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晴
董仲舒“天人合一”的思想中,將天指稱為人類的父輩,天與人類是授受關(guān)系,授與受乃父與子。
天的給予,沉默無言,如同父愛。父親年輕時,四處奔波,兒女更多地從母親處獲得衣食照顧,父親給他們的是永遠辛勤的背影。
有一位朋友,他父親寫得一手好字,九十多歲,獨自生活。他給父親請了阿姨,父親不要,說:我沒你們想的那么不中用。
父親總是不忘記自己的威嚴,似乎威嚴了才是個父親。直到有一天,兒子生病了,九十多歲的父親不顧勸阻,一定要去看兒子,一定要騎自行車來。他說,我很好,還不老。騎自行車是父親證明自己年輕的一種方式。
父親上樓了,來到他床前,看他安好,心才放下。
這時父親才想起,說:“我?guī)Я酥徊蓦u給你補身子。”
可雞呢?樓上樓下、自行車前前后后都沒有找到那只雞。
父親特別沮喪,說一定是路上丟了。瞬間,父親突然少了平時的豪氣,萎頓下來的樣子,讓人有點傷心。丟了一只雞,打擊了父親自以為是的年輕。
第一次看到父親那種羞愧、無助的表情,病床上的兒子突然心疼,四十多年,他第一次真正懂了父親。盡管他也早已為人父。
他上小學,有次忘帶作業(yè)本,父親急匆匆送到學校,在校門口不顧同學的圍觀,狠狠罵了他一通,罵得他恨不得變成樹葉躲在路邊的樹上,恨不得變成螞蟻藏在父親的衣領(lǐng)下,恨不得變成空氣溜走。那一刻,只要能逃過父親的罵,他愿意變成一切,就是不愿意是某個人的兒子。站在暴跳如雷的父親面前,他顏面全無。
等他有了兒子,兒子上了小學,有天忘記帶文具盒,他的父親一路小跑三站路去送文具盒,孫子接過文具盒轉(zhuǎn)眼就跑了,父親跟在后面喊:莫慌,莫慌啊,不礙事的。
晚飯桌上,他罵兒子丟三落四。父親“嗵”一下把飯碗撂桌上,拿眼瞪他:等到你老了,就知道為人父最后悔的就是打罵兒女,還沒門板高的孩子,能犯多大的過錯?你嗓門大,巴掌兇,就能嘴大過天?當年,在學校門口罵過你,后來難過,恨不得把日子扳過來重過一次,我們在外做事,都是想著要周全別人的面子,恰恰就是想不到要給兒子面子,這是混蛋呢。我不該埋在心里,應該趁早告訴你,好讓你早點曉得,做娘老子的要少犯些這樣的低級錯誤。這些道理傳給你,比傳金山銀山更有用。
當年的他,以為這是隔代親,是父親護著孫子的短。他沒明白,那是父親的歉意,是正漸漸老去的父親向往昔的道歉。父親的這份歉疚,帶著父親式的威嚴、不屈和含蓄。
總以為父親是能干的,是可以獨自完成許多事的,卻忽略了父親的孤獨和失落。父親,在把精氣神都給了孩子后,歲月只給他留下了一個“老人”的稱號。病房里的那一瞬間,他懂了父親,是兒子懂了父親,更是一位父親懂了另一位父親。
他身體恢復后,父親也老得更快了。父親常跟他要好煙,趁家里人不注意,將煙一根根給樓下打牌、曬太陽的老頭老太抽。有次眼看著他揣著一包煙出了門,個把小時后回來,連煙盒都沒剩。這是孤獨的父親,在用自己的方式交際,就像自己小時候把父親給他的奶糖省下來給小朋友吃,以換得片刻共同玩耍的時間。
父親強硬,說:給了我,我怎么用,你別管。
兒子笑了,他愿意父親是這樣的,跟他逗嘴、逞強、批評他。這樣的父親是他的父親,也像他的伙伴,更像他的朋友。
父親之所以是父親,是因為父親從不在孩子面前示弱;父親之所以是父親,是因為他永遠是被孩子仰望的背影,即使他的腰彎了,背駝了。老了的父親,依然是一棵大樹,盡管他的枝葉努力用勁,也夠不著孩子遠飛的翅翼。
父與子相處的最好模式,是處于彼此真正的關(guān)愛中,無論相守、遠離,精神上始終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