關系的那類當直人,說明白直具有自己的特征。
二、供身指使:北宋白直的特征
1. 白直屬于官員個人使用
目前文獻中出現(xiàn)的北宋白直,都屬于職官白直,換句話說,都為具體官員個人服務。如前述《宋史·職官志》中談到兵部職掌中“文武官白直、宣借”,這里白直就屬于文武官,而不是機構。元豐八年,司馬光上疏稱:“及有差使,量留羸弱下軍及剩員,以充本州官白直及諸般差使?!雹獯颂幟鞔_是州官白直?!叮ù疚酰┤街尽份d:“建隆四年敕,縣手力一千戶以上,令二十人,簿十人?!笨梢娛至χ苯臃峙浣o縣令、主簿。致仕官有白直也說明這一問題。致仕官已經(jīng)脫離官府機構,但仍然享受白直待遇,足見這些白直完全服務于其個人。
“供身”最能體現(xiàn)這一特征。如宋真宗咸平二年(999)八月詔:“諸路節(jié)鎮(zhèn)知州、都監(jiān)給供身當直軍士各七十人,通判十五人。防團軍事知州、都監(jiān)各五十人,通判十人。河北、河東、陜西有駐泊兵處,節(jié)鎮(zhèn)知州、都監(jiān)各百人,防團軍事知州、都監(jiān)各七十人?!雹龠@里明確稱供身當直軍士。又北宋人宋庠也談道:“伏睹唐制,凡在京文武職官,自一品至九品皆給防閣、庶仆,州縣官僚皆有白直、執(zhí)衣。今來外任自知州以下至簿州,并給兵士、散從官、承符、手力之類,品位至卑,猶給七人。名雖不同,其于供身指使,猶用律文白直、執(zhí)衣之法。國朝稽若古道,備眾官,惟在京臣僚仆從無準?!雹谖闹幸嗾劶肮┥碇甘?。另外接送官員是白直的重要職責。史稱:“其州、縣吏所給白直迎送之人,皆如嘉祐編敕以前之數(shù)。”③又:“未助役已前,凡官員迎送,并不計程涂遠近,每散從官、承符、手力一名,出備盤纏多者至四十貫,少者亦三十貫。助役以后,每程只破二百文。今若每程量添一百,則迎送五十程者,只計五貫?!雹苤杂砂字庇?,筆者認為,淵源于白直供官員個人役使,故不限于僅在衙門中使用,官員來去行程中白直也必須擔當接送職責。也正是這一特征,官員有時還役使白直做一些屬于官員個人的雜務。如為官員養(yǎng)馬:“未助役已前,凡官員養(yǎng)馬多至五七匹,少亦二三匹,只差白直二人打草,日買數(shù)擔供納,每擔直五七十文或百文,十日一替,謂之草番?!雹?/p>
2. 官員與白直類若主仆的關系
北宋白直雖然被賦予官員個人使用,但就白直本身而言,屬于服役當差,不存在私屬的人身占有性質。但在實際社會生活中,官員與白直卻類若主仆。這一方面體現(xiàn)在宋人的思想意識中。如前述宋真宗時期,王禹偁上書中有:“臣比在滁州,值發(fā)兵挽漕,關城無人守御,止以白直代主開閉,城池頹圮,鎧仗不完?!雹尬闹小鞍字贝鳌本屯嘎冻鲋髌完P系的認識。宋徽宗政和八年(1118),針對官員迎送頻繁指出:“部曲有迎送之勞,官司有饋送之費?!雹卟壳鷮儆谥泄艜r期私人占有的家仆,這里用部曲指代白直,也說明在宋代時人眼中官員與白直之間的主仆之份。另一方面,官員與白直的關系也體現(xiàn)在法律監(jiān)管與連帶責任上。如宋真宗時期的焦守節(jié),“坐以白直假樞密院副承旨尹德潤治第,免所居官”。⑧這種因白直犯法而遭連坐處罰的事例到南宋仍然會看到,如孝宗時期江樸,“坐遣白直持書越境,罷去”。⑨另外,北宋仁宗時期的蔡襄談道:“天下州縣有長吏,京師百司有長官,有罪之人可歸于長吏,長官則不敢妄刑也。律有監(jiān)臨主司不合行罰,敕許執(zhí)衣、白直得施小杖。臣竊謂天下州縣官司、京師百司,惟執(zhí)衣、白直令依敕科罰,其余公事,各隨所屬長吏、長官行之。一歲計之,可減妄刑千萬人矣。”⑩文中談到,除執(zhí)衣、白直外,有罪之人都應由部門長吏、長官處罰。其隱含的信息是執(zhí)衣、白直可以由所屬官員科責,之所以如此,也是因為執(zhí)衣、白直人身隸屬固定官員。
供身役使,進而與官員形成類若主仆之分是北宋白直的特征。不過,需要提及的是,北宋官員供身役使的仆從除了白直,還有其他類別。如《宋史·職官志》稱:“中書、樞密、宣徽院、御史臺、開封府、金吾司皆有常從。景德三年詔:‘諸行尚書、文明殿學士、資政殿大學士,給從七人;學士、丞郎,六人;給事、諫議、舍人,五人;諸司三品,四人。于開封府、金吾司差借,每季代之。中書先差金吾從人,自今亦令參用開封府散從官。”①常從也屬于官員供身役使的仆從人員。那么,這些仆從人員是否與白直類散從官、士兵重合呢?哲宗元祐元年,文彥博赴闕儀制詔稱:“出入儀制依見任宰臣。簽賜令客省依例賜十日人從,大程官二十人,從人二十人,散從官一十人,權差宣武兵三十人?!雹谖闹袕娜?、散從官和士兵分開,說明這些常從與白直區(qū)別,屬于另一類仆從人員。
三、表象回歸與內在差距:北宋白直與唐代白直的區(qū)別
北宋白直出現(xiàn),從表面上看似乎是唐代白直的回歸,但實際上并非如此。北宋白直與唐代白直相比,內在差距較大。
1. 北宋白直不是單一性職役,而是復合性職役的稱謂
白直在唐代屬于州縣以下官員某類職役的特殊稱謂,它具有單一性、固定性?!锻ǖ洹ぢ毠佟分蟹Q:“諸州縣之官,流外九品以上皆給白直?!雹厶拼字睂iT給州縣之官,但除白直外,州縣供官力役還有執(zhí)衣,折沖府官員有仗身,而中央官員則有防閣、庶仆、親事、帳內等,故白直在唐代僅是單一性官供力役。然而通過前述對北宋白直屬性和特征的檢討能夠發(fā)現(xiàn),北宋白直是多種官供力役,如事力、承符、散從官,甚至包括兵力。相較而言,宋代白直范圍要比唐代范圍廣,白直既包括役力,也包括兵力,是廣義上官供力役的稱謂。唐代白直從白丁中征派,如唐天寶五載(746)制,“郡縣白直計數(shù)多少,請用料錢,加稅以充之,不得配丁為白直”,④說明在停征白直之前都是征發(fā)白丁。但北宋白直包含幾種役目,不僅征派戶等存在差異,而且服役者身份各異,甚至將當直士兵都稱為白直。
2. 北宋白直非公廨白直,僅指官人白直
唐代白直有官人白直和公廨白直的區(qū)別。如《唐六典》稱:“凡州縣官僚皆有白直,二品四十人,三品三十二人,四品二十四人,五品十六人,六品十人,七品七人,(七品佐官六人。)八品五人,九品四人?!仓?、縣有公廨白直及雜職,(其數(shù)見州、縣中。)兩番上下;執(zhí)衣,三番上下。邊州無白直、執(zhí)衣者,取比州充?!雹荽颂幥懊嬷菘h官白直是官人白直,后面還有公廨白直。關于公廨白直,李春潤較早指出其屬于雜職。⑥趙璐璐《唐代“雜職”考》中專門區(qū)分了公廨白直與官人白直,認為:“官人白直作為唐代外官的隨身役使人員,主要是為官員個人服務的,屬于地方官的一項待遇;而公廨白直則主要是供州縣差使,為公家服務和效力?!雹邚摹短屏洹酚涊d能夠看出,州縣官人白直供給按官品,但公廨白直與此不同,而是按州縣等級。趙璐璐據(jù)《舊唐書》和《唐六典》做了地方公廨白直數(shù)量表,根據(jù)該表,京兆、河南、太原府白直二十四人,大都督府二十二人,中都督府、上州二十人,下都督府、中州、下州十六人,萬年、長安等京縣十八人,三府諸縣,上縣十人,中縣、中下縣、下縣八人。⑧
北宋白直包括縣手力、州承符、散從官以及白直兵士。在《(淳熙)三山志》中,縣手力征派雖然有六千戶、五千戶、三千戶和一千戶的縣等級差別,但手力則明確給令和簿。⑨《宋大詔令集》“州縣官吏當直人詔”中手力也是如此,故手力屬于官人白直無疑。①兵士作為白直,前引史料中分別被派給現(xiàn)任或前任以及致仕宰相、使相、樞密使、參知政事、樞密副使等官員。史載:“(神宗熙寧五年)詔前任及致仕宰相、使相、樞密使并給白直二十人,前任及致仕參知政事、樞密副使、簽書樞密院事十五人,致仕節(jié)度使、宣徽使準此,致仕諸部尚書、留后、觀察使十人,樞密直學士以上七人,待制以上、防御、團練、刺史四人。前此致仕,白直未有定制,樞密院以為言,故有是詔?!雹谝蛑率斯倜黠@已經(jīng)脫離官僚機構,故這些兵士屬于官人白直。承符、散從官作為白直,重合點在重役遠接送方面,但也確有按官員分配的例子。如《(淳熙)三山志》載:“咸平編敕,州三萬戶以上,節(jié)院散從、步奏官并雜職總一百人,兩使判官十五人,節(jié)察推官,各七人?!雹圻@里設置在州級官府的節(jié)院有散從、步奏官和雜職總共一百人,其中兩使判官十五人,節(jié)察推官各七人。從節(jié)察推官分別有散從官來看,此處散從官屬于官人白直。值得注意的是,宋代按官員差遣職任來分配白直,而唐代按官品,這可能是因為北宋官制中官職差遣的區(qū)別。
對上述問題,苗書梅也認為散從官或分配給官員,不過,她也認為散從官或分散于官府。④筆者爬梳史料后發(fā)現(xiàn),的確有不屬于官員個人的散從官存在。如北宋開封府“先有散從官馬千、馬清,善督察盜賊,累功至班行,府中賴之”。⑤從散從官馬千、馬清督察盜賊來看,屬于開封府公務,而非個人事務。又:“庚辰,詔諸行尚書、文明殿學士、資政殿大學士,給從人十人,學士、丞郎六人,給諫、舍人五人,諸司三品四人,于開封府金吾差借,每季代之。中書先差金吾從人,自今亦令參用開封府散從官?!雹奚鲜鰪娜丝蓞⒂瞄_封府散從官,說明這些散從官的職任已經(jīng)超出了服務官員個人范疇。但能否說明北宋時期散從官猶如唐代白直,公廨與官人皆有呢?筆者認為下此結論似嫌武斷,因為北宋手力也有這種情況,《(淳熙)三山志》稱:“建隆以來差第二第三等戶,掌追催公事,兼催城郭征科,二年替。建隆四年敕,縣手力一千戶以上,令二十人,簿十人?!雹唠m然這里手力也在服務于公事,但后面手力的設置還是按令和簿。同時,目前北宋尚無出現(xiàn)按州縣等級配給白直的史料。因此,上述現(xiàn)象更有可能是官人白直服務官員活動的推衍,而不是公廨白直的再現(xiàn)。
3. 北宋白直都是現(xiàn)役,無專門納資代役規(guī)定
唐代官人白直最大的特征是不役納資?!锻ǖ洹分蟹Q:“(白直)初以民丁中男充,為之役使者不得逾境;后皆舍其身而收其課,課入所配之官,遂為恒制?!浞篱w、庶仆、白直、士力納課者,每年不過二千五百,執(zhí)衣元不過一千文?!雹嗵拼字弊鳛楣偃说摿Γ{資后成為官員收入組成部分,故這部分白直更多體現(xiàn)官員收入的物質形式,官府并非強制役使,官員也不會足額役使;故唐代白直財政化以后,便不復存在。但宋代白直都是現(xiàn)役,這是因為盡管唐代官給力役是作為官員祿秩存在,但同時也有現(xiàn)役需求。唐前期是在保留部分現(xiàn)役基礎上盡可能不役納資,從而使官員獲得更大財富。兩稅法以后,諸如白直等役完全稅化,再使用必須雇傭,因而地方為規(guī)避這類費用,遂采取其他役種代替原有的用役需求,像手力、承符、散從官等。它們在唐后期、五代就有存在,至宋初仍然被沿用。如:“手力,五百十六人。建隆以來差第二第三等戶,掌追催公事,兼催城郭征科,二年替?!雹帷端问贰分蟹Q:“(乾德元年)定州縣所置雜職、承符、廳子等名數(shù)?!雹偕墓僦T州定額在宋太宗雍熙三年(986)就出現(xiàn)了。
王安石變法以后,手力、承符、散從官等白直役也相應變成納役錢,但與唐代白直役納課相比,宋代不是某類役的特殊納課,而是把所有現(xiàn)役都變成雇役,針對所有服役人而不是役種平均納役錢。同時,宋代白直作為官員地位的象征,始終作為現(xiàn)役存在,即使王安石變法,差役變?yōu)楣鸵垡院?,白直名色仍然存在。如呂陶在元祐元年上疏稱:“未助役已前,凡官員迎送,并不計程涂遠近,每散從官、承符、手力一名,出備盤纏多者至四十貫,少者亦三十貫。助役以后,每程只破二百文。今若每程量添一百,則迎送五十程者,只計五貫。一、未助役已前,凡官員養(yǎng)馬多至五七匹,少亦二三匹,只差白直二人打草,日買數(shù)擔供納,每擔直五七十文或百文,十日一替,謂之草番。每番一次,倍錢約五七貫。助役以后,逐官每有支打草錢四貫文,今若量添數(shù)目,則養(yǎng)馬不多,遂無草番之費。諸處有差打柴燒炭者,亦仿此。”②此處談及募役法以后的費用,這些費用產(chǎn)生的途徑無疑通過雇役,說明宋代這部分役職始終存在。除雇傭以外,士兵充役越來越普遍。由士兵代替百姓充役始自范仲淹的建議:“十曰減徭役。戶口耗少而供億滋多,省縣邑戶少者為鎮(zhèn),并使、州兩院為一,職官白直,給以州兵,其不應受役者悉歸之農,民無重困之憂矣。”③神宗熙寧三年詔:“(備軍)以千人為額,如闕白直,以步軍司剩員代之?!雹苡秩缯茏谠游迥辏?090),尚書省言:“桂州奏,官員差役人充白直不足,乞依舊例差鋪兵士。”⑤這些都說明兵士充白直之役的經(jīng)常性。除士兵外,弓手也被用來充白直。如熙寧八年(1075)詔:“河北路諸縣弓手,依河東路留十五人或二十人充白直外,余以上蕃保甲充數(shù)?!雹蘅梢姲字爆F(xiàn)役比較突出,即使募役法以后仍然保持,這與唐代白直納資普遍化后役種消失截然不同。
四、北宋白直出現(xiàn)的歷史內涵
北宋白直屬于在官當直人中供官員個人使役人群的稱謂。相較唐代白直,僅有用役內容相似性,卻無直接制度關聯(lián)。北宋中后期在已有清晰役種的制度形式下,之所以再次出現(xiàn)白直這一模糊性稱謂,其背后隱藏著多重歷史內涵。
1. 白直稱謂再現(xiàn)是北宋稽古行道思想在役制上的反映
北宋士大夫政治思維中具有鮮明的稽古行道特征,即通過取法先王,成就君德帝業(yè),這種政治理念在神宗、哲宗時最為明顯。如《雞肋集》中有:“神宗稽古,出百王上?!雹咧祆湟嘣劦溃骸吧褡诨实刍帕⒎?,以教宗子,此萬世之大慮也。”⑧范祖禹也勸哲宗:“陛下圣學稽古,不必遠師,前世之事,唯是儀刑。仁宗法則太皇太后,使天下熙熙然?!雹峄判械酪苍从车街贫冉ㄔO上,如北宋晁補之稱:“國家稽古建官,凡郡縣之任,其選蓋已慎矣?!雹?/p>
就本文涉及的白直類官人役力而言,同樣不乏稽古設制之意。如宋真宗時期,知制誥楊億稱:“又睹唐制內外官奉錢之外,有祿米、職田,又給防閣、庶仆、親事、帳內、執(zhí)衣、白直、門夫,各以官品差定其數(shù),歲收其課以資于家。本司又有公廨田、食本錢,以給公用?!`見今之結發(fā)登朝,陳力就列,其奉也不能致九人之飽,不及周之上農;其祿也未嘗有百石之入,不及漢之小吏。若乃左、右仆射,百僚之師長,位莫崇焉,月奉所入,不及軍中千夫之帥,豈稽古之意哉?欲乞今后百官奉祿雜給,并循舊制,既豐其稍入,可責以廉隅。官且限以常員,理當減于舊費,乃唐、虞之制也?!雹龠@里談到唐代俸錢之外執(zhí)衣、白直等,批評宋初祿薄非稽古之意,主張恢復百官奉祿雜給舊制。雜給中是否包括白直,史料中隱含這一信息,但不明確。不過,宋仁宗時期宋庠在《乞差當直兵士札子》中卻明確有這方面主張,史載:“伏睹唐制,凡在京文武職官,自一品至九品,皆給防閣、庶仆,州縣官僚皆有白直、執(zhí)衣。今來外任自知州以下至簿州,并給兵士、散從官、承符、手力之類,品位至卑,猶給七人,名雖不同,其于供身指使,猶用律文。白直、執(zhí)衣之法,國朝稽若古道,備眾官,惟在京臣僚仆從無準?!雹谖闹姓J為北宋州縣官給兵士、散從官、承符、手力,猶如唐代執(zhí)衣、白直,國家備眾官,是稽若古道。從這一層面理解,北宋中后期白直稱謂的出現(xiàn)是這種稽古思想在役制上的表現(xiàn)。不過,北宋稽古設制并非真正恢復先朝舊制,僅僅是形式而已,③北宋白直充分體現(xiàn)出這一點。
2. 白直在唐宋間延續(xù)實質上是中國古代官僚等級社會的內在要求
雖然北宋白直和唐代白直制度迥異,但其性質具有相似性,即都屬于官人役力范疇。但北宋白直中士兵較多,已非百姓職役。為什么唐代白直財政化后,新的官人役力在北宋再次衍生,北宋募役法后原有官人役力的現(xiàn)役形式還被保留,甚至由大量兵士、弓手充當?這些問題都說明官人役力不僅僅就是官員待遇或經(jīng)濟利益,其背后還有政治象征意義,其實質上是中國古代官僚等級社會的內在要求。
首先,白直存在是官儀的體現(xiàn),關涉對朝廷統(tǒng)治的尊重。前述宋庠《乞差當直兵士札子》中談到剩員充當官人役力時稱:“其剩員又多是年老疾病,加以本營迂遠,毎分番上下,尚只得一人指使,非獨不任驅走,亦且虧替官儀,非所謂尊朝廷,重臺閣也?!雹苷J為剩員有虧官儀,影響到社會對朝廷、臺閣的尊重。王安石更是直接批評先朝待制只破兩人剩員的問題:“官人所以治人,既治人,須用人當直?!?,朝廷近官,職任已高,入則論議朝廷政事,出則鎮(zhèn)撫一路,只破兩人剩員當直,恐非先朝善政。且今士大夫已或不自貴重,朝廷更賤薄之,則愈自賤薄,恐非國體?!雹?/p>
其次,白直存在能夠提高朝廷、官員地位,進而威服吏民。前述楊億提到官員俸祿時稱:“若乃左、右仆射,百僚之師長,位莫崇焉,月奉所入,不及軍中千夫之帥,豈稽古之意哉?”“位莫崇焉”透露出當時士大夫等級地位認識的根深蒂固。白直恰恰可以提高朝廷、官員地位,有助于維護統(tǒng)治。如元豐八年司馬光談道:“又頃歲以來,自轉運使、知州以下白直及迎送之人,日朘月減,出入導從,本為蕭條,供承荷擔,有所不給,觀望削弱,無以威服吏民?!雹拚J為白直及其他人員的減少無以威服吏民。王安石對呂夷簡作官,當直只有三人,也批評道:“人主尊如堂,群臣如陛,上下有等威,乃可臨正庶民,若甚削弱,曾不如富人,不知何以為堂陛之勢。當時果如此,亦未可為法。且今日官員所被役兵,皆有常數(shù),未見過當,所患在非其人而已。如呂夷簡為大臣,納貨賂,廢壞朝廷百事,便與一人當直,亦不消得?!雹?/p>
3. 白直的存在豐富了對宋代職役范圍的理解,也反映出中國古代職官、職吏和職役的秩序格局
關于宋代職役問題,2004年刁培俊在《20世紀宋朝職役制度研究的回顧與展望》中做了全面深入的評述。①2010年,包偉民《唐宋轉折視野之下的賦役制度研究》再次從唐宋轉折視野談及宋代役法的研究。②應該說,迄今有關宋代役法的研究已經(jīng)相當充分,然而并不能說該領域研究已無拓展空間。實際上,有關宋代役制研究受到兩方面影響:其一,是馬端臨的宋代職役觀,它催生了宋代鄉(xiāng)官與鄉(xiāng)役的研究;其二,是唐宋轉折時期,差雇在役制中尤為凸顯,這也導致差役和雇役占據(jù)著宋代役制主流。但宋代役制在整體上還有諸多認識空間。如北宋募役法改革前存在眾多特殊戶役,包括陵戶、廟戶、柏子戶、畦戶、俸戶、佃種官田戶以及家有農師、醫(yī)人的農戶等。這些特殊戶役在《宋史·食貨志》“役法”中并不存在,但卻寓于北宋實際社會生活中。故宋代職役內容遠比《宋史》和《文獻通考》中歸納得豐富。
本文對北宋白直的分析,進一步呈現(xiàn)了宋代職役內容的豐富性。就目前研究可知,宋代職役亦可以分為服務于公廨職役和服務于官員個人職役。前者按中央機構或州縣等級,后者按官員的職任分派,因隸屬于官員個人,故帶有私屬色彩。另外,以往多注意到宋朝軍隊特別是廂軍在傳統(tǒng)大型力役上的使用,從而導致宋代力役包括夫役規(guī)模的縮小。然而軍隊士兵亦置身于宋代職役中,兵士充當職役也大大減輕了百姓職役的負擔。在中國古代的行政體制中,除了職官以外,職吏和職役也是重要組成部分。由于中唐以后至宋代,雇役漸趨發(fā)達,吏役界限逐步模糊。除了鄉(xiāng)官向鄉(xiāng)役脈動的特殊吏役轉化外,多數(shù)還是職役向職吏的轉化,這使職官、職吏和職役的秩序格局受到?jīng)_擊,兵士充當職役更加劇了這一秩序格局的穩(wěn)定。不過,北宋白直的存在以及發(fā)展趨向說明,職役和職吏之間的確存在此消彼長的波動,但中國古代社會的財政局限和地方行政機構的用役獨立權,使官府機構使用人力完全雇傭化很難實現(xiàn),廂軍作為北宋特殊的軍事制度也不具有普遍性。由此觀之,盡管北宋職役向職吏轉化形式較為熾烈,但中國古代職官、職吏和職役秩序格局依然穩(wěn)定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