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榮光
12卷本的《中國民間收藏陶瓷大系》(以下簡稱《大系》)有別于迄今為止出版的陶瓷資料集,它主要展示民間藏家的藏品——如總序中所述“以全國范圍民間收藏的中國古代陶瓷為主體,以地域組合為基本框架,兼顧資料性和鑒賞性”。作為一個陶瓷貿(mào)易史研究者,筆者很驚喜地看到《大系》中收錄的外銷瓷資料之豐富,讓我們看到了構(gòu)筑明清外銷瓷研究基礎(chǔ)體系的希望。
具體來說,《大系》中主要有5卷涉及外銷瓷的收藏,即《江蘇·安徽卷》《陜西·甘肅·寧夏·青?!ば陆怼贰稄V東·海南卷》《香港·澳門·臺灣卷》《江西·福建卷》《湖南·湖北卷》《山西·河北卷》中也有零星收藏,可惜沒有敘述文物入藏來歷。將上述各卷的藏品綜合起來看,筆者發(fā)現(xiàn),各位藏家居然(估計沒有經(jīng)過商量)形成了一個明清外銷瓷的藏品系列,其中《廣東·海南卷》《香港·澳門·臺灣卷》對藏品的研究還相當深入。這對于中國陶瓷史研究來說,無疑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
按照年代順序來看,《香港·澳門·臺灣卷》170頁正德青花波斯文三足爐(圖1)對器物上的波斯文做出了釋義:“誰若受到賣香水商的教化,必然會沾染其味道”。筆者2020年1月第一次踏上中東、北非的土地,深切感受到在那片土地上香料乃至香水的重要性,這一句臺詞肯定是源于貿(mào)易目的地的文化。《香港·澳門·臺灣卷》171頁正德青花勾連回文長方蓋盒的文字則有阿拉伯文和波斯文兩種(圖2),盒蓋的阿拉伯文意譯為“精于書道,乃生存之錀”;盒身較寬的立面以波斯文書寫“智慧像珍珠一樣” “無知是嚴重的痛”,兩種文字的并用讓人體會伊朗這個國家特別的文化氛圍。聯(lián)想到北京故宮博物院的藏品中也有不少題寫波斯文和阿拉伯文的器物,筆者看過的展覽中少有對其文字進行釋義的。香港天民樓所作的工作是開創(chuàng)性的。器物的中文銘文當然很重要,外文銘文也是一個很值得深究的領(lǐng)域。
同樣是《香港·澳門·臺灣卷》180-181頁的青花云鶴紋盤是明嘉靖典型的外銷瓷,折沿、敞口、外底中心方框書寫“?!弊郑▓D3)。事實上,這個器型在日本17世紀掌握制瓷技術(shù)、開始出口瓷器之時忠實地模仿,盤底的“?!弊稚踔潦珍浫毡緡H文化研究中心編纂的“海外所藏日本圖像資料”之中。該卷183頁收錄的嘉靖青花花鳥紋玉壺春形水注的器底中央所繪白兔款(圖4),在出口瓷中常見,也被日本瓷器模仿,且發(fā)展出更多的變化。該卷209頁的萬歷青花丹鳳朝陽圖盤是漳州窯出口瓷中常見的品類,盤底的方框“富貴佳器”款在日本17世紀出口的瓷器中也很常用(圖5)?!断愀邸ぐ拈T·臺灣卷》253頁康熙青花山石花鳥圖盤的雙圈“大明成化年制”寄托款盡管細瘦得不成樣子,但還是在日本江戶時代的出口瓷器上頻頻出現(xiàn),被精心模仿(圖6)。明清之際,因為海禁出現(xiàn)了外銷瓷“出口——被模仿——開海禁之后景德鎮(zhèn)再模仿市場上流行的日本瓷器”這一奇異的歷程,只有藏品、豐富的藏品,才能為我們揭開停止對外貿(mào)易給陶瓷業(yè)帶來的影響和造成的變化。
歐洲仿制中國瓷器始于荷蘭的代爾夫特,《香港·澳門·臺灣卷》223頁的青花“漁樵耕讀”圖菱口大盤為萬歷年間典型的克拉克瓷人物構(gòu)圖出口瓷(圖7)。筆者見過一件代爾夫特的仿品,白陶質(zhì)地,紋樣有的很像,整體與這件器物的氣氛很像——畫得很隨意,幾乎不怎么在意筆法是否流暢,就是有個紋樣在盤子上的感覺。這也是外銷瓷的畫面題材中“中國”形象的一種,不講究但廣為流傳,是源于降低成本的需要還是其他,很耐人尋味。
而自工業(yè)革命使歐洲聚集財富之后,中國外銷瓷的品種就更為豐富了。如《香港·澳門·臺灣卷》254頁的康熙青花“圣方濟各”教會紋章瓶屬于罕見器物(圖8),基督教傳播史中如果加上這些器物,就會更生動地顯示出基督教文化與中國文化的互動。而該卷246頁的康熙青花花卉紋方瓶(圖9)與明代出口的方瓶作比較,可見在做工、形制、釉色及青花繪畫有很大的改良和進步。這顯示外銷瓷的技術(shù)進步也是需要研究的課題,而前提就是國內(nèi)的學者可以較容易看到相關(guān)的藏品。
外銷瓷的紋樣也在隨著時代變化?!督K·安徽卷》256頁江蘇江陰天華博物館所藏的康熙年間青花西式墨水臺(圖10),紋樣全為中式,器型皆為定制:有鵝毛筆架、鵝毛筆墨盒、鵝毛筆墨水速干粉盒,加上托盤成為洋人文房中的風景。而《陜西·甘肅·寧夏·青?!ば陆怼?87頁的清代粉彩滿大人形象外銷文具則由“長方形榻、清裝人物官吏及兩件墨水瓶、一件吸墨器組成(圖11),吸墨器的木座上壓制英文標志”。畫面繁縟,皆為鮮艷的顏色,一看便是廣彩作品。墨水瓶有金屬,長榻是裝飾金彩的木座鑲嵌瓷板,長34厘米,顯然具有陳設(shè)品的性質(zhì)。紋樣是筆者稱之為“被營銷的中國”的理想狀態(tài)——主人公官服朝珠頂戴齊全,環(huán)繞他的是仙鶴、牡丹、梅花及如茵的草地。
歐洲化學工業(yè)的發(fā)展使陶瓷的色彩更為豐富,例如《廣東·海南卷》270頁廣東彩華堂藏乾隆廣彩蘇格蘭哈克特家族紋章盤的說明很顯功力(圖12)。引用如下:
紋章僅以獵鷹頂飾組成。盤心題材取自魯賓孫古希臘故事“西門發(fā)現(xiàn)依菲琴尼亞和她的三個同伴睡在樹下”。這類紋章瓷通常被認為來自蘇格蘭約翰·布魯斯·霍普的金洛斯莊園(Kinross House),該紋章瓷為擁有獵鷹頂飾的哈克特家族所定制。
傳統(tǒng)五彩的黑彩,以鈷料(瓷黑)為彩繪原料,施彩后須覆蓋一層透明水綠色低溫釉,否則烘燒后的黑彩極易磨損脫落。該器所繪墨彩與傳統(tǒng)黑彩不同,首見于雍正朝,是從歐洲引入的琺瑯彩料。是德國工匠運用得最好的技術(shù)之一,被稱為“Schwarzlot(鉛黑)”,這是17世紀下半葉發(fā)展自紐倫堡、應用在玻璃器上的一種裝飾技法。江西巡撫謝旻監(jiān)編《江西通志》記載:雍正年間的墨彩瓷,用濃淡墨色,筆法皴染,繪傳統(tǒng)山水,并描寫其中人物、花鳥植栽等細節(jié)。這種彩料在雍正以后的廣彩中也頗為流行,廣彩工藝界稱其為“烏金”,其省卻了罩水綠低溫釉的工序,更具表現(xiàn)力,多用于模仿歐洲銅版畫中的圣經(jīng)故事集人物肖像等題材。
從這一段說明可以看出清朝尤其是雍乾年間瓷器彩料的歐洲源頭,這一課題需要更多的人做更多的探索。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廣東各位藏家對紋章瓷的研究涉及定制者、當時的社會風尚,這是國際貿(mào)易史研究人員需要加強的方面,也表明《大系》展示了目前外銷瓷的最高研究水平。
外銷瓷是中國為世界文化提供的內(nèi)容豐富的盛宴,也曾給歷史上的中國政府和民眾帶來巨大的財富。從唐代開始的陶瓷外銷史在國內(nèi)剛剛開始被重視,日本的出光美術(shù)館目前是歐洲仿制中國陶瓷器的歷史(器型+紋樣)研究之實力最雄厚者。其基礎(chǔ)是出光美術(shù)館委托東京大學三上次男教授、小山富士夫教授等學者進行的海外調(diào)查,這些調(diào)查的設(shè)計范圍廣,時間也長,搜集了豐富的藏品,加上學識,才有了“陶瓷之路”“青花之路”等集大成的成果出現(xiàn)。藏家花費心思和財力積累的珍藏,需要更多的本土學者加以重視和開展深入的研究,只有這樣,中國陶瓷史才會更完整、更全面。而由于資金和專業(yè)人員的精力有限,完全依靠國立博物館收藏是不可能的,民間收藏展示了它的巨大潛力,用好它是研究人員的職責所在。? (本文作者系中國科學院大學人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