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前
前些年
前些年,我在亞龍公司干過挺長一陣子,現(xiàn)在回想起來,在亞龍公司的那段日子給我留下的印象極為愉快。
亞龍公司在城南老城區(qū)的勝州路上,這里街道狹窄骯臟,周圍都是有幾十年甚至幾百年歷史的老房子,且以平房居多。勝州路往西,靠近4路公共汽車站的地方,有一家頗具規(guī)模的飯店,名叫亞龍飯店(也是屬于亞龍公司的)。飯店的后面,有一棟不大的灰色的兩層筒子樓,亞龍公司的總部就在這里了。樓房已年久失修,外觀陳舊,緊貼墻壁的下水管銹跡斑斑。里邊天花板上的石灰多處脫落,露出一排排小木條。到了下雨天,二樓走廊拐角處的天花板還會漏雨,把走廊地面漏得濕漉漉的,也沒有人管。樓上樓下各有兩排大大小小的房間,大房間是把隔墻打掉擴成的。每個房間都沒有任何裝修,只是地下鋪著帶黃色花紋的塑料地板,這塑料地板已破爛不堪,到處都是窟窿,有的地方干脆少了一大塊,露出了粗糙的水泥地面。各房間門口上端都掛著一塊牌子,標明了各個部門,有財務(wù)科、勞資科、行政科、總經(jīng)理室、副總經(jīng)理室、總務(wù)科、會議室、基建科……
上班時——尤其在上午,每個房間里都挺熱鬧,干什么的都有,喝茶的,抽煙的,打私人電話的,看報的,聊天的,打情罵俏的,有時還有下圍棋和打牌的,唯獨認認真真地坐在辦公桌前辦公的人極少。有的人從這個房間溜到那個房間,這里坐坐,那里站站,和這個說幾句話,和那個討根煙抽,然后又沒了影子,你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屬于哪個部門的,或者是不是公司本部的人。事實上我在這家公司里干了很長時間以后,都還沒有搞清有些人是哪個部門的,又是什么職務(wù),甚至有些人我從來就不知道他們叫什么名字,因為這些人來上幾天班,又會有很長時間不見了蹤影。另外,沒有任何人對別人的無所事事加以指責(zé)或訓(xùn)斥,似乎對這一切人人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至于遲來早走,在公司里更是家常便飯,通常到了下午三四點鐘,公司里就已經(jīng)見不到幾個人了。
我剛來亞龍公司時,看到這樣的情景,還頗感困惑,不清楚這究竟是一家什么樣的公司,這么一幫二流子聚集在這里又是在干什么,以后在公司待得時間長了,逐漸對情況有了大致的了解后,我才終于明白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這就要說到總經(jīng)理周亞振這個人了。
周亞振四十多歲,矮矮胖胖的,肚子很大,走起路來邁著八字步,胸脯像公雞一樣挺得老高。他相貌沒什么特別的,留著小平頭,長著一雙死魚似的無神的小眼睛,一張馬臉上油光光的,沒有胡子。周亞振“文革”時期是紅衛(wèi)兵司令,他在那如火如荼的革命歲月里的英雄業(yè)績,現(xiàn)在已無從查考了,但肯定是讓人熱血沸騰、風(fēng)光無限的?!拔母铩焙笃?,周亞振被抓了起來,在監(jiān)獄里待了一段時間,然后就被下放農(nóng)村當(dāng)了知識青年。不難猜測,這段“文革”經(jīng)歷對周亞振今后的生活產(chǎn)生了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培養(yǎng)了他無比強烈的權(quán)力欲,認為人生的最高追求就是去獲取越來越大的權(quán)力,就是去當(dāng)大官。想必他當(dāng)紅衛(wèi)兵司令的時候,指揮千軍萬馬的感覺太好了,被人仰望和崇拜的感覺太好了,為所欲為、一呼百應(yīng)的感覺太好了。
從農(nóng)村上來后,周亞振先是進工廠當(dāng)工人,接著他大概認為當(dāng)工人離他的追求實在是相距太遠了,就辭職下來當(dāng)了販鴨子的個體戶。應(yīng)該說,周亞振還是有點能耐的,他從開始的去外地販來鴨子賣給鹵菜店,到后來的產(chǎn)供銷一條龍——自己定點農(nóng)民家養(yǎng)、自己販、自己賣,沒用多長時間,他就發(fā)了財。金錢對于周亞振來說顯然不是他的最終目的,而只是他獲取權(quán)力和當(dāng)官的一種手段。有了錢后,他就成立了亞龍實業(yè)集團有限公司,自任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按理說,這是一家私營公司,周亞振只要安安心心地做他的私營老板,就可以發(fā)發(fā)完全屬于自己的財了。但是周亞振卻不是這么想的。其一,在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下,私營公司幾乎在銀行里貸不到款,那么如果公司想盡快發(fā)展的話,沒有大量的資金投入,就肯定會困難重重。其二,私營公司的老板有什么政治地位可言,又算多大的官呢,確切地說就是相當(dāng)于什么級別的干部?那么如果既無政治地位,又無法算個官的話,發(fā)點財又算個什么呢?這樣,出于這兩方面的考慮,周亞振就想方設(shè)法要把自己的亞龍公司掛靠到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政府機構(gòu)。一開始,亞龍公司是掛靠在省紡織品進出口公司的,后來當(dāng)周亞振得知省紡織品進出口公司只是縣團級單位時,他認為自己被欺騙了,大發(fā)雷霆:“他們只是縣團級單位,那我們公司算什么級別?”
結(jié)果周亞振又通過自己在省公安廳工作的一個老同學(xué),把亞龍公司掛靠到了省公安廳。這下周亞振心里終于踏實了,以后公司開大會時,周亞振經(jīng)常這樣給手下的員工訓(xùn)話:“你們都要好好地給老子干,要不公司倒閉了,我沒什么損失,到公安廳去當(dāng)個處長就行了,可你們到哪兒去混飯吃?”
如此一來,至少在名義上,亞龍公司已不再是私營企業(yè)了,而是省公安廳下屬的一家大集體性質(zhì)的單位了,總經(jīng)理周亞振也自我感覺是個縣團級干部了。大概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周亞振覺得自己是個大人物了,開始有了異乎尋常的大氣魄。
為了讓公司盡快擴大,為了有更多的手下,以使自己的縣團級干部名副其實,周亞振先后吞并了好幾家瀕臨倒閉的小企業(yè),有噴漆廠、模具廠、紙箱廠、燈具公司,同時,又在公司下面成立了不少新單位,像鋼材經(jīng)營部、玩具廠、廣告公司、農(nóng)副產(chǎn)品批發(fā)部、飯店,還在市郊辦了個養(yǎng)狗場(專門飼養(yǎng)狼狗和藏獒)。總之,攤子鋪得越大周亞振越高興。
自然,吞并別的企業(yè)和成立下屬單位需要大量的資金,對此周亞振眼睛都不眨一下,只管向銀行貸款。幾十萬,幾百萬,幾千萬,就跟草紙似的只管從銀行去取,花起來也跟用草紙擦屁股似的全不當(dāng)一回事。那么,銀行又不是周亞振開的,他怎么能隨隨便便地大量貸款呢?這里就要說到周亞振的用人之道了,這既體現(xiàn)了他的聰明之處,又可以說是他愚蠢的地方。亞龍公司成立后,周亞振招收了大量有權(quán)有勢的人的親朋好友。結(jié)果,銀行分行長的侄子,招商辦主任的連襟,軋鋼廠副廠長的老鄉(xiāng),法院經(jīng)濟庭庭長的內(nèi)弟,解放軍工程兵學(xué)院副院長的兒子,稅務(wù)局稅務(wù)科科長的妹妹,派出所所長的朋友,人大副主任秘書的姘頭,無線電廠黨委書記的表弟,公安廳宣傳處處長的表外甥(就是我)……一句話,周亞振用這種方法給自己編織了一張牢固的關(guān)系網(wǎng)。好處是不言而喻的,貸款、擔(dān)保、減免稅、批塊地皮、拖欠債務(wù)等等。壞處也是顯而易見的,這些人要么就是本來就不能干事,要么就是自恃關(guān)系不屑于干事,而且對于他們還不好管理,除了周亞振本人誰都能管之外,別人要想管他們,還真得思量思量,弄不好被管的人還沒怎么樣,管人的人倒先被周亞振臭罵一頓。
不過公司混亂成這樣,盲目亂鋪攤子和用人不善可能還只是個次要原因,更主要的原因就是,周亞振本人是個不可救藥的酒鬼。
聽說周亞振以前喝起酒來還沒有這么厲害,可隨著公司越來越大,他的自我感覺越來越好,終于喝起酒來再無節(jié)制了。周亞振每天喝兩場酒,中午一場,晚上一場,他逢喝必醉,逢醉就要發(fā)酒瘋、罵人,干出種種荒唐事。公司里的人都知道,找老板周亞振談工作,一定要在上午,過了中午他就不再清醒了。
大人物都有大人物的派頭,周亞振自然也是如此,他喝起酒來,公司的中上層干部是都要作陪的,然后周亞振喝多了——這幾乎從無例外,便開始罵人,在酒桌上看誰不順眼就罵誰,被罵的人不僅要忍氣吞聲,還要賠笑臉,否則可能一個酒杯就要飛過去了,挨得近的可能就是一巴掌,公司的不少干部都被周亞振打過。無論是被罵還是被打,誰敢吭聲,除非你不想干了。這時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周亞振盡快喝醉,被人攙下酒桌。
周亞振喝醉后,名堂更多。一次周亞振喝醉了,幾個干部把他扶到公司的會議室,讓他躺到長沙發(fā)上休息。這時勞資科孔科長為了討好周亞振(他已經(jīng)有一陣子沒被周亞振罵了,大概自覺挺得寵),蹲下身子去給他脫皮鞋,冷不防被周亞振一腳踹在襠部,卵子差一點就給踹炸了,當(dāng)時就癱在地下起不來了。他在家休息了好幾天才來上班,以后一見到周亞振喝醉他就只敢側(cè)身站在周亞振面前,以防再踹他的卵子。
另一次,公司駐上海辦事處主任回公司述職,這是個老頭子,年近六十了,姓黃,他同時還兼任著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貋砹俗匀灰阒軄喺癯燥?,名義上還是給黃主任接風(fēng)。酒桌上周亞振著實夸獎了黃主任一番,還一連跟黃主任干了幾杯酒,又命令別的人向黃主任敬酒。黃主任一來舟車勞頓,二來年老體衰,不勝酒力了,喝了一會兒就提前退席,回到公司的會議室去午休了。這邊周亞振照例喝醉后,幾個干部也扶著他去會議室休息。周亞振一進會議室,看見黃主任正打著鼾躺在長沙發(fā)上睡覺。黃主任睡覺有個習(xí)慣,眼睛半開半閉,露著眼白,周亞振見狀甩開扶著他的人,猛沖過去撲到黃主任身上,兩手緊緊地掐住黃主任的脖子,一邊掐還一邊罵:“見翻白眼的老子就來氣,一看就是他媽的奸臣?!笨蓱z黃老頭子被掐得臉色發(fā)白,舌頭都吐出來了,要不是別人一擁而上,把周亞振給拉開,說不定黃老頭子當(dāng)場就被掐死了。
還有,周亞振好色也是出了名的,喝醉了之后更是如此。以前,周亞振中午喝醉后回到公司,見到女職員就會兩眼放光,豎起食指,然后食指朝自己面前一鉤一鉤的,意思是要人家過來。誰敢過去?女職員見到他這副樣子都花容失色,就像老鼠見到貓似的趕快逃。有一次基建科的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婦女自恃貌丑,動作慢了些,沒有走脫,被周亞振堵在了辦公室。周亞振二話不說,就把她按倒在了辦公桌上,搞得老婦女像殺豬似的叫了起來,當(dāng)然也沒發(fā)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讓周亞振狠抓了兩把奶子,還沒等他再有所動作呢,旁邊的干部立刻七手八腳地把周亞振給拉開了。不過這種事情以后就不多了,原因是周亞振不知什么時候起把財務(wù)科的一個女會計弄上了手,接著兩人不顧各自的家庭,公然同居了,然后這個女會計就被提拔成了財務(wù)科的科長,就是現(xiàn)在的魯科長。有了魯科長后,周亞振在這方面就收斂多了。但盡管如此,女職員們都還心有余悸,見到周亞振喝醉后,她們跑得比兔子還快。
所以這幾乎已成了慣例,每當(dāng)中午周亞振在亞龍飯店喝醉了,快回公司的時候(有時周亞振也會在別的飯店吃飯,不回公司),總會有一個作陪的干部提前回到公司,通知大家一聲:“周總喝醉了,馬上來。”
這時候你看吧,公司里的男男女女都一哄而散,開始東躲西藏,有的人就干脆下班回家了。女的是怕被周亞振調(diào)戲(雖然有魯科長在,但保不準會出意外),男的是怕挨周亞振的罵。霎時間公司里就變得靜悄悄的了,然后就見公司里的一群中上層干部前呼后擁著周亞振回來了。一直等到周亞振躺下了,睡著了,公司里才會重新熱鬧起來。
要說周亞振如此胡作非為,別人為什么不離開公司(離開的人很少,相反想進來的人倒很多),還要賴在他手下活受罪呢?答案是這樣的,凡事都有利有弊,在周亞振手下雖然會受窩囊氣,但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起碼你可以不干活兒(或只干極少的活兒),就有錢掙吧,這種好事別的單位有嗎?其次,那些當(dāng)干部的,有點實權(quán)的,都在利用公司管理的混亂或多或少地為自己撈錢。就說方副總吧,在亞龍公司完蛋以后,他自己開了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唱片公司,那么他開公司的這筆錢是從哪兒來的?
另外說句公道話,周亞振清醒的時候還是蠻不錯的,甚至還有點和藹可親。上班時,他這個辦公室轉(zhuǎn)轉(zhuǎn),那個辦公室轉(zhuǎn)轉(zhuǎn),拍拍這個肩膀,和那個說兩句親切的話。有的人頭天剛被他喝醉了罵過,第二天又會被他當(dāng)眾夸獎。有個人從外地調(diào)來公司,因為沒有房子住,一家老小都過不來,周亞振知道后,一時心血來潮,當(dāng)場對他說:“你去租套房子,把家人接過來。租金公司報銷?!边@筆租金數(shù)目可不小,但周亞振既然發(fā)了話,再大的數(shù)目也不是問題。興致來了,周亞振還會立刻招呼別人在辦公室里陪他下圍棋或打牌,自然什么紀律不紀律的對于他來說都是胡扯淡(老板帶頭,別人上班時也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我剛來上班的那會兒,周亞振一到勞資科,就愛和我聊聊家常,還對我說:“你有什么困難嗎?有困難就跟我說,別客氣,你表舅是我的老同學(xué),當(dāng)年我們關(guān)系可好著呢。”另一次對我說,“你還沒老婆吧,你想要找個什么樣的?我給你介紹。公司里要是有哪個女的你看著順眼,跟我說一聲,沒問題的。”當(dāng)然周亞振這只是信口開河,說過也就忘了。但是有一次周亞振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確是很認真地對我說道:“你想不想干點事?”
我一時不明白周亞振的意思,問道:“干……干什么事?”
“你要是想干事的話,”周亞振說,“你自己去外面找一間門面房,開一家店,比如字畫店、古董店什么的,總之搞個高雅一點的店,當(dāng)然是屬于公司的,然后我給你十萬塊錢,讓你承包,你干不干?”
“我沒干過,”我慌亂地搖搖頭,“不能干不能干?!?/p>
周亞振笑了:“笨蛋,我是想讓你發(fā)點財啊,你只要不給我賠錢,盈了利全歸你?!?/p>
我還是搖頭:“謝謝周總了,我真的不能干?!?/p>
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以后我跟一個叫姜占國的同事(我在公司里跟他關(guān)系最好)談起過這事,他大罵我是廢物,錯過了一次掙錢的絕好機會:“老板是在討好你的表舅啊,你把他給你的錢全賠了,他也不會拿你怎么樣的。公司下面的單位哪個不賠錢,但承包人自己哪個不撈足了錢?”
想想確實是這么回事,我有點后悔了,但后悔也遲了,周亞振以后再沒有提過這事。這大概是我這一生中僅有的一次發(fā)財?shù)臋C會,卻讓我當(dāng)面錯過了,所以我到現(xiàn)在還是個窮光蛋,怨不得別人。
有時,周亞振的心情特別好(一個月總有個兩三次),中午快下班的時候,他便會讓干部每個辦公室通知一聲:“中午下班后,大家都去亞龍飯店吃飯,老板請客?!苯又纠锏娜硕細g天喜地地擁去亞龍飯店,大吃大喝,自然嘍,除了干部,別人吃飽喝足了能溜的就要趕快溜,否則等周亞振喝醉后逮著不是玩的。
公司最早的辦公地址就是亞龍飯店,后來周亞振為了吃喝方便,也為了利用門面房多成立一家下屬單位,才改成了亞龍飯店。公司則租了后面的一棟筒子樓作為辦公之用,破雖破了點,不過反正也沒有多少公可辦,也就是找個地方給一幫閑人坐坐罷了。
再說說公司的經(jīng)營狀況吧。
公司的所有下屬單位中,除了鋼材經(jīng)營部稍有盈利之外,其他的單位全都虧損,整個公司自然也是大虧特虧,全靠銀行貸款在支撐著。名義上,公司的下屬單位都是個人承包的,獨立核算,可周亞振卻不管這一套,想用錢了,如果總公司的賬上周轉(zhuǎn)不靈,他就一個電話打給下屬單位的頭兒,讓人家把自己單位賬上的錢劃過來,全不管人家把錢劃過來后是否會造成經(jīng)營困難。對此誰要是稍有微詞,就會被周亞振臭罵一頓:“你他媽的是不是不想干了?你要是不想干了就說一聲,給老子滾蛋!”
對下屬單位的經(jīng)營,周亞振也是隨心所欲地亂干涉。有一個大學(xué)老師,搞了一個小發(fā)明,他通過別人把周亞振請去吃了頓飯,席中周亞振喝得高興了,再聽這個大學(xué)老師天花亂墜地一吹,馬上讓公司下屬的模具廠投資生產(chǎn)這個大學(xué)老師發(fā)明的玩意兒,結(jié)果模具廠搞了半年,錢花了大把,生產(chǎn)出來的玩意兒卻并不像原來設(shè)想的那么管用,根本銷不出去,全堆在倉庫里了。那個大學(xué)老師掙了發(fā)明費,又拿了半年的生產(chǎn)指導(dǎo)費,拍拍屁股走了。只苦了模具廠。這種操蛋事別人還不能提,誰提誰挨周亞振的罵。
起初我在亞龍公司上班時,還有點不太適應(yīng),整天無所事事,東晃西晃,不知道該干什么好,有時實在覺得無聊了,就溜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勝州路沿街的店面都很小,多是賣壽衣壽幛的,也有賣大碗面小籠包鹽水鴨的。尤其讓我感到驚奇的是,這一帶小巷里的居民有不少還在用馬桶。天氣晴好的日子,小巷里隔不多遠就能看見一只斜倚在墻邊曬太陽的馬桶,旁邊還靠著一把竹制的馬桶刷子。有的馬桶油漆剝落,呈一種褐黃色,大概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不止一代人的屎尿洗禮了。小巷里還時常能看見坐在墻邊曬太陽的老頭老太,他們一個個畏畏縮縮,神情落寞,寡言少語,彼此之間就跟一只馬桶和另一只馬桶待在一起一樣悄沒聲息。人活到這一步可就真沒什么意思了。
不過,沒用多長時間,我就適應(yīng)了這種輕松的上班,并熱愛上了這份工作。畢竟,吃苦耐勞肯定不是那么容易讓人適應(yīng)的,享享清福適應(yīng)起來又有何難。和同事們的關(guān)系搞熟以后,我立刻就融入這幫二流子中去了,上起班來跟他們一樣悠閑自在。我還發(fā)現(xiàn)離公司不遠的巷口,有一家棋牌社,我有時上班上膩了,就到那里去轉(zhuǎn)轉(zhuǎn)。棋牌社里,打牌下棋的人很多,全是帶彩的,也就是賭博。我這人對賭博興趣極大,但只愛看不愛玩,一是沒那么多錢,二是沒那份膽量。但看看也夠刺激。我見過一個下圍棋輸了兩百塊錢的人,瞪著眼睛罵旁邊一個插嘴的人,那個被罵的人梗著脖子剛想說什么,臉上就被一拳打開了花。我還見過一個玩二八杠(一種用撲克牌比點子大小的賭局)的小伙子,身上帶的錢輸?shù)镁?,然后苦苦哀求那個贏了他錢的人把錢還給他:“求求你了,把錢還給我吧,這是我一個月的工資。我老婆要是知道我把工資全輸?shù)舻脑?,不會讓我回家的?!蹦莻€贏了他錢的人看樣子認識他,叫他“三子”,抽出了二十塊錢給他。他迅速地把二十塊錢裝進口袋,又繼續(xù)哀求,“太少了,再給我一點吧。求你了,大哥,再給點兒吧?!蹦莻€贏錢的不耐煩了:“去去,少來這一套?!迸赃叺娜艘舱f那個輸錢的小伙子:“沒見過你這樣的人,輸不起別來嘛?!薄罢媸撬麐尩亩傥澹旤c屌錢成這德行了?!陛斿X的小伙子臉漲得通紅,眼看著就要哭了,我在一邊都為他感到難受。
記憶中,我到亞龍公司的前幾個月,一共只干過兩件事。頭一件事,我所在的勞資科要添置一些辦公用品,孔科長要我和科里的一個姓孫的婦女一起去買。我們?nèi)チ擞腊采虉?,該買的東西都買了,準備去開發(fā)票的時候,姓孫的婦女有點不好意思地小聲對我說:“你家里不需要什么東西嗎?”我愣了一下,反問她:“你呢?”
“我想買個電飯煲,你看那邊那個式樣不錯。”
“是挺好的?!?/p>
“那咱倆一人買一個怎么樣?”
我點了點頭,同意了,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這種事哪怕你從沒干過,但要想弄明白卻是很容易的。結(jié)果我們就一人買了一個電飯煲,每個五十五塊錢,當(dāng)然是用公款買的,全部開在辦公用品的發(fā)票里。這就是我給公司干的第一件事,還順便貪污了一個電飯煲。以后我還想再給公司干干這樣的事(我家的水瓶不太保溫了,該換個新的了),可再沒人找我了。
第二件事,公司的小車出了車禍,把一個人給撞傷了,原因是周亞振酒后坐在車上,讓司機開得飛快,結(jié)果遇到了緊急情況后剎車不及。被撞的是個正在讀大學(xué)的小伙子,傷勢比較重,主要是頭部受了重創(chuàng)。在等著交警部門處理事故期間,公司要派人護理那個小伙子,全要男的,任務(wù)是伺候那個小伙子上廁所,其他的事由他家里人來干。我被分配護理三天。我一到工人醫(yī)院腦科病房,見到那個小伙子,就斷定這小子是完了。他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頭上纏著白繃帶,兩眼直愣愣地望著天花板發(fā)呆。我在醫(yī)院的三天他基本都是這樣,不說話,也很少動,喂他吃飯他就吃,喂他喝水他就喝,想上廁所了就傻頭傻腦地往起爬,然后由我攙著到廁所。好在掏麻雀撒尿他還會,否則讓我?guī)椭涂删吞憛捔恕?/p>
那小伙子的姐姐始終在病房里陪著他,喂飯喂水等雜事都是她來干。那姑娘長得挺不錯,一看就是老實本分的那種人,她在一家工廠里當(dāng)工人。我在病房里閑著無事可干,就和她聊天,還完全站在她的角度幫她出謀劃策,要她千萬不要放過我們公司,一定要通過這件事向我們公司索賠一大筆錢。她對我的好意十分感激,很快就和我搞熟了,什么話都跟我說。她父親早年去世,是她母親一手把她和弟弟帶大的,家里生活一直很艱苦。她弟弟從小就愛畫畫,高中畢業(yè)后考上了藝術(shù)學(xué)院油畫系,她和她母親都為他感到驕傲。學(xué)院里的老師也說她弟弟很有天分,以后前途無量。出車禍前一陣子,她弟弟正是“畫風(fēng)大進”的時候,可誰想到——
她說到這里,我覺得她的話里有什么地方不對頭,琢磨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畫風(fēng)大進”這話不通,畫風(fēng)只能大變,怎么能“大進”呢,畫技“大進”才對。但我沒有糾正她,想想她只是個工人,沒什么文化,何況她說到這里正在流眼淚呢。我寬慰她,說她弟弟以后肯定會好的,以現(xiàn)在的醫(yī)療手段治好她弟弟根本不是問題,我嘴上雖這么說,心里可不是這么想的,我估計那小子這輩子是玩完了,這個世界上從此少了一個畫家,多了一個白癡,為此我并沒有感到特別難過。
當(dāng)然我還是同情她的,而且我對像她這樣老實巴交的人還挺有好感,甚至在心里還動過一個念頭:要是把她娶了做老婆可能也挺不錯,這種窮苦人家出身的姑娘大多是很守婦道、賢妻良母型的,女人的這種品質(zhì)我是很欣賞的。但這念頭也僅只是動了一下而已,最終并沒有落實成行動。其實我要是真落實成行動,成功的希望還是蠻大的。我記得,我陪護的第二天,她就邀請我和她一起吃飯了(她母親送來的飯菜挺多,而她那個白癡弟弟吃得卻很少),并且不停地給我夾好菜。扶她弟弟從床上起來上廁所的時候,我倆的胳膊在她弟弟的背后疊在了一起(她的胳膊在上邊),可她卻并不急于把胳膊挪開,相反她弟弟已經(jīng)坐起來了,她仍然保持胳膊不動,表面上是跟她那傻頭傻腦的弟弟說話:“你的頭昏不昏?”“要不要坐一會兒再下床?”他弟弟自然是一聲不吭。有時,我在椅子上坐累了,站起來走到窗前向遠處眺望(病房在二十幾層樓上,透過窗戶可以望見遠山),她會悄悄地走到我的身旁,問我在想什么,我說沒想什么,她就不說話了,和我并排站在窗前向遠處眺望。我側(cè)過頭去偷看了她一眼,她臉上的神情是憂郁的,但似乎也夾雜著一絲渴望。
三天的陪護結(jié)束以后,盡管她依依不舍地把我送到門口,說了這么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要是你們公司一直派你在這里陪護就好了?!笨晌也]有接她的話,只說了句祝她弟弟早日恢復(fù)健康就溜之大吉了。
為什么會這樣呢?也許是她說過的那句“畫風(fēng)大進”的話讓我不太舒服吧,人有時候是會這樣的,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過不去,整個一件事也就過不去了。比如說我寫小說,要是一個詞用得不太貼切,或是一句話感覺不順,我就無法往下寫了,道理是一樣的。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我潛意識中感覺到她弟弟是個障礙,要是那小子果真好不了了,成了白癡,那將來豈不要靠他姐姐照顧一輩子,而我如果真成了他的姐夫,這副重擔(dān)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匾惨湓谖壹缟狭?。那我不是吃飽了撐的,弄個白癡來伺候,好玩???
大約在我進公司的第五個月,終于給我分配了具體工作。公司新成立了一個秘書科,這秘書科里一共只有兩個人,沒有專門的辦公室。一個圓臉戴眼鏡、穿著邋遢的姓劉的男人當(dāng)科長,我是副科長,我倆手下沒有兵。劉科長上任后的主要任務(wù),就是在市郊考察,因為周亞振想在市郊買一塊地,建一個林場。結(jié)果劉科長便不用到公司來上班了,只管在外邊“考察”就得了,一直到我離開公司,他也沒有“考察”好。不過他不來公司上班倒是好事,要不然聽他說話真是活受罪。他是一個嚴重的結(jié)巴,是我所見過的結(jié)巴得最厲害的家伙?!澳?、你、你、你,”他擠鼻子弄眼,仿佛做鬼臉一般地終于把這第一個字說完了,“最、最、最、最、最近、近、近……”其實他想說的只是:你最近在忙什么??蓞s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
我這副科長的具體工作是,每天到錄像點租兩盤錄像帶給周亞振看。周亞振是每天晚上都要看錄像的,也不知道周亞振喝酒喝得一塌糊涂怎么還能看錄像,或者看錄像就是他的一種醒酒方式吧。
早晨,我先到錄像點,挑好兩盤錄像帶(周亞振起初只看歐美片,以后好看的歐美片看光了,才勉強看看香港片,國產(chǎn)片他是從來不看的),然后到公司把錄像帶交給周亞振,如果周亞振不在,就交給魯科長。同時聆聽周亞振的關(guān)于錄像帶的指示,或是魯科長轉(zhuǎn)達的周亞振的指示。不外乎是昨天拿的帶子好不好看,要不要繼續(xù)拿這樣的。
這工作干了一段時間后,我就摸準了周亞振的口味,他不太愛看簡單的打打殺殺的槍戰(zhàn)片,還是愛看有點藝術(shù)水準的片子,像獲奧斯卡獎的片子他都挺愛看。以此判斷,其實他也不是個笨蛋,要不是喝酒喝得太無節(jié)制,說不定他也能把公司弄出點樣子來的。
每天,我把新帶子交了,拿上舊帶子(第二天到錄像點拿新帶子的時候再還舊帶子),這一天的工作也就結(jié)束了,我愿意繼續(xù)待在公司里就待,不愿意待在公司里回家也可以。我通常是吃了公司免費供應(yīng)的一頓午餐再走,回家去睡午覺,下午就東游西逛地找人玩去了。實際上我等于是上半班。
自從我干上這份工作以后,公司里有不少人都開始巴結(jié)我,他們都想從我這里看上免費的錄像帶。我基本上都是有求必應(yīng),當(dāng)然次數(shù)也不能太多,太多了我就會說,魯科長打過招呼了,不能把錄像帶給別人看,所以我也難辦啊(魯科長的確給我打過這樣的招呼,這我倒不是瞎說)。這樣一來,大家對我的印象都很好,理解了我的難處,不至于沒有節(jié)制地向我借錄像帶。用公款做人情,又不要我掏一分錢,何樂而不為,只要不太過分就行了。我一個月跟錄像點結(jié)一次賬(因為是老顧客,要給我打折的),又用的是支票,再說每個錄像點的租費不一樣,因而我把帶子給別人看,從費用上是看不出什么問題的。況且我還是副科長呢,誰會為這點小錢跟我計較。因為人緣好,到我以后離開公司的時候,很多人都對我依依不舍,還有人出份子為我餞行呢,那場面真是蠻感人的。
年終到了,每個單位到了這時候都是要開年終大會的,亞龍公司雖然亂得一團糟,什么規(guī)章制度也談不上,可這年終大會卻是要照開不誤的。好歹也是個縣團級單位,起碼的規(guī)矩還是要講的。
下午,亞龍飯店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還有很多人沒位子坐,只好站著。公司本部的人當(dāng)然全體都要參加,還有下屬單位的干部和職工代表。大家都很興奮,因為誰都知道,會后又要大吃一頓了,為此除了我們的亞龍飯店,周圍的幾家飯店也都全給包下來了。有人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談?wù)撻_了,是多少錢一桌的標準,酒是什么檔次的?他媽的,去年喝的是瀘州老窖,今年再怎么說也要是洋河大曲吧。聽說干部那桌要上五糧液呢,上午就見人買了一箱,運到后堂去了。那咱們到時候趁亂也弄一瓶來喝喝,操,五糧液是好喝。
飯店前面的主席臺已布置就緒:一排鋪著紅布的桌子,桌上每隔不遠就有一塊立起的小牌子,上面寫著公司頭頭的姓名,就跟電視上那些大干部開會坐的桌子一樣。
音樂聲響起,大家在干部的帶領(lǐng)下開始鼓掌,因為這時周亞振領(lǐng)頭,公司的領(lǐng)導(dǎo)開始魚貫入場了。天哪,周亞振可打扮得像個人樣啦(這也是一年中他頭一次在下午還清醒的日子)。他身穿一套筆挺的米色西裝,扎著紅領(lǐng)帶,平常像刺猬毛一樣豎著的頭發(fā)被厚厚一層油壓服帖了,光溜溜的,蒼蠅站上去都要打滑。一雙死魚似的小眼瞇成一條縫,帶著笑意,尤其是,他好像對自己到了下午還是清醒地感到不太適應(yīng),或者是他對自己打扮成個人樣感到不太適應(yīng),似乎有些羞澀,那張沒胡子的馬臉上升起了兩朵紅云,看起來真有點神采奕奕的味道。他邊走邊鼓著掌,走到主席臺正中站定,向大家揮手致意,頗有幾分領(lǐng)袖的風(fēng)采。
會議開始,幾個副總先后做了點綴性發(fā)言,重頭戲當(dāng)然由周亞振來唱。他說在這過去的一年里,公司在方方面面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績,他把這些成績的取得,歸功于公司全體職工忘我的工作精神,以及良好的個人素質(zhì),他說有些人為了公司的發(fā)展嘔心瀝血,積勞成疾,這一切他都是看在眼里的,記在心頭的。接著他點名表揚了一些人,其中就有被他踹中卵子在家休息了好幾天的孔科長,大概他把這也算成“積勞成疾”了。在展望新的一年時,他說形勢喜人又逼人,公司已經(jīng)到了一個歷史性的關(guān)口,時不我待,落后就要挨打,發(fā)展才是硬道理,要抓住機遇,銳意進取,開創(chuàng)出公司的新天地。說著說著他來了情緒,桌子一拍,當(dāng)場就讓公司下屬各單位的頭頭站起來,匯報自己的單位準備在新的一年里取得什么樣的業(yè)績,簡單點說吧,就是能完成多少利潤。
那些下屬單位的頭頭們慌慌張張地站起來,面面相覷。首先被點到的人支支吾吾,說不出來。周亞振來了氣:“你的嘴被屎燙了嗎?話都不會說了?!?/p>
“三十……三十……不,五十萬?!?/p>
“五十萬?這就是你的能耐嗎?你他媽的給我坐下?!彼钢硪粋€人,“你說。”
“三百萬。”
“好,好。有氣魄,我就喜歡這樣敢說敢做的人,大家給他鼓掌,鼓掌。”
接下來被周亞振點到的人報的都是幾百萬。飯店里掌聲雷動,夾雜著叫好聲和起哄聲。輪到公司里虧損最嚴重的玩具廠的廠長時,他喊道:“一千萬。”
“好啊好啊,”周亞振笑得嘴都合不攏了,“我沒有看錯你,好好干,為全公司樹立一個榜樣。鼓掌鼓掌,他媽的,使勁給他鼓掌?!?/p>
會議結(jié)束,在莊嚴的國歌聲中,大家排著隊,依次走上主席臺。周亞振已經(jīng)站立在主席臺前面了,桌上不知從哪里冒出了一大堆紅包。每人走到周亞振面前站住,和周亞振握手,接受周亞振給的紅包,向周亞振說一聲謝謝。周亞振對有的人還拍拍肩膀,說兩句親切的話。
紅包里的錢都是一樣的數(shù)目,一百元。
因為拿了紅包,因為酒菜豐盛,因為快過年了,結(jié)果那天有無數(shù)人喝醉。自然嘍,喝醉了就忘掉了危險,不少人都挨了周亞振的揍。有人嘗到了耳光,有人被踹翻在地,有人被酒杯盤子擊中了頭部,有婦女被吃了豆腐。
從我進入公司到離開,只被周亞振打罵過一次,這是非常少見的,公司里的人誰沒有被周亞振罵過或打過多次——上自副總經(jīng)理下至普通職員,甚至包括周亞振的情人魯科長。我認為自己之所以受到如此禮遇,大概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我的關(guān)系比較硬,我的表舅是省公安廳的宣傳處處長(和周亞振是老同學(xué)),周亞振正是靠了我的表舅,才把亞龍公司掛靠到省公安廳的。這是周亞振非??粗氐囊患笫?,他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匾獙ξ业谋砭擞兴鶊蟠穑簿褪钦f要對我客氣一些。第二個原因,是我這個人還是比較識趣的,從不給別人找麻煩——我沒有利用過我表舅的關(guān)系向公司或周亞振提過任何要求,而且我對危險的嗅覺也很敏銳,每當(dāng)周亞振喝醉了,或是覺察到他的情緒不佳,我總是離他遠遠的。即使他既沒喝醉心情也好的時候,除了工作上的必要接觸,我也盡量躲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我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但是,我最終還是沒有能逃過一劫,這都怪我一時心軟,才吃到了苦頭。
前面說過,周亞振和魯科長都是各自有家庭的,兩人搞到一起后,就都不回家了,干脆在公司里同居了。也就是把會議室改成了他們的臥室,里面添了一張雙人床和幾個櫥柜,反正他們也不在乎公司里的人說什么。當(dāng)然公司里的人也不會說什么,老總搞個腐化算個屁事,哪個老總不搞。況且他們還不僅僅是搞個腐化,似乎也有點感情吧,否則怎么能這么大張旗鼓地同居呢。但是公司里的人雖然不會說什么,可是魯科長的丈夫卻不樂意了(周亞振的老婆倒還大度,沒見有什么動靜),幾次三番地到公司來鬧,后來還在一天晚上,帶人來把周亞振給痛打了一頓,打得周亞振鼻青臉腫的。
自從周亞振被打之后,他和魯科長就不在公司里住了,而是在外面的飯店里開房住,并且每個飯店都住不太長,就又換另一家飯店住。還有,他們住在哪家飯店是保密的,除了幾個副總和我之外,公司里的人都不知道。這樣做的目的,自然是怕魯科長的那個莽丈夫找到他們的住處后,再去打周亞振。我之所以也知道周亞振和魯科長住在哪里,是因為按規(guī)定我每天必須把錄像帶送到他們的住處,以前他們住在公司,我把錄像帶送到公司就行了,現(xiàn)在他們住飯店,我就要費點事把錄像帶送到飯店去。
我有周亞振和魯科長所住飯店房門的鑰匙,以備他們不在我可以自己進去,放下新錄像帶,拿走舊錄像帶,顯然他們對我是很放心的,不擔(dān)心我會偷他們的東西。有一次他們不在,我打開門,進到他們的房間。我在房間里東瞧瞧西看看,還走到衛(wèi)生間門口朝里張望了一眼,發(fā)現(xiàn)抽水馬桶旁邊的地下,扔著一條血淋淋的女人內(nèi)褲,這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上班時,一看見魯科長,我就聯(lián)想到了那條血淋淋的女人內(nèi)褲,這種對于魯科長的不雅的聯(lián)想始終伴隨著我,使我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隱秘的親切感,就仿佛她曾在我的面前赤身裸體過一樣,就仿佛她曾是我的情人一樣。順便說一句,我對我的情人都是有感情的,肌膚相親始終會給我留下美好的記憶。魯科長三十多歲,身材苗條,長得算不上漂亮,但也不難看。她父母親都是大學(xué)老師,她給人的感覺是很有教養(yǎng),為人溫和,一點也不張狂。按說她的情人是公司老板,誰都要忌憚她幾分,可我從沒看見她端過架子,或是訓(xùn)過誰,她跟誰說話都是輕聲輕氣的,也從不過問自己職權(quán)范圍以外的事,能做到這一點并非易事。我認為她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起碼比周亞振要聰明得多。但是,一個女人無論再怎么聰明,都還是有限的,無法超越現(xiàn)實的層面,這就是我們常??匆娨粋€聰明女人與比自己差得多的男人搞在一起的原因——只要這個男人能在社會上獲得成功。而照我的看法,能在社會上獲得成功的男人,通常都是些蠢貨(他們普遍對事物缺乏正常的判斷,與人交往時喪失了起碼的現(xiàn)實感?;蛟S他們成功之前還不那么愚蠢,成功之后因為自我膨脹才變成了地道的蠢貨)。
一天上午,我拿著兩盤錄像帶來到飯店,走到周亞振和魯科長的房間門口時,我看見門沒有關(guān)緊,有一條縫,同時聽到了里面?zhèn)鱽淼聂斂崎L的哭泣聲和噼里啪啦的響聲,我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周亞振在打魯科長。我早就聽公司的人說起過周亞振打魯科長這回事了,沒想到這次讓我給碰上了。本來,這時我唯一正確的做法——這一點我非常清楚——就是我毫不遲疑地轉(zhuǎn)身就走,錄像帶等到中午或是下午周亞振和魯科長不在的時候再送來就可以了,這樣的話就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了。可誰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呢(也許我是怕多跑一趟,想不管屋里發(fā)生了什么,放下錄像帶就走吧),我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鬼使神差地敲了敲門,然后就一頭闖了進去。
這樣就注定了我的倒霉。
屋里,周亞振正和魯科長扭作一團,他一只手抓著魯科長的頭發(fā),一只手在扇魯科長的耳光,魯科長則邊哭邊用兩手極力護著自己的臉,即便如此,魯科長的臉已被周亞振扇得通紅,鼻子也在流血。此時此刻,看到魯科長,一個柔弱的女人,被粗野的周亞振無情地痛打,你說我于心何忍?再說了,我既然已經(jīng)進來,看到了這一切,轉(zhuǎn)身退出去似乎也太不像話。我放下錄像帶,沖了過去,插身在周亞振和魯科長之間,一邊拉周亞振抓著魯科長頭發(fā)的手,一邊勸解著:“周總,周總,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不要這樣,周總,別打了別打了……”
在拉扯的過程中,我的頭上也挨了周亞振兩下子,這倒不算什么,可當(dāng)我終于把兩人拉開,并把他們分隔到一個安全距離之后,周亞振卻突然對我咆哮起來:“他媽的,你算什么東西,狗日的,給老子滾!”接著,他抓起放在沙發(fā)上的一個裝滿文件的公文包,朝我扔了過來,正好砸在我的頭上。他的舉動讓我大吃一驚,甚至都忘掉了頭上的疼痛,我愣住了,然后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第二天我就辭職不干了,我覺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侮辱。說實話,這事如果放到現(xiàn)在,我是不會這么干的,我是不會辭職的。而那時因為年輕氣盛,對生活還缺乏正確的認識。
如今,我早已不生周亞振的氣了,不僅不生他的氣,還對他抱有幾分同情和幾分好感呢,畢竟我在他的手下度過了那么一段輕松愉快的時光啊。而且總體說來,他這人也還是很不錯的,有點滑稽也有點可愛,有點愚蠢也有點仗義。要是把他和我所見過的其他的老板相比,他無疑是最有人情味兒的一個了,如果我可以選擇,如果我又有這個權(quán)力的話,我寧愿天下的老板都像他,那樣我們大家就都有一份輕松愉快的工作啦。
后來,當(dāng)我從報紙上看到亞龍公司完蛋了,總經(jīng)理周亞振因為經(jīng)濟問題被抓起來關(guān)進監(jiān)獄之后,我還一直琢磨著去看看他呢,甚至連見到他后該說點什么都想好了?!爸芸?,你還記得我吧?你過得好嗎?希望你能愉快,我這里帶了兩瓶酒給你。”當(dāng)然了,我也只是這么想想而已,一直沒撈到機會去看他。他所在的監(jiān)獄實在是太遠了,在一個郊縣的山區(qū)。我這人就是比較懶惰,沒有辦法。
認識趙寶康是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
認識趙寶康是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確切的時間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記得是在張超的老婆去世的時候。
我們幾個朋友約好了一起去張超家吊唁。進了門,只見屋里坐了不少人,一個個都面無表情,張超也沒說什么,只是很憂傷地沖我們點了點頭。這時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人過來招呼我們,讓我們坐,給我們倒茶,儼然一副主人的模樣。他長著高顴骨,三角眼,理著光頭(但已長出了一些頭發(fā)渣子),他的頭型很不規(guī)整,兩頭小中間大,而且還這里凸一塊那里凹一塊的,像一個沒長好的山芋。我們雖然和張超是老朋友了,但以前都沒有見過這個男人,自然而然地以為他是張超家的什么親戚,來幫著張超料理喪事的。一般人家辦喪事,總會有一個比較能干的親戚出面張羅的,這是常理。我們詳細地詢問張超他老婆具體是什么時間去世的,去世前的情景又是怎樣,仿佛這對我們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張超老婆的相片已經(jīng)加了黑框掛到了墻上,相片中的人面帶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像是在饒有興致地注視著我們這些家伙的拙劣表演。她得的是癌癥,去世的時候剛過三十歲,這的確讓人感到惋惜。
在我們和張超說話的時候,外面又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一些人,那個剛才招呼我們的男人又去招呼他們,屋里人太多,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了,那個男人又麻利地把一些人安排到里屋的床上去坐,騰出椅子讓另一些人坐。他還把張超拉到一邊,低聲商量著什么,張超點著頭,說你看著辦吧。我們又坐了一會兒,問了張超追悼會什么時候開,就離開了。
在火葬場開追悼會那天,我們又見到了那個男人,跑前跑后的,給大家發(fā)黑紗,租花圈,布置靈堂,收我們出的份子錢,忙得不亦樂乎。我們都覺得張超的這個親戚挺能干的,雖說人長得確實有點古里古怪,尤其是那顆沒長好的山芋腦袋,怎么看怎么不順眼。
追悼會過后幾天,我們?nèi)埑铱赐?,沒想到又碰上了那個山芋腦袋,而且看情形他就住在張超家里。這次張超給我們做了介紹:“趙寶康,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卑?,原來他不是張超家的親戚。那他為什么會如此熱心地給張超家張羅喪事呢,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有這個必要嗎?或者他和張超還有什么別的關(guān)系,否則這事可是有點不太合乎常情了。但是,據(jù)張超以后對我們所說,他們除了是小學(xué)同學(xué)之外,的確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了。
張超小時候隨父母親下放洪澤,先是在農(nóng)村,后來政策放寬,他們一家又進了縣城,張超就是在縣城讀小學(xué)的時候和趙寶康成為同學(xué)的。兩人一度還是同桌,關(guān)系也還算是不錯,但也僅此而已了,并沒有結(jié)下什么生死之交。頂多,也就是張超經(jīng)常讓趙寶康抄抄作業(yè)(趙寶康學(xué)習(xí)非常差,調(diào)皮搗蛋倒是一把好手),還有就是,趙寶康因為調(diào)皮搗蛋被他父親揍得不敢回家的時候,到張超家睡過幾夜。上中學(xué)時,張超就隨落實了政策的父母親回省城了。后來張超當(dāng)了兵,從部隊復(fù)員的時候,陪父親回了一次洪澤的下放地,那次洪澤之行偶然又和趙寶康見了一面。這就是張超和趙寶康過去的全部交往了。
趙寶康的狀況是這樣的,他父親是洪澤縣工業(yè)局的局長,在一個縣里也算是不小的官了,有一點勢力,趙寶康中學(xué)畢業(yè)后,父親把他安排進了縣里最好的無線電廠當(dāng)工人,然后趙寶康又結(jié)了婚,有了一個女兒。可是忽然之間,趙寶康不安于在小縣城里過尋常日子了,辭了職,別了家,只身跑到省城來闖蕩。事先他連個招呼都沒打,就這么直截了當(dāng)?shù)孛搅藦埑?,恰好趕上張超的老婆去世,趙寶康不容分說,立刻反客為主,自說自話地給張超家張羅起喪事來了。
這還不算,辦完喪事后,趙寶康大約覺得自己勞苦功高,順理成章地在張超家住下了。他還自己動手,騰空了張超家五斗櫥的兩個抽屜,專門放他自己的東西,一副終于回到了家的模樣,從此便在張超家長住了下來。
我們不知道張超是怎么能夠容忍趙寶康的,反正很少聽他抱怨過。我們猜想,一是張超這人生性邋遢,不拘小節(jié),大概也沒有覺得趙寶康太討厭。二是張超心地善良,拉不下臉來,拿趙寶康也沒什么辦法。三是張超可能因為老婆剛?cè)ナ?,感到孤獨寂寞,多個人在家里住著也熱鬧一點。另外,張超肯定也并沒有把趙寶康當(dāng)成什么貴客一般伺候著(否則他早就吃不消了)。比如有一次,張超不知吃什么東西吃壞了肚子,拉稀,大概是他抑制力比較差的緣故吧,當(dāng)他想要拉的時候,總是來不及跑到廁所,就要拉上一點在褲子上。然后張超就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喊趙寶康:“寶康,寶康?!?/p>
趙寶康過來了:“什么事?”
“你幫我個忙好嗎?”
“咱倆還有什么好客氣的,要我?guī)褪裁疵δ憔驼f嘛?!?/p>
“你幫我把廁所里的幾條褲頭洗洗吧。”
“好的?!?/p>
趙寶康到了廁所,拎起褲頭來才發(fā)現(xiàn)氣味不對。這事是趙寶康和我們搞熟以后,對我們說的?!安伲彼f,“每條褲頭上面都糊滿了稀屎?!?/p>
要說趙寶康這人也確實有股子潑辣勁兒,不但能洗別人的屎褲頭,生活中也是一點講究都沒有。睡就睡在張超家的長沙發(fā)上,一條被子就行了。吃嘛,是有什么吃什么,沒做飯的話,有塊燒餅也能頂一頓。張超家里多個他,也就跟多條狗差不了太多。唯一和狗截然不同的就是,他還喝酒。
趙寶康喝酒與別人不一樣,完全是爛喝,他隨時隨地,不分場合,不分時間,什么時候想起來了什么時候就喝。他一般喝的是白酒,不用下酒菜,就那么抓著酒瓶子一口一口往嘴里灌。喝多了,廢話連篇,再要多,如果醉了,他就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你想,像他那么一個長相古里古怪的老爺們兒,卻仿佛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般地在那里哭哭啼啼,實在是滑稽可笑。而且他一旦哭開了,怎么勸都不行,越勸哭得越兇,最后會放聲號啕,像死了爹娘似的。張超說過他幾次,他就不太在張超家里喝多了(但喝還是要喝的),不過有時他會跑到外面去喝。街邊或者是墻角,隨便找個地方一坐,就喝開了。然后搖搖晃晃,眼睛哭得紅紅的回到張超家。
趙寶康在張超家前前后后住了一年多,這期間,他從沒有干過任何一份工作,也從沒有試圖去找過一份工作。那他不工作都干了些什么呢?沒有人知道。有時候他會從張超家消失一段時間,短則幾天,長則一兩個月,然后突然就又回來了,就像游子回家一樣。有一次他在消失了挺長一段時間回來后,人變得又黑又瘦,渾身散發(fā)著臭氣,但懷里卻抱著足有半米多高的一大瓶香檳酒。他對張超說,他一個人騎自行車去北京玩了一趟,這瓶香檳酒是他專門從北京買了帶來給張超的,一路上他用幾件衣服把香檳酒包起來捆在自行車的書包架上,雖然摔了好幾跤:“可是你瞧,酒瓶一點都沒有摔壞?!?/p>
還有一次,趙寶康在消失了十幾天后回來了,對張超說他回了一趟洪澤的家,和老婆辦了離婚手續(xù),同時和父母親也斷絕了關(guān)系(他父母親不認他了),以后他就徹底無牽無掛了。這次他回來身上背了一個很大的地質(zhì)包。
“猜猜看,”趙寶康說,“我給你帶來了什么?”
張超看了一眼他帶來的地質(zhì)包:“帶來了什么?”
“一條狗?!壁w寶康得意揚揚地說道。
“一條狗?”張超感到不解,“什么狗?”
“死狗呀,帶來給你吃的?!?/p>
“你從哪兒弄來一條死狗的?”
趙寶康告訴張超,他臨離開洪澤的前一天,閑著沒事在縣城的街上瞎逛,看見街邊一條無主的草狗在找東西吃。他就摸出一塊面包把這條狗給喚了過來,然后他用兩條腿夾住狗身子,兩手抓住狗頭用勁一擰,狗就完蛋了,一點都沒費事?!鞍涯愕呐笥褌円步衼沓园桑啡獯笱a。”
我們接到張超的電話,一起興致勃勃地趕到他家來吃狗肉。一個人把地質(zhì)包拎到廚房(趙寶康跟在后面說:“等我來剝狗皮,這個我拿手?!保?,打開包,頓時叫了起來:“狗已經(jīng)臭了?!?/p>
我們常去張超家玩,自然和趙寶康也搞熟了。他對我們是熟不拘禮,見面后跟誰都不倫不類地瞎開玩笑?!澳銡馍@么好,一定是發(fā)財了吧?”“你最近怎么瘦了,是縱欲過度了吧?要注意身體哦?!倍宜麑ξ覀兠總€人都提出了相同的要求:“什么時候去府上拜訪,歡迎嗎?”當(dāng)然,沒有誰歡迎他“去府上拜訪”,都不接他的話,但他也不感到尷尬,下回見你,他會說:“對了,上次說去你府上拜訪的,一直忘了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p>
有一次他不知怎么聽說朱強家在物資局宿舍,星期天竟然一個人摸了去,在物資局宿舍到處打聽朱強家住在哪里。找到朱強家后,就死乞白賴地糾纏著朱強跟他下象棋,一下就是一天,該吃飯了就吃,吃完了拉著朱強繼續(xù)下棋,還掏出十塊錢遞給朱強的老婆,說:“嫂子,去,給我買瓶酒來?!卑阎鞆姷睦掀艢獾靡?,扭頭帶著孩子就回了娘家。到了深更半夜,趙寶康還沒有要走的意思,朱強的老婆帶著孩子回來了,見他們還在下棋,就開始摔鍋打盆,逮著孩子亂罵。趙寶康一看不對路,這才戀戀不舍地走了。
我也被趙寶康糾纏過。有天晚上,我們一幫朋友在酒吧喝酒聊天,張超帶著趙寶康也來了,這是極少見的,一般張超出來玩從不帶趙寶康。趙寶康很興奮,喝了無數(shù)啤酒,好在他酒量大,沒有喝醉,只是說了不少胡話,還硬要和鄰桌的陌生人干杯,嚇得人家直躲。我們一直玩到很晚,其間張超因為疲倦先走了,臨走前他讓趙寶康跟他一起走,趙寶康不肯,說要再玩一會兒,并一再保證自己不會喝醉的。張超當(dāng)著大家的面也不好太勉強他,就一個人先走了。后來散的時候,因為趙寶康和我住一個方向,我們倆就上了同一輛出租車。上車后,趙寶康就說他不想去張超家了,我問他不想去張超家想去哪兒呢,他說:“去你家吧,咱們再買幾瓶啤酒,繼續(xù)喝?!?/p>
我一聽就慌了:“不行不行,我家不方便?!?/p>
“你家怎么不方便呢?”
“嗯……嗯,是這樣的,我那兒有個女的?!蔽页读藗€謊。
“那咱們再找家酒吧去喝酒?!?/p>
“我已經(jīng)喝多了,不能再喝了?!?/p>
趙寶康不吭聲了,我勸他:“你還是回張超家吧,今天太晚了,改天咱們再找機會喝酒。”
“我今天就是不想回張超家。”他似乎上來了牛脾氣。
“那你想去哪兒呢,總要有個地方去呀。”
“我想去上海。”
“你去上海干什么?”我有點吃驚。
“我有個親戚在上海,我想去他那兒住一段時間?!?/p>
“明天不能去嗎?”
“我現(xiàn)在就想去?!?/p>
“可你沒有行李?。俊?/p>
“我出門從來不帶行李?!?/p>
看他那樣子不像是說著玩的,我琢磨著只要能把他甩掉,管他去哪兒呢,哪怕是去地獄。我說:“好,那我送你去火車站?!蔽易屗緳C掉頭,往火車站開。
到了火車站,我們下了車,朝售票處走。他說:“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
這我是有思想準備的。我雖然也心疼錢,但只要能把他甩掉,花多少錢我也在所不惜。我說:“我給你買票?!痹谑燮碧庂I好票,我看了一下票上的時間,是凌晨五點的,還要等好幾個小時呢。我把票和十塊錢遞給趙寶康(到上海五個多小時,十塊錢夠他路上零花的了),他接過票和錢,連句客氣話也沒說一聲,只是賊眉鼠眼地四處看了看,接著脫掉一只鞋子,小心翼翼地把票和錢塞進鞋里,然后再把鞋子穿上。
“現(xiàn)在小偷太多,”他對我解釋著,“你以后也學(xué)我,出門的時候,把錢和車票藏在鞋里?!?/p>
我心想就他那么一副長相,誰還敢偷他,防他還來不及呢。
我們朝候車廳走去,我打算把他送到候車廳后就和他告辭。進了候車廳,還沒等我和他告辭呢,他先開了口:“我有點餓了,咱們吃點東西去吧?!?/p>
我想反正票已經(jīng)買了,他是肯定要走的,我也用不著太緊張了,去吃點東西就吃點東西吧。我同意了。我們出了候車廳,正好看見一個穿著鐵路制服的姑娘從我們面前經(jīng)過,趙寶康喊住了她:“喂,小姐,哪里有餐廳?”那姑娘說二樓就有,還詳細地告訴我們上樓后該怎么走怎么走?!靶〗悖壁w寶康冷不丁地說道,“這樣吧,你帶我們?nèi)?,我們給你錢。”
那姑娘一聽趙寶康的話,突然變了臉,厲聲質(zhì)問趙寶康:“你拿我當(dāng)什么人了,嗯,你拿我當(dāng)什么人了?”
“怎么啦?”趙寶康說,“給你錢讓你帶路,你不愿意帶就算了嘛。”
“你以為你有錢啊,”那姑娘叫了起來,“你以為你有錢就什么都能買到啊,看你那樣子就不像個好東西。”
我在一邊雖然覺得趙寶康的話有點不上路子(大概因為聽多了他的這種不上路子的話,我也沒什么特別的感覺),但那姑娘的反應(yīng)也太過分了?!澳氵@樣就不對了,”我跟那姑娘說,“他也沒什么別的意思嘛,你怎么能開口罵人呢?!?/p>
“就罵他,”那姑娘轉(zhuǎn)向了我,“就罵他又怎么樣,流氓?!?/p>
我也提高了嗓門:“他干什么了,就成了流氓?那你這樣開口就罵人又算什么呢,還沒有見過像你這么兇的,太潑了?!?/p>
“你才潑呢,你和他一樣是個流氓,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跑這兒來耍無賴……”
“我們耍什么無賴了,碰你了還是罵你了……”
“你還想碰我啊,碰碰看哪,你敢!”
“誰他媽的想碰你了,你在想好事吧?!?/p>
我們的吵嚷招來了一些圍觀的旅客,一會兒又從行李檢查處跑來了兩個穿著鐵路制服的小伙子?!案墒裁?,干什么,”其中一個小伙子兇巴巴地對我喊道,“你們想干什么?”
本來我這人一貫溫和,從來不愛惹事,可這時因為喝過酒的緣故,更主要的是有趙寶康在身邊(他長著那么一副模樣,估計打起架來肯定是把好手),也變得勇猛了起來。“我們不想干什么?!蔽覐娪驳鼗卮鸬馈?/p>
“不想干什么就走開?!蹦莻€小伙子作勢要推我。
“你別動手。”我指著那個小伙子。
“動手又怎么樣?”他站到我的面前。
“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就在這時,趙寶康忽然滿臉堆笑,插身到我和那個小伙子之間,還一個勁兒地沖那個小伙子點頭哈腰,簡直就像個舞臺上的小丑,或是老電影里的漢奸。他又從口袋里掏出煙來,抽出一支硬要塞給人家?!罢`會了,誤會了,完全是誤會了。一點小事……我們馬上走,馬上走?!?/p>
接著他不容分說,拉著我就走開了。我們來到二樓餐廳,在一張空桌子旁坐下了,要了點小吃?!澳氵@人也真是的,”他倒教訓(xùn)開我了,“火氣那么大,跟他們這種人有什么好計較的?!蔽覜]有理他。這家伙也太讓我失望了。雖說本來也沒對他抱什么希望,可既然他長了那么一顆奇形怪狀的腦袋,那么一副土匪一般的模樣,可結(jié)果卻連打個架的膽量也沒有,真是個地道的廢物。
吃完小吃,我買了單,趙寶康悠閑自得地抽起煙來,好像已經(jīng)把剛才的事情全忘了。“時間還早啊,”他說,“咱倆到外邊找個旅館,開間房睡幾個小時怎么樣?”
“開房間不要錢啊,”我沒好氣地沖他,“我身上沒錢了,你有錢嗎?”
“瞧你說的,我哪兒有錢啊?!?/p>
“沒錢開個屁房間,你就老實在這兒歇著吧,我要回家睡覺去了?!?/p>
我走后,趙寶康把我給他買的火車票退了,錢自然歸了他,接著他就回張超家睡覺去了。
九一年,張超去了深圳辦公司。起初趙寶康沒有跟著去,留下來繼續(xù)混,那時我們已經(jīng)見不到他了,而且我們也都不想見到他,生怕一個不留神被他黏上了甩不掉。有關(guān)趙寶康那段時間的生活,我們偶然從一個在某文學(xué)雜志社里當(dāng)編輯的朋友那兒聽說了一些。
趙寶康不知道怎么認識了社會上的幾個文學(xué)青年(其中一個文學(xué)青年恰好也認識我們的那個編輯朋友),那幾個文學(xué)青年正巧那時準備自費辦一份詩刊。而辦詩刊是有很多具體工作要干的,比如向本地和外地的一些文學(xué)青年約稿,稿子來了還要整理、校對,接著要聯(lián)系印刷廠,大印刷廠還不行,人家一是要單位介紹信,二是不接這種小生意,結(jié)果就要跟鄉(xiāng)鎮(zhèn)辦的小印刷廠聯(lián)系。所有這些瑣事,那幾個文學(xué)青年誰都嫌麻煩,不太愿意干,趙寶康知道后,馬上自告奮勇地攬下了這個活兒。那幾個文學(xué)青年每人出了一筆錢交給趙寶康,作為編詩刊的經(jīng)費。趙寶康嘛,自然也就沒太客氣,擠出了一部分錢做自己的糊口之資,這樣就夠他過上一陣子了,剩下的錢他聯(lián)系了一家最便宜的小印刷廠,并且把原定印的幾千冊,擅自壓縮成了幾百冊。與此同時,他還通過向本地的文學(xué)青年約稿,認識了一個患癲癇病的文學(xué)女青年,他看上了她,向她展開了兇猛的愛情攻勢。那個文學(xué)女青年呢,一來自身的條件也不是太好,二來看趙寶康瘋瘋癲癲的,也有點天才的味道(誰都知道,天才都有點瘋瘋癲癲的),就半推半就地和趙寶康有了點戀愛的意思。這下不得了了,在愛情的驅(qū)使下,趙寶康竟然也開始寫起詩來了!他每天都要寫無數(shù)的愛情詩給那個文學(xué)女青年,還在喝醉酒以后,不分白天黑夜地去糾纏她。結(jié)果沒用多長時間,就把那個文學(xué)女青年的癲癇病折騰發(fā)了好幾次。她的父母大怒,一方面把女兒送去住院(住哪家醫(yī)院是保密的,以防趙寶康找來),另一方面威脅趙寶康,他要是再敢和他們的女兒來往的話,非把他的狗腿打斷不可。就這樣,一段美好的愛情無疾而終了。
詩刊印出來了,那幾個文學(xué)青年一看之下,差點給氣瘋了。里邊有一大半是趙寶康自己的詩(幾乎都是愛情詩,并且都是題獻給親愛的某某的),有一小半是那個患癲癇病的文學(xué)女青年的詩,只是在最后兩頁上,才有那幾個出錢的文學(xué)青年以及三兩個別的什么人的詩。況且,趙寶康的詩,那能叫詩嗎?只是把一堆胡言亂語,按一句話一行或半句話一行,豎著排列了下來。有一首詩是這樣寫的:
我愛你
我
愛
你
我
愛
你
我愛
你
我
愛你
我
愛
你
他們?nèi)フ亿w寶康,可趙寶康早已不見了蹤影。
后來,趙寶康大概是實在混不下去了,又跑到深圳去找張超。以后,有關(guān)趙寶康的消息,我們都是在張超偶爾回來省親的時候,從他嘴里聽說的。這時候張超的公司已經(jīng)越辦越紅火了,養(yǎng)趙寶康這么一個閑人也不在話下。趙寶康依舊像從前一樣,什么事也不干,成天喝酒,東游西逛。但是讓張超越來越不能容忍的是,身為公司老板的他,竟然常常被趙寶康搞得顏面盡失,下不了臺。趙寶康喝多了酒,當(dāng)著張超手下員工的面,在張超的辦公室里又是脫襪子又是打赤膊,還對公司員工說:“你們別給張超那么賣命地干,他是在剝削你們哪?!庇袝r候他喝得醉醺醺的,在公司里亂轉(zhuǎn),到處找人陪他說話,叫人沒法工作。張超氣極了,曾給他路費讓他立刻走。趙寶康接過張超給他的錢,從里邊抽出一張十塊的,說:“這不他媽的就是錢嘛,有什么了不起的?!闭f著他拿出打火機把這張錢點燃,然后又叼起一支煙,用這張點燃的錢去點煙。
張超結(jié)婚的時候(他在深圳又談了一個女朋友),趙寶康在婚禮酒席上又喝醉了,他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說:“你們都有家了,你們都有家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孤苦伶仃,沒人管我了,沒人管我了啊……”哭得大家面面相覷。這時,一個張超在部隊里當(dāng)兵時最要好的戰(zhàn)友(他叫丁大偉,專程從北京趕到深圳來參加張超婚禮的),實在看不下去了,抬手就扇了趙寶康一耳光。這丁大偉天生神力,在部隊當(dāng)?shù)挠质莻刹毂苣酶穸窐訕訒?,這一耳光下去,就把趙寶康的一只耳朵給扇聾了。
參加完張超的婚禮,丁大偉要走了,他對張超說,趙寶康的耳朵被我扇聾了,也算是殘廢了,他在這里也是個累贅,你讓我把他帶走吧,以后我來負責(zé)這小子的生活。張超當(dāng)然求之不得。這樣,趙寶康就跟著丁大偉去了北京。
丁大偉在北京也辦了家公司,趙寶康就住在公司里,照樣不干任何事,丁大偉也不要求他干任何事。丁大偉給他的待遇是,有飯吃,有酒喝,別的就沒有了。平時,丁大偉對趙寶康是好便罵,不好便打。比如說,喝醉了要打,胡說八道要打,上班進辦公室要打,不講衛(wèi)生要打,對公司女員工賊眉鼠眼要打,到處亂跑要打。哪怕什么事也沒有,僅僅因為丁大偉心情不好了,也要打趙寶康一頓??傊?,丁大偉是隔三岔五地就要打趙寶康??蓱z趙寶康一個堂堂五尺男兒,成了丁大偉的一個肉沙包。趙寶康實在受不了了,逃跑過一次,可因為身上沒錢,跑不了多遠,被丁大偉手下的人在通縣逮到了,嗬,那頓好打,三天沒起來床。又讓趙寶康立下毒誓,再不跑了,如果再跑,被逮回來的話,就要對他不客氣了(天哪,什么時候?qū)λ蜌膺^啊)。那以后趙寶康再沒有跑過了,漸漸地他似乎也適應(yīng)了這種有吃有喝有人打的生活,日子過得也有些怡然自得了。白天,他一個人到街上或是公園里去逛逛,到了吃飯的時候就自動回來了,如果看到飯桌上沒酒,他就去找丁大偉要幾塊錢,買一瓶最便宜的白酒來(找頭是要如數(shù)還給丁大偉的),自己喝。晚上是不準離開公司的,他在公司值班人員的房間里看看電視,然后就鉆進樓梯拐角自己那間沒窗戶的小屋里睡覺去了。要是丁大偉叫他到辦公室去,他就知道要挨打了,也沒什么可啰唆的,一副可憐相,乖乖地去讓丁大偉打。丁大偉也嗜酒(所以他才大度地允許趙寶康喝酒,在這一點上他還是理解趙寶康的),頓頓要喝,如果他喝醉了——這種時候雖然不多,那趙寶康可就倒霉了,非被打得鼻青臉腫不可。
丁大偉在給張超的信中說,他現(xiàn)在對趙寶康已經(jīng)完全習(xí)慣了,甚至還挺依賴他呢,如果隔上一陣子不打他一頓,渾身都有點不太舒服。我們分析,丁大偉這人大概天生就有很強的暴力傾向,正好碰上了趙寶康這么一個天生欠揍的,兩人雖不能說是一拍即合,但也成了一對挺不錯的搭檔。
再往后,我們就沒有聽到什么趙寶康的消息了,逐漸地也就把他忘記了。
好些年過去了。去年秋天,我應(yīng)北京的一個導(dǎo)演之邀,去北京寫一部有關(guān)都市白領(lǐng)的電視連續(xù)劇。我住在什剎海旁邊的一座舊王府改成的招待所里。劇本要得很急,我整天待在招待所里拼命寫,盡管是第一次來北京,可也抽不出時間到處玩玩。
一天臨近黃昏,我寫得實在是昏頭漲腦了,就出了招待所,到外面去轉(zhuǎn)轉(zhuǎn)。我沿著什剎海邊上的小路信步朝前逛著。天已經(jīng)開始涼了,地上落滿了紅黃的枯樹葉。一個老頭坐在水邊低矮的水泥欄桿上,面前是個小攤子,他用地道的老北京話吆喝著:“瓜子兒花生核桃仁兒。”聲音起伏悠揚,透露著一股空曠勁兒。
小路上人不多,遠處拱橋上車來人往,倒是挺熱鬧。偶爾一輛腳踏黃包車從我身邊經(jīng)過,車夫一身舊式打扮,黃色對襟衫,扎著褲腳的黑色燈籠褲,腳穿老頭鞋,頭上還有一頂瓜皮帽(這是一種旅游項目,讓游客坐在這樣的黃包車上,體驗一下舊時北京的風(fēng)情)。坐車人二郎腿蹺得多高,大約感覺自己是個老爺了。前方路邊一塊空地上,有石桌石凳,幾個老頭老太圍坐在石桌邊打麻將,一旁還站著個中年漢子在看。我走到近前,猛然覺得那中年漢子挺眼熟,再一看那顆沒長好的山芋腦袋,一下子想起來了,趙寶康。他依舊理著光頭,人倒并不顯老,只是長胖了,眼睛更小了,臉上皮肉松弛,呈一種不健康的醬紅色,一看就是個滿臉晦氣的家伙。他兩手在胸前捧著個大玻璃杯,里面泡著半杯茶葉。聽到腳步聲,他朝我看了一眼,我們倆目光相接,我心里一驚。他神情木訥,眼睛里布滿了血絲,我不能肯定他認出了我,但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我并沒有停住腳步,只是冷漠地沖他點了點頭。他也機械地沖我點了點頭。然后我就走過去了。
我越走越快,生怕他在后面喊住我,直到走出去老遠,我才松了一口氣,放慢了腳步。想想也有點滑稽,兩人多年沒見,偶然在異地他鄉(xiāng)碰上了,卻像是天天見面的老鄰居一樣,隨隨便便點個頭就過去了。
春節(jié)回家
春節(jié)回家,見到父親,我心里總有點不太舒服。
父親和母親都早已經(jīng)離休了,住在部隊的干休所里(父親是個軍人)。母親倒還好,每天買菜做飯,忙忙家務(wù),閑了看看電視,要不找鄰居大媽大嬸嘮嘮家常,日子過得還蠻充實。父親就不行了,整天什么事也沒有,吃過飯了,就像只瘟雞似的歪坐在沙發(fā)上,一只手撐著下巴,眼睛半開半閉,也不知道是在睡覺呢,還是在想心思(他能有什么心思可想)。頂多,晚飯后到樓下的院子里走一圈,十幾二十幾分鐘吧,然后回到家里,洗一洗,坐到母親身邊的沙發(fā)上陪她看電視。父親眼睛不好,電視畫面看不太清楚,再加上他對母親看的那些電視劇不感興趣(他總是弄不太清里面的情節(jié)和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看著看著,他就在母親的身邊打起了呼嚕。
在這種無所事事的生活中,父親迅速衰老,身體也越來越不行了,高血壓、冠心病、白內(nèi)障,聽力也下降得厲害,跟他說一句話,他時常是啊啊啊的表示聽不清楚。我跟母親商量,父親這樣下去不行啊,應(yīng)該讓他有點事干才好。母親說,老干部活動室里,打牌的下棋的什么都有,你爸就是不去,還有,這個院里的老干部有不少都在學(xué)寫毛筆字,學(xué)畫國畫,你爸也不愿意學(xué),我能有什么辦法。是啊,母親也確實沒什么辦法,父親都到了這把年紀,再要想改變他是不太可能了。
但我總希望父親的生活不要這么沉悶,應(yīng)該有點小樂子,那無論對于他的精神狀態(tài)還是他的身體,肯定都會大有好處的。
年三十晚上,父親一時興起,在征得了母親的同意之后,陪我喝了一點酒(以往都是我一個人喝,父母親喝可樂)。喝了酒的父親,顯得頗為興奮,跟我說了不少話,回憶了一些舊人舊事,還不時伴以笑聲。我對父親說的那些人和事,早已耳熟能詳了,但我仍然興致勃勃地聽著,間或提出一兩個問題,鼓勵父親繼續(xù)說下去。整個晚上,父親的情緒都很好,跟我說完話后,又看了挺長時間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在母親的一再催促下,父親才樂呵呵地上床睡覺了。
第二天,我找機會和母親進行了一次認真的交談,我對母親說,應(yīng)該讓父親每頓飯都喝上一點酒,那會活躍父親的情緒,增加父親生活的樂趣,對父親無疑是極其有益的。母親起初不同意,說父親的高血壓和冠心病都不能喝酒,會加重病情,我說會加重病情的是父親那死氣沉沉的精神狀態(tài)。我說,你看我爸每天坐在沙發(fā)上的那個樣子,不哼不哈地一坐幾個小時,讓人看著都難受,一個健康人這么坐下去也要坐成一個病人的。再說了,報紙上也多次介紹,少喝一點酒對人是沒有害處的,舒筋活血,特別是葡萄酒,含有多種氨基酸,對身體尤其是對心臟都是有好處的。法國人據(jù)說心臟病的發(fā)病率是全世界最低的,為什么呢?就是因為他們葡萄酒喝得多。報紙的權(quán)威性對母親是很有說服力的,母親猶豫了一下又說,萬一你爸喝酒上癮了怎么辦?我說爸都這把年紀了,還有多少年可活呢,就是上了酒癮又能怎么樣?重要的不是上不上酒癮,重要的是應(yīng)該有個愉快的生活。
母親終于被我說服了,同意每頓飯讓父親少喝一點葡萄酒,對此父親當(dāng)然也沒什么意見。父親年輕的時候是愛喝上兩口酒的,我聽父親說過,當(dāng)年他打小日本和國民黨的時候,要是情況許可,他會先灌上半斤用山芋稈釀的那種劣質(zhì)白酒,然后上戰(zhàn)場猛沖猛打。父親在戰(zhàn)爭年代三次負傷,多次因作戰(zhàn)勇敢而受到嘉獎。以后父親因母親的反對以及身體方面的原因(父親得過一次肝炎),才極少喝酒了。
這樣,父親開始每頓飯都喝上一兩杯葡萄酒了,整個春節(jié)期間都是如此,照我看來,父親的精神狀態(tài)有了很大的改觀。至少在吃飯的時候,父親總是有說有笑。我對母親說,你看,爸現(xiàn)在跟以前就是不太一樣了吧,以后記住了,頓頓飯都讓他喝上一點。
春節(jié)過完我就走了。
一天,我接到了母親打來的長途電話,說父親出事了,因為喝酒。
干休所組織老干部到浙江的一個古鎮(zhèn)旅游,晚上在飯店吃飯時,父親多喝了兩杯酒,起身上廁所的時候,身子不穩(wěn),被飯店的舞臺絆了一跤。頭磕在了一個花盆上,額角被磕開了一個大口子,流了不少血。父親被送到醫(yī)院后,額角縫了十幾針,又做了CT,顱內(nèi)沒發(fā)現(xiàn)問題,當(dāng)時母親還以為沒事了,誰想到二十幾天后,也就是昨天,父親的兩腿突然不能動了,送到醫(yī)院一檢查,原來是腦血管破裂,顱內(nèi)已經(jīng)積了不少血,然后積血壓迫神經(jīng),使得兩腿不能動了?,F(xiàn)在情況非常不好,需要盡快動手術(shù),而且考慮到父親的身體狀況,手術(shù)的危險性很大。
我接到母親的電話后,立刻坐上火車往回趕。
我到達父親所住的醫(yī)院已是傍晚,母親,還有從天津趕來的姐姐坐在父親的床頭,父親睜著兩眼躺在病床上,頭部墊得很高,母親對父親說,兒子回來了,你看看,父親毫無反應(yīng),他兩眼混濁,直愣愣地看著前方。我把臉湊到父親的眼前,他對我依然視而不見,父親的樣子讓我大吃一驚。母親難過地說,他已經(jīng)認不出你了,他現(xiàn)在誰也不認識了。姐姐向我介紹情況,其實父親那一跤已經(jīng)把腦血管摔破裂了,只是當(dāng)時檢查不出來,以后破裂的腦血管慢慢滲血,終于導(dǎo)致顱內(nèi)積血壓迫神經(jīng),現(xiàn)在病情日益惡化,不但兩條腿不能動了,身體也半癱瘓了,意識也模糊了,一到醫(yī)院病危通知書就發(fā)下來了。手術(shù)定在明天上午,具體的做法是在頭上鉆幾個洞,把顱內(nèi)的積血排出來。
當(dāng)天晚上,母親和姐姐回家去了,留下我一人陪夜。我在父親的床邊坐了整宿,父親一會兒昏睡,一會兒睜著混濁的兩眼動來動去,問他話他從不回答,只能猜測他想要干什么,有時是要小便,有時什么也不干,動上一會兒又閉上了眼睛。偶爾,昏睡中的父親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著,不知說些什么。我凝視著父親,覺得父親好像突然間變得陌生了,讓我一時很難適應(yīng)。
早上,母親和姐姐來了,我到醫(yī)院外邊吃了點東西。護士拿來了病號穿的白衣白褲,我和母親給父親換上了,然后一輛推車來了,父親被推進了手術(shù)室。我和母親還有姐姐,坐在手術(shù)室外邊走廊的長椅上等待,母親眼睛紅紅的,不停地對我和姐姐說,父親這一輩子吃了多少苦,從沒有享過什么福,像是在給父親的一生做總結(jié)。我們都明白母親的意思,母親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思想準備,手術(shù)臺上的父親確實什么情況都可能發(fā)生。姐姐安慰著母親,我則起身到走廊拐角的水池去抽煙。
手術(shù)做了將近三個小時,父親被推出手術(shù)室的時候,閉著眼睛,頭上纏著繃帶,幾根塑料管子從繃帶里伸出來,連接在頭邊的塑料袋子上。旁邊的護士手上高舉吊瓶,一個脖子上掛著聽診器的醫(yī)生對母親焦急的詢問只回答了一句“還好”,就什么也不說了。父親被推進了腦科病區(qū)的重癥監(jiān)護室,母親也想跟進去看看,結(jié)果被擋在了門外。幾分鐘后,那個脖子上掛著聽診器的醫(yī)生出來了,對母親說,手術(shù)是成功的,但因為父親的身體狀況很差,所以目前什么都還很難說,要觀察一段時間再看,現(xiàn)在你們可以回家了,但必須留下一個人在這里,以便有什么情況好隨時通知你們。
醫(yī)生走后,姐姐又去找病區(qū)醫(yī)生了解情況,一會兒她回來后對我和母親說,父親要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住一些天,等病情穩(wěn)定了才能出來,接著我們商議了一下,決定我留下來住在醫(yī)院,母親和姐姐回家。母親又一再囑咐我,要我千萬別亂跑,怕父親有什么情況找不到人。
我住在父親的病房里,睡父親的那張病床,吃父親的病號飯,仿佛我也成了一個病人,在醫(yī)院里安頓了下來。姐姐當(dāng)天給我送來了洗漱用品和幾本雜志。同病房里還有一個老頭,他已經(jīng)動過手術(shù)了,頭上纏著繃帶,整天像段木樁似的躺在床上不哼不哈也不動,他的老伴在一邊陪護著他。那是個身材高大的老太太,腰板筆直,闊臉濃眉,神情凝重。
白天,我無事可干,看看雜志,在走廊溜達溜達,要不躺在床上養(yǎng)神。傍晚跟母親通個電話,告訴她沒什么情況,好讓她放心。病房晚上九點鐘熄燈,我不習(xí)慣這么早睡覺,就到安全通道去抽煙,從打開的窗子觀賞夜景。雖然時間還早,可走廊上除了偶爾一個護士走過之外,不見一個人影,四處靜悄悄的。
一會兒,一個上身穿著暗紅色運動衫,瘦瘦的小伙子推開走廊盡頭的門,也到安全通道來抽煙。他留著胡子,頭發(fā)很長,背靠在墻上,一臉疲憊。我看了看他,等他抽完一支煙后,我走到他旁邊,又遞給他一支煙。他客氣了一下,就接過去抽了。我們聊了起來。我本來以為他也是病人家屬,可沒想到他卻是病人家屬雇來的護工。他護理的是一個重病人,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需要全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護理:每隔上一會兒要給病人吸痰,輸液瓶子空了要去通知護士來換。
我問他:“你說的二十四小時不間斷護理是什么意思,你不睡覺嗎?”
他說:“我不睡覺?!?/p>
“你怎么可能不睡覺?”
“我不能睡?!?/p>
“你不能睡?人怎么可能不睡覺呢?”
“習(xí)慣了就好了。”
“那你吃得消嗎?”
“還行,抽空出來抽抽煙,有時也閉幾分鐘眼睛,打個盹。”
“你護理這個病人多長時間了?”
“大半個月了?!?/p>
“這樣不行啊,人老是不睡覺身體要垮掉的?!?/p>
他咧開嘴笑笑:“沒有辦法,干的就是這個活兒?!?/p>
停了停,我又問他:“你這么干,能掙多少錢?”
“這里的護工都是一個價,按小時算,一個小時一塊錢。我是二十四小時護理,一天掙二十四塊錢?!?/p>
天哪,他這么不睡覺地干,竟然一天只掙二十四塊錢!我簡直難以置信:“這也太少了?!?/p>
“比在家種田好多了?!?/p>
我又詢問他的家庭情況,他告訴我,他是安徽人,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是和老婆一起從家鄉(xiāng)出來的,家鄉(xiāng)還有一個三歲的孩子,他老婆在另一家醫(yī)院當(dāng)護工。他們?yōu)榱耸″X,沒有租房子,他和老婆就待在各自干活兒的醫(yī)院里,平常難得見上一面。
他走后,我又在安全過道里抽了兩支煙,想著這個小伙子的艱難處境,想著這些進城來打工的農(nóng)民活得可真是不容易。
回到病房,那個頭上纏著繃帶的老頭發(fā)出輕微的鼾聲,那個身材高大的老太太無聲無息地睡在旁邊的一張折疊床上。我輕手輕腳地鋪好被子,就上了床。換了新地方睡覺,很不踏實,加上那個老頭發(fā)出的輕微鼾聲,也讓我難以適應(yīng)。我先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著了,片刻工夫又醒了。忽然,借著外邊走廊照進屋里的微弱光線,我看見那個身材高大的老太太正盤腿坐在折疊床上。她閉著眼,嘴唇在動著,但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我搞不清她在干什么,看了她很久,直到我睡著,她始終都是這副樣子。
早晨,我問她:“大媽,夜里我看見你坐在床上,在干嗎呢?”
“我在念經(jīng),”老太太回答,“我是信佛的?!?/p>
“為什么要夜里念呢?”
“夜里安靜。”
哦,這是個有信仰的老太太,我對她產(chǎn)生了幾分好奇。她的舉止緩慢,加上身材高大,給人一種莊嚴感。她大多數(shù)時間就是坐在她老伴旁邊的一把椅子上,什么也不干,目光平靜地看著她的老伴,看著我在病房里進進出出。她出去打開水的時候,總會把我的水瓶帶上,對我的感謝,她只是輕輕地搖搖手,報以微笑。她不愛說話,無論是對我還是對查房的醫(yī)生(當(dāng)醫(yī)生對她說她老伴的病情的時候,她就神情凝重地點點頭),仿佛對這個世界她已經(jīng)沒有多少興趣,也不想再說什么了。
到第四天,開始允許探視父親了,時間是上午的九點到九點半。母親和姐姐從家里帶來了雞湯,我們一起進到重癥監(jiān)護室里看父親。父親掛著水,頭上纏著繃帶,從繃帶里伸出四根塑料管子,管子連接的塑料袋里有不少血水。旁邊的桌上還放著一臺儀器。父親的氣色還好,神志也清楚了,對我和姐姐說,噢,你們也來了。姐姐把雞湯倒在碗里,用吸管喂父親喝,母親讓我打來一盆熱水,她給父親擦了擦身子。
探視結(jié)束,母親和姐姐找醫(yī)生了解了一下父親的情況,就離開了。下午,我正躺在病床上發(fā)呆,聽見外邊傳來了吵鬧聲,我趕緊跑出去看。走廊中間的護士站那里有不少人,幾個神情激動的男女正和醫(yī)生護士大聲說著什么。我過去問旁邊看熱鬧的人是怎么回事,別人告訴我,一個小伙子死了,現(xiàn)在家屬說是醫(yī)院的責(zé)任,不讓拖尸。那邊,靠著重癥監(jiān)護室的一扇房門打開了,一男一女?dāng)v著一個中年男人走了出來,那中年男人到了走廊上就掙脫開攙扶他的人,不顧一切地躺到地下哭喊了起來,還用拳頭砸著地??礋狒[的人一起擁了過去,我也夾在其中,趁著周圍亂哄哄的,我擠進了剛才打開的那扇門。里面有很多人,有穿白大褂的,有不穿白大褂的,有人在說話,有人在哭,我看到在里面的一張推車上,一個身上蓋著白被單的小伙子躺在上面,他的臉上暗淡無光,毫無血色,蒼白得像一張紙,這就是那個死人了。我想再走近去看看,被一個穿白大褂的人給趕了出來。
“聽說這小伙子還是大學(xué)生呢,”一個看熱鬧的人說,“可惜了?!?/p>
“他是怎么死的?”另一個人問。
“腦癌。”第一個人回答,“從手術(shù)室出來就不行了?!?/p>
母親和姐姐再來探視父親時,我告訴她們今天這里死了一個人,是個小伙子,母親嘆了口氣,眼睛有點紅了,大概是聯(lián)想到了父親。姐姐趕緊岔開話題,問我住在醫(yī)院里感不感到無聊,要不要她來替換我。我當(dāng)然非常無聊,巴不得有人來替換我,但是我覺得不應(yīng)該這樣做。我說住得還行,不用替換了。
傍晚,我在醫(yī)院的院子里散步,看到醫(yī)院的門口有一家小超市,就走進去轉(zhuǎn)轉(zhuǎn)。在貨架上我看到有我平時常喝的通化紅葡萄酒,我想了想,就買了一瓶,又買了一小袋牛肉干。回病房的時候,我把葡萄酒揣在懷里,以防別人看見。我考慮在病房喝酒影響肯定不好,再說我父親還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呢,這時候做兒子的卻喝起酒來,確實不太像話。
我打開床頭柜的門,蹲下身去,偷偷從懷里拿出酒,倒進床頭柜里的一個大搪瓷茶杯中,然后我靠在床頭,一邊吃牛肉干,一邊就著搪瓷茶杯喝酒,這樣別人就會以為我是在喝茶呢。一瓶酒喝完,進入了微醺狀態(tài),感覺恰到好處,脫衣服睡覺,一個無聊的晚上就這樣被打發(fā)掉了。而且酒后也睡得踏實,一覺醒來就是早晨了。
我覺得這辦法真是不錯,到了傍晚我又去買酒?,F(xiàn)在,至少是晚上,我不再感到無聊了。
大約是父親住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第十天,夜里,我酒后睡得正香(這天晚上我喝了一瓶半葡萄酒),突然被床頭上方的小擴音器吵醒了,擴音器里反復(fù)說著,十八床的家屬到重癥監(jiān)護室來,十八床的家屬到重癥監(jiān)護室來……我睜著眼,懵懵懂懂地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邊坐在折疊床上念經(jīng)的老太太對我說:“叫你呢,快去啊?!蔽疫@才有點清醒過來,飛快地下了床,穿上衣服就往外邊跑。
重癥監(jiān)護室里燈火通明,一個醫(yī)生一個護士還有一個女護工站在父親的床邊,父親的兩手兩腳被用繃帶綁在床上,他正一邊掙扎一邊大喊大叫。這場面讓我十分吃驚,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醫(yī)生對我說:“你父親要拔掉自己頭上的管子,怎么勸都不行,我們只好把他綁上了,但他這樣掙扎對他極為不利,他的血壓很高,要是掙扎下去,腦血管再破裂就麻煩了。你勸勸他吧,也許他會聽你的?!?/p>
聽醫(yī)生這么一說,我也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趕緊對父親說:“爸,爸,你千萬別動了,你再這樣動下去很危險的,爸,爸,別動了?!?/p>
父親喊著:“你叫他們把我放開,我也不是反革命,他們憑什么綁我,我革命這么多年了都沒被綁過,他們這是犯法,我要告他們,叫院長來,叫他們領(lǐng)導(dǎo)來,‘文革早就結(jié)束了,他們還搞‘文革那一套,無法無天……”
我說:“爸,把你放開可以,但你要保證不拔頭上的管子?!?/p>
“放開我,”父親不理睬我的話,一個勁地吼著,“放開我,放開我!”
“爸,你別喊了,聽我說好嗎?”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聽話,”父親怒視著我,“快叫他們把我放開?!?/p>
我從沒見過父親這樣,一時驚慌失措,完全不知該說什么好了??粗赣H滿臉通紅、越來越激動的樣子,我真擔(dān)心他的腦血管會像醫(yī)生所說的再破裂。我對醫(yī)生說:“要不把他放開吧?!?/p>
“就怕把他放開他又拔頭上的管子?!贬t(yī)生說。
“但讓他這樣鬧下去也不行啊?!?/p>
“是的,他的血壓很高,”醫(yī)生遲疑了一下,對邊上的護士和女護工說,“把他放開?!?/p>
父親的兩手剛被放開,又摸索著去拔頭上的管子,我嚇壞了,急忙抓住他一只手,護士抓住了他另一只手。父親頭上的塑料管子是通往他顱內(nèi)排血的,要是被拔掉了,進去了空氣,后果真是不堪設(shè)想。這時父親抬起上半身,開始瘋狂地扭動,嘴里還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我喊著:“爸,你別這樣,別這樣,別這樣?!贬t(yī)生在一邊說:“把他抓緊,把他抓緊,千萬別讓他拔管子?!蔽覜]想到父親的力氣還這么大,他的手幾次差點摸到自己頭上的管子。顯然他現(xiàn)在腦子已經(jīng)不清楚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身上的被子掉到了地下,他的兩腳在亂蹬亂踢,女護工壓住了他下半身,醫(yī)生也上來幫忙,場面混亂得一塌糊涂。這下父親的腦血管非要破裂不可了,我絕望地想,這下父親要完了。
突然,那個抓著父親一條手臂的小護士,把頭伏在了父親的胸口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說:“求求你了,老伯伯,求求你了,老伯伯,別拔管子啊……”
就在這一刻,奇跡發(fā)生了,父親看了看那個小護士,竟然安靜了下來,他停止了掙扎,頭也慢慢躺回到了枕頭上,目光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安詳,父親輕聲說:“你別哭了,我不拔管子了?!?/p>
小護士仍然伏在父親的胸口抽泣著,父親又輕聲說了一句:“你們應(yīng)該好好跟我說嘛,不該綁我?!比缓蟾赣H仿佛是疲倦了,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眼前的變化大出我的意料,我看了那個小護士一眼,這時她正從父親的胸口抬起頭來,我只看到了她戴著口罩的臉上一雙飽含淚水的大眼睛。就在這一瞬間,那雙大眼睛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
“有的病人是會發(fā)生這種情況的,”醫(yī)生對我解釋著,“頭上長時間插著管子,讓他們的意識混亂了,我們考慮明天把你父親頭上的管子取下來?!?/p>
接下來幾天,那個小護士的一雙大眼睛都在我的腦海中盤旋。是的,那是一個多么善良而又富有同情心的姑娘?。∥覍λ錆M了感激之情。我想,無論是于情于理,我都應(yīng)該再見見她,當(dāng)面向她表達我的感激。
可是,那天夜里,我只看見了那雙大眼睛,加上我又是酒后睡得迷迷糊糊被叫去的,場面又是那么混亂,完全沒有記住她的其他特征,我不知道我是否還能把她認出來。也許,我能憑著對那雙大眼睛的記憶找到她吧。只好試試看了。我到醫(yī)院門口的超市買來幾袋巧克力糖,打算一旦見到她,就把這些巧克力糖給她,也是我的一點心意。
我開始對來病房的每個護士都注意觀察,探視父親的時候,對重癥監(jiān)護室里的護士也格外留心,我還有事沒事地就到走廊中間的護士站去轉(zhuǎn)悠。但我都失望了,始終沒有找到她,有一兩個似乎有點像,可當(dāng)我反復(fù)看那雙眼睛的時候,覺得又不是。
越是找不到她,我想要見到她的欲望就越是強烈,而且我的心中還漸漸產(chǎn)生了一種感覺:這是一個我從未遇見過的好姑娘,她集中了我理想中的女性的所有美好品質(zhì)。如果讓這樣一個好姑娘和我當(dāng)面錯過,連幾句感激的話都不能說,那我也許終生都會感到遺憾的。此外,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還有一種想法,那就是假如我找到了她,假如她對我的印象也不壞,假如各方面的情況也都允許的話,說不定……是啊,這個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發(fā)生的。這些年來,我雖然先后談過不少女朋友,但沒有一個真正讓我滿意的,她們不是有這個缺點,就是有那個毛病,而且大多自私得不行,那么,說不定“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我把晚上喝酒的時間推遲到了十一點以后,以便等到上夜班的護士來了再看看。一天夜里,我又到走廊中間的護士站去轉(zhuǎn),看到一個護士正坐在桌前寫著東西。她穿著白大褂沒戴口罩,我一眼就看見了那雙大眼睛。我興奮不已,趕緊跑回病房,從床頭柜里拿了巧克力糖就跑了回來。我走到她面前,抑制著內(nèi)心的激動,說:“你好,護士。”
她抬起頭來,看著我:“你有事嗎?”
“你也許記不得我了,”我說,“那天夜里,在重癥監(jiān)護室,我父親鬧著要拔掉頭上的管子,我們怎么勸都不行,后來你哭了,我父親才終于不鬧了,我非常感謝你。”
她臉上流露出了一絲困惑的神情,說:“噢,噢?!?/p>
我想她可能是接觸的病人太多了,才把那天夜里的事情忘記了,而且,這也更加證明了她的善良。一個真正善良的人,是不會把自己的善良之舉總放在心上的。我從口袋里拿出巧克力糖,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不不,不要這樣?!彼亚煽肆μ峭平o我。
“你一定要收下,這是我的一點心意?!?/p>
她不再推了,說了聲:“那謝謝你了。”
“別這么說,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感激你?!?/p>
“這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她說,“而且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病人如果出了問題,護士是要承擔(dān)責(zé)任的。”
她的話讓我感到有些意外,我確信,那天夜里,她之所以那么做,完全是出于她善良的天性,出于她對別人強烈的同情心,而絕非考慮到是否要承擔(dān)什么責(zé)任不責(zé)任的。再說了,那天夜里有醫(yī)生在場,如果病人真是出了問題,要承擔(dān)責(zé)任的也肯定是醫(yī)生,而絕不會是護士。既然如此,那她這么說是什么意思呢?我隱隱地覺得什么地方有點不對頭,忽然,我記起來了,那天夜里,那個護士在哭著勸我父親不要拔管子的時候,說的是標準的普通話,而眼前這位護士的話中卻帶有明顯的南方口音。這個護士和那個護士的相似之處,僅僅在于她們都有一雙大眼睛。并且如果仔細看看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眼前的這雙大眼睛既空洞無物又暗淡無光,而記憶中的那雙大眼睛,卻是那樣美麗動人,閃爍著光輝。
此刻我無比懊喪,真想把給她的巧克力糖再要回來。但是我當(dāng)然不能那么做了,我只是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不管怎樣,還是要謝謝你?!?/p>
然后我就離開了。我走到走廊盡頭,推開門,進了安全通道,那個護工小伙子也在,他蹲在地上抽著煙。見我進來,他站起身,遞給我一支煙,我接過來點燃了。起初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抽著煙。我還沉浸在我的懊惱之中。那個小伙子抽完煙,正準備走,可又站下了,看樣子想和我說點什么。
“睡不著?”他說。
“是啊?!蔽艺f。
“你們可能習(xí)慣了很晚睡覺吧?”
我沒有接他的話。跟一個為了生存而不能睡覺的人談什么睡覺,讓我很不自在。我說:“你還在護理那個病人嗎?”
“最近我護理的病人要轉(zhuǎn)院了?!彼榱丝跓?,停了一下說,“你能不能幫我留心一下,看有什么病人需要護理。”
“好的,我會留心的?!?/p>
父親從重癥監(jiān)護室出來后,直接轉(zhuǎn)去了老干部病區(qū)(那里條件較好)。母親花錢雇了個護工專門陪護父親,不用我在醫(yī)院了。對了,母親在我的建議下,雇的就是我在腦科病區(qū)熟悉的那個小伙子。我們也按一小時一塊錢付他報酬,一天付他二十四塊錢,但晚上卻允許他睡覺,為此那個小伙子對我們感謝不已,護理起我父親也格外盡心。這樣,我和母親還有姐姐,只需輪換著去醫(yī)院給父親送一點雞湯或者魚湯就行了。
有幾次,我從父親那兒出來,又去了腦科病區(qū),每次都在那里轉(zhuǎn)上半天,依然是一無所獲。我徹底失望了。這事情有點荒唐,不是嗎,那姑娘我肯定已經(jīng)見了無數(shù)次,可就是認不出來她,讓我滿腔的感激之情無處傾訴,或許還有一段美滿姻緣也因此而失之交臂了,想想就讓人失落。這個世界真是充滿了陰差陽錯。
在父親出院那天,我還是最后去了一趟腦科病區(qū),指望能有奇跡發(fā)生,結(jié)果奇跡卻沒有發(fā)生。我想既然已經(jīng)來了,那就去跟那個信佛的老太太告聲別吧,畢竟我們在一間病房里住了好些日子。但是當(dāng)我走進那間病房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那個信佛的老太太和她的老伴都不在了,他們已經(jīng)出院了。
在家里吃飯的時候,我給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父親也伸手來拿酒瓶子,我和母親同時制止了他。
母親說:“你不想活啦?還喝酒?!?/p>
我也說道:“爸,你以后再也不準喝酒了。”
父親看看我和母親,無奈地縮回了手。父親又恢復(fù)了從前的那種死氣沉沉的精神狀態(tài)。
直到今天,我還時常想起那雙大眼睛。
在我的朋友中
在我的朋友中,丁路是頭一個從單位下來的,這確實需要點魄力,尤其是他從單位下來并非為了另覓一條生財之道。丁路是個詩人,他從單位下來僅僅是為了寫詩。這事聽起來有點不合情理:靠寫詩能養(yǎng)活自己嗎?這對別人或許是個問題,可丁路卻壓根兒不予考慮。有的問題也許完全是虛構(gòu)出來的,你當(dāng)它是個問題,它就是了,你沒當(dāng)它是個問題,它也就不存在了。比如說,我們每個人都在為糊口而工作,但是你可曾見過一個不工作的人就被餓死了呢?沒有吧?既然如此,為什么人人都把糊口當(dāng)成一個問題?
那時丁路已經(jīng)離婚,他百無牽掛,覺得正是從單位下來大干一番事業(yè)的好時機。他的前妻也是個詩人,兩人都自認為是天才,認為對方有義務(wù)為自己做出犧牲,否則就是不識大局,結(jié)果他們在一起的日子也就可想而知了,他們常常為了誰該燒飯、誰該洗碗洗衣、誰該掃地抹桌子這類雞毛蒜皮的瑣事而激烈地爭吵。這種爭吵到最后往往導(dǎo)致動手。丁路雖然是男的,但身材瘦小,他老婆雖然是女的,卻人高馬大,兩人在體力上基本持平,但在勇敢和無所畏懼上丁路卻遠遠不及,因而打起架來總處在下風(fēng)。丁路的脖子常被他老婆抓得紅一道紫一道,下身也曾被他老婆捏得腫起老高。他們還各自都想要從單位下來,想讓對方工作來養(yǎng)活自己,在這件事情上,兩人的意見更是難以統(tǒng)一。不過很快也就不需要統(tǒng)一了,在他們結(jié)婚的第二年,他老婆就因為長期泡病假和曠工,被單位開除了。生米既然已經(jīng)煮成了熟飯,丁路也無可奈何了,只好把自己的天才繼續(xù)浪費在毫無意義的工作中,以便養(yǎng)活天才的老婆。這還不算,他老婆因為長期待在家里寫作,不免會有郁悶和無聊之感,有時還想要到外地去旅游。旅游當(dāng)然是好事,丁路也想,可錢從哪兒來?除了節(jié)衣縮食之外,丁路還得到夜校去兼職教書(他是中學(xué)老師),這樣一來,他僅有的一點業(yè)余的寫作時間都被剝奪了。不得已,丁路只好在口袋里裝上一些小紙片,以便靈感來了,見縫插針地寫上一句半句。但這樣零打碎敲終究難成氣候,有時一年下來,也沒寫成幾首完整的詩??傊?,那段婚姻對于丁路來說真是不堪回首。
兩個天才就這樣生活了好幾年,本來這種生活還要繼續(xù)下去,不知到何時才是個頭呢。可是有一天,丁路的老婆到公園里晨練時,遇見了一個英俊的美國留學(xué)生。她以一個天才女詩人的勇敢和無畏,主動和那個英俊的美國留學(xué)生搭訕上了。接下來兩人演繹了一場動人的跨國之戀,丁路的婚姻也隨之宣告結(jié)束。幾年的犧牲換來這么個結(jié)果,作為朋友,我都為他感到憤憤不平??啥÷穮s不這么看,他不僅沒有憤憤不平,相反還挺高興呢。
沒了那潑婦,丁路說,這下我要好好開始寫作啦。
照丁路的意思,他原本是想簡簡單單地從單位辭職的,可他父母親堅決不同意。在他們看來,辭了職就是沒有單位的人,一個沒有單位沒有組織的人,那不就是社會上的地痞二流子嗎?這是他們絕對不能接受的。老一輩的觀念如此,也是沒有辦法的。迫不得已,丁路在別人的建議下,準備采取一個折中的方案,那就是找個新單位放檔案關(guān)系。但雙方事先約定,丁路永遠不去新單位上班,新單位也永遠不給丁路辦理退休養(yǎng)老以及醫(yī)療保險。實際上也就是說,雙方兩不相干,新單位也僅僅只是給丁路保管一下檔案關(guān)系而已。但不管怎樣,至少在名義上,丁路并不是辭職,他還是有單位的,還是屬于組織上的人,這樣他父母親才勉強可以接受。不過,這個折中方案也不是輕而易舉就能辦到的,沒有過硬的路子,哪個單位會讓你隨隨便便地把檔案關(guān)系放了去,又不去上班呢?這事也就只有我才能幫上他了。
那會兒我還在亞龍公司,公司總經(jīng)理周亞振是我表舅的老同學(xué),對我是相當(dāng)關(guān)照的。我把丁路的事對周亞振一說,他很爽快地就同意了,只是提出要見丁路一面。不論怎樣,周亞振說,他也算是我們公司的員工了,我這老板總要見自己的員工一面吧。這要求不過分。
丁路在獅子樓大酒店擺了一桌,我也作陪,周亞振在公司幾個干部的陪同下,前呼后擁地來了。我們這老板周亞振,喜的是酒,一喝就醉,一醉就胡說八道。他在酒桌上對丁路說,聽說你是個寫詩的,是嗎?那玩意兒能寫出什么大名堂,純粹是瞎胡鬧,我看你以后還不如給我寫一部傳記算了,我的經(jīng)歷豐富著呢,你準能靠這個出名。又說,你寫詩幾年了?有沒有寫得像點樣子的?等我閑了,把你寫得像點樣子的拿來給我批評批評,你他媽的別以為我不行,我寫東西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呢,不信我馬上寫給你看。小姐,拿紙和筆來。服務(wù)員拿來了一張巴掌大的空白賬單和一支圓珠筆,周亞振邊上的人趕緊把他面前的碗碟和酒杯推開,又拿餐巾紙把桌面擦干凈。周亞振站了起來,他微微歪著頭,一只手抓住圓珠筆的上端,那架勢仿佛是在揮毫潑墨。略做沉吟,他在空白賬單上寫下了兩行詩,然后把筆往桌上一扔,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邊上的人拿起墨寶,大聲讀了出來:
在訪談的最后,他還說了一些別別扭扭的話,比如,他作為一個“正在進行中的漢語詩歌寫作者”,對當(dāng)前的“漢語詩歌文本”是怎么看的,接下來,他又是作為一個“正在進行中的漢語詩歌寫作者”,對當(dāng)前的“英語詩歌文本”是怎么看的,等等。我就不懂了,他為什么就不能簡單點說,他作為一個寫詩的,對別人的詩歌是怎么看的呢?他平常說話也不是這樣的啊,為什么在訪談里就要說這些拗口的話呢?但是不管他了,反正他也聽不進我的意見,隨他去胡說八道吧。
花了幾天時間,我把訪談錄整理出來了,洋洋灑灑一萬多字,蠻像個樣子的。接下來,我的擔(dān)心果然不是沒有根據(jù)的,丁路把訪談錄打印了無數(shù)份,到處投,可都是石沉大海,音訊全無。我也沒什么可抱怨的,只當(dāng)是辛苦一場讓朋友過了把大師癮。而且說實話,我覺得這玩意兒沒有發(fā)表出來也是合情合理的,哪能隨便什么阿貓阿狗的訪談錄都能發(fā)表出來呢,那不亂了套了。就在我把這事差不多已經(jīng)給忘了的時候,忽然,國外的一個叫什么《今天》的華文刊物竟然把訪談錄給發(fā)表啦(我都沒有想到丁路會把訪談錄投到國外)!他們甚至還給他匯來了一百多美元。按照美元對人民幣的比價,一百多美元就差不多是一千多人民幣了,這可是一筆大數(shù)目呀。這確實讓我對他有點刮目相看了,心里也產(chǎn)生了一絲小小的疑惑,這小子沒準兒真是個天才也說不定。所以,當(dāng)他招呼也沒打,就把一百多美元,也就是一千多人民幣揣入腰包,一個子兒也沒給我的時候(我總覺得這筆錢至少應(yīng)該有我一半),我雖然心里有點不滿,但也沒說什么,一來他確實很窮,二來能幫助一個天才好像也馬馬虎虎說得過去,假如他將來真成了大名的話,說不定我也能跟著沾點光呢。
希望是有的——這一點連我都開始承認了,但艱苦的生活丁路還得繼續(xù)過下去,指望一朝一夕就能成名發(fā)財顯然是不切實際的。好在就丁路來說,艱苦的生活已經(jīng)如影隨形,完全沒有感覺了,我相信就這樣讓他過一輩子他也不會抱怨什么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自從他的訪談錄發(fā)表以后,他好像突然間有些耐不住寂寞了,特別渴望到外地去旅游了。他開始常常跟我說起,他上一次旅游是在多少多少年前,這一晃就是多少多少年沒出過門了,他說他真想到外地去旅游一趟啊。他這是怎么了,為什么會這樣呢?我分析他這種突然間耐不住寂寞的原因,是他的訪談錄發(fā)表后,著名詩人的前景已經(jīng)被他隱約望見了,到各地開筆會講演簽名售書做特邀嘉賓,以及女詩歌愛好者投懷送抱的風(fēng)光日子似乎就在眼前了,這讓他有些迫不及待起來。是的,艱苦的生活他可以無所謂,但著名詩人應(yīng)該享受的榮耀,他還是很在乎的。再說了,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坐在他那狗窩一般的家里,等待著那些神秘時刻的降臨,想必也是非常之枯燥乏味的,或許這時也已到了他忍耐的極限。
出門旅游,對于別人來說也許不算什么,可對于丁路就沒那么簡單了。他平時去哪兒連公共汽車都舍不得坐,從來都是步行,他又怎么可能會花一大筆錢出門旅游呢。畢竟吃飯才是最主要的,連溫飽都沒有解決,別的就免談了。但想想總還是可以的。他跟我說,在國外,有這樣一些闊佬,他們以資助窮藝術(shù)家為榮,他們給窮藝術(shù)家大把的錢,供窮藝術(shù)家揮霍,到各處旅游。他還給我舉了個例子,說杜尚你知道嗎?不知道吧?諒你也不會知道。他是法國的一個畫家,名氣不小,這家伙除了早年畫過幾張畫,博得了一個藝術(shù)家的虛名之后,一輩子就再沒干過什么正經(jīng)事兒了,可是他卻能不停地從一個國家游覽到另一個國家,到哪兒還都吃香喝辣的,而所需的費用,全是一些闊佬提供的。他的言下之意,就是像杜尚這種冒牌貨都能如此快活,而像他丁路這種真家伙想出趟門旅個游都不行,太不成體統(tǒng)了,簡直是一種恥辱。
我有些不解,問他這些闊佬這樣做圖的是什么呢,任何人做事都有個動機啊,這些闊佬也不會例外,他們總不會無緣無故地行善吧。他說這些闊佬圖的是顯示自己有文化,有品位,對于他們來說,資助窮藝術(shù)家是一件很光榮很高尚的事,哪像咱們中國的土財主,有了錢只知道吃喝嫖賭。我不知道他說的是否確有其事,如果有的話,那他真是生錯了地方。另一方面,如果咱們中國也有那種闊佬的話,那連我都想去寫詩啦,是不是天才我不敢說,但把句子豎著排我還是會的,再弄個像丁路那樣的訪談錄也并非難事。得了,好事還是不要去多想了,哪兒有呢?
但是讓我始料不及的是,這種好事還真有呢——雖然不是哪個闊佬資助,可說到底的確是免費旅游啊!不過太遺憾了,好事來了,丁路卻沒有福氣,他因為自己的緣故,最終卻沒能成行。這個世界上確實有像丁路這樣倒霉的家伙,總是和好事無緣,仿佛上輩子做了什么孽,這輩子該派來倒霉似的。
一天,丁路興沖沖地給我打來電話,說外地一個編輯來本地約稿,晚上請他吃飯,他叫我也去。我一聽也蠻高興,外地編輯來向他約稿還請他吃飯,這種事情據(jù)我所知以前還沒有過呢,無疑這是一個好兆頭,看來我們的朋友是有點苦盡甘來的味道了。
晚飯是在小上海酒家吃的。丁路像出席一個正式的酒會,穿了西裝,打了領(lǐng)帶,頭上不多的幾根毛梳理得齊齊整整。那編輯是個女的,叫王萍,三十歲左右,戴副眼鏡,身體偏瘦,姿色平平。丁路在向她介紹我的時候,是這么說的:“詩歌評論家。我的訪談錄就是他寫的。”點菜時,王萍讓丁路點,丁路稍微客氣了一下,就點了起來。基圍蝦、鱸魚、鴨舌、乳鴿……盡是好的,他一邊點還一邊問我想吃什么,好像是他請客一樣??此c菜那副架勢,你不會想到,尋常的日子里,他是只能弄點青菜豆腐吃吃的。酒要的是長城干紅和王朝干白,這樣的好酒不要說是丁路了,就是我也難得喝上。
王萍人很隨和,能喝點酒,也健談。她是從福建寧德來的,是那里的一份正在籌辦的叫作《太姥山》文學(xué)月刊的詩歌編輯,因為是籌辦,沒有稿子,所以這次和主編一起出來組稿。她也寫詩,和丁路是詩友,一直有信件往來,但沒有見過面,這次一來是向丁路組稿,更主要的還是和丁路見見面。我們問她,既然是和主編一起出來組稿的,那主編到哪兒去了,怎么不來吃飯。她告訴我們,今晚她和主編分頭請客,她請我們,主編請作協(xié)的兩個著名詩人。我半開玩笑地對她說,你們主編也真夠勢利的,作協(xié)的著名詩人自己請,無名之輩就由你來請。她說什么呀,丁路是我的朋友嘛,我們雖然以前沒見過面,但在信中蠻談得來的,是吧,丁路?那還用說,丁路把一大口酒灌下肚去,女詩人中像你這樣的真是少見,特有理解力,又特有才氣,這次能見面真是高興,來,咱倆干一杯。
這頓飯吃了很長時間。我們都喝了不少酒,尤其是丁路,一個人差不多喝了有兩瓶葡萄酒,把一張瘦猴臉喝成了通紅的猴腚,還在不停地提議干杯。我私下里勸他悠著點,酒是好,也難得喝上,但這么個喝法恐怕他人吃不消。他說沒事沒事,這點酒都不能喝了,那以后好日子來了更沒法過了。他說得倒也是。席間,喝上了勁兒的丁路和王萍相談甚歡,兩人似乎很有共同語言,對詩的節(jié)奏、音樂感、意境、題材等諸多環(huán)節(jié)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并取得了一致意見。不僅如此,我也注意到,在他們關(guān)于詩的熱烈的交流中,丁路的目光還不時地瞟向王萍那扁平的身體。是啊,我們的朋友壓抑得夠久的了。據(jù)他自己說,打從離婚后,他基本上就沒聞過女人味兒了,都是靠放手銃解決問題的。難得今天遇到了一個紅顏知己,多瞟上幾眼也是情理之中的。在王萍起身上洗手間的時候,丁路悄聲對我說,等下飯局散了,你先走一步,我和她找個酒吧坐坐,繼續(xù)切磋詩藝。我說好的好的,我明白。
過了九點,王萍又要了水果拼盤,她還有繼續(xù)坐下去的意思,顯然她也興致正濃。丁路和我交換了個眼色,他大概準備提議去個酒吧再坐坐了,可就在這時,王萍的手機卻響了,她起身到一邊去接,接完了她剛回來坐下沒幾分鐘,手機又響了,她再次起身到一邊去接。這次她接完后回來,對我們說,兩次電話都是她的主編打來的,催她趕快回賓館休息,說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沒辦法,她面露無奈之色地說,以后找機會再聊吧。丁路很掃興,問她,你不是明天就走嗎,哪有機會再聊?她說這次是沒機會了,不過她們雜志社馬上就要正式成立了,到時候,準備請一些人去參加成立大會,她想和主編說說,看能不能把丁路也請去。我和丁路都覺得她這話太不著邊際了,只是為她現(xiàn)在抽身而去尋找的借口,你想雜志社正式成立的大會是何等隆重的場合,請的還不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像丁路這樣的人哪兒能沾得上邊。但是有什么辦法呢,現(xiàn)在她去意已決,我們總不能硬拉著她不讓她走吧。丁路懷著滿腔欲火,眼睜睜地看著她叫來服務(wù)員,埋了單,跟我們分手了。
我和丁路出了飯店,站在街邊談起王萍匆匆離去的原因。得出的結(jié)論是,王萍肯定是那個主編的情人。首先那個主編帶著王萍,孤男寡女兩個人出差,這就有點非同尋常了。其次是王萍請我們吃飯,那個主編憑什么要催她回賓館休息,什么時間早不早的,跟他有個屁關(guān)系。他們兩個要不是情人那才怪了。那個狗日的主編,丁路憤憤地罵道,利用職權(quán)搞女下屬,真他媽的不是東西。我勸他要想開點啦,世道就是如此嘛。
也許是王萍的離去讓丁路失望至極,此外他的酒也喝得確實太多了,反正突然間,我們還正說著話,他就支持不住了,蹲在地下大吐了起來。吐完了,站也站不穩(wěn)了,整個人都歪在了我的身上。我叫了出租車,半拖半抱地把他弄上去。車一開他又吐了,把車里吐得臭氣熏天,一塌糊涂,我忙不迭地向司機賠禮道歉,下車時還額外多付了十塊錢洗車費。我把他送到家,扔到床上,他立刻又吐開了,我趕緊給他拿個盆子接著。他吐得昏天黑地,連膽汁都吐出來了,最后還哐啷一聲,把一口假牙也吐在了盆子里。我想這家伙真夠倒霉的,難得吃上這么一頓好東西,還沒福享用,全吐光了。
一個星期后,丁路在家里接到了一個男人的電話。那男人操著怪腔怪調(diào)的普通話,再加上說的內(nèi)容——據(jù)丁路事后對我說——他當(dāng)時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我在跟他開玩笑,他說那怪腔怪調(diào)的普通話活脫脫就像是我憋著嗓子裝出來的。而且因為那天晚上大醉一場,到現(xiàn)在還沒有徹底緩過勁兒來,渾身上下都不舒服,情緒十分惡劣。所以當(dāng)他以為是我在跟他開玩笑時,很不耐煩。
“喂,喂,你是丁路嗎?”
“我是,怎么的?”
“我是《太姥山》文學(xué)月刊的主編?!?/p>
“噢,噢,你他媽的跟我開什么玩笑?!?/p>
“我沒有跟你開玩笑,我是《太姥山》文學(xué)月刊的主編?!?/p>
“你以為你憋著嗓子,我就不知道你是誰了嗎?”
“我是《太姥山》文學(xué)月刊的主編。”
“好啦,你是主編就是主編吧,有什么話快說。”
“我們《太姥山》雜志社將要正式成立,準備邀請一些作家和詩人來參加成立大會。會議在太姥山風(fēng)景區(qū)舉行,為期五天,其間還有一些活動,現(xiàn)在我邀請你來參加,能賞光嗎?”
“操,說得還蠻像那么回事?!?/p>
“嗯、嗯,你能賞光參加嗎?”
“這么說,你真是那什么主編嘍?!?/p>
“對,我是的?!?/p>
“你媽了個蛋,你要真是那個什么×主編的話,那請問你跟王萍搞得怎么樣啦,你這老家伙能耐不小呀,搞起自己手下的女編輯了?!?/p>
“嗯嗯嗯,我是《太姥山》文學(xué)月刊的主編?!?/p>
“知道你是主編?!?/p>
“你是丁路嗎,我們邀請你參加《太姥山》雜志社的成立大會。”
“好啦,你個狗日的玩笑開夠了沒有,老子還有事呢?!?/p>
“我是《太姥山》文學(xué)月刊的主編,你是丁路嗎?……”
直到這時,丁路才突然意識到,對方可能真是《太姥山》文學(xué)月刊的主編了。因為如果是我在跟他開玩笑,不太可能這么固執(zhí)地翻來覆去地就跟他說這幾句話了,這不像我開玩笑的風(fēng)格。此外他還想到,福建人說普通話好像就是有點這種怪腔怪調(diào)的味道,他以前聽福建人說過。啊,天哪!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這樣……這樣……”
“你能來參加嗎?”
“哦……是這樣,我很忙,抱歉……真的抱歉,不來了,不能來了。”
丁路急忙掛上了電話。
我在亞龍公司的時候
我在亞龍公司的時候,跟一個叫姜占國的同事關(guān)系最好。
姜占國三十多歲,個子很高,有一米八幾,長得方臉大頭,一顆門牙鑲著金,說起話來有點公鴨嗓。這人整天笑瞇瞇的,愛說下流話,為人很隨和,但公司里的人似乎對他都有點心存畏懼,除了老板周亞振,別人對他都挺客氣。姜占國是基建科的人,但他只要一上班,就愛端著個茶杯到每個辦公室亂轉(zhuǎn),找人閑聊天,時不時說上一兩句下流話。一次公司里給每個員工發(fā)了幾斤毛線,這在公司是很少見的事,因為公司經(jīng)濟效益不好,連發(fā)工資都是靠銀行貸款,福利待遇極差,基本上除了按月發(fā)給每人兩包衛(wèi)生紙之外(婦女來例假的日子,可以額外多領(lǐng)一包衛(wèi)生紙),是什么也不發(fā)的。當(dāng)時大家領(lǐng)到毛線后都挺興奮,特別是一些婦女,聚在一起紛紛議論著毛線是什么質(zhì)地的。這毛線粗軟蓬松,暗藍色,沒有什么光澤,摸上去手感不錯。有人就說是兔毛的,有人說是混紡的,還有人說是羊毛的,互相爭論不下。這時恰好姜占國端著個茶杯晃晃悠悠地走來了,就有人問他:“喂,姜占國,你說這毛線是不是羊毛的?”
姜占國煞有介事地摸了摸毛線,又拿到眼前仔細看了看,接著就叫了起來:“什么,誰說這是羊毛的?這他媽是<\\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9年當(dāng)代\當(dāng)代\4\鏈接\×.eps><\\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9年當(dāng)代\當(dāng)代\4\鏈接\×.eps>毛的。”
結(jié)果人人都知道公司發(fā)的毛線是什么毛的了。
還有,基建科本來沒有科長,后來從公司下屬的模具廠調(diào)來了一個人當(dāng)科長。新官上任三把火,加上這科長對姜占國不熟悉,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一天他對姜占國說:“昨天上班你到哪兒去了,我怎么一天沒看見你?!?/p>
姜占國說:“我出去了?!?/p>
科長擺出領(lǐng)導(dǎo)的派頭,說:“下次你上班時出去,要跟我說一聲。”
姜占國一聽這話,沒有吭聲,只是拉開抽屜,從里邊拿出一把大號的老虎鉗子,他走到科長面前,不緊不慢地端起科長桌上細長的玻璃茶杯,用老虎鉗子啪的一下就把茶杯的下半部分給敲掉了,茶水頓時流了一地。接著他瞪著科長,說:“老子回家和老婆睡覺去了,也要跟你說嗎?”
我剛到公司的時候,是在勞資科里上班的。勞資科里除了我還有五個人: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姓孔,是科長,一個姓孫的中年婦女,一個叫潘麗的年輕姑娘,一個叫何冰的三十多歲的老姑娘,還有一個叫張輝的小伙子。
孔科長整天坐在辦公桌前畫表格,也不知道他怎么有那么多表格要畫,除了畫表格,他時常會提著公文包,站起來面對辦公室里的所有人說一句:“我去勞動局了?!苯酉聛淼囊惶炀驮僖惨姴恢?。此外,我并沒有見過孔科長管過辦公室里的誰,好像隨便別人干什么都和他沒有關(guān)系,他只管自己畫表格和去勞動局。以后,我還見過孔科長干過一件事情,一天上班,他忽然停止了畫表格,對辦公室里的所有人說:“我想造個計劃,這個月給公司本部的所有人發(fā)二十塊錢獎金,你們看怎么樣?”大家都說好,說孔科長為大家做了一件好事,說別的一些單位月月都發(fā)獎金,就咱們公司一次獎金都沒發(fā)過,太不像話了,早就該給大家發(fā)點獎金了??卓崎L笑瞇瞇的,大家的夸獎讓他深受鼓舞,大概覺得自己終于發(fā)揮了一次主觀能動性,做了一件建設(shè)性的事情,因而心情很爽,他說:“好,我馬上造計劃?!笨卓崎L造好計劃,興沖沖地去找老板周亞振批,一會兒工夫,他就愁眉苦臉地回來了。他在周亞振那里挨了罵,周總是這么說的:“你他媽的閑得沒事干了是不是,怎么想起來發(fā)獎金的?給每個人發(fā)二十塊錢頂個屁用,還不如用這筆錢請大家喝頓酒呢。”這下孔科長老實了,踏實了,每天上班又開始畫他那永遠畫不完的表格和永遠去不完的勞動局了。人這種東西就是這樣,不給他點顏色看看,他就總會覺得自己能得不行。
姓孫的中年婦女體態(tài)臃腫,臉色紅潤,人很勤快,老是在辦公室里東瞅瞅西看看,一發(fā)現(xiàn)有什么事情可干,立刻就像餓虎似的撲了上去。辦公室里抹個桌子掃個地,打個開水,不用說,都是她包了。尤其是出去給公司里買個東西,她更是積極(我也和她買過一次東西,并在她的誘惑下,貪污了一個電飯煲)。只可惜能讓她干的事情太少了,不得已,她就經(jīng)常跑到食堂里去幫忙,然后跑回辦公室向大家報告今天中午吃什么菜。
張輝的下巴上總是貼著塊紗布,不知怎么回事,他那里總是生著個膿瘡,而且總是不好。大約是營養(yǎng)過剩的緣故吧。他的話特別多,內(nèi)容大多是部隊里的事(他父親是解放軍工程兵學(xué)院的副院長),說這些事的目的也不外是炫耀他屬于高干子弟?!澳銈冎绬??最近部隊要縮編了,是建國以來最大的一次,文件已經(jīng)傳達到了軍一級干部,我是從我爸爸那里看到的……”“廣西鬧洪災(zāi)了,死了不少人,我家警衛(wèi)員就是廣西人,他家也死了人,我父親特批讓他回家去看看……”“昨天晚上我到省軍區(qū)劉副司令家去玩……”
老姑娘何冰的個子矮矮的,有點羅圈腿,長著圓臉,歪鼻梁,鼻頭是紅的。我后來才知道她以前是塌鼻子,到醫(yī)院做了隆鼻手術(shù),結(jié)果不太成功,把鼻梁墊歪了,鼻頭也始終像害了凍瘡一樣紅。她跟人說起話來不喜歡以正面示人,總是側(cè)過臉去,還時不時地伸手摸摸自己的紅鼻頭,以期稍微遮擋一下別人對這只紅鼻頭的視線。
潘麗皮膚蒼白、眉毛漆黑,長著一張狐貍面孔,她不太愛說話,上班時喜歡抱著本時尚雜志看。
那時我和誰都不熟悉,加之無事可干,上班時頗感無聊,因此便急于找個人建立友好關(guān)系。很快,我就對常來我們辦公室玩的姜占國產(chǎn)生了興趣,不知為什么,這個吊兒郎當(dāng)?shù)拇髠€子讓我很有親切感。
中午,姜占國特別愛到我們辦公室來吃飯。他端著從公司廚房打來的飯菜,在一張空著的辦公桌前坐下,打開一瓶泗洪特釀白酒,自斟自飲,通常喝個二三兩就不喝了。那瓶泗洪特釀白酒總放在一張辦公桌上,而且好像總也喝不完,似乎是一眼永不干涸的水井,任何時候姜占國都能倒出酒來。時間稍長我才發(fā)現(xiàn)其中的秘密,原來每當(dāng)一瓶酒喝完了,我們辦公室里那個叫潘麗的姑娘就會再買一瓶放在桌上,等姜占國來喝。潘麗雖然不太愛說話,但只要姜占國中午來吃飯,她就會坐到他的對面,陪他一起吃(各吃各的飯菜),話也多了起來。我猜出了他倆的關(guān)系,公司里的人好像也都知道他倆是一對隱蔽的情人,但從沒有人說起,更沒有人敢拿他倆的關(guān)系開玩笑了。
有時姜占國除了從公司廚房里打來的飯菜,還會另外從街上買點鹵菜來吃,也就是一包豬耳朵或是一包鹽水鴨,這種時候他就會多喝一點酒,酒一多,話也就多了,說著說著,潘麗就不耐煩了(她大概考慮到這畢竟是辦公室),沖他說:“好了吧你,別喝了?!?/p>
姜占國露出鑲金的門牙笑嘻嘻地說:“你也喝一口?!?/p>
“誰喝你的臭酒?!迸他愓酒鹕韥碜叱鲛k公室。
姜占國繼續(xù)吃喝,跟人說話,別人對他的饒舌也不感興趣,敷衍他幾句,或是趴在桌上午睡了,或是借故走出辦公室。這種時候,只有我既不午睡也不走,心甘情愿地聽他說話。這讓姜占國很高興,以后每次他一喝多就拉著我喋喋不休。漸漸地我倆的關(guān)系越來越近,他對我?guī)缀鯚o話不說了,我對公司很多情況的了解,基本上都是從他那里來的。他尤其喜歡跟我說老板周亞振的逸事趣聞,我聽起來津津有味,而且每當(dāng)他提起周亞振的時候,總愛用“鬼屌”這個詞來特指他。以前我從沒聽過這么罵人的,這好像是姜占國自己發(fā)明的一個罵人的詞,并且他也只用在周亞振一個人身上,仿佛在他看來,也只有周亞振才配得上這個詞。鬼屌,鬼的生殖器,那是個什么玩意兒。
“鬼屌去上海出差的時候,住在錦江飯店,有一天他喝醉了,在房間里拿大頂,雪白的墻上被他踩了兩個大黑腳印……”
下午上班的時間到了,姜占國的酒也喝到位了,他把玻璃小酒杯往酒瓶口上一扣完事。每次他喝過酒都是這樣,從不洗杯子,就這么扣在酒瓶口上,下次拿起來接著喝,那只玻璃小酒杯上全是淡淡的油印子。我問過他:“你怎么從不洗杯子,也不嫌臟?”
他說:“酒是消毒的,臟什么?!?/p>
我注意到,凡是姜占國喝多酒的時候,下午一上班,他就會找機會朝潘麗使個眼色,而潘麗則假裝沒看到,接著姜占國就走了,過上一會兒,潘麗肯定也要走了。然后這一下午就再不會看到他倆的影子。估計他們是上街玩去了,或是找地方打炮去了。吃飽喝足了去風(fēng)流快活,這班上得真沒有話說。
姜占國的老婆來公司找過他,那是個又矮又胖的姑娘,歲數(shù)比姜占國小得多,像是只有二十三四歲,而個子大約只有一米五多點(跟何冰差不多高),兩人站在一起非常不般配。她來找姜占國是要錢的,姜占國把錢給了她,她二話不說,轉(zhuǎn)身就走了。以后我聽姜占國說,他老婆是下崗工人,沒有再找工作,整天什么事也不干,就是打麻將。姜占國只要每月按時給她錢,她從不管姜占國干什么,在家里也很少看到她的影子,她白天黑夜地泡在鄰居那里打麻將。有時她輸多了,就會纏著姜占國要錢,不給她就又哭又鬧。姜占國提起她就像提起一個無知的孩子,她也的確像一個孩子,不但什么事也不干,連她自己的衣服,包括褲頭襪子都是姜占國洗。姜占國這是二婚,他和前妻還有一個女兒,八歲了,跟姜占國的父母過。
姜占國經(jīng)常去父母家看女兒,有時還會一連在父母家住上幾天,可他卻從不讓女兒到他自己家來,我問過他這是為什么,他說怕女兒被欺負:“我那屌老婆一點不懂事?!苯紘掀诺年P(guān)系挺奇怪,他總是深更半夜才回家(那時他老婆已經(jīng)睡下了),然后料理一下家務(wù)事,再弄一兩個小菜,獨自喝半斤八兩的老酒,喝得迷迷糊糊上床睡覺。凌晨,他老婆還沒起床,他就已經(jīng)離開了,每天跟他老婆連話都說不上一句。這我就不懂了,感情寄托他有女兒,風(fēng)流快活他有潘麗,那他還要這么個老婆干什么呢?可他也從沒有說過不喜歡他老婆的話,真是有點莫名其妙。
跟姜占國接觸得多了,對他有了一些了解,我發(fā)現(xiàn)他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無所事事(當(dāng)然在公司上班他是不干事的,也無事可干),其實在外面他不停地找私活兒干。他很能干,懂鉗工和水電工,還會工程核算,又吃得苦,常在外面自己接一些小工程來干,掙了不少錢。每次接到工程后,他會幾天不來上班,或者是來點個卯就又走了,反正也沒人敢管他。他曾問過我:“你想不想掙點錢?下次我接到工程后,你跟我去干。”我說我沒一樣會的,能干什么。他說:“你只要按照我說的去做,沒什么難的?!蔽疫€是不肯,主要是懶,還有就是不愿意占他的便宜。他還主動對我提出過:“你要是缺錢用,跟我說一聲,我給你?!彼@然不是隨便說說的,當(dāng)然我即使缺錢也不會向他開這個口。我這人輕易不愿欠人家的情,那會讓我惴惴不安。我的看法,人與人相交心意到了也就是了,落到實處反而不美。
姜占國對我真是挺不錯,可其實我并沒有為他做過什么事,頂多也就是他喝多了聽他說話,閑來無事找他聊天,而且從內(nèi)心來說,我并沒有把他看成和我是同一路人,充其量不過是上班時一個解悶的伴兒,所以下班后他約我吃飯喝酒什么的,我從來都推托,他也毫不介意。
還有一點,姜占國與公司里的絕大多數(shù)人不同,他不是靠關(guān)系進這個公司的,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事實上,他是跟隨周亞振打天下的元老之一,還在周亞振成立公司前、做鴨子生意的時候,他就跟隨周亞振干了。但他之所以能在公司里混到今天,肯定不是因為周亞振念舊,因為當(dāng)初跟他打天下的其他元老早就被他開除了,只剩下了姜占國一個人。那么周亞振是怎么能夠容忍姜占國的呢?說是“容忍”一點也不為過,因為公司里最不尊重周亞振的就是姜占國了(自然,當(dāng)面姜占國還是尊重周亞振的,周亞振罵他他也不吭聲),他在誰面前都敢罵周亞振,罵他“鬼屌”,不僅如此,周亞振過去那些見不得人的丑事,也都是從姜占國這里傳出去的。比如,周亞振去農(nóng)村販鴨子的時候,硬塞給一個農(nóng)婦五塊錢,想要干那事,結(jié)果讓人打了一頓。周亞振晚上喝醉了酒,爬他小姨子的窗戶……所有這些,無疑會有人向周亞振匯報的吧(拍老板馬屁的永遠都是大有人在),可并沒見周亞振拿姜占國怎么樣(雖然周亞振肯定也不喜歡姜占國,平時見了姜占國愛答不理),這是為什么呢?后來拆房子的時候(這事后面再說),我終于知道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一天中午姜占國又喝多了,那天不知為什么潘麗不在,下午一上班,姜占國就問我愿不愿意陪他出去洗個桑拿,我同意了。
浴室離公司不遠,走個十幾分鐘就到了。里面沒幾個人,我們脫了衣服,先在大池里泡了泡,又去桑拿間里蒸,我蒸了沒幾分鐘就吃不消跑出來了,姜占國比我蒸的時間長得多,他出來的時候渾身通紅,大汗淋漓,我們沖了淋浴,擦干身體,就到外面的休息室去休息。姜占國要了兩杯龍井,我們躺在相鄰的兩張沙發(fā)床上,喝著茶,抽著煙。休息室里除了我倆之外,還有一個老頭,他肚子上搭條毛巾被,已經(jīng)睡著了,輕輕地打著鼾。
午后的陽光透過上方的玻璃窗照進來,明晃晃暖洋洋,室內(nèi)很安靜,只有那老頭輕微的鼾聲和一只飛舞的蒼蠅發(fā)出的嗡嗡聲。這會兒,姜占國的酒勁已經(jīng)過去了,臉色微紅,看上去神清氣爽,他仰面朝天躺著,嘴嘬成喇叭形,向上吐著煙圈,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我問他:“姜占國,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他看了我一眼,欠起身喝了口茶,說,“我也沒什么打算,就是以后還想要個孩子。”
“你不是有個女兒了嗎?”
“我還想要個男孩。”
我想起了他那又矮又胖又不懂事的老婆,他養(yǎng)著她大概就是為了這個:“為什么現(xiàn)在不要,還等以后?”
“我現(xiàn)在喝酒太兇,這樣生出的孩子不健康。我想等什么時候戒一陣子酒再要孩子。”
噢,沒想到他還這么細心呢。
本來我還想跟他談下去,可他卻伸了個懶腰,閉上了眼睛,片刻工夫就睡著了。
時間一長,我和辦公室里的同事們都搞熟了。這里的同事關(guān)系極易相處,大家沒有任何利害關(guān)系可言,都是混嘛,誰也礙不著誰,說是同事,哪有什么事可同,還不如叫伙伴更確切。甚至除了孔科長有一張固定的辦公桌之外,別人連固定的辦公桌都沒有,上班就是聚在一起玩玩、聊聊天嘛,要固定的辦公桌干什么?你愛坐哪兒坐哪兒,坐別的辦公室也沒人管你。
張輝知道了我父親也是軍人、我也是在部隊大院里長大的之后,有點把我引為同道的意思,跟我談話動不動就是“咱們干部子弟”如何如何,還曾跟我說過“咱們干部子弟到哪兒都跟別人不一樣”。我問他:“怎么不一樣呢?”他想了想說:“氣質(zhì),氣質(zhì)不一樣?!蔽冶緛磉€想問他:“氣質(zhì)又算個什么東西呢?”想想這么問不太友好,另外對于他那可憐的腦瓜也過于深奧了,就沒有再問下去。我想他下巴上的膿瘡之所以老是不好,大概是因為他腦瓜里裝的全是膿吧。
相比較而言,跟何冰談話多少還有點內(nèi)容。她大概是覺得我挺有文化,很喜歡跟我談話,尤其喜歡跟我談點抽象的,比如,人活著是為什么?人為什么要結(jié)婚?你相信感情嗎?等等。這種談話一多,我對她就有些理解了,顯然她的生活有點空虛,她的身體也有所渴望。對此我還是同情的,不僅長篇大論地跟她談道理,試圖開導(dǎo)她,同時,漸漸地我也開始考慮是否要實實在在地幫她一把了。我這么說并非是我自作多情。她的確是對我頗有好感,不僅是喜歡跟我談話,還單獨約過我到她家去吃飯(她一個人住)。另外,像別人給她介紹對象這種事(最后都沒成),她也要請我給她參謀參謀,好像我是她什么密友一樣。有天上班,她臉色不太好,人也顯得萎靡不振的,我隨口問了她一句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她沒有立刻回答我。過了一會兒,當(dāng)辦公室里只剩下我倆的時候,她悄悄對我說,她痛經(jīng),還讓我打飯的時候幫她打一下。一個女人,想必是不會對一個男人隨隨便便說痛經(jīng)這種事吧。
當(dāng)然,幫她一把在我來說不是什么太困難的事。她的模樣并不難看,她那歪鼻梁和紅鼻頭在看慣了之后,甚至還給她那張圓臉增添了某種魅力呢。問題在于,如果我?guī)土怂脑?,她黏上我怎么辦,想要跟我談情說愛怎么辦?你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她的理解力上,那樣是很危險的。但是,我們幾乎天天見面,又是吃飽了喝足了閑著無事可干,就像俗話說的“飽暖思淫欲”嘛。因而想要幫她一把的念頭對我也還是有點誘惑力的,結(jié)果,好比“活著還是去死”困擾著哈姆雷特一樣,幫她還是不幫她,也始終困擾著我(這種困擾一直伴隨到我離開公司),使我在和她的交往中,態(tài)度也總是飄忽不定,忽遠忽近。近了吧,有點害怕,遠了吧,有點不甘心。像她單獨約我去她家吃飯那次,我就是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但剛吃完,天一擦黑,我就不顧她的挽留,找個借口溜了。
或許是我的態(tài)度也讓她焦慮吧,她也想幫我一把,幫我邁出那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她曾這樣跟我說起,現(xiàn)在她對婚姻已經(jīng)看得很淡了,那不就是一張紙嗎,算什么呢?其實只要兩人彼此有感覺,怎么樣都是無所謂的。她越是這么說,我就越是怕她給我下套子,所以也就越是畏縮不前。一想到跟這么一個歲數(shù)比我大的歪鼻子老姑娘談情說愛,就把我給嚇壞了。假如她能這么跟我說:咱倆就只管睡覺,完了誰也不欠誰的,隨時都可以一拍兩散。那我就沒問題了。但我懷疑一個女的,哪怕她的鼻子有點歪,是否會這么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話??傊沂沁^分小心了。
她對我有不滿是肯定的。以后那個姓孫的中年婦女私下里告訴我(自從我和姓孫的中年婦女有一次在給公司買東西時,共同貪污過一回后,我倆之間就有了一種同謀犯般的友誼),她聽見何冰在老板的情人魯科長面前說過我的壞話,說我用公司的電話打私人長途。我想起魯科長確實跟我提起過,說如果沒有什么重要的事,盡量不要用公司的電話打長途。當(dāng)時我還納悶魯科長是怎么知道這事的呢,我懷疑過孔科長,可看看又不像,那家伙除了畫表格和去勞動局,別的什么也不問?,F(xiàn)在事情終于清楚了。但盡管如此,我并不怪何冰,相反,我的心里還懷有一種深深的內(nèi)疚,我知道她這是因愛生恨哪。
后來,當(dāng)我離開了亞龍公司后,有一段日子過得非常不順:找不到工作,跟我處了很久的女朋友也嫌我無用和我分手了。那段時間我的心情很不好,有天晚上我偶然想起了何冰,想起了她對我的情意,我感到十分后悔。直到這時,我才終于下了決心,還是幫她一把吧,哪怕她就此黏上我也在所不惜了(真到了那時候再想辦法把她甩掉吧。沒有過不去的坎)。
我當(dāng)即騎車去了她家,我還記得她住在老城區(qū)的一個小四合院里。我在院里喊她的名字,她出來了,并沒有我想象中的激動人心的場面出現(xiàn),這很是出乎我的意料。她應(yīng)該能猜到我來的目的啊,她應(yīng)該原諒她所深愛的人過去所犯的一點小錯誤啊。她對待我的態(tài)度不冷不熱,好像把我讓進屋去都不是太情愿,只在門外跟我說著話。但我不管這些,我相信只要經(jīng)過一番促膝深談,什么樣的堅冰都會融化的,她埋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熾熱情感就會重新燃燒的。不等她邀請,我?guī)缀跏呛裰樒び碴J進了她家。一進到屋里,我才明白了她為什么會這樣待我:那個只會畫表格和去勞動局的孔科長正局促不安地坐在她的床邊。
開頭我們?nèi)齻€都挺尷尬,不知道說什么好。孔科長大概覺得自己坐在何冰的床邊不太合適,站起來換了把椅子坐。何冰給我倒了杯茶,問我現(xiàn)在在哪兒工作,我說還沒找到工作。她說我辭職離開公司太匆忙了,應(yīng)該找好了新單位再辭職的。我們?nèi)齻€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只是當(dāng)我問起亞龍公司的現(xiàn)狀時,氣氛才稍有好轉(zhuǎn)??卓崎L說公司越來越不景氣了,銀行貸款也越來越難了,他說我離開公司還是對的,遲早他也要離開。
“對了,”何冰突然說,“你知道姜占國的事嗎?”
“姜占國怎么了?”
這一年市里興起了房地產(chǎn)熱,到處都在拆房建房。我們老板周亞振也不甘人后,決定涉足房地產(chǎn),他是說干就干,立刻從銀行大筆貸款,買下了我們公司旁邊的一塊地皮,這塊地皮全是低矮的居民住宅,接著公司就成立了拆遷辦公室,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開始了這塊地皮的房屋拆遷。在公司的中層干部會議上,周亞振大言不慚地宣稱:“我要為老百姓干一點好事?!毖韵轮馑约阂呀?jīng)不屬于老百姓了,而且他搞房地產(chǎn)也純粹是一樁善舉。我們老板周亞振常常會干蠢事,說蠢話,這已經(jīng)不足為奇了。
“鬼屌又在瞎胡搞了,”姜占國中午來我們辦公室吃飯時,嬉皮笑臉地對我說,仿佛是在說一個喜訊,“他非把公司搞垮了才會拉倒。”
“也不知道周總是怎么想的,”我說,“公司已經(jīng)欠了那么多債,他還在貸款,以后拿什么去還呀?”
“這就不用咱們操心了。反正最后殺頭槍斃有鬼屌,咱們就只管混,別的跟咱們屁關(guān)系也沒有。”
那倒也是,這公司是周亞振的,隨他去瞎折騰吧,我們照?;煳覀兊娜兆印?/p>
起初,拆遷工作進展順利,公司旁邊的那塊地很快就拆成了一片殘垣斷壁,為此周亞振很高興,有天中午他喝完酒,趁著酒瘋,帶領(lǐng)公司干部來視察拆遷工地。他看到幾個農(nóng)民工掄著大錘在砸一堵墻,便說:“你們這樣干太慢,看我的?!闭f完他脫掉襯衣,只穿著小背心,猛跑幾步,一肩膀撞到了墻上。墻還真讓他撞倒了,但他的一邊肩膀也像折了翅膀的鳥兒一樣,耷拉了好幾天。
但是沒過多久,工地上就遇到了麻煩,有一戶釘子戶,死活不讓拆。公司派人和那戶人家談了多次,就是談不攏。那戶人家提出的條件太高,公司根本無法接受。一時間拆遷工作陷入了停頓。
一天上午,我上班遲了,一到公司,就發(fā)現(xiàn)氣氛異樣,大家都在興奮地議論著什么,找人一打聽,原來是剛才干部們傳達了周總的指示,下午公司全體員工出動,一起去工地拆那戶釘子戶(本來拆遷全是農(nóng)民工在干),并且已經(jīng)通知了那戶人家。因為是硬拆,很可能要發(fā)生沖突,周總特別強調(diào),無論發(fā)生任何事,都要把房子拆掉,不能讓這釘子戶妨礙了大局。我一聽也興奮起來,這不是要打架嘛。
中午,周總在亞龍飯店請公司全體員工吃飯,并進行了戰(zhàn)前動員。周總說,大家放開量喝酒,想喝多少喝多少,喝完了就去給我拆房子,男的都要上,女的做支援,有負傷的趕快抬下來送醫(yī)院,派出所我們也聯(lián)系好了,有警察來,出了事不要你們負責(zé),打傷了醫(yī)藥費公司全包。你們他媽的不是整天沒事可干嗎,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今天就到用你們的時候了,是騾子是馬給我上場遛遛。好了,就說這么多,干杯。
亞龍飯店今天不對外營業(yè),一桌一桌坐的全是我們公司的人,每人都興高采烈,像過節(jié)一樣大吃大喝。席間大家互相勸酒,談笑風(fēng)生,但卻沒有人談到吃完了去拆房這碼事,好像這壓根兒不值一提。菜一盤一盤地上,啤酒整捆地從后堂提出來,人人都喝得面紅耳赤,可卻沒有人喝醉,似乎每人心里都明白,吃完了還要去干大事呢。
這頓飯吃了有一個多小時,然后撤了席,大家都沒有離開,坐在椅子上等待。這時姜占國從椅子下面拿出兩瓶開了蓋的啤酒(不知他什么時候放在下面的),對我說:“等下沒你的事,你只要提著酒跟在我后面就行了,讓我隨時都能喝上兩口。”我接過啤酒,說:“好的?!迸他愒谝慌郧那膶紘f:“你當(dāng)心一點哦,別逞能?!苯紘f:“沒事沒事?!?/p>
干部們先是派了一個婦女去偵察情況,一會兒那個婦女回來說,他們那里人不多,只有幾個小伙子坐在門口。周總站起來說,走,大家便一起走出飯店。到了工地上,女的都站在工地邊上不走了,我們男的都隨著周總繼續(xù)向前走。在一塊空地上,有個警察蹺著二郎腿坐在一把椅子上,周總和他打了個招呼,這肯定就是派出所的警察了,他坐在這里就意味著我們的所有行動都是合法的了。我們來到一間小平房前,只見門前的空地上放著一張小方桌,五個小伙子圍坐在方桌邊喝茶。這時還是初夏,天氣不算太熱,可五個小伙子都赤著上身,下面穿著短褲,其中一個小伙子的腰后還醒目地插著一把三角刮刀。見我們來了,這五個小伙子都沒有站起來,只是斜眼看著我們。方副總說,我們馬上要拆房子,請你們把屋里的東西搬出來,你們要是不搬,我們就自己搬。他們都不說話,也沒有人站起來,周總在一旁大喝一聲,給我搬!話音剛落,五個小伙子一起站了起來,堵住了門口,那個背后插著刀的小伙子說,我今天倒要看看,誰敢進屋。我們這邊有幾十個人,全都擁到了門口,雖然人多勢眾,但面對著這幾個看樣子要玩命的家伙,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雙方都橫眉瞪眼,一時僵持住了。
但只僵持了很短的時間,姜占國就站到了那個背后插著刀的小伙子面前,他低著頭(他比那小伙子高出了大半個頭),對小伙子說:“朋友,我看到你背后有刀了,你拔出來捅我一刀怎么樣,你他媽的要是有種,就捅我,我站著不動?!蹦切』镒哟艨粗紘宦暡豢?,姜占國沒再多啰唆,伸出兩手抓住他的肩膀,往旁邊一甩,差點把他甩了個跟頭,隨后姜占國又東推西推,片刻工夫把擋在門口的其他四個小伙子都推到了一邊,后面方副總便領(lǐng)著人擁進屋去。
屋里的家具什物陸陸續(xù)續(xù)被抬了出來,那五個小伙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邊看著。姜占國沒有進屋抬東西,他拍了拍兩手,像是覺得無事可干了,走到我的身邊,說,讓我喝兩口。我把酒瓶遞給他,他對著瓶口喝起來。
屋里被搬空后,周總兩手叉腰,神氣活現(xiàn)地指揮著:“你們把梯子搬過來,給我拆房子。”兩架長梯子靠到了墻上,方副總領(lǐng)著人爬了上去,接著一片片瓦就被丟了下來,地面騰起一片灰塵。就在這時,那個背后插著刀的小伙子像是突然活了過來,轉(zhuǎn)身朝周總沖了過去,另外那四個小伙子見狀,也跟在他身后朝周總沖去。周總身邊的人趕緊阻攔他們,彼此開始有些推推搡搡,但場面并不激烈。姜占國仍然喝他的酒,局外人似的在一邊看著。很快,那四個小伙子就被我們的人三四個對付一個給圍了起來,動彈不得了,只有那個背后插著刀的小伙子,幾次差點沖到周總身邊。這一來是他好像動了真格的,而另外那四個小伙子更像是擺擺姿態(tài),二來也因為他背后有刀,別人對他頗有忌憚,不敢對他怎么樣。同時,別人對他的忌憚也助長了他的氣焰,他揮舞著手臂,越?jīng)_越來勁,仿佛在證明自己絕非等閑之輩。
周總喊道:“姜占國,你過來,快過來?!苯紘丫破窟f給我,不緊不慢地走了過去。他站到周總身前,別人不再費力地攔那個背后插著刀的小伙子了,讓他沖過來,他一見姜占國立在他面前,頓時泄了氣,也不張牙舞爪了,毫無反抗地任姜占國把他抓住,像扔口袋一樣扔到一邊,然后他似乎是為了找回一點面子,又死皮賴臉地貼上來,再被姜占國扔出去,就這樣貼上來扔出去,貼上來扔出去,像小孩子做游戲一般。
第二天在全公司大會上,周總當(dāng)眾表揚姜占國:“姜占國是條漢子,不像你們有些人,平時嘴上能得不行,動真的就<\\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9年當(dāng)代\當(dāng)代\4\鏈接\尸從.eps>了?!?/p>
周亞振盡管整天蠢話連篇,但這一次他說得對。同時我也明白了姜占國為什么能在公司里混到今天。周亞振不是白癡,他知道緊要關(guān)頭他能依靠誰。
那天晚上在何冰家,聽她說了姜占國的事。
姜占國死了。而且讓我萬萬想不到的是,他竟是死于酒后陪朋友到泳浴中心游泳。他酒喝多了,嗆了水,無聲無息地沉到了池底,當(dāng)被人發(fā)現(xiàn)撈上來時,已停止了呼吸。
那是感人的一幕
那是感人的一幕,父親戴著老花眼鏡,手里拿著放大鏡,伏在桌上,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讀著《中共中央文件匯編》,半天也讀不了一頁。父親老了,視力也不行了,離休后,除了《中共中央文件匯編》之外,什么都不看,他心里永遠想的都是理解中央的精神,和中央保持步調(diào)一致,以免站錯隊,犯路線錯誤。有時想想,父親也真夠可憐的,一輩子都快過到頭了,還念念不忘他那所謂的“政治”。當(dāng)然我也明白,這不是父親個人的問題,而是父親生活的那個時代和環(huán)境造成的。那是一個政治掛帥,講階級斗爭,干著解放全人類的偉大事業(yè)的時代。父親是個軍人,是無產(chǎn)階級鋼鐵長城中的一分子,此外,他還是政治委員,政治更是他安身立命之所在。
年三十晚上,父親破例喝了一點酒,在酒精的作用下,父親很興奮,跟我回憶起了過去,談起了部隊上的一些人和事,特別提到了方叔叔。
我記得方叔叔。方叔叔是政治部主任,是部隊首長中最年輕的一個,他中等身材,四方臉,眼睛不大,眉毛很濃,沒有其他部隊首長都有的大肚子,走起路來也從不把兩手背在后面。他穿著那套松松垮垮像面口袋改成的草綠色軍裝也顯得貼體合身,軍帽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我父親戴的軍帽總是把后面壓得很低,前面的帽檐兒翹起來老高,連紅五星都看不見了)。
方叔叔參加革命很晚,是抗美援朝時才入伍的,起初在宣傳隊里當(dāng)兵,就是我們在革命戰(zhàn)爭題材的電影中,經(jīng)??吹降哪切┰谛熊娐飞弦约扒熬€的戰(zhàn)壕里打快板鼓舞士氣的宣傳隊員。方叔叔是城市兵,有文化,他打的快板詞都是他自己編的,因為他自編自打的快板非常有感染力,極大地鼓舞了前線戰(zhàn)士們的士氣(在上甘嶺的坑道里方叔叔也打過快板呢),在抗美援朝中方叔叔榮立了二等功,并受到了上級領(lǐng)導(dǎo)的重視,被保送進了軍校深造。從軍校出來后,方叔叔進步很快,當(dāng)干事、指導(dǎo)員、教導(dǎo)員、團政委、軍分區(qū)政治部主任,一路被提拔了起來。像方叔叔這么淺的資歷,就能當(dāng)上部隊首長,是很少見的,可以說靠的就是文化高,能力強,政治上過硬。
那時候方叔叔年年都被評為學(xué)毛選積極分子,活學(xué)活用標兵,他帶的部隊被評為學(xué)毛選先進集體。方叔叔做的政治報告也特別深入人心,充滿了生動鮮活的例子,干部戰(zhàn)士普遍反映聽了方叔叔的報告后,思想上的模糊認識沒有了,前進的方向更清了,對毛主席他老人家更熱愛了。方叔叔當(dāng)上政治部主任后,還經(jīng)常深入基層部隊,和戰(zhàn)士們談心,及時了解戰(zhàn)士們存在的活思想,然后對癥下藥,總結(jié)出行之有效的政治思想工作方法。對了,方叔叔作為政工干部的先進典型,還去過北京,受到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親切接見,和毛主席他老人家握過手呢,那是多大的幸福??!那種幸福是現(xiàn)在的人根本無法理解的。現(xiàn)在的人想的無非是自己怎么發(fā)財,自我價值如何實現(xiàn),而那時的人想的卻是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受苦受難,想的是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為早日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的遠大理想而奮斗。兩種境界相比,真有天壤之別。
是的,如今回想起來,過去的那個時代和現(xiàn)在是多么不同啊。那時我剛上小學(xué),正趕上“文化大革命”,我們上課的第一件事就是手舉紅寶書(《毛主席語錄》),在班長的帶領(lǐng)下,全體起立,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下午放學(xué)前,班上還要開分組會,每個人在會上都要發(fā)言,對照毛主席的教導(dǎo),狠斗內(nèi)心深處“私”字一閃念。什么叫“私”字一閃念呢?比如你想穿一件漂亮衣服,或者想跟父母親要兩毛錢買糖吃,這都是“私”字一閃念,要狠狠地斗,斗到你頭腦中全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思想,沒有私心雜念才罷休。學(xué)生如果犯了錯,像上課遲到了、作業(yè)沒有按時交等,會被老師罰站在毛主席像前,這叫作向毛主席請罪。此外,一度還流行過早請示,晚匯報。早請示就是早晨起來,全家人站在毛主席像前,告訴毛主席今天自己準備做哪些好人好事,晚匯報就是到了晚上,全家人站在毛主席像前,告訴毛主席今天自己做了什么好人好事,但還有哪些不足,今后打算如何改正,等等。
我還回想起了一件挺可笑的事情。有天中午放學(xué)后,我到郊外去捉蟋蟀,一捉就捉上了癮,忘了時間,等到想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趕回學(xué)校上下午的課了。曠課是嚴重違反紀律的,我的心里很害怕,不知該怎么辦才好。忽然靈機一動,我想起了口袋里的紅寶書,頓時就有了主意。我盤腿坐在草地上,拿出紅寶書認真看了起來,一邊看一邊心里感到踏實了許多。一個七歲的孩子的邏輯是這樣的:我曠課不是為了玩,而是為了看紅寶書,看紅寶書是好事,是應(yīng)該受到表揚的,因此為了一件應(yīng)該受到表揚的好事而違反了紀律,是情有可原的。
我還有個印象,我坐在草地上看了很長時間紅寶書,后來風(fēng)吹在身上有點冷了,可是我身上越是冷,心里卻越是熱乎乎的,毛主席的話仿佛一股暖流一樣,流進了我幼小的心田。我越看越覺得“毛主席的話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這是林副主席的教導(dǎo))。比如毛主席說:“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仔細體會一下,真是這樣的呢:你把決心下定了,再也不想變了,再變你就不是人了,這時你又不怕犧牲了,不怕犧牲了就是不怕死了(犧牲就是死,老師教過的),你連死都不怕了,所以你就什么都不會怕了,然后你開始排除萬難——排除很多很多困難,困難都排除完了,沒有困難了,最后勝利不就是你的了嘛。毛主席說得多么好啊。還有,毛主席說:“凡是反動的東西,凡是毒草,你不打,它就不倒,這就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對這段語錄,我也有了深刻的體會:我是掃過地的,地下的灰塵啦臟東西啦,你沒掃之前,它就總在地下,它又沒有腳,跑不掉的,你想叫它跑掉都不行,可是當(dāng)你拿起掃帚一掃呢,就不一樣了,它想不跑掉都不行了,被你掃掉了嘛!毛主席這是在打比喻啊,意思是對那些壞東西,你非要去打它才行,不打的話,這壞東西就老臉皮厚的,豎在那里,可是你一打呢,哈,它就倒下了。哎呀,也不知是怎么搞的,這天下午,我獨自一人學(xué)毛主席的語錄學(xué)得可上癮呢,也有了很多很多體會呢。
第二天到學(xué)校,老師問我昨天下午為什么曠課,干什么去了。我理直氣壯地回答,昨天下午我一直看紅寶書來著。我以為這下老師要表揚我了,說不定還要讓我談?wù)効醇t寶書的體會呢,可結(jié)果卻大出我的意料,老師既沒有表揚我,也沒有讓我談體會,相反卻仍然罰我站在毛主席像前(站了一中午,因為我的錯誤比較嚴重),向毛主席請罪。當(dāng)時我感到非常委屈,覺得自己沒有撒謊,確實是看紅寶書來著??醇t寶書有什么錯,為什么還要向毛主席請罪?我十分想不通。
那時無論是部隊還是地方,都在流行跳“忠”字舞,向毛主席表忠心,逢到有什么活動,人人都精神昂揚地跳將起來?!爸摇弊治璨浑y跳,一學(xué)就會,也就是手拿紅寶書,兩臂大幅度地擺動,同時腳下大步向前,大步向后,大步向左,大步向右,結(jié)束時再擺出一個造型,弓箭步,一只手臂彎向前,齊胸舉著紅寶書,一只手臂平平地伸向后,象征著我們在毛主席的帶領(lǐng)下,乘風(fēng)破浪地向前進。當(dāng)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發(fā)表了,那更是像過節(jié)一樣,家家戶戶的收音機里,隨處可見的高音大喇叭里,一遍一遍重復(fù)播送著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人們敲鑼打鼓、舉著紅旗擁上街頭游行慶祝。街上鑼鼓喧天,到處是紅旗的海洋,人們笑逐顏開,臉上洋溢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幸?!?,那真是一個火熱的年代。
在那個火熱的年代里,人人都有理想,有抱負,都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都聽毛主席的話,爭做毛主席的好學(xué)生。天大地大沒有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毛主席還是天上的北斗星,跟著毛主席就是幸福,跟著毛主席就是勝利。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毛主席指向哪里,我們就打向哪里。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現(xiàn)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美國帝國主義),而是美帝怕人民。用我的大吊鉗,推著地球轉(zhuǎn),揮手起風(fēng)雷,頑石要打穿,心中想念毛主席,越苦越累心越甜。工業(yè)學(xué)大慶,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全國人民學(xué)解放軍。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胸前的紅花映彩霞,愉快的歌聲滿天飛,愉快的歌聲滿天飛,歌聲飛到北京去,毛主席聽了心歡喜,夸咱們歌兒唱得好,夸咱們槍法屬第一。月亮在那白蓮花兒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fēng)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方叔叔有個獨生兒子,叫方小明,是我的同學(xué),和我的關(guān)系挺好。他長得很秀氣,有點像個女孩,不太愛說話,但老是圍著我轉(zhuǎn),還常讓我到他家里去玩。我每次去他家,他都拿出很多零食給我吃,還把他收藏的一些小玩意兒給我看,比如機關(guān)炮的銅彈殼,有機玻璃壓制的毛主席像章,一個圓圓的沒有邊框不帶把子的放大鏡,等等。有一次,他不知從他家的什么地方找出一個舊的牛皮紙信封,從里面拿出很多老相片讓我看。這些老相片基本上都是他父親以前照的,有他父親挽著袖子站在路邊打快板的,有他父親坐在小河邊吹笛子的(背景好像是晚霞或者是朝霞),有他父親在土球場上打籃球的,其中一張相片特別引起了我的興趣。那是他父親穿著一身帶豎條的病號服,坐在秋千上,背后是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帽子的女護士在推秋千,那女護士很年輕,長得非常漂亮,兩條長辮子從耳邊垂到身前,臉上帶著甜蜜的微笑。他父親兩腿前伸,頭向后仰在那個女護士的胸前,正開懷大笑,周圍似乎是個花園,星星點點開著花朵。我拿起這張相片,仔細端詳,盡管我還是個孩子,可這張相片卻給了我一種奇異的感覺。那個年代,男女之間的界限是格外分明的,在學(xué)校里,男生和女生之間是從來不說話的,我記得,我從小學(xué)開始,一直到以后高中畢業(yè),沒和女生說過哪怕是一句話,結(jié)果成人后,逮到第一個和我多說了幾句話的姑娘,立刻就和她熱戀起來,太激動了。當(dāng)時孩子們是這樣,大人們也就不用說了,男女之間說話稍有點滑邊,有點輕佻,就會被人指責(zé)為作風(fēng)不好,作風(fēng)不好那是很嚴重的問題,非但被人看不起,還要影響進步呢(進步指的是入黨提干)。不用說,方叔叔當(dāng)然不會是作風(fēng)不好,否則他也不可能當(dāng)上部隊首長,可是,我總覺得這張相片里有種我說不清的東西,或者說是與眾不同的東西。我問小明,他父親這張相片是在哪里照的,他說是他父親以前療養(yǎng)的時候,在療養(yǎng)院照的,他還說,這些相片他母親從來不讓他看,是他偷偷翻出來看到的,他母親要是知道了非揍他不可。
小明的母親,也就是方叔叔的愛人,是一所地方醫(yī)院的革委會主任(以后叫院長),她個子高高的,長臉,戴眼鏡,留著齊肩短發(fā)。我不太喜歡她,她臉上從來沒有笑容,說起話來輕聲輕氣的,給人一種不可親近的感覺。有時我星期天在她家玩的時間長了一點,她就會說,你媽媽可能在找你吧。我即使是個孩子,也能聽出她想叫我走的意思,這讓我很不痛快。我覺得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都是應(yīng)該講禮貌的,不能趕客人離開自己的家。方叔叔跟她就不一樣了,我覺得方叔叔很喜歡我,每次見了我總要摸摸我的臉,叫我小胖子,他會和我聊聊天,問問我學(xué)校里的情況,有時還讓我把兩手背在后面,挺起肚子學(xué)我爸爸走路的樣子,然后方叔叔就哈哈大笑,說我學(xué)得像極了。事實上小明的母親對我還算不錯的,能讓我在她家玩,這是因為我父親是政委,是方叔叔的上級,也是部隊的主要首長。要是別的孩子,他們父親的職務(wù)比方叔叔低的孩子,來找小明玩,她就會板著臉說,小明不玩,你走吧。孩子們都有點怕她,不太敢來找小明玩。小明性格孤僻,很懦弱,我想這和他的母親肯定是有關(guān)系的。
有一件事,我至今想起來還對方叔叔充滿感激。說來有點不好意思,大約在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有段時間,我不知怎么有個壞毛病,愛偷人家東西。其實我家里條件很好,我想要什么東西只要說出來,我父母親一般都會滿足我的??晌移ネ?,大概覺得很好玩,很刺激吧。我偷的也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東西,不過是趁別的同學(xué)不注意,翻他們的書包,偷里邊的一把尺子,一支高級鉛筆,或是放在鉛筆盒里的一些零錢。有一次我偷了一支鋼筆,丟鋼筆的同學(xué)匯報了老師,因為班上老丟東西,老師也很重視,結(jié)果全班在操場上體育課的時候,老師在教室里悄悄地檢查了每個學(xué)生的書包。下課時我被叫到了辦公室,面對著從我的書包里翻出來的那支鋼筆,我承認了是我干的,在老師的盤問下,我還承認了偷過的其他一些東西。但是,當(dāng)老師要我承認,有個同學(xué)帶到學(xué)校來準備交的一學(xué)期學(xué)費被人偷了,也是我干的時候,我堅決予以否認。那的確不是我干的,我自然不會承認。老師說我態(tài)度不好,要把這事通知我的家長,還要在全校大會上宣布對我的處分。我嚇壞了,要是我的父母親知道了這事,還不定要怎么收拾我呢,另外,要是在全校大會上宣布了對我的處分,我還怎么見人啊。當(dāng)時我真覺得到了世界末日,真有點不想活了的感覺。放學(xué)后,我連家都不想回了,帶著小明在街上瞎轉(zhuǎn),小明聽我說了這事以及將要面臨的后果時,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我,只是默默地陪在我的身邊。天黑了,我們才不得不回家。
我一夜未眠,第二天心驚膽戰(zhàn)地去上學(xué),可出乎我的意料,老師并沒有找我,班上的同學(xué)——包括那個丟鋼筆的同學(xué),也似乎都不知道鋼筆是誰偷的,更不知道我以往的劣行,同學(xué)們待我一如既往。接下來的幾天,老師也沒有找我,她仿佛患了健忘癥,把這事完全給忘了。一個星期后,小明帶話給我,說他爸爸想跟我談?wù)劊屛业剿胰ヒ惶?。我追問了小明,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那天晚上,小明因為陪我在街上瞎轉(zhuǎn),回家晚了,方叔叔問他干什么去了,小明不會撒謊,就把我的事說了,還把我將面臨的后果也添油加醋地說了。第二天,方叔叔就派了部隊政治部的一個干事,專門到我們學(xué)校里,找了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談了我的事。能夠想象那個被方叔叔派去學(xué)校的干事是怎么說的:這孩子的父親是我們部隊的主要首長,這事如果傳出去,有損首長的威信,影響很不好,希望學(xué)校方面不要處理他了,也不要擴散,至于這孩子,我們會教育他的。既然部隊上為了我的事專門派人來談了,學(xué)校方面考慮到軍民魚水情,也就讓這事不了了之了。我還記得在方叔叔家,方叔叔對我說的話,他仍然叫我小胖子,溫和但稍有些嚴肅地看著我。他沒有跟我說什么大道理,只是說,我不會把這事告訴你父母親的,但你要向我保證,以后再不要拿別人東西了,好嗎?方叔叔沒有說“偷”,而說的是“拿”,當(dāng)時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滿臉淚水地點了點頭。以后我再沒有“拿”過別人的東西了。
我們大院的食堂里有個炊事兵,叫張雙喜,這人腦子有點問題,除了燒飯之外,一有空就唱樣板戲。他唱樣板戲不是唱著玩兒的,而是一板一眼很認真地唱,還刻苦地鉆研唱腔唱法,唱的時候還必端上架子,臺風(fēng)十足。這張雙喜大概是覺得當(dāng)火夫沒什么大出息吧,想靠唱樣板戲唱出點名堂來,真是想好事呢。一個火頭軍,不老實燒飯,總在那里拿腔拿調(diào)地唱樣板戲,時間一長,大家都知道他腦子不正常了,都愛逗他取樂兒。有人對他說,他的樣板戲唱得好極了,遲早會被調(diào)到宣傳隊去,演英雄人物,將來會紅遍全中國的。他便信以為真,越發(fā)地勤學(xué)苦練起來,成天躲在食堂的倉庫里,像頭發(fā)情的公驢似的吊嗓子。有人從彩色畫報上剪下了一張東方歌舞團某著名女演員的相片,對他說,這個女演員聽說了他的事跡,愛上了他,想和他談對象,特地托人把自己的相片捎來給他,問他愿不愿意?這種荒唐話張雙喜也相信了,激動得不行,把女演員的相片用鏡框鑲起來,放在自己的床頭,逢人便說自己的對象是北京的著名女演員,而且不久就要來部隊看他了。那時無論是干部戰(zhàn)士還是家屬,甚至像我們這樣的小孩子,見到張雙喜都要逗逗他:“喜子,來給我們表演一段?!币宦犨@話,他會立刻丁字步站定,兩手端起架勢,唱將起來。有人又對他說,以他現(xiàn)在的唱功,完全可以調(diào)到宣傳隊去了,不應(yīng)該繼續(xù)當(dāng)炊事兵了。宣傳隊歸政治部管,政治部主任是方叔叔,人家就建議他直接去找方主任談?wù)?,主動申請調(diào)到宣傳隊去。
按說,一個當(dāng)兵的要想找首長談話,那是很不方便的,部隊里等級分明,不是你想找誰談話就能談上的。可這張雙喜因為是個火頭軍,有著得天獨厚的有利條件,只要方主任來食堂吃飯,他便有談話的機會了。食堂分為三個灶:職工灶,軍官灶,首長灶。首長灶是只供首長和首長家屬吃的。我吃飯的時候,見過好幾次,張雙喜畏畏縮縮地走進首長灶來找方叔叔,別的首長見了他都會跟他開開玩笑。“喜子,最近唱得有沒有進步?。俊薄跋沧?,北京的對象來了沒有?”但是我從沒有看見過方叔叔跟他開玩笑,方叔叔總是讓張雙喜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很認真地跟他談話:喜子,你是黨的戰(zhàn)士,黨的戰(zhàn)士就要聽黨的話,現(xiàn)在黨需要你當(dāng)炊事員,你就應(yīng)該當(dāng)好炊事員,為革命燒好飯。唱樣板戲,演英雄人物,為的是什么呢?為的就是學(xué)習(xí)英雄人物的革命精神,做好本職工作……有時,上士(以前食堂里的頭兒的軍銜為上士,后來把管食堂的都叫上士)怕張雙喜影響首長吃飯,會慌慌張張地跑來,訓(xùn)斥張雙喜,讓他趕快離開,方叔叔就會擺擺手,對上士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我和喜子談?wù)劇?/p>
不久在別人的調(diào)笑逗弄下,張雙喜的病情開始加重了,成天到大院門口去接北京來的女演員,也就是他想象中的自己的對象。只要看見一個他不認識的姑娘從大院門口進來,他就要問人家是不是從北京來的,如果那姑娘長得漂亮的話,即使告訴他不是從北京來的,他也不相信,反復(fù)對人家說,自己是張雙喜,就是那個唱戲唱得很好的張雙喜,把人家搞得哭笑不得。恰好,這時部隊里一年一度的復(fù)員轉(zhuǎn)業(yè)工作開始了,有關(guān)方面就準備讓張雙喜復(fù)員,方叔叔知道后(他吃飯時專門把上士叫來了解了張雙喜的情況),親自指示暫緩讓張雙喜復(fù)員,先把他送進地方的精神病院治病。方叔叔考慮得很周到,張雙喜是農(nóng)村兵,復(fù)員回鄉(xiāng)后如果再治病的話,就得自己掏錢(農(nóng)村是沒有公費醫(yī)療的),那對于一個農(nóng)村家庭來說將是很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dān)。而張雙喜如果沒有復(fù)員,他治病所需的費用則完全由部隊負責(zé)。一個軍分區(qū)首長如此關(guān)心一個普通戰(zhàn)士,是很感動人的,也充分體現(xiàn)了我軍干部關(guān)心戰(zhàn)士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后來,黨和國家出了大事,林副主席搞政變,想要謀害毛主席,搶班奪權(quán),陰謀敗露后,又倉皇出逃。毛主席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去就讓他去吧。結(jié)果他就去了,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汗。緊接著,軍隊系統(tǒng)便開始清查林彪的死黨,方叔叔的問題也就在這時暴露出來了。當(dāng)然,像方叔叔這種小干部(相對而言),是輪不上做林彪的死黨的,可他卻給林彪的一個死黨寫過好幾封信,信的大致內(nèi)容是表達自己對敬愛的林副主席的無限崇敬之情,以及對部隊政治思想工作的一些建議。那個死黨并沒有給方叔叔回信,大約是嫌方叔叔官太小了,給這種小毛耗子回信有辱自己的身份。但盡管如此,方叔叔已經(jīng)是站錯了隊,犯了路線錯誤。
方叔叔為什么要給林彪的死黨寫信呢?不得而知。猜測大概是有點野心,想背靠大樹好乘涼,想升官升得快一點。按說方叔叔的官升得也算快了,要是按這個趨勢正常升下去的話,到了七八十歲,也能撈個像樣的大官當(dāng)當(dāng)??伤麉s等不及了。這就是他的不對了,哪能老想著當(dāng)官呢,應(yīng)該多想著為人民服務(wù)嘛。官無論大小,都是人民的公仆,都應(yīng)該像雷鋒同志那樣,甘當(dāng)革命的螺絲釘,擰在哪里就在哪里閃閃發(fā)光。
方叔叔犯錯誤后,就被停職審查了,這一審查就審查了好幾年。其實也沒什么可審查的,錯誤嘛就是這么個錯誤,再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的錯誤了,說是審查,其實也就是等上面給定個性,到底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呢,還是敵我矛盾。要是敵我矛盾,沒什么可說的,開除軍籍回家鄉(xiāng),接受地方政府的監(jiān)督改造。要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降職降級,然后提前退休,官自然是沒得當(dāng)了。我父親還有其他幾個部隊首長的意見,是把方叔叔按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不過我父親他們只有建議權(quán),沒有決定權(quán),決定權(quán)在上級部隊黨委。
在方叔叔被停職審查的那幾年,我很少見到方叔叔了(我父母親也不讓我到他家去玩了),他總待在家里不出門,偶爾在天黑之后,他會到大操場去跑跑步,鍛煉一下身體。有一次我路過他家,聽見方叔叔在家里唱革命樣板戲:
適才聽得司令講
阿慶嫂真是不尋常
我佩服你沉著機靈有膽量
竟敢在鬼子面前?;?/p>
若無有抗日救國的好思想
焉能夠舍己救人不慌張
……
我也很少見到小明了,他轉(zhuǎn)了學(xué),還住了校,即使有時在院子里碰上我,也只是沖我點個頭就過去了。我挺可憐他。從我內(nèi)心來說,我對他并無偏見,他父親的事歸他父親,與他有什么相干,我們依然可以做好朋友啊。但他卻顯然不是這么想的,或者可能是他父母親不準他和院里的孩子來往了。
再后來,方叔叔就出事了。
那件事說起來,跟方叔叔的愛人有很大的關(guān)系。
一天,方叔叔的愛人魯阿姨正在上班(前面說過,她是醫(yī)院的革委會主任),醫(yī)院門診部的一個小護士領(lǐng)著一個男青年走進了她的辦公室,小護士介紹說這個男青年是自己的男朋友。此前,這個小護士已多次來找過魯阿姨了,說自己身體不好,不能勝任門診部的繁重工作,要求調(diào)到住院部去,魯阿姨一直都沒有答應(yīng)。這次她以為這個小護士帶著自己的男朋友,又是來求情想調(diào)動工作的,可沒想到那個男青年二話不說,一開口就要求魯阿姨立刻給自己的女朋友調(diào)動工作,否則他們就要控告魯阿姨的愛人,控告他干下的一件見不得人的丑事。他話的意思很明確,是想公了還是私了?公了法庭見,私了立刻給調(diào)動工作。魯阿姨一聽就來火了,首先她大概不相信自己的愛人會干出什么丑事,其次她也不能容忍別人威脅自己。再說了,魯阿姨可能還這么想,自己的愛人是個軍人,又是住在部隊大院里,他跟這一對青年男女能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們又怎么能知道他的什么丑事?不是純粹胡說八道嘛。所以,她甚至都沒有想到問問清楚那是一件什么事,就馬上指著門,讓他們立刻出去,讓他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結(jié)果他們就上了法庭。
事情是這樣的。一天晚上,那個小護士獨自來到方叔叔家,想找魯阿姨再談?wù)務(wù){(diào)動工作的事,可魯阿姨恰好不在家,出去洗澡了。家里只有方叔叔一個人在喝酒(小明住在學(xué)校里),方叔叔當(dāng)時喝得可能已有幾分醉了,他和那小護士東拉西扯地說了一陣話,然后就開始動手拉她……
分歧就在這里。小護士說,方叔叔把她拉進臥室,按倒在床上,就開始扒她的衣服,要不是她拼命反抗,險些就被方叔叔給干了。
方叔叔說,他拉了她一下是不錯,不過他只是覺得這女孩子挺可愛,想拉她過來一起喝喝酒,可是她不愿意,他也就算了,并沒有勉強她。至于什么把她拉進臥室,按倒在床上,扒她的衣服云云,完全是無稽之談,是根本沒有的事。方叔叔還特別強調(diào),說自己是陽痿,壓根兒干不了那事,他說這一點他愛人可以證明。
法庭就方叔叔的話找魯阿姨做了調(diào)查。魯阿姨是這樣說的:他確實是陽痿,一般是不行的,但在喝過酒以后,也不是絕對不行。魯阿姨的話或許對法庭產(chǎn)生了重要的作用,方叔叔被軍事法庭以強奸未遂罪,判了刑。
魯阿姨為什么要這樣說呢?難道魯阿姨和方叔叔感情不好,甚至恨方叔叔,希望方叔叔被判刑嗎?這顯然是說不通的。那么唯一合理的解釋可能就是,魯阿姨作為受黨教育多年的干部,時刻牢記著黨所提倡的:“做老實人,說老實話,干老實事。”結(jié)果面對法庭的調(diào)查,魯阿姨就異常誠實地回答了問題。
方叔叔服刑期間,魯阿姨并沒有和方叔叔離婚,若干年后,方叔叔刑滿出獄,魯阿姨和方叔叔一起回方叔叔的原籍老家定居去了。魯阿姨的行為證明了她對方叔叔的感情很深,證明了她對愛情的忠貞不渝。
小明高中畢業(yè)時,主動申請下放農(nóng)村當(dāng)了知識青年(本來小明作為獨生子女,按照政策是可以不下放的),接著又找了個農(nóng)村姑娘結(jié)婚。知識青年回城后,小明進了一家工廠當(dāng)工人,聽大院里跟小明有接觸的人說,小明因為老婆沒有工作,一家人生活得挺困難。
“唉,”父親喝了口酒,長長地嘆了聲氣,“方主任可惜了,可惜可惜?!?/p>
我從父親的嘆氣聲中,似乎聽出了某種滿足感。是呀,比起方叔叔來,父親這時一定覺得自己的一生是幸福的。
去年秋天
去年秋天,我應(yīng)一個導(dǎo)演之邀,去北京寫一部有關(guān)都市白領(lǐng)的電視連續(xù)劇。
這部電視連續(xù)劇的框架是模仿美國電視連續(xù)劇《欲望城市》(據(jù)說《欲望城市》在美國極受歡迎,收視率高居榜首),也就是在每集四十五分鐘之內(nèi),穿插四個完全不同的故事,但每個故事之間又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內(nèi)容嘛,是圍繞四個都市白領(lǐng)女性展開的。這四個都市白領(lǐng)女性彼此是好朋友,年齡從二十歲出頭到三十歲不到,都單身,但性格迥異,都漂亮,但又各有其迷人之處。她們的共同點還在于,都不缺錢花,都有獨特的氣質(zhì),都有不俗的品位。不同點呢,是她們對待金錢、愛情、價值觀、性、男女之間的友誼各有各的看法和行為。這就產(chǎn)生了對比鮮明、反差強烈的故事。故事的發(fā)生地點都是在高尚住宅區(qū)、私人別墅、度假村、豪華飯店、酒吧、舞廳,以及其他一些高檔的消費場所。除了反動、黃色、亂倫、同性戀的故事不能寫之外,什么樣的故事都可以寫,只要符合各人的身份和性格就行。
導(dǎo)演信心十足地對我說,這部劇出來后會轟動全國,因為無論是形式還是內(nèi)容,國內(nèi)還沒有類似的電視連續(xù)劇,而且所反映出來的生活,無疑對都市青年有著異乎尋常的吸引力。劇中的人物,性格、語言、價值觀,都應(yīng)該體現(xiàn)出某種前衛(wèi)性、先鋒性,一句話,應(yīng)該起到一種引領(lǐng)都市生活新潮流的作用。導(dǎo)演描繪出的前景,雖然極大地激發(fā)了我的創(chuàng)作熱情,但是當(dāng)我真正開始動手干活兒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其難度之大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根據(jù)合同,我應(yīng)該先寫十集出來,通過后,拍出來了,達到了預(yù)期的效果,我再接下來寫夠三十六集。那么,先寫的十集,就需要有四十個故事。這四十個故事,并沒有誰給我準備好,完全要靠我自己想出來。不要說寫了,光想這四十個故事就夠嗆了。要知道,這四十個故事并不是隨便什么偷雞摸狗、貪污腐化的故事就行了,而是要四十個都市白領(lǐng)女性的故事,要符合她們身份和性格的故事。我又不是都市白領(lǐng)女性,我哪兒知道她們會有什么故事。沒有一點生活的影子,全靠想象力了,再有就是翻報紙和雜志(找出沾點邊的故事加以改頭換面)。但在此之前,我還要先給這四個都市白領(lǐng)女性的身份和性格定好位,然后才能根據(jù)她們的身份和性格,開始編造和選擇故事。我是這么給這四個都市白領(lǐng)女性的身份和性格定位的:
夏雪晴,某著名時尚雜志的高級編輯,二十九歲。文靜,有主見,善解人意。穿著以高品位休閑服為主,講究名牌?;静换瘖y。性生活方面不亂搞。有婚史,經(jīng)歷過一次失敗的婚姻,渴望溫馨的家庭氣氛,同時又希望保持住自己獨立自由的生活狀態(tài)。因其個性特點接近于傳統(tǒng)的所謂賢妻良母,所以其不結(jié)婚而同居的生活方式尤其顯得引人注目。
向茹,某外資公司主管,二十八歲。凡事隨大溜,話語少,但有時突然有見解,有幽默感,偶爾也顯得比較笨。永遠穿套裝,不上班也這樣。始終保持一種白領(lǐng)的職業(yè)形象,舉止得體到位。性觀念保守,寧可選擇和有婦之夫戀愛,也不輕易和追求她的人上床。曾出國若干年的經(jīng)歷使她對國內(nèi)的環(huán)境和生活習(xí)慣有時格格不入。工作作風(fēng)利落爽快,在選擇男友上卻一直舉棋不定。
殷紅,某投資公司高級職員,二十六歲。屬于風(fēng)頭很健的女人,略有神經(jīng)質(zhì),生活中運氣也好。喜歡亂出主意,老覺得自己聰明,自我感覺良好,但關(guān)鍵時刻容易犯糊涂。形象艷麗,服裝別致,能自己設(shè)計形象,大學(xué)里學(xué)的就是相關(guān)專業(yè)。性感,喜歡挑逗男人,但實際性行為卻不多,缺乏經(jīng)驗,因此常常陷于莫名的焦慮和困惑之中。對男人了解很少,有概念化的毛病。
王曉,電臺音樂節(jié)目主持人,二十二歲。青春型。一種看起來對什么都無所謂的人?;顫姷粫┮路狈ι矢?。化妝新潮有特點,如抹黑口紅等。生活中也經(jīng)常嘗試新花樣。性生活方面比較隨便,可以在合適的情況下和任何男人上床,但心中始終渴望并一直尋找著愛情的溫暖,問題在于她永遠無法找到一個能讓她心滿意足的男人。
按照以上人物的身份和性格,這四十個故事我差不多構(gòu)思了半個月。不容易呀,故事既要合情合理,起伏跌宕,妙趣橫生——按照制片人的說法就是要“出彩兒”,還要考慮到故事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發(fā)展軌跡,不能前后矛盾——這也是一件非常讓人頭痛的事情。簡單說,比如這一集中,一個女主人公家里兄弟姐妹多得像一窩豬崽,另一集中她就不能又成了父母親的一根獨苗。這一集中一個女主人公跟一個男人瘋狂地戀愛上了,另一集中就不能什么鋪墊也沒有,又讓她跑到了下一個男人的床上。總之,除了故事本身之外,厘清前后的邏輯關(guān)系就足以讓我手忙腳亂的了。有時僅僅因為邏輯關(guān)系出了問題,一個費了半天勁想出來的故事就只好放棄。后來我想出了一個辦法,把每個女主人公的社會關(guān)系、家庭成員、親戚朋友、戀人、情侶、奸夫,以及派生出來的人物,分別制成一張表,掛在墻上,這樣一來,邏輯關(guān)系方面才沒有再出什么大問題。
有了故事后,接下來就是寫了。我白天黑夜地和我虛構(gòu)出來的四個尤物糾纏在一起,連做夢都和她們有關(guān)。我流連忘返于高尚住宅和私人別墅中,吃著我連名字都叫不周全的美味佳肴,我在豪華飯店、度假村、酒吧,以及諸如此類上流人物經(jīng)常光顧的場所盡情狂歡,我樂此不疲地調(diào)情、通奸、談戀愛。我與人海誓山盟就像放屁一樣隨便。我操著最時髦的港臺語言,舉止之間顧盼生輝。我足不出戶地寫了一個多月,累得半死,這還不算,最讓我難以容忍的是,其間我還要不斷地按照投資方、收購方、制片人、導(dǎo)演的意見不停地修改。我沒有料到,寫劇本這回事竟然會是這樣,誰都有權(quán)利指手畫腳,唯獨編劇什么權(quán)利也沒有。而且好像還除了我之外,他們誰都對都市白領(lǐng)女性了如指掌似的。我不懂,他們既然如此聰明能干,為什么他們不自己動手寫呢?有時我按照一個人的意見這么寫了,另一個人看過后又提出了相反的意見,如果他們之間經(jīng)過溝通沒有異議的話,我就得按照相反的意見重新再寫一遍。媽的,我差點讓這些家伙折騰瘋了。不過謝天謝地,我最后總算是完成了,通過了,拿到錢了。同時我還暗自下了決心,前十集拍出來后,再怎么好,后二十六集我也不寫了,給再多的錢也不寫了。讓他們另請高明吧,我已經(jīng)夠了!
在從北京返回的列車上,我的心情十分愉快。吃中飯的時候,我特地到餐車里,點了三個菜,要了兩瓶啤酒。餐車里干凈明亮,沒幾個人,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菜也炒得清清爽爽。我一個人坐在一張桌子旁,一邊吃喝,一邊欣賞著窗外的景色。小樹林里闃寂無人,地下落滿了紅黃色的枯葉。一條河在遠處蜿蜒,閃爍著耀眼的白光。一條狗在田埂上溜達,東嗅西聞,忽然又跑了起來。幾個鄉(xiāng)下姑娘在一條土路上騎著車子,彼此還談著什么。啊,將近兩個月了,現(xiàn)在我才真切地意識到,我終于徹底擺脫掉了那四個我虛構(gòu)出來的高雅的人兒了,擺脫掉了那讓我討厭透頂?shù)耐顿Y方、收購方、制片人、導(dǎo)演。我又要重新回到我熟悉的生活中去了,見到我那些親切的老朋友了。我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
一個穿著列車員制服的姑娘,推著一輛小車從餐車那頭過來了,我看著她,似乎覺得她有點像誰??傻降紫裾l呢?我想了想,啊,想起來了,她有點像我虛構(gòu)出來的那個叫夏雪晴的姑娘,端莊得體,神態(tài)穩(wěn)重。跟另外三個我虛構(gòu)出來的姑娘相比,夏雪晴是我比較偏愛的,我最討厭的是王曉。我暗自覺得好笑,看來這四個高雅的人兒跟我相處了將近兩個月,對我還挺有感情呢,要想徹底擺脫掉她們還不太容易。那個姑娘推著小車走到我面前停下了,車上全是套著玻璃紙的襪子。她對我說,這是亞麻布的襪子,耐磨,不臭腳,是一種新產(chǎn)品,只要五塊錢一雙,先生買不買?我好奇地看著她,買了一雙。她走后,我把襪子塞進口袋,就當(dāng)是夏雪晴送給我的禮物吧,也算是這次當(dāng)編劇的一個紀念。
快吃完飯的時候,我開始不經(jīng)意地想起了另一件事:我要不要在山東某縣下車,會一會老同學(xué)龔平呢?火車正好經(jīng)過那里,也停車,如果下去的話,簽個票,很簡單的事。龔平是我大學(xué)的同學(xué),我們一個宿舍里住了四年,關(guān)系還不錯。大學(xué)畢業(yè)后,龔平分回他的家鄉(xiāng)山東某縣,當(dāng)中學(xué)老師,從那以后,我們就再沒有見過面了。聯(lián)系還是有的,他給我寫過信,也來過電話,叫我有空一定到他那里去玩玩。我當(dāng)然是不會專程去他那里玩的,即便是這次經(jīng)過他那里,而且臨出家門我還把他的電話號碼也帶在了身上,可大體說來,我還是不太傾向于去他那里。我這人不太喜歡敘舊,彼此唏噓感嘆一番,有什么意義?過去的事情并不因為回憶而就變得更有價值,只有沒用的人才喜歡沉浸在回憶中自我感動。
但是,當(dāng)列車抵達山東某縣,列車員報了站名的時候,我在最后一刻還是下了車。也許是在北京這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里,我太辛苦了,現(xiàn)在想隨便找個由頭玩一下。會會老同學(xué),胡亂聊聊,再看看他過得如何,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這會兒是下午,我在車站往龔平的學(xué)校打了個電話,他在電話中對我的突然到來大吃一驚,不停地說著哎呀哎呀哎呀,一連串的哎呀過后,他叫我不要離開車站,他馬上就過來接我。
大約二十分鐘后,龔平來了。他頭發(fā)向后梳著,人比過去黑了,也發(fā)福了,臉上還看不大出,可肚子卻微微隆了起來,還有,讓我有些意外的是,他竟然穿著一件寬大的藍色中山裝,這種衣服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看人穿過了。見了我,他一邊嘿嘿笑著上下打量我,一邊拍打著我的肩膀,說我?guī)缀跏裁醋兓矝]有,還像個小伙子。我說你除了肚子大了點,也沒太變啊。他說不行嘍不行嘍,我哪能跟你比呢。接著他搶過我的旅行包,說咱們走吧,我家離這兒不遠。
我們出了車站,立刻有一些蹬人力三輪車的人過來攬客,我們回絕了,沿著一條臟兮兮的馬路朝前走。馬路年久失修,有的地方坑坑洼洼的,一輛汽車駛過,揚起一片灰塵。街邊大多是陳舊的矮樓房,丑陋晦暗,其間還夾雜著一些青磚灰瓦的老式平房,房頂上長著瓦楞草。店鋪一家緊挨一家,門面都不大,賣什么的都有,還有農(nóng)民擺著擔(dān)子坐在人行道上賣菜,小飯館門前架著鐵爐,上面的平底大鍋里攤著像鍋蓋那么大的圓餅??粗稚系木跋?,我想要是拍一部反映過去年代的影片,這里倒是個不錯的外景地。我和龔平邊走邊談,他問了我怎么會突然來的,我簡單地說了幾句。然后他就向我介紹起了這縣城的情況,介紹起了這縣城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他的介紹明顯帶有一種故作自豪的味道,好像生怕我看不起他的家鄉(xiāng)。按照他的介紹,不難推測,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發(fā)展,隨著宏觀經(jīng)濟的合理調(diào)控,要不了多久——我想頂多三五百年吧,這縣城將成為黃河中下游平原上一個繁榮昌盛的國際大都市。我們穿過這未來的國際大都市的一個十字路口,再往前走不多遠,拐入一條小巷。
龔平的家在一個大雜院里,這大雜院以前可能是個祠堂,或是什么大戶人家居住的,門樓又高又大,兩扇木門油漆剝落,一邊還有一個大鐵環(huán)。院里大約是后來又建了一些平房,再加上有的人家自己用油毛氈子之類的簡易材料接出來的小披子,完全改變了原來的格局。走進去這里拐一下,那里繞個彎,有的地方看看沒路了,走到近前才發(fā)現(xiàn)旁邊還有個小過道。龔平的家是一間長形的房子,房頂是傾斜的,很高,上面還有一扇天窗。房中間用三合板隔了一道一人多高的墻(沒有隔到頂,上邊是相通的),把房間一隔為二,外邊作為起居室,里邊是臥室。屋里很亂,長沙發(fā)上扔著衣服,方桌上擺著沒洗的碗筷,茶幾的上下兩層堆滿了書、報紙、茶葉罐、煙灰缸、杯子、鋼筆、剪刀之類雜七雜八的東西。我走到臥室門口探了探頭,里面窗簾拉開了一角,半明半暗,式樣陳舊笨重的大衣櫥和五斗柜沿墻放著,一張雙人床一頭挨著墻擺在臥室中央,床上被子沒疊。
龔平把長沙發(fā)上的衣服撿到一邊,招呼我坐下,又把茶幾上的東西理了理,空出個地方,給我放了杯茶。他在我的旁邊坐下,我們抽著煙,聊了起來。不知是否因為見了我很興奮,他的話特別多,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讓我對他的狀況有一個大概的了解。
他告訴我,因為家里地方小,他的孩子住在爺爺奶奶那兒(在縣城的另一頭),不常過來。老婆項華在縣黨史辦上班,工作很悠閑,是他托一個有勢力的朋友把她弄進去的。而他所在的中學(xué),是全縣最好的中學(xué),在這所最好的中學(xué)里,他是教學(xué)骨干,本來去年就要把他提拔成語文組組長,后來大概因為他不是黨員,再加上主管副校長和校長之間矛盾很深(他跟主管副校長走得比較近,別人就誤以為他是主管副校長這邊的人了),所以沒有當(dāng)成語文組組長,不過組長的位子還是空著的,顯而易見是給他留著的。今年初他已經(jīng)入了黨,跟校長的關(guān)系也密切了許多,因為在幾件事情上他暗中撐了校長的場子,幫了校長的忙,而且也沒有得罪主管副校長。他估計自己很快就要當(dāng)上組長了,只要當(dāng)上組長,高級職稱解決起來也就容易多了,有了高級職稱,錢啦房子啦什么的就不用煩了。但是現(xiàn)在他還得小心,注意在主管副校長和校長之間保持平衡,接著他又不厭其煩地跟我說起主管副校長和校長之間矛盾的來龍去脈。我一面聽他說著,一面在心里感到無比厭倦,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的變化是多么大啊,關(guān)心的東西也是如此天差地別。他津津樂道的這些玩意兒,在我看來簡直一錢不值。還有一點讓我感到奇怪的是,他怎么變得這么自我中心呢,怎么能斷定我會對他的這些瑣事感興趣呢,否則他怎么會不顧我的感受,如此投入地談上這么半天?甚至當(dāng)我在他說話的間隙,有意把話題扯到別的老同學(xué)身上時,他也只是敷衍幾句,又固執(zhí)地把話題拉回到他自己身上。
門響了一聲,開了,項華走了進來。她上身穿一件紅色的毛衣外套,下面是一條黑色的緊身踩腳褲,頭發(fā)微微燙過了,披散在肩上。雖然她已經(jīng)四十出頭了,可是看得出來,她還是很注意打扮的,這和龔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比過去豐滿多了,胸脯聳得老高,大腿也圓滾滾的,在我的記憶中,從前她臉上似乎有一些淡淡的雀斑,現(xiàn)在也不見了。項華也是我和龔平的大學(xué)同學(xué),但和我們不是一個系,她是新聞系的。她和龔平是畢業(yè)那年開始談戀愛的,我也就是那時候見過她幾次,和她不算太熟,當(dāng)年她給我的印象好像不太愛說話。畢業(yè)時,項華本來是可以留在市里的,有一家她曾去實習(xí)過的報紙愿意要她,可是為了愛情,她義無反顧地跟龔平回了他的家鄉(xiāng)。
有人敲門,項華提著只鐵殼水瓶走了進來。我說你還真送來了,謝謝你了。項華把水瓶放到桌上,一屁股坐到我對面的單人床上,像是有什么話要說。
今天對不起你了,她說,不好意思。她顯然指的是她和龔平為了我在哪里睡覺而爭執(zhí)的事。
沒關(guān)系的,我說,老同學(xué)了,又不是什么客人。
真的很對不起你,她又說了一遍。
別說了,沒事的。
她沉默了,我看她沒有要走的意思,就說,時間不早了,你回去吧,要不龔平會不放心的。提到龔平似乎又勾起了她心中的怒氣,她說,那家伙酒喝多了,回去后就上了床,打起了呼嚕,跟頭豬似的。我說龔平酒量不大,今天確實多喝了一點,你別跟他計較。她沒有搭理我這句話,偏過頭去看著一邊,像是思考著什么,然后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說,你還不困吧,我想跟你談?wù)?,可以嗎?我說當(dāng)然可以了。
她談了起來。她大概壓抑了很久,終于找到一個人可以談?wù)劻耍@一談起來就沒完沒了。老實說,我在各種場合,聽到過不少人談?wù)撟约耗瞧接篃o聊、令人窒息的婚姻生活了,對此我已基本麻木,沒有什么感覺了。我一邊裝出一副認真聽她談的樣子,并給她一些安慰,一邊在想著她什么時候能夠談完離開,好讓我睡覺。我有點累了,在火車上就沒有休息好,晚飯酒又喝多了,昏頭昏腦的,但是項華卻顯得毫無倦意,仍然在那里一個勁兒地說著。
有一次,項華說,龔平跟蹤我到舞廳,并在舞廳大吵大鬧,硬要拉我回家,結(jié)果我們就在舞廳打了起來。我實在氣極了,就用水果刀扎了他的屁股。從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敢干涉我去舞廳跳舞了。
好一個剛烈女子,我想。像這樣的剛烈女子,如果是在過去的時代,沒準兒能成為一個貞女節(jié)婦呢。我嘆了口氣,問她,你們怎么不離婚?
他不肯離,項華說,我跟他提過好幾次了,他就是不肯離,跪在地下求我不要離婚。
我不知道龔平是怎么想的,這種生活他怎么還能過得下去。
不離就不離,她又說,反正我在外邊有情人。
你有情人?
是的,是在舞廳認識的。
龔平知道嗎?
我才不管他知道不知道呢。
你的情人是干什么的,你和他有感情嗎?
他是個工人。感情說不清,可能有點。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過一天是一天唄。
夜深了,四周很安靜,屋子里有點涼颼颼的。我和項華晚上喝了不少酒,這會兒都有點發(fā)酒寒了,彼此都感到了這深秋夜晚的涼意。我身體挪了挪,靠在了被子上,這樣多少暖和一點。項華先是抱著胳膊坐在那里,后來就站了起來,在屋里走來走去,走著走著,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我的身邊,緊挨著我坐下了。一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她扭過頭來挑戰(zhàn)似的看了我一眼,接著就倒在了我的懷里。
不久前,我接到項華的一封信。她在信中說,龔平得了精神病,已經(jīng)不上班了,他整天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干,光是踱來踱去,嘴里自言自語著他不要當(dāng)語文組組長,不想當(dāng)語文組組長,誰讓他當(dāng)他也不當(dāng)。有時他還會跑出去,去砸校長和副校長家的窗戶,搞得她也不敢上班了,在單位里請了假,守在家里看著他。她帶他到醫(yī)院去看過了,吃了不少藥,都沒有用。她現(xiàn)在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所以才給我寫信,希望我能在這里聯(lián)系一家醫(yī)院,大城市的醫(yī)療條件好一些,也許能治好龔平的病。她在信中最后寫道,幫幫我們吧,老同學(xué),龔平實在是太可憐了。
有個富翁做朋友真是不錯
有個富翁做朋友真是不錯,盡管你能沾的光也就是吃吃喝喝玩玩,但那對于像我這樣的人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
張超自從去深圳辦公司后,短短幾年時間,就發(fā)了財,買了房子買了車,還在當(dāng)?shù)厝⒘藗€漂亮能干的老婆,接著他就時?;貋碜∩弦魂囎?,據(jù)他說公司的經(jīng)營已經(jīng)完全上了軌道,即使他不在,只要有他老婆坐鎮(zhèn)也就能正常運轉(zhuǎn)了。張超每次回來,都要請我們幾個老朋友到飯店吃飯,去酒吧喝酒,偶爾還會請我們?nèi)ハ瓷D冒茨?,以及干點別的什么,快活著呢。一個人發(fā)了財,還這么念舊,不忘老朋友,是很讓人感動的,愿天下的富翁都像張超。
夏天快過去的時候,張超又回來了,照例請我們?nèi)ワ埖瓿燥?。他這次回來,還帶了個巴掌大的小攝像機,他好像對這玩意兒很著迷,吃飯的時候,他把小攝像機套在手掌上,不停地給我們拍攝,拍完了,還讓我們透過攝像機上的一個彩色小屏幕,看他給我們拍下的畫面。那屏幕雖小,卻很清晰,畫面中我們一個個興高采烈,大吃大喝,除此以外也就沒什么名堂了,可張超自己卻很得意,一邊陪我們看一邊笑,還說挺好玩是吧。我們雖然都煞有介事地看著,但其實誰也沒覺得這有什么好玩的,不就是吃吃喝喝嘛,哪用得著透過屏幕去看。后來去酒吧時他也給我們拍,甚至我們走路說話他都拍。那些日子里,只要我們和他在一起,他就總拍個不停,還不光拍我們,有時連一棵樹、一座樓房、一條街道,他都拍。真不知道他拍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想要干什么,看來這富翁的興趣和像我這樣的窮人的興趣就是不太一樣。
這個夏天,我常常在夜晚叫上個朋友,和我一起去鼓樓廣場玩。我們買幾瓶冰啤酒,坐在草坪邊的石凳上,喝酒聊天,欣賞四周的各色人等。廣場上人很多,紅男綠女,有“雞”有“鴨”,廣場中間還有個燈光噴泉,五顏六色的水柱此起彼伏,一邊站著些大人和孩子在觀看。這里開闊涼爽,微風(fēng)習(xí)習(xí),地面是水磨石的,草坪上有矮燈,半明半暗的燈光下草色朦朧。我們坐到深更半夜,酒喝完了就再去買,等廣場上人散去了大半,我們便借著酒興跟“雞”搭話,價格總是不妥,因為我們毫無誠意,純粹就是為了逗樂兒?!半u”對我們也不是太當(dāng)真,大約是見我們穿拖鞋拎酒瓶,不像真想做生意的,跟我們也沒幾句正經(jīng)話。跟“雞”逗樂兒挺有趣,這些姑娘完全剝?nèi)チ笋娉值耐庖拢裁聪铝髟挾几艺f,有些下流話我們真是聞所未聞。而相比之下,“鴨子”就要含蓄多了。
有一次,我和丁路見一個男青年在廣場上東張西望地轉(zhuǎn)了半天,我們就估計他是個“鴨子”,當(dāng)他再次經(jīng)過我們身旁時,我喊住了他,問他為什么在這里轉(zhuǎn)悠。他操著外地口音,說他跟一個朋友約好了在這里見面,可不知怎么回事那個朋友始終沒來。我說你別胡扯了,我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坐下來聊聊天吧,咱們都是同志,說著我還摟住了丁路的肩膀。他坐下后,丁路請他喝啤酒,他不肯喝,丁路把酒瓶硬塞給他,非要他喝,他就喝了起來。這家伙沒什么酒量,幾口酒下肚后話就多了起來。我們問他是哪兒的人,他說他是浙江嵊縣人,那是越劇之鄉(xiāng),他們一家人都是唱越劇的。他說他以前在一個劇團里,后來劇團倒閉了,他無以謀生,才出來混的。我們讓他給我們唱一段,他立刻翹著蘭花指,唱了起來。我們夸他唱得好,不停地向他敬酒,后來他一瓶酒沒喝完就吐了,身子也有些不穩(wěn),老是想往我的懷里倒。我在他的耳邊低聲問他一晚上多少錢,他細聲細氣地說跟我們在一起挺愉快,隨便我們出個什么價他都愿意跟我們走。我說那好,出你五十塊錢的價,你跟我的朋友走吧。我對丁路眨了眨眼,站起來獨自走了。我走了沒多遠,回頭一看,只見丁路像被火燒了屁股,跳起來朝我狂奔而來。過后一說起這事就讓我們樂不可支。你看,只要花很少的錢,就能讓我們過上一個多么帶勁兒的夜晚。
張超回來后,我也約過他夜晚去鼓樓廣場喝喝酒玩玩,可他毫無興趣。去那兒干什么?他說,要喝酒去酒吧嘛。去酒吧當(dāng)然不錯,可是酒吧里一小瓶啤酒的價錢至少是十五塊,而在街頭一大瓶啤酒才三塊(包括五毛錢退瓶費,實際才兩塊五一瓶)。也就是說,在酒吧里一小瓶啤酒的價錢,差不多是我們在鼓樓廣場整個一晚上的開銷。如果同樣是喝喝酒玩玩,那為什么不少花點錢?不過既然是張超要去酒吧,我也沒意見,反正又不要我埋單。
有天在酒吧里,張超對我們宣布,他要拍個有情節(jié)的短片,故事他已經(jīng)想好了。我們一聽都覺得這主意不壞,至少比拍我們吃飯喝酒有趣多了。也怪不得他拍了那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原來他還有點想法呢。張超又說,他要拍的這個故事中只有兩個演員,他指定由我和朱強擔(dān)任。別的朋友紛紛嚷了起來,都想給他當(dāng)演員。張超說這第一部短片如果拍得好,他就會再拍其他的短片,到時候他會給所有的朋友機會的。
朱強問張超,干嗎要兩個男的來演,不如找個女的來和他演算了,他們來場床上戲,動真格的都行,保證精彩。張超說別急別急,以后我會拍個有床上戲的短片的,這次就算了。我對朱強說,你這小子就是嘴上的功夫,光說不練,真讓你拍床上戲你也未必敢。我這么說不是沒有根據(jù)的,朱強這人確實膽小如鼠。
前不久的一個晚上,我和朱強到鼓樓廣場玩。我們玩到深更半夜,當(dāng)我們準備回家時,走到廣場邊的郵局,忽然發(fā)現(xiàn)門廊下躺著一個年輕婦女。朱強提議過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我們走到她面前,問她為什么躺在這兒。她說在這兒睡覺,又說她剛從農(nóng)村出來打工,還沒找到活兒干,去旅館住要花錢,在這兒湊合睡睡算了。我們說在這兒睡覺很不安全的,要是遇到壞人就麻煩了,其實找個私人小旅館花不了幾個錢的,還是走吧,別睡這兒了。她不聽我們的,執(zhí)意要睡這兒,我們也沒辦法,又勸了她幾句,就離開了。走出去挺遠了,朱強對我說,你反正一個人住,不如把那女的領(lǐng)回家住一夜得了。我說我沒興趣,你要領(lǐng)你領(lǐng)。他說我有老婆,怎么領(lǐng)啊。我看他的樣子不像開玩笑,就給他出了個主意,我說你找個私人小旅館,出錢讓她住一夜,她肯定感激不盡,你趁機提出干點事,她不會不同意的,你干完了再回家。不行不行,他嚇壞了,要是警察來抓怎么辦,或者她黏上我怎么辦?我給他分析了一番,總之是要打消他的顧慮,告訴他這么干絕無任何危險,可還是沒把他說動。我說那就算了。當(dāng)我們倆走到路口,正要分手時,他冷不丁問了我一句:你說真沒危險嗎?我說肯定沒有。他點了點頭,伸手攔了輛出租車,若有所思地坐上車回家去了。再見面時,他還跟我討論:那天晚上,要真把那女的領(lǐng)去小旅館,恐怕也不會出事,你說是不?
我和朱強還有張超,坐在出租車上往江邊開去。車子出了市區(qū),又在市郊開了好一段,在一個輪渡碼頭停住了,我們下了車,準備在這兒坐輪渡到八卦洲去。張超把我和朱強從家里叫出來的時候,只簡單地對我們說要去八卦洲拍片子,今晚不回來了。他既沒說拍什么樣的片子,也沒說為什么非要到八卦洲去拍。我和朱強也沒問,無須問啦,反正沒有苦頭吃的。說實話,跟個富翁在一起心里就是踏實,什么都不用擔(dān)心,好吃好喝的不算,有時候還能玩點新花樣出來。去年張超回來,有天晚上請我們到飯店吃完飯后,一時興起,又提議到歌廳去唱歌。我們自然沒什么不樂意的,跟著他去了一家叫萬紫千紅的歌廳。張超要了包間,點了酒水,又叫領(lǐng)班喊來一大串陪唱小姐,讓我們一人挑了一個。那些陪唱小姐一個個如花似玉,風(fēng)情萬種。我們摟著小姐,喝酒唱歌,真是快活。我還記得,那個陪我的小姐是四川人,二十歲不到,特別活潑,歌唱得不太好,總跑調(diào),但老要跟我猜謎語賭喝酒。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怎么回的家都不記得了。
渡輪還沒來,我們進候船室轉(zhuǎn)了一圈,見里面人多,就站到外邊的樹蔭下等。這會兒是下午,太陽還有點辣,張超到小店買來三瓶礦泉水,我們一邊喝著一邊抽煙。碼頭邊上是條小街,幾條草狗在街上懶洋洋地溜達,有人在一家店鋪前下象棋,邊上圍了不少人看。張超扔掉煙,對我說要試試鏡頭,讓我獨自到街那一頭去,然后擺出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往這邊走,走到下棋的人身邊站住,也伸個頭往棋盤上看。我問他能不能抽煙,他說隨你的便。我嘴上叼著煙,照他說的做了,他在我面前幾步遠的地方,邊舉著攝像機拍,邊倒退著走。街上的人,包括下棋的和看下棋的,都朝我倆看,我稍有些不自然,幸好嘴上有根煙,時不時吸兩口,起了點鎮(zhèn)靜作用。拍完了,張超又招呼朱強像我一樣也來一遍,估計他這是在選男一號。
渡輪來了,我們和候船室里的大群人上去,這些人大多是鄉(xiāng)下佬,穿得土里土氣,有人推著自行車,有人挑著空菜籃。船開了,張超站在鐵欄桿邊,開始拍江上突突駛過的一艘拖船,拍完了又對著遠處的長江大橋拍。渡輪十幾分鐘后就靠岸了。
八卦洲是長江中的一個大島,面積可能有幾十平方公里,好幾年前我來玩過,印象中就是普通的農(nóng)村,到處是農(nóng)田菜地?,F(xiàn)在也開發(fā)了,出了碼頭就是一條街,街上挺熱鬧,店鋪林立,人來人往。正對碼頭的出口處,矗立著一塊巨大的廣告牌,畫面上是一件條紋睡衣,上方有三個斗大的字:奔仙牌。朱強仰頭看了這廣告牌一會兒,對我和張超說,這睡衣的名字起得多好,叫“奔仙”。我有點奇怪,問他,“奔仙”這名字有什么好,土不拉嘰的。朱強說你不懂的,這名字很有想象力。我說這名字有什么想象力?他說,你知道嗎,穿上睡衣意味著什么?意味著睡覺。睡覺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打炮。打炮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快活似神仙。而這睡衣的名字正好叫“奔仙”。這下你明白了嗎?笨蛋。我和張超都笑了起來。
我們在街上找人問了哪有住的地方,條件好點的。人家告訴我們有個度假村,離這里不遠。我們坐上馬自達(一種載客三輪摩托),跟車夫說去度假村,馬自達開了沒一會兒就到了。這度假村蠻像回事,一邊臨江,一邊是大片的竹林,還有小木橋、竹涼亭、燒烤園??头渴敲晒虐降?,包里一應(yīng)俱全,空調(diào)彩電廁所。價格不便宜,一晚上兩百塊,但有張超在,這算不了什么。
我們訂了兩間蒙古包,出來又去找吃的地方。雖然度假村里有飯店,可我們更傾向于吃農(nóng)家飯。還是剛才的馬自達,把我們帶到一戶農(nóng)民家,這家有個小院子,竹籬笆圍的,院里青磚地,葡萄架,四周還種著花,前面就是長江。在這里吃飯倒是不錯,我們跟這家人說,晚飯就在院子里吃,放張小方桌,菜嘛,螃蟹、龍蝦、江魚,再來幾樣時鮮蔬菜,冰啤酒多備幾瓶,錢等吃完了算。訂好晚飯,坐上送我們來的馬自達,車夫問去哪兒,張超說沿著江一直往前開,叫你停你就停。
馬自達沿著江邊小路朝前開著,張超一會兒叫開慢點,一會兒叫停下,他一個人下車東張西望,然后回到車上,讓車夫繼續(xù)開。馬自達開到一處有大片樹林和蘆葦?shù)慕?,張超又叫停車,說就在這里下吧,他給了車錢,我們一起下車。站在大堤上放眼一望,風(fēng)景還行,大片的樹林,林中是灌木叢,斜坡上綠草如茵,江邊疏疏朗朗的蘆葦隨風(fēng)搖曳。前頭不遠處的路邊,在一棵大柳樹下,有一間用木板和蘆席搭的簡易房屋,看樣子是個小店,門口有幾張長凳,一節(jié)柜臺上放著各種飲料。張超說咱們?nèi)バ〉曩I瓶啤酒,拍片子用得著。我們走到小店門口,在長凳上坐下,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在柜臺后面露出頭,問我們買什么。張超買了一瓶啤酒,又讓小男孩給他一段繩子。小男孩從屋里找出一段玻璃絲繩,遞給張超。張超把玻璃絲繩一頭系在啤酒瓶口,又從地下?lián)炝烁坏揭幻组L的竹棍,再把玻璃絲繩的另一頭系在竹棍上。他在干這些的時候,我和朱強還有那個小男孩,都好奇地看著他。
現(xiàn)在我給你們說說劇情,張超說。你,他指著我,等下坐到江邊,拿著竹棍,把啤酒沉到江里去,擺出一副悠閑自得在釣魚的樣子。你,他指著朱強,從一邊走過來,好像偶然看到這里有人在釣魚,就走到他旁邊坐下,看著他釣魚。你們兩個彼此之間不認識,不要說話,就這么一個釣魚一個看。過一會兒,你從江里把啤酒拉上來,在朱強驚異的目光下,把啤酒蓋子咬掉,咕嘟咕嘟把啤酒喝下去。其實你不是在釣魚,而只是想把啤酒沉到江里涼一涼。你喝完啤酒,放下酒瓶,拍拍屁股就走了。朱強撿起空酒瓶,拿在手里反復(fù)看看,覺得自己受到了戲弄,用力把酒瓶扔到江里去,然后轉(zhuǎn)身也走了。故事到此就結(jié)束了,你們明白了嗎?我們說我們明白了。
啊,朱強說,我的戲多,我是男一號。我說我的戲也不少,我是男一號才對。我們倆為了誰是男一號爭了起來。張超說你們倆別爭了,你們并列男一號。當(dāng)然,我們是不會當(dāng)真在乎誰是男一號誰是男二號的,不就是陪著張超玩玩嘛。不過,話又說回來,盡管是玩玩,可我的心里卻有幾分疑惑:你說拍個故事吧,無論長短,總是要表達出個意思來的,那么張超這個故事表達出了什么意思呢?我在心里琢磨著,可沒琢磨出個結(jié)果。
我本來打算問問張超,他這故事是什么意思,可想了想還是沒問。這有兩個原因:其一,出于自尊心的考慮,盡管只是玩玩,我也不想顯得自己理解力不足。其二,自從張超成了富翁以后,朋友雖然還是好朋友,可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有了微妙的變化,不像從前那么隨便了,什么話都可以說了。總之,我開始習(xí)慣了跟張超的一種既親切又拘謹?shù)年P(guān)系。不和他亂開玩笑,不對他有任何要求,還有就是不向他問什么。因為我的感覺是一個人發(fā)了財以后,總有很多事情是不方便問的。事實上也的確有些事情是不能問的。比如說,張超是個富翁,這毋庸置疑,可他到底有多少錢呢,這就讓我挺好奇(窮人對錢總是比較敏感的)。我猜想他大概有幾百萬,因為如果他只有幾十萬的話,不可能這么悠閑也不可能這么大方。另一方面,他也不會有上千萬或上億,否則他肯定不會搭理我們這些窮朋友了,誰曾見過這么大的富翁還有情有義?那通常都是些冷酷無情、六親不認的家伙。我的猜想雖然不無道理,可當(dāng)然不是最終的答案。最終的答案只有張超自己知道,但我怎么可能會去問他呢?你可以問一個窮光蛋,他有幾個錢,那他會對你充滿感激的,以為你是在關(guān)心他,怕他沒錢吃飯,想要周濟他。但你要是問一個富翁,他有多少錢,這就有點不像話了吧。你想干什么?是想借錢還是想謀財害命?
張超打開攝像機,抬頭看看大柳樹,對我們說,他要錄下蟬鳴,這個故事里沒人說話,但應(yīng)該自始至終都有蟬鳴。他錄完蟬鳴,我們就離開小店,下到了江邊。張超說故事就是這樣,馬上開始拍,過程中你們可以自由發(fā)揮,現(xiàn)在到了充分展示你們表演才能的時候了。這么個故事,我想,連意思都不明白,你說怎么發(fā)揮?
我找了塊石頭坐下,拿著竹棍,把酒瓶沉到江里去。這么坐著總有點不太舒服,我干脆身體前傾,胳膊支在腿上,用手托著腮,盯著面前的江水。張超看了看我,說這樣不好,你太深沉了,像個思想者。你應(yīng)該放松,像普通的釣魚人一樣。我換了姿勢,盤起腿,向江對岸眺望,那里是個小山岡,有幾戶農(nóng)舍。張超不說什么了,他脫掉鞋子,卷起褲腿,試探著往江里走了幾步,水不深,還沒沒到他的膝蓋,他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我拍了起來。片刻后,他朝朱強招了招手,鏡頭也轉(zhuǎn)了過去。朱強晃晃悠悠地走過來,在離我?guī)撞竭h的地方像是忽然注意到了我,走到我的旁邊坐下,看著我伸向江里的竹棍。我瞥了他一眼,略有點不滿的意思,仿佛無端地受到了打擾一樣,他不為所動,我也不理他了。大約過了兩分鐘,我把酒瓶從江里拖出來,咬掉蓋子,用手掌擦擦瓶口,喝了起來。喝到一半,我發(fā)揮了一下,把酒瓶遞給一旁正瞪大眼睛看著我的朱強,他搖搖手,拒絕了。我接著喝光剩下的酒,把空酒瓶放到地下,站起來拍拍屁股走了。朱強撿起地下的酒瓶,看了看,又用鼻子對著瓶口聞了聞,然后使勁把瓶子扔到江里去,他也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張超評論道,還不錯還不錯,特別是你把酒瓶遞給他喝那一段,有點創(chuàng)意,再拍一遍。我問為什么還要拍,張超說你不懂,拍片子都這樣,反復(fù)拍好幾遍,選出其中最好的。那就再拍吧。酒沒了,我回小店去買。
那個小男孩正站在小店門口注視著我們,他問我,叔叔,你們在拍電影嗎?我說是啊,是在拍電影,我叫姜文,那邊是張藝謀。小男孩顯然不知道姜文和張藝謀是誰,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也覺得自己的話有點蠢。姜叔叔,小男孩叫我,你們干嗎不到村上去拍,村上人多。我說我們的電影不需要人多,你的父母親呢?他們下地干活兒去了,小男孩說,姜叔叔,你們的電影里有壞人嗎?我笑了,沒有,我們的電影里都是好人。那是愛情電影吧?小男孩說。嗯、嗯,也不算,我想著該怎么跟他解釋,可又想不出來,連我都不知道我們拍的這是什么故事,又怎么能向他解釋得清呢。這時張超在江邊喊我:你干嗎呢?快點啊。來了,來了,我摸了摸小男孩的臉,有點抱歉的意思,因為沒能告訴他我們拍的是什么電影。我買了四瓶啤酒,以備張超要多拍幾遍。
又拍了一遍。這回我和朱強都發(fā)揮了一下,我沒有總是坐著,而是坐坐站站,又手搭涼棚向江中的輪船眺望。朱強的發(fā)揮則是接過我的酒瓶喝了兩口酒,才又把酒瓶遞還給我。拍完,張超一邊透過攝像機上的小屏幕看著,一邊想了想,說,不行,缺少了一種寧靜和安詳之感,動作還是不要太多,來,像第一次那樣再拍一遍。
正要拍第三遍,從我們來的路上相反的方向,走過來兩個像是從城里來游玩的姑娘,一個穿著裙子,一個穿著牛仔短褲,兩人合打著一把遮陽傘。朱強一看來了精神,大聲咋呼起來:我早說了,咱們這片子就是缺少女的,要是有個女的,效果肯定要好多了。張超說那好呀,你叫那兩個小姐也過來拍。朱強馬上朝那兩個姑娘揮了揮手,喂,你們愿意過來拍片子嗎?她們站住了,看了看我們,兩人像是低聲商量著什么,接著繼續(xù)向前走去。我對朱強說,你把她們嚇跑了。朱強說可惜可惜,要是她們來拍就好了,然后一起吃飯,一起玩。我說沒準兒她們也住蒙古包呢,說不定晚上回去還能再碰上她們。張超說快干活兒吧,天不早了。
拍完第三遍,我往草地上一躺,說,不拍了吧,頭都暈了。我空肚子灌下三瓶啤酒,的確有點暈暈乎乎的了。你看你,張超說,一點敬業(yè)精神都沒有,你以為當(dāng)演員那么容易呀,也要吃苦的。我說你要是拍十遍,我不能也灌十瓶啤酒下去啊,那我非醉了不可。張超說好吧,不拍了,光線也不行了,咱們歇一下就去吃晚飯。
張超和朱強在我旁邊的草地上坐下,他們把剩下的兩瓶啤酒打開,一人拿著一瓶喝了起來。我們談起剛才的拍攝,朱強開始自吹自擂,說自己的表演如何如何到位,簡直就是直奔奧斯卡最佳男演員而去了。我說你的表演跟我比差遠了,不信你讓張超評評咱倆誰演得好。張超說你們倆的表演都還勉強說得過去啦,沒什么好比的,要說好,還是我這編劇和導(dǎo)演好。說到編劇,我又開始琢磨起這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我們聊了一會兒拍攝的事。張超喝下了半瓶酒,他有點興奮,又跟我們說起了別的事情。他說他這次回來之前,先去皖南山區(qū)玩了一趟,住在一個叫漁梁壩的古鎮(zhèn)上。那里空氣清新,景色極美,四周山巒起伏,新安江的支流練江就從鎮(zhèn)邊流過。江上還有一個明朝修建的古壩,全部由清一色的大石板壘砌而成,叫漁梁壩,鎮(zhèn)名由此而來。
張超住在一戶漁民家。傍晚,吃過飯后,張超雇了一條漁船,坐在上面溯江而上,欣賞江中的景色。船劃到一處江面,張超看見緊貼著水面有一個用竹竿搭的長方形的架子,架子兩邊各站著幾只魚鷹,一動不動。那些魚鷹嘴尖臉瘦,身體灰暗,圓睜小眼望著水面發(fā)呆,每只看上去都是那么孤苦伶仃。張超問漁夫,這么晚了,為什么不讓魚鷹回家。漁夫說,魚鷹這東西腥得很,不能養(yǎng)在家里,否則一家人包括左右鄰居都會腥得受不了的,所以只能把它們拴在江上。那這些魚鷹就總是這么站在江上呀,張超又問,一年四季都是這樣嗎?漁夫說是的,除了捉魚的時候把它們解開,捉完魚就一直把它們拴在江上。漁夫見張超對魚鷹好像挺有興趣,接著又說了下去。
魚鷹的肉因為太腥,是不能吃的。曾經(jīng)有人不信邪,吃了魚鷹的肉,結(jié)果渾身上下都腥得要命,很多天也去不掉,別人都不敢靠近。魚鷹通常能活二十幾年,但過了二十歲,魚鷹就老了,不能抓魚了。這時候心腸好的人,還養(yǎng)著它,給它點小魚吃吃。不過一般的人都是把它活埋了,因為肉不能吃嘛,留著它也沒用。
天哪,張超想道,魚鷹的命可真苦啊。無論是炎炎夏日,還是凄風(fēng)苦雨的寒冬,這玩意兒永遠就這么站在江上,一站就是二十年,到頭來卻落得個被活埋的下場。
夜里,外面下雨了,張超睡不著,聽著滴答的雨聲,想著黑暗中那些站在江上的苦命的魚鷹。
張超說完了苦命的魚鷹,對我們說,走吧,咱們?nèi)コ酝盹?。我們站起來,沿著江邊向回走去,想想還有一頓多么豐盛的農(nóng)家飯在等著我們,真讓人愉快。我的頭還是有點暈暈乎乎的,走起路來步子也有點發(fā)飄,不過感覺很舒服。我扭頭看了一眼,那個小男孩還站在小店門口望著我們,我向他揮揮手,說再見了。夕陽西下,天邊呈一種玫瑰色,大片的江水被晚霞映紅了,一只無人的小船拴在岸邊,隨著江水搖動著,發(fā)出咕咕的聲音。一陣略帶潮濕的江風(fēng)迎面吹來,仿佛給我微醺的頭腦帶來了靈感,忽然間,我一下子明白了我們拍的這個故事的意思。這意思是那么簡單明了,也是那么深刻……也許,這意思并非是張超本來想要表達的,而僅僅是我的理解,但此時此刻,這已經(jīng)完全無關(guān)緊要了。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