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郝
在農(nóng)村,在北方,人們習慣用“虛歲”來指代年紀。算法的不同,導致實際年齡比被稱謂的要小上一兩歲。好比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小伙子,其實只是一個95后。
就是這樣的年輕人,在村子里,他們普遍的狀態(tài)是:結(jié)婚,分家,生子,而且越早越好。
相比而言,城市里則沒有如何更好地挑起家庭重擔的擔憂,城市里的話題落在如何順利地步入社會上面。
城鄉(xiāng)的差距,造成不同人生際遇。與近期引發(fā)熱議的視頻《后浪》同樣受到關(guān)注的,是一段3分29秒的短視頻,主角是名打工小伙,工作結(jié)束后還沒來得及擦掉身上的灰塵,爽朗地笑對鏡頭說,現(xiàn)在最大的夢想,是每天都能賺300元。
在他的想象里,如果每天都能賺到300元,便能存下錢,有機會帶著姑姑、姑父坐一次飛機。他從小在姑姑家中長大,不是城里人。
“有些人是為了更好地生活,而我們是為了更好地生存。”河北滄州的25歲王斌這樣對南風窗記者感慨。六年來,王斌在離家120公里外的天津打工,做房屋裝修,“靠雙手賺錢,本質(zhì)上是鐘點工”。結(jié)婚,成為了他這兩年來不斷憂慮卻懸而未決的事。
在河北滄州的這個村子里,與王斌一般的年輕人不在少數(shù)。王斌粗略計算,2000多人的村子里,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至少有300個。他們大部分都在一個微信群中,群名叫“咱們村里人”。
疫情嚴峻時,為了做好防控工作,在各個村口嚴防死守,村里年輕人成為工作主力,微信群也隨之建立。疫情被控制后,年輕人大部分再一次離開村子。
與王斌同村的年輕人,走得最遠的,去到了國外。但他們不是去國外的陸地,而是在海洋上,漂著。
一漂,往往是兩三個月。人始終在船上,沒法上岸。
隨著國際貿(mào)易的不斷發(fā)展,貨輪的招聘需求持續(xù)擴大。到貨輪上去做船員,成為村子里年輕人向往的職業(yè)之一。經(jīng)過貨輪委托的勞務(wù)公司面試后,體檢合格,培訓三個月左右的時間,就能成為一名合格的船員。
在船上,幾乎沒有開銷,吃住全包,賺多少就能剩下多少。算下來,一個月能到手1萬元。
21歲的李秋開在海上漂泊的船員工作,是從2018年7月份開始的。在他眼里,除了船員,再找不出一份更適合自己又能讓自己滿意的工作了。從村子里招聘過去的年輕船員,工作不涉技術(shù),只是普通執(zhí)勤,“按照船上指示把該做的做了就行”。
“不累,吃的又好,賺的還多,比干裝修就好太多了?!蔽ㄒ蛔尷钋镩_不滿意的是,需要背井離鄉(xiāng)。
李秋開其實不習水性,單純因為高薪和不累而跑到海上去。上船第一天,伙食不錯,有沒吃過的海鮮,他一口氣吃了不少,沒想到船顛簸得厲害,在甲板上全嘔了出來。
張孝輝的死,嚴格來講,怪不得公司。在國企委托的勞務(wù)公司面試的時候,張孝輝知道自己的身體比不得兩年前,他偽造了一份合格的體檢報告。
輪船負責國際貨運,船員不單是中國人,英語才是船上世界的通用語言。李秋開沒到初中畢業(yè)就輟學了,對英文的印象僅限于26個字母以及所剩不多的簡單單詞。
剛到船上,沒有同伴,別人說什么就只能“哼哼哈哈”地應著。沒想到,大半年下來,李秋開學會用手機翻譯軟件,“差不多該用的英語單詞”都學會了。但經(jīng)年累月的寂寞和孤單,是做海上船員必須克服的事情。
他知道,這只是一份趁著年輕才能干的活兒。成了家,有了孩子,就沒法繼續(xù)下去。
一年多漂下來,沒學到什么硬本事,家里人也開始催他相親找對象。
“在船上,你就找不到對象,但為了攢錢將來結(jié)婚,你又必須在船上。”
同樣是出國務(wù)工,但比起同村的27歲張孝輝,李秋開覺得自己幸運太多。
春節(jié)前,因為工傷,張孝輝死在了孟加拉國。死后輾轉(zhuǎn)十多天,他再回到家門口時,只是骨灰。
張孝輝當時到一家國企參加了一個在孟加拉國施工的項目,做名潛水施工員。
水底復雜,技術(shù)要求不低,潛水和上岸切換頻繁,施工員得有過硬的身體素質(zhì)。張孝輝此前做過潛水施工員。但結(jié)婚后,為了照顧家庭,轉(zhuǎn)行在臨近縣城做了加油員。只是薪水太少。當看到孟加拉國施工的短期招聘信息后,張孝輝萌生了去意。
招聘信息上寫著,往返十天,一天2000元。為這2萬元,張孝輝沒顧得上家里人的擔憂和阻攔,去了孟加拉國。
張孝輝的死,嚴格來講,怪不得公司。在國企委托的勞務(wù)公司面試的時候,張孝輝知道自己的身體比不得兩年前,他偽造了一份合格的體檢報告。
帶著早已不如從前的身體和偽造的體檢報告,2019年12月28日,張孝輝一個人從天津踏上去孟加拉國的飛機。過了五天,一次潛水后,再上岸,因為身體不適,他很快死去。
企業(yè)做了賠償,但27歲的張孝輝留下的是6歲的兒子、25歲的妻子,還有他剛過50歲的父母。
張孝輝的事,對李秋開打擊很大。他開始不愿再做船員,他覺得這只是一碗青春飯,也隱隱擔憂,一個人海上漂泊久了,保不齊哪天自己會出什么岔子。
今年春節(jié)回到家里,李秋開和村子里一個25歲的“大哥”商量,改去做船員勞務(wù)派遣業(yè)務(wù)。3月20日,他的勞務(wù)派遣公司在縣城開業(yè)。他不再做船員,而是招聘鄰近的年輕人去海上做船員。
對于沒有學歷和技術(shù),又有迫切賺錢需求的村里年輕人來講,船員,不失為一份理想工作。李秋開幾乎每天都在朋友圈里發(fā)招聘信息:“1.7萬木雜船,主要跑東南亞航線,5月下旬開船,公休兩天,業(yè)務(wù)熟悉后輕松過萬。”
只是他沒想到,今年偏偏趕上疫情,貨輪招聘需求大大降低,村子里的小伙子不敢輕易到外面去。直到5月12日,開業(yè)已經(jīng)近兩個月了,他簽約成功的年輕船員仍舊不滿15個。
李秋開和房東試著談過,公司辦公室的門面房租能不能低一些,房東沒有同意。
沒有年輕人再甘愿選擇務(wù)農(nóng)了。在農(nóng)村人的話里,叫作“種地”。它意味著,面朝黃土,背朝天。年輕人很少愿意再受這份苦,何況一年下來的收入不如外出打工。于是,他們大多選擇進城。
天津是一座最合適的城市之一,離家近,可選擇的行業(yè)和工種足夠多,壓力又沒北京那么大。
河北滄州這個村子里的23歲章洪,在天津做了四年的裝修工人,主要給寫字樓和門面房做裝潢,有時也要設(shè)計些門窗等家具。在他的判斷里,做設(shè)計,技術(shù)含量總要高一些,“將來沒準還能有個出頭之日”。
章洪輟學,是在初一沒上完的時候。從村里小學畢業(yè)之后,他和大部分同學一樣,去了離家20公里外的鎮(zhèn)中學讀書。身邊有些同學離開學校要比他更早一些,念著念著,他“也覺得意思不大”,跑到了外面去打工了。
倒不是學費、生活費出了問題,只是沒了繼續(xù)念書的動力?!熬退阕x也沒希望,周邊人都走了,干嗎還留著呢”,就這么,隨著大流,章洪在15歲時退了學。他先是給村子里的木工師傅做學徒,兩年下來,學得有些眉目后,就跑到縣城;呆煩了,想去外面看看,又跟著村子里的好哥們兒到了天津。
章洪有過夢想,實現(xiàn)了。但不久又破產(chǎn)了。
夢想是在天津擁有自己的一家門面,專門包攬設(shè)計生意。2018年秋天,從父母那里要來10萬元,再加上自己與合伙人的錢,章洪在天津開起這家門面。他還從自己村子里招來兩個“年輕后生”,一起干。
村子里一到喪事,就需要嗩吶班子。對村里人來說,這份工作,收入不算低,又受人尊敬。在家里人的鼓吹下,班長沒讀完初中,輟學去吹了嗩吶。
章洪走的“發(fā)展路線”,幾乎是到外面闖蕩的年輕人的普遍發(fā)展方式—先摸索,等手藝積攢到一定地步,就從村子里再招攬幾名歲數(shù)更小的年輕人,一起做生意。章洪認為,一個村子里的人,既能相互信任,又干活兒踏實。
讓他沒想到的是,也就半年,門面倒閉了,他從老板又一次變成了學徒。接訂單,管理學工,控制成本,每一件事都比他想象的更艱難。這和他聽說的“只說話,不用做事”的老板狀態(tài)截然不同。
他依然覺得自己運氣不錯,因為,門面從張羅到停業(yè),他沒有讓自己欠下外債。
談起村子里的同齡年輕人,章洪尤其替一位老同學感到遺憾—他的小學班長。章洪印象里,班長不僅聰明、成績好,而且他家族里一直有吹嗩吶的手藝傳統(tǒng),班長也跟著學了下來。
“他應該一直讀書的,去考大學?!辈贿^班長沒這么做。
村子里一到喪事,就需要嗩吶班子。對村里人來說,這份工作,收入不算低,又受人尊敬。在家里人的鼓吹下,班長沒讀完初中,輟學去吹了嗩吶。
再往后,班長結(jié)婚,成家,有了孩子,嗩吶的行情卻越來越差,他轉(zhuǎn)而去做了養(yǎng)豬專業(yè)戶。不管收入如何,章洪覺得,班長像他一樣,再也逃不掉“死守著農(nóng)村這個根兒”的命運了。
六年前,因為撤點并校政策,村子里的小學也被撤去。在離村五公里的地方,鄰近的幾個村子共建了所小學,周邊的孩子都到那里去讀書。孩子上學,要靠家里的爺爺奶奶送去,不再像六年前在村中上學那樣便利。
章洪還記得他小學時學過的一句詩,“兒童放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這些年來,村子里的小學停掉后,他覺得孩子們離這種情境越來越遠。
如今,原有的村小校址,被改造成了一所飯店。從天津打工回家休息時,逢年過節(jié),章洪最喜歡和當年一同上學的年輕小伙子一起去那里,喝酒,抽煙,聊一聊。
也有年輕人留在村子或者到縣城里去,沒有離村子太遠。而在縣城里擁有一套房子,是村子里相當一部分年輕人的夢想。那意味著,在婚戀時,他們就能“硬氣很多”。
農(nóng)村里的年輕適齡男女比例失衡,本身就男多女少,而一些年輕女孩去外面打工,嫁到了城里人,能回到村子里的越來越少。男生則不同,進城打工,也幾乎不可能留在那里,“總還是要回來的”。
結(jié)婚,是一件讓大部分小伙子和家里人頭疼的事。女孩少,要求就高,希望男方有車有房,即使是離婚再嫁的女性,也不愁再找到合適的人。
25歲的張虎已經(jīng)離婚了。離婚時,兩個孩子,一個6歲兒子和一個4歲女兒,對方都沒有帶走。而張虎還有一個弟弟,只比他的兒子大5歲。
張虎是個長途卡車司機,出門一走,往往五六天,他的父母要在家照顧三個孩子。長途卡車司機的收入不低,平均下來,一個月能賺1萬多元?!暗量?,沒日沒夜,一個人跑在路上也不安全?!敝皇菑埢]有更好的選擇了。
離婚,不是他心甘情愿的。“為什么離婚?也很難說清”,不過張虎最后悔的是,結(jié)婚時,自己年紀太小。
“為什么離婚?也很難說清”,不過張虎最后悔的是,結(jié)婚時,自己年紀太小?!安?8歲,懂什么呢?”
“才18歲,懂什么呢?”
那時張虎已經(jīng)輟學,在外打工四年,成家,不僅是父母的期待,也是讓父母放心下來的方式。結(jié)婚后,匆匆生子。隨之而來的種種矛盾,卻是他和同歲妻子“沒有辦法去應對的事情”。
比張虎更苦悶的是村子里幾個二十七八歲的“單身”小伙。他們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好,沒有女孩愿意嫁過來。那感覺“就和當年家里沒有兒子一樣,也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如今,張虎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他不知道以自己的情況,什么時候能夠再婚、會找到什么樣的再婚對象。但比起結(jié)婚,把兩個孩子養(yǎng)育成人是更重要的事情。“至少讓他們多讀幾年書吧,健康長大?!?/p>
在將近300人“咱們村里人”的微信群里,這些年輕人常常聊天、吐槽,分享在海上漂泊、在路上開車的人生。
“到天津了?!鼻皫滋欤粋€外出打工的小伙在群里發(fā)出這句話。三五人立即回復,“見面聊一聊,迎接你”。
當晚他們組了一個酒局。
(文中部分采訪對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