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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糧

2020-06-01 07:26黃靜泉
當(dāng)代小說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干糧咸菜鮮花

黃靜泉

女人嚇得一黑夜沒睡覺,蒙在被子里盼天亮。有時撩開被子看一眼,天還黑著,又趕緊蒙住頭。這樣折騰了一黑夜,大概黎明的時候才迷糊了一會兒。沒睡好覺,走路就沒力氣。女人一走一晃,一走一晃,晃晃蕩蕩往前走。感覺肚子里餓得挖心挖肺的難受,就更走不動了。

她得把握好自己,一旦晃到路外邊,就滾下山坡去了,若是掉到懸崖下呢,就摔死了。她告誡自己一定要往里邊走,千萬別晃到路外邊。

三十多里山路,平常走四五個小時,今天恐怕要走更長時間。

今天是星期三,是給兒子往學(xué)校送干糧的日子。每個星期三都要去給兒子送一回干糧,送不去,兒子就得挨餓。不管風(fēng)吹雨打,不管大雪紛飛,都得把干糧送到。每個星期天下午,兒子回學(xué)校的時候,要背走三天的干糧,到了星期三中午,女人把后三天的干糧送到學(xué)校去。干糧不能一次帶一個禮拜或者送一個禮拜,時間長了,干糧就壞了。女人晃晃蕩蕩地走著,餓得直吐口水。女人把雙背帶書包倒騰到胸前,拿出里面的干糧看。干糧是烙的厚厚的發(fā)面餅子,碗大一個碗大一個,一模一樣,就像機器制作出來的一樣標(biāo)準(zhǔn)。女人是個手巧的女人。雙背帶書包是兒子的舊書包。兒子考到縣城中學(xué)去上高中,說是啥要求也沒有,就想要個新書包。母親說,沒問題,再咋也得給你買個新書包。兒子爭氣,全村六個孩子在鎮(zhèn)子上念書,只有兒子一個考住了縣一中。村里人都說,這下王鮮花可有救了,等兒子上出大學(xué),在城市里找了工作,王鮮花就能跟著兒子去過城市人的日子,就不用再種地受苦了。好像是,村里人所有的努力和希望,就是為了有一天能背井離鄉(xiāng)。

王鮮花拿捏拿捏餅子,聞到了帶著煙火氣的面香味,喉頭里便涌上一口口水,兩腮里的口水也多了起來。她簡直是抵抗不住發(fā)面餅子的誘惑力了。她知道自己若是吃一口餅子,只吃一口,頭就不那么暈了。她趕緊打消了自己的念頭兒,拉住書包鏈,把書包倒騰到了脊背上。她覺得雙背帶書包挺好背的,比她小時候的書包好背。她小時候的書包是一條帶子挎在一側(cè)肩膀上,時間長了就覺得肩膀發(fā)酸,書包帶還打滑,不時地顛顛肩膀,很麻煩。她背過的書包不如雙背帶書包好背??上е簧狭藗€小學(xué)畢業(yè),家里就不讓她上學(xué)了。家里供不起那么多學(xué)生,全家的努力都努力在哥哥身上。農(nóng)村人,不重視女孩子。哥哥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就再也不回村里了。父母親呢,也沒沾上哥哥的光,從來都沒去城市里找過兒子,去吃去住,好像提起那種事情,父母都會顯出為難的樣子。她想她的家長當(dāng)年要是也供她上學(xué)的話,考大學(xué)是沒一點問題的,她是全校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學(xué)生,老師們都說,這孩子,將來考個好大學(xué)沒一點問題??蓡栴}是,家里不供她上學(xué)了,這可真是可惜。老師們都說可惜。她想她現(xiàn)在就是再苦再難,也要把兒子供出大學(xué)來,將來跟著兒子去城市里過日子。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人,不是都想離開農(nóng)村嗎?

太陽熱憨憨地照在頭上,空氣中好像有火在移動。女人紅撲撲的臉仿佛唱戲的人打了紅底子。汗水不是從上往下淌,是滿臉都是汗,是亂淌。臉上癢癢了,女人就抬起手抹一巴掌,汗水蝕得臉疼。脊背上好像發(fā)大水了,是嘩嘩地流著汗水。這她有準(zhǔn)備,干糧裝在塑料袋子里,脊背上發(fā)大水也濕不了干糧。路邊的莊稼葉子都曬抽抽了,好像已經(jīng)曬死了。草呢,也蔫得像癌癥晚期的病人一樣。山里的地是靠天吃飯的地,雨水好了有收成,雨水不好顆粒無收,連種子都收不回去。糧食越來越賤,收成好的年景,一畝地也只能掙個二三百塊錢,其實也沒掙二三百塊錢,只不過是自己掙了自己的工錢。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打一天工,少說也能掙個五十一百的,一年下來,等于種了二三百畝地,而實際上誰又能種那么多地呢?沒人能種那么多地??衫弦惠叺霓r(nóng)民還在種地,那不是想勤勞致富,是舍不得荒了土地,是對土地的一種眷戀。種的是一種難舍難分的感情?,F(xiàn)在的孩子們,都說以后不種地了,到時候所有的土地都將變成荒地。當(dāng)她這樣想著的時候,心里就涌起一種濃濃的悲傷感。

人一悲傷,就更沒力氣了。女人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肚子里那種一挖一挖的饑餓感就更難忍受了。女人生氣地說,都怪那個討吃猴!女人罵了一句。女人自言自語地說,不知道是哪個討吃猴,害得我一黑夜沒睡成覺。是哪個討吃猴呢?她想。她看了一眼山路外邊,是萬丈深淵,嚇得她渾身發(fā)酥,感覺自己的身體變成了豆腐渣。有些路段,真是很危險。掉下去就沒命了。她告誡自己,走路的時候一定要靠著里邊走。

昨天晚上,女人守著一盆發(fā)好的面。輕輕地拍一下,輕輕地拍一下。拍一下說,這面發(fā)得真好,拍一下說,這面發(fā)得真好。盆子里的發(fā)面就像一盆月亮,放射白光。女人端起那盆富有彈性的發(fā)面,大翻轉(zhuǎn),把一盆發(fā)面扣在案板上,搋、揉、揪成劑子。女人開始搟餅烙餅,心里充滿了喜悅和希望。她把所有對未來的美好憧憬都搟進了餅子里,都烙進了餅子里,希望那些美好的憧憬能在兒子的肚子里成長壯大。烙完餅,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半了。聽聽窗外,沒有一點動靜,整個村子都睡了。睡就睡吧,咋連個呼嚕也不打呢?村子靜得跟沒人一樣了。其實村子還真是快跟沒人一樣了,年輕人和有點能力的人,無論男女,都出去打工了。好像是,不知不覺的,原來那個紅紅火火的村子,忽然有一天就寂寞了,留下來的人才突然發(fā)現(xiàn),有那么多人都偷悄悄走了,好像是怕被人發(fā)現(xiàn)似的,偷悄悄地就走了。村子里,能算是壯勞力的人,也就是村長了。村長有村里的工作拴著,不能走。有時候,村長要給村民們發(fā)點政府補貼,三百二百也是錢。村民們笑著說,螞蚱雖小也是肉呢。有時候王鮮花能拿到補貼,有時拿不到。能拿到就收下,拿不到她也不問。村長說她太牛逼,她要是去問問村長,村長不就給她了嗎?王鮮花跟捎話的人說,我不問他,我一個寡婦家,不想讓人議論我,不想讓人說閑話。她還說,我不怕,我有我兒子呢,等我兒子有了出息,我就不苦了。我現(xiàn)在除了吃苦,別的啥也不能做。人活一輩子,不就是要活個好名聲嗎?名聲最重要,比啥都重要,就是為了我兒子我也不能有壞名聲。她想,誰也甭想瞅我的便宜,瞅也白瞅,我不給他落那個空子。女人為了分解饑餓的感覺,就要多想一些事情。昨天晚上,到底是哪個討吃猴去作害她呢?她烙完餅,剛躺下就聽見窗戶上有了動靜。唰一下,唰的又一下。她打了個冷疙瘆。心就亮了,就睡不著了。過了一會兒,窗戶上唰的又一下,又一下。估計是有人往窗戶上很溫柔地?fù)P了一把沙子,待會兒,又揚了一把沙子。她害怕起來,緊緊地用被子裹住全身。她想,即使是有人從窗戶突然跳進來,也休想打開這張裹緊的被子。為了給自己壯膽,她開始想起自己的男人。她男人說,不能再在村子里種地了,再種下去,將來拿啥供孩子上大學(xué)?男人說已經(jīng)打聽好了,到城里打工去,明天就去。女人早有準(zhǔn)備,盆子里已經(jīng)發(fā)好了面,想在男人走之前給男人吃頓發(fā)面烙餅,還買了一斤豬肉,再炒兩個肉菜。男人說要是能烙幾張?zhí)秋灳透昧?。男人突然高興地說,有了,你等著,我去搞點蜂蜜回來,咱們烙蜂蜜餅子。山崖上有個蜜蜂窩,男人就奔著懸崖那邊去了。其實懸崖上的蜜蜂窩并不高,也就是三米來高,按道理摔下來是摔不死人的,但沒想到男人是頭朝下摔在了石頭上,當(dāng)場就摔死了。女人埋葬了男人,每天都到蜜蜂窩下去往起壘石頭,人們問女人是要干什么,女人不說干什么,就只管一層一層往高壘。人們以為女人是瘋了。女人終于在蜜蜂窩下壘起一個高高的石頭平臺,把莊稼秸稈和樹枝一抱一抱地抱到臺子上,臺子上堆了一大堆莊稼稈子和樹枝。秸稈是陳年秸稈,早就干到了,見火就著。女人點著一張報紙,在秸稈堆下這里點點,那里點點,秸稈堆就熊熊燃燒起來。沖天大火,整整燒了一天,把懸崖上的石頭都燒裂了。那片被大火燒過的懸崖,由白色石頭變成了烏黑,像一張巨大的人臉。村民們都說,你看你看,你看那張臉,咋看咋像王鮮花男人的臉呢。王鮮花也覺得那張臉像自己男人的臉。

那張巨大而烏黑的臉上,顯示著憂傷和憤怒的神情,人們總是覺得那張臉上寫著難以辨認(rèn)的文字。

昨天晚上,嚇得一夜沒睡著,總是迷迷糊糊地看見懸崖上那張烏黑巨大的臉。天亮了,女人背起干糧就往學(xué)校走,居然忘了吃早飯。真是嚇糊涂了,光想著給兒子送干糧的事兒了,居然沒想到自己吃沒吃飯,真是一黑夜嚇糊涂了。

這一路,女人真是走得很艱難,特別是餓得難受,沒勁兒。要不是稀奇古怪的回憶支撐著她跟她做伴兒,她早就倒下了。

背著干糧卻要餓肚子的人,也只有母親。

有一天早晨,她打開院門,發(fā)現(xiàn)院門前的地上白白的發(fā)亮,好像是雪,可回頭看看,院子里沒有雪。秋天哪會下雪?她踩了一下,又踩了一下,便留下了腳印。她在心里罵道:這是哪個討吃猴在監(jiān)視我,在我門前篩下這料炭灰灰?她返身回家,提了一把鐮刀,大搖大擺地走在村中央的大街上,把鐮刀甩來甩去甩得很高,走出很夸張的樣子。她走進收秋后的玉米地里,咔嚓咔嚓砍玉米稈子,一邊砍一邊喊:我叫你監(jiān)視我,我再叫你監(jiān)視我!一不留神砍在腿上,村莊的大街上就留下了她的血跡。

女人回憶著往昔,終于走到了學(xué)校大門口左側(cè)的愛心超市旁邊,她突然看見了兒子,兒子已經(jīng)在那兒等著她。以往都是她先到,等兒子下學(xué),這回是兒子先到了。這是母子倆約會的一個地方。母親怕兒子的同學(xué)們笑話兒子,就選擇了這么個接頭地點。母親走到兒子面前,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抱歉地說,媽媽今天穿了雙鞋不跟腳,走路不好走,來晚了,餓壞你了吧?母親說是鞋不好來晚了,沒說是自己餓得走不動路了。母親把雙背帶書包悠到胸前,拉開拉鏈,揪出一塑料袋干糧,說是你快拿回去吃吧,肯定餓壞我兒了。以往的時候,兒子接過干糧就走,母子倆在一起的時間也就是交接一下那么點時間。但這回不同,兒子沒接干糧。兒子說,走,到我宿舍去。母親說,那可不能去,你看我這一身土?兒子說,一身土咋啦?一身土,你也是我媽。

“不行不行,我不能去?!蹦赣H后撤著身子,說她真的是不能跟兒子到宿舍去,真的不能去。

兒子拉住媽媽的手腕,一邊拉一邊說:“我有好事要告訴媽媽?!彼f他學(xué)習(xí)好,學(xué)校獎勵了五百塊錢,全校只獎勵了十個學(xué)生。

母親說,啊呀,這下可好了,這下你就能拿著五百塊錢的獎勵去吃吃食堂了。你上學(xué)兩年了,連學(xué)校的食堂還沒吃過呢,多冤枉多可憐啊。母親還說,你真是媽的好兒子,你給媽掙了五百塊錢,就等于是你這么個小小的孩子,在村子里給媽種了兩畝地呢,你可真是了不起呢。

兒子說他不吃食堂,當(dāng)初因為不吃食堂,同學(xué)們都笑話他,現(xiàn)在同學(xué)們好不容易都習(xí)慣了,他卻突然吃起食堂來,不是又要惹出一場什么樣的風(fēng)波嗎?母親說,嗯,你想得比媽周到,到底是大學(xué)生苗子呢,你比媽這個農(nóng)村人可有見識多了。母親高興地說,你這書沒白念,將來錯不了,將來錯不了。母親被兒子拉著往前走,其實母親早就想看看兒子的宿舍了,看看兒子能不能自己照顧自己,能不能照顧好自己。只是自己這農(nóng)村人的身份不敢在學(xué)校露面兒,怕給兒子丟臉。母親問兒子咸菜還有嗎?兒子說咸菜還有。兒子上學(xué)兩年,是吃干糧就咸菜度過來的。兒子在宿舍里吃飯的時候,總是選擇沒人的時候,總是偷偷摸摸地抓緊時間吃飯,怕別人看見。母親側(cè)著臉,看著兒子說,說句小氣話,咸菜可別給別人吃,給別人吃了你就沒菜了。兒子笑了,兒子笑著說,同學(xué)們才不吃咸菜呢,同學(xué)們連菜都不稀罕吃,誰還吃咸菜?他說他每次看見同學(xué)們一碗一碗地扔菜,就心疼。有時候,孩子太想吃蔬菜了,就出去轉(zhuǎn)悠到菜市場,買個西紅柿,或者是買根黃瓜買個青蘿卜。出去之前往礦泉水瓶子里灌滿自來水,找個僻靜的地方把蔬菜洗一洗,趕緊吃,是怕人看見的樣子。蔬菜是不能帶回宿舍吃的,他跟同學(xué)們說過,他從小不吃綠色蔬菜,吃了綠菜就惡心就嘔吐,還有炒蔥花味兒,聞都不能聞。當(dāng)他自己藏在犄角旮旯里偷吃蔬菜的時候,覺得很享受,他品味著蔬菜的清香味,或者說是青草的味道,他覺得那種味道真是沁心舒爽。當(dāng)然,母親做的咸菜也很好吃,母親做咸菜是很用功的。母親每年秋天都要腌一缸芥菜疙瘩,腌好后,把芥菜疙瘩曬到四五成干,用井水泡,脫咸。脫咸后再曬,再曬到四五成干,再用醬油醬,等醬好了,再略微曬一下,切絲,加紅辣椒絲,用麻油炒,炒好的芥菜絲有點辣味,聞起來特別香。母親跟兒子說,你要是想吃牛肉的時候,就吃咸菜就花生米,能吃出牛肉味兒,不知道兒子那樣吃過沒有,反正兒子沒跟母親說過他想吃牛肉的時候就吃花生米就咸菜,兒子沒說過那樣的話。

母親跟在兒子身后,不敢抬頭,跟著兒子走進了宿舍樓。一個宿舍住六個孩子。兒子住下床。母親看見兒子的床單已經(jīng)洗得有點薄,但沒破,很干凈,母親就放心了。現(xiàn)在的家長們都笑嘻嘻地說孩子們真有意思,每個禮拜或者是半個月,就往家里背一包臟衣裳,襪子團一團都長毛了。家長們說孩子的時候,不是惱,是笑。覺得孩子們好玩兒。王鮮花的兒子從來沒給母親往家里背過臟衣裳和長毛的襪子。

兒子給母親倒了杯水。讓母親喝。

母親真是渴了,大口一喝,燙了嘴,急忙往出吐。

兒子說,您慢點喝,慢點兒,多坐會兒。

母親害羞地看著兒子。兒子吃一口餅子就一口咸菜,吃得挺香。母親的嘴跟著兒子吃東西的嘴動來動去。兒子邊吃邊說,吃慣了媽烙的餅和媽做的咸菜了,越吃越香,一輩子也吃不膩了。母親微笑著說,等你將來上出大學(xué),有了出息,媽還跟著你,你到哪媽跟到哪,天天給你烙餅吃。兒子上學(xué)兩年以來,母親是第一次在外面看見兒子吃她做的飯,母親就心滿意足了,就滿足得把啥都忘了,連餓肚子也忘了。兒子讓母親也吃個餅子,母親說不餓,母親說要是餓的話,脊背上背了一書包餅子,還不拿出來吃一個?兒子想想也是,就信以為真了。

母親跟兒子說著話,卻偷聽著走廊里的動靜。母親感到心里緊張,或者是感到很心虛,她害怕那些走來走去的孩子們會突然進來,會發(fā)現(xiàn)她是個農(nóng)村女人而小看她的兒子,這讓她覺得很緊張,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母親說宿舍挺好的,看上去挺舒適,這下真的放心了。她說她要早點回去,早點回去還能多做點地里的活兒。母親總是想在地里多做點活兒。

母親突然看見兒子的上嘴唇上有黑色的東西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再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是胡子。這個發(fā)現(xiàn)幾乎把母親驚著了。兒子已經(jīng)長大了,已經(jīng)長出了胡子。母親的內(nèi)心里,突然充滿了激動和不安。就像面對一個陌生的男人,好像有點慌張,有點不自在,有點沖動。兒子已經(jīng)發(fā)育了,已經(jīng)長成一個大男人了,這讓她心里有多么激動!母親想象著兒子體內(nèi)的種種變化,跟著那種想象中的變化躁動不安、熱血沸騰,把饑餓忘得干干凈凈了。兒子看見母親的樣子有點奇怪,放慢了吃飯的節(jié)奏,甚至是停止了一會兒咀嚼。母親問兒子適應(yīng)不適應(yīng)學(xué)校生活,學(xué)習(xí)上有沒有問題,受不受同學(xué)欺負(fù)?兒子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著,實質(zhì)性的問題是不回答的。比如同學(xué)們有時候叫他去踢足球,他不去,他怕費鞋。有時候,在某種場合,孩子又會吹牛說,他的爸爸是鄉(xiāng)鎮(zhèn)干部,工作很忙,媽媽在鎮(zhèn)子里的學(xué)校當(dāng)老師,也是忙得顧不上來看他。至于說到吃不吃食堂的問題,他說他從小就害怕聞到那種蔥花熗鍋的味兒,一聞到那種熗鍋味兒就頭暈嘔吐,根本不敢進食堂。這些話,他跟同學(xué)們說過,可是現(xiàn)在是絕對不跟母親說的。他感覺心里有點隱隱疼痛,就大口大口地吃餅子,要壓住那種疼痛感。

兒子長胡子了,這可真是一個天大的變化。母親知道人是都會有變化的,但不知道人會變化成什么樣的人,這讓她多少有點內(nèi)心恐懼。她忽然想起了她的哥哥。父母還有她和妹妹,都為哥哥念大學(xué)付出了努力和犧牲,她們?nèi)胰斯┏鲆粋€大學(xué)生來,哥哥成了城里人,但卻很少回家了,也就是過年或者過中秋節(jié)的時候回一回家,還不是年年回。平時呢,哥哥跟她和妹妹幾乎沒有來往,連個電話都不打,好像沒有過一樣。她知道哥哥也難,顧不了他們。她看見她母親已經(jīng)老了,滿頭白發(fā),經(jīng)常站在村口等兒子回來。那種想象,真是讓她感到很凄涼。

母親看看這兒,看看那兒,很仔細地觀察宿舍里的每一個地方,覺得條件挺好,挺滿意。母親說不能再呆著了,真的走了。兒子拿出五百塊錢,她給兒子留下一百塊零花錢,高高興興地出來了。兒子把母親送到學(xué)校大門外,母子倆站在那個愛心超市門前繼續(xù)說話。母親說,下次再來,咱們還在超市外邊見面吧,媽就不進去了。不是怕啥,就是圖個痛快,誰也不打擾誰,那樣挺好的。怎么說呢,過去母親送來干糧,等兒子接過干糧,母親就對兒子說,你趕快回去吧,我也趕快回呀,地里還有一大堆活兒等著呢。兒子轉(zhuǎn)身走,她也轉(zhuǎn)身走,其實她是假裝走。其實是并沒有走,她藏在一個拐角處偷看兒子,直到看見兒子走進宿舍樓,看不見兒子了,可她還在看。兒子呢,兒子是走進宿舍樓以后,才敢回頭看一眼媽媽,兒子有時候看見媽媽還站在一個地方,還向宿舍樓這邊張望著,心里就有了一種大人的惆悵感。

母親笑笑說,你別磨蹭了,快回去休息吧,我也趕快回呀,地里還有一大堆活兒等著我呢。母親每回都這么說。

兒子說,您走路的時候,一定要沿著路里邊走,一定要注意安全??!

現(xiàn)在,在荒野里,母親真是覺得寸步難行了。壞就壞在當(dāng)時太高興了,居然高興得忘了自己的餓肚子,特別是那五百塊錢,那可不光是錢的事情。她自言自語地說,那光是錢嗎?那不光是錢,那是看到了希望呢。

但是,希望不充饑,她還是餓了。更餓了。

夏天的下午兩三點鐘,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女人又饑又渴,更倒霉的是,她已經(jīng)中暑了。頭嗡嗡響,肚子一挖一挖難受,好像肚子里被挖出個洞,連口水也從洞里流走了。身體已經(jīng)耗盡了能量。她昏昏沉沉地想,要是現(xiàn)在她是走在城市里就好了,在城市里,到哪個垃圾桶里也不愁找到一點吃的東西??墒乾F(xiàn)在,在這山間荒野,啥吃的也沒有。城市真好,城市真是個好地方啊。她中暑了,忽然失去了知覺,依住路邊的一棵大柳樹禿嚕下去了。在她失去知覺的那一刻,只記得自己想到了一句話:城市可真好啊。

大雪在她腦子里嘩嘩翻飛,就像風(fēng)吹鵝毛,呼呼旋轉(zhuǎn)。她背著兒子走在雪地上。兒子發(fā)燒的身體像一口熱鍋,灼熱著她的脊背。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趕快去鎮(zhèn)醫(yī)院,越快越好,時間長了,兒子會燒死的……跌倒爬起,跌倒爬起。一邊往起爬一邊流眼淚,白花花的雪上留下了紅色的手印。她沒跟任何人說,兒子高燒不退,已經(jīng)燒糊涂了,需要馬上送到鎮(zhèn)醫(yī)院去。她不能跟村里人說那樣的話,如果那樣說了,村里人是不是會感到很為難?是不是以為她要跟人們借錢,人們是不是會感到很為難?她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她認(rèn)為,人的任何苦難,也就是咬咬牙就會過去的事情。

她擺弄著男人留下來的衣裳,撫摸著男人用過的工具,淚水滴滴答答地掉落,掉個不停。兒子考上縣高中了,可惜丈夫卻看不到這一切了。她帶著兒子去給丈夫上墳。母子倆跪在墳前,燒紙。王鮮花說,孩子明天就要到縣城去上學(xué)了,我們娘倆來看看你,告訴你這個好消息,讓你在地下也高興高興。王鮮花跟兒子說,你爸想供你上大學(xué),要到城里去給你打工掙錢,行李都準(zhǔn)備好了,第二天就走,可是,就在他要走的前一天,說是要吃頓蜂蜜烙餅,結(jié)果在掏蜂蜜的時候從懸崖上掉下來摔死了,他肯定在臨死前還想著你上大學(xué)的事情呢,他可真是可憐啊,真是死得可憐啊。孩子聽媽媽跪在墳前講起過去的事情,淚水吧嗒吧嗒地掉。

有人發(fā)現(xiàn)了躺在大柳樹下的王鮮花,想扶她起來但不敢扶,怕惹出訛詐的事情,因為這種好心沒好報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得太多了。

有個女人倒在了大柳樹下。有個女人倒在了大柳樹下。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開了,村民們都跑來看熱鬧。不是老人就是小孩,這個村子的壯勞力也都出去打工了??礋狒[的老人和孩子們逐漸增多了,有人便大著膽子扶起王鮮花的上半身,給她嘴里灌水,灌醒了。人們猜疑這個女人肯定是被人販子拐賣后跑出來的,就對著一個光棍漢說,老王啊,正好你沒老婆,你把這個女人收留回家當(dāng)老婆吧。人們說,來來來,把她抬到老王的車子上去。眾人把王鮮花弄到了光棍漢的自行車后座上,對光棍漢說,你快別出地了,快回家去玩老婆吧。

光棍漢挺聽大家的話,一手握住自行車的車把,一手盤住后車座上的女人往家走,一邊走一邊笑,覺得真要是在野地里拾回個老婆的話,還真是挺有運氣呢。

灼熱灼熱的光輝在原野上彌漫晃動,就像移動的火。盡管不是那種燃燒的火,但就是有一種火光在空氣中彌漫晃動。那樣的熱,能融化石頭。

王鮮花在光棍漢家喝了水,吃了飯,說是有精神了,能走了。王鮮花還說,我沒事兒,就是餓暈了?,F(xiàn)在吃飽喝足,感覺身上有勁了。

光棍漢說,你能這么快就好了嗎?

女人說,就這么快就好了。

女人剛走出院子就依住了墻,是往下禿嚕的樣子。光棍漢說,我看你走不了路,還是讓我騎車子送你吧,我認(rèn)識你們村子,我過去磨刀磨剪子的時候,經(jīng)常去你們村子。

光棍漢騎著自行車,載著王鮮花往那個村子走。山路坑坑洼洼不好走,其實一路上也沒怎么騎,多數(shù)是推著走。山路不平,能騎的路段并不多。女人看見光棍漢的二股筋背心已經(jīng)濕透了,汗水從爛背心的窟窿眼兒里滲透出來,又彌散在爛背心上。在背心的圓口上邊,可以看見汗珠子從發(fā)際線邊緣流淌出來,就像一滴一滴淚珠,連接成淚線,女人就老想伸出手去摸一摸,想抹掉那些淚水。男人的汗味,像熱氣流一樣沖進女人的鼻孔里,她已經(jīng)有七八年沒有聞到過男人的汗味了。男人的汗味,讓她感到新鮮好聞,心里撲騰。

女人說,老王大哥,你一直是一個人過日子嗎?

男人不回頭地說,我其實,年輕的時候有過老婆。后來我老婆坐著一輛大卡車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你,沒出去找找她?

我沒出去找她。男人遲鈍地說,她要走,你就是找回來,最后也還是個走。

女人哀嘆了一聲說,一個人過日子,有了傷心的事兒連個說處都沒有,最難的就是有了難事兒,沒個商量的人。

男人說,習(xí)慣了也就好了,啥也是個習(xí)慣呢。不過黑夜不好過。男人好像笑了一下。不回頭地說,就是黑夜那家伙可真是不好習(xí)慣呢。

男人和女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走著,走著走著就走到了王鮮花他們村的村口了。女人說,要進村了,要讓人看見了,你回吧,我自己能走回去。她還說,你是個好人,我回去想想,想好了,我去找你。

王鮮花一撂腳,從后車座上跳下來,故意摸了摸男人攥著車把的手,是那種很溫柔的撫摸。男人感到很意外,嚇得動也不敢動一下。

女人說,也許我真的會去找你。

男人說,你加我微信,加了微信,咱們想啥時候見面就能見面了,微信就是有這點好處,見面方便。嘿嘿,方便。

女人從雙肩包里取出手機。女人發(fā)現(xiàn)男人的手機濕乎乎的,被汗水泡過了。

女人望向村莊。村莊上空已經(jīng)炊煙四起。女人想起了在外上學(xué)的兒子。兒子從村莊走了出去,已經(jīng)長大了,已經(jīng)是一個大男人了。等兒子上出大學(xué),就不用再回村莊了,她也不用再去給兒子送干糧了。她覺得渾身突然有了力氣,噔噔噔地往村里走,邊走邊嘀嘀咕咕地說,現(xiàn)在走進去,就是為了將來能走出去。她突然笑了,笑著說,我兒子發(fā)育了,他長胡子了。

女人突然不笑了,耳邊響起昨天晚上窗戶上唰啦唰啦的響聲,她想,如果今夜再有那樣的響聲,她該怎么辦?

責(zé)任編輯: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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