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俯瞰道學發(fā)展史,繼朱熹張大之后,魏了翁是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魏了翁較早將朱熹的著作帶回四川,并幾度興辦書院,讓理學西出,使“蜀人盡知義理之學”,對光大蜀學起到重大作用。他不固守朱子學說,融合眾說,寫下大量著作,主張“求之六經(jīng)反之吾心”。在蜀地多年講學為政之后,伴隨著影響的擴大與地位的升高,加之弟子的增多,以魏了翁為首的蜀學開始走向各地,受到普遍的注重。特別是魏了翁疾呼為周、程、張載立謚的實現(xiàn),確立了道學此后幾百年間獨尊的正統(tǒng)地位,儒學從而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弘揚。這一行為,也確立了魏了翁在道統(tǒng)上承前啟后的領(lǐng)袖地位。此后,南宋后期的戰(zhàn)亂與宋元交替等社會變動,又使魏了翁的弟子等大批蜀地學者星散四方,客觀的外力所帶來的人的流徙讓蜀學輻射各地,擴大了儒學的傳播,最終藉元代的統(tǒng)一之勢,達成道學的南北合流。從上述諸多的視點觀察,魏了翁作為道學發(fā)展史上南宋的殿軍和后世的開山,貢獻甚偉。因發(fā)覆申論,試作鶴山新學案。
關(guān)鍵詞:魏了翁;道學;蜀學;朱熹;南宋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20.03.08
緒?說
李白“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的《蜀道難》,人們耳熟能詳。不過,李白筆下的蜀道是形而下的實指的崎嶇之路。我在這里講的蜀道則是形而上的思想之路,是指發(fā)端于蜀的理學①。藉元代統(tǒng)一之勢,道學也南北合流,一統(tǒng)天下。由于宋末戰(zhàn)亂等因素所致,蜀地學者紛紛出川,以江浙為主,星散四方,特殊時代背景之下的蜀學東漸,為道學的普及,在客觀上起到重要作用。就像楚文化彌漫于漢代一樣,南北統(tǒng)一的道學,帶有深深的蜀學基因。“蜀道通天下”,此之謂也。
南宋道學大盛,一個表面現(xiàn)象是受到“慶元黨禁”的刺激而出現(xiàn)的強烈反彈。自然,這只能是比較直接的因素,但也僅僅是諸多因素之一。理學在南宋,特別是在第二代皇帝孝宗朝以來,長時期“潤物細無聲”的浸透式發(fā)展,到“慶元黨禁”之前,已經(jīng)大到足以影響政治的程度,所以才會有“慶元黨禁”的發(fā)生,所以才會有“慶元黨禁”之后的驟然勃興。從此,以朱熹為宗主,道學定于一尊,成為此后南宋的主流精神,成為弱勢朝廷的道德支撐。再后來,不是“厓山之后無中國”,而是不分胡漢,貫穿元明清,程朱理學一統(tǒng)天下。
朱熹承續(xù)道統(tǒng),弘揚理學,以系統(tǒng)的學說建構(gòu)了學術(shù)體系,為道學的張大奠定了堅實而宏大的基礎(chǔ)。俯瞰道學發(fā)展史,朱熹毫無疑問是最重要的一環(huán),沒有之二。當“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朱熹名聲大振,儼然成為道學宗主偶像之后,一切唯朱子學說馬首是瞻。在這種局面之下,道學的發(fā)展之道又在何方?我們站在幾百年后的今天回首反觀,在朱熹建構(gòu)的基礎(chǔ)之上,道學無疑不斷有所發(fā)展。對于在此后六、七百年間成為漢字文化圈主流意識的道學,如果我們仔細尋繹學術(shù)史傳承脈絡(luò)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繼踵張大道學的朱熹之后,魏了翁是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
四川出身,又長期在四川為官的魏了翁,既是蜀學燦爛的夕陽,又是儒學新一輪朝日。設(shè)學授業(yè),表彰道學,除了直傳或私淑弟子之外,蜀地學者間接接受影響者亦頗多。敘述蜀學乃至道學的發(fā)展史,如果無視魏了翁這一顯著的坐標,則會造成大面積的空白,甚至無法完成。有鑒于此,筆者試以魏了翁為主要線索,俯瞰蜀學最后的輝煌及其光被四表的深遠影響,為鶴山建一新學案。關(guān)于魏了翁的生平與學術(shù),學界的研究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積累,胡昭曦、蔡方鹿等先生均有精到的論述胡昭曦先生的代表性著述有《宋代蜀學論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4年);蔡方鹿先生的代表性著述有《魏了翁評傳》(成都:巴蜀書社,1993年)。然慮及自本文角度之闡述尚有闕如,故不揣淺陋,條述如下。
一、理學西出:“蜀人盡知義理之學”
出身于邛州蒲江的魏了翁(11781237),自幼心氣很高,才華出眾,《宋史》本傳記載:“年數(shù)歲,從諸兄入學,儼如成人。少長,英悟絕出,日誦千余言,過目不再覽,鄉(xiāng)里稱為神童。年十五,著《韓愈論》,抑揚頓挫,有作者風?!薄端问贰肪硭娜摺段毫宋虃鳌?,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2965頁。魏了翁也曾頗為自得地講述:“予少之時,志于博識。自書契以來數(shù)千百載,往往貫穿淹該,引筆書紙,或為人稱誦。然不必盡協(xié)古人矩矱也。”不過,魏了翁的自負,后來受到一些打擊。他接著講道,十七歲那年“從鄉(xiāng)先生章公游,先生必迪以義理,語輒心解,似不以凡兒畜之。予益慊然自愧”魏了翁:《鶴山先生大全文集》卷八二《雒縣丞章公墓志銘》,《四部叢刊初編》本,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下引皆用此本。“慊然自愧”是由于在先生展示的新天地之下的反省。不過,我們從《宋史》本傳記載魏了翁為承續(xù)儒學道統(tǒng)的韓愈寫評述,從魏了翁自述被“迪以義理”,均足以體味到,早在“慶元黨禁”之前,道學的沁潤業(yè)已深入到了偏遠的蜀地。
蜀地雖偏遠,但與中原和東南相比,較少戰(zhàn)亂,相對生活安定,并且蜀地也有很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作為四川人的魏了翁就如此描述過:“蜀之學者,自先漢之初,已能方駕齊魯,故史謂巴蜀好文雅?!蔽毫宋蹋骸耳Q山先生大全文集》卷四六《夔州重建州學記》。
追溯宋代蜀學,濂溪二程被認為是早期源流。這一學統(tǒng),可以從出身于蜀地普州的陳摶算起。陳摶傳種放,種放傳穆修,穆修傳周敦頤。周敦頤于北宋嘉祐間簽判合州,“先生在合,士之從之者眾矣”度正:《濂溪先生周元公年表》,周敦頤撰,梁紹輝等點校:《周敦頤集》,長沙:岳麓書社,2007年,第290頁。周敦頤傳學二程,其中程頤編管涪州期間,傳學譙定。跟這一學統(tǒng)有關(guān),傳于四川的,還有張詠、陳堯佐、邵伯溫之學。
到了“學統(tǒng)四起”的北宋中期黃宗羲原撰,全祖望補修,陳金生、梁運華點校:《宋元學案》卷首《宋元儒學案序錄》,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頁。,蜀學則大分為二,即范學與蘇學。范學盛于出身于華陽之范祖禹,接受二程影響較多。以三蘇父子為主的蘇學盛于元祐之際,受黨爭波及,北宋末期被禁,南宋復(fù)興,漸轉(zhuǎn)于文。此后,承襲前人,蜀學大致有三:譙定的涪陵之學、李燾的丹棱之學以及李石的資中之學。后來譙定所主之程學影響擴大,自南宋孝宗朝始,形成獨盛局面,并且出蜀入東南。原籍綿竹的張浚、張栻父子以及朱熹、呂祖謙都接受有傳承影響。其中,與朱熹、呂祖謙并稱“東南三賢”的張栻,受教于二程門人胡宏,成為學者尊仰之“宗師”陳亮撰,鄧廣銘點校:《陳亮集》卷二一《與張定叟書》,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321頁。,弟子眾多,影響廣泛,而魏了翁則為私淑參見胡昭曦:《宋代蜀學芻論》,《宋代蜀學論集》,第232頁。
關(guān)于濂溪二程在四川的影響,魏了翁也多有記述。《跋遂寧傅氏所藏濓溪伊川真跡》云:“蜀雖僻左,而先正大儒如濓溪周先生、河南二程先生皆嘗不鄙而幸臨之。今其遺墨多在蜀,而了翁偶獲窺見者,如濓溪先生帖、伊川先生手刺,則遂寧傅氏各藏其一,而濮陽度周卿所藏程刺,亦得之傅氏也?!壬荚谑駮r,所聞未彰,而蜀人從之者已眾矣。誦其詩,讀其書,且猶以未足也,得其只辭斷冊猶寶之?!蔽毫宋蹋骸耳Q山先生大全文集》卷六一《跋遂寧傅氏所藏濓溪伊川真跡》。魏了翁還概括寫道:“周子嘗仕合陽,傳謂蜀之賢人,君子皆喜稱之。二程先生則嘗仕大中,公游于廣漢、成都,最后伊川久居涪,著錄甚眾。今其遺風余澤,猶被諸人?!褥羧壬?,又刻其遺書于學。蜀自昔號多士,學于京師者,至此比齊魯?!蔽毫宋蹋骸耳Q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三八《成都府府學三先生祠堂記》。
至于自幼所接受的理學熏陶,魏了翁也有自述:“余為兒童時,猶及從長老授伊川《易傳》及《河南遺書》,又及見學者多傳寫二程先生語錄?!蔽毫宋蹋骸耳Q山先生大全文集》卷四二《簡州四先生祠堂記》。入宋以后,靖康之變以及此后多次的宋金戰(zhàn)爭,又使不少學者避居于蜀,更加促進了四川的文化興盛。魏了翁在文章中講述過南宋以來四川的文化背景:“蜀自中興以來,生聚教訓,既百有余年,儒風丕振。應(yīng)書之士歲滋月益,而諸郡校士,非學宮則佛舍也。其特為之宮者,遠則六十年,近止三五歲耳?!蔽毫宋蹋骸耳Q山先生大全文集》卷四四《普州貢院記》。這就是魏了翁生長并接受熏陶教育的環(huán)境。在“慶元黨禁”尚盛的慶元五年(1199)之時,“登進士第,時方諱言道學,了翁策及之”,《宋史》本傳的這一記載,不僅講述了魏了翁的道德勇氣,同時也折射了道學對22歲的魏了翁所產(chǎn)生的影響。由于“策及”道學,本來是殿試第一的魏了翁被改成第三。對此,魏了翁有詩自述:“天子龍飛春,了翁對軒陛。柄臣方擅朝,黨論如鼎沸。軋軋不能休,一揮三千字。植洽貴和平,用人戒偏陂。天子擢第一,期以風有位。尋置之三人,仍詔恩禮視?!蔽毫宋蹋骸耳Q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二《送二兄三兄赴廷對》。
在黨禁后期進士及第的魏了翁,后來乘弛禁之東風,借回川為官之便,帶回大量朱熹的著作?!澳持埠?,不及從游于朱文公先生之門,而獲交其高弟,盡得其書,以詒同志,凡今蜀本所傳是也”,魏了翁后來如此夫子自道魏了翁:《鶴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五五《朱文公五書問答序》。對于具體過程,魏了翁也有回顧:“開禧中,余始識輔漢卿(輔廣)于都城。漢卿從朱文公最久,盡得公平生語言文字。每過余,相與孰復(fù)誦味,輒移晷弗去。余既補外,漢卿悉舉以相畀。嘉定元年,余留成都,度周卿(度正)請刻本以幸后學?!蔽毫宋蹋骸耳Q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五三《朱文公語類序》。由此可知,魏了翁是較早將朱熹的著作帶到四川并加以刊刻傳播的人之一。這對程朱理學在四川的傳播自然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魏了翁雖然僅為朱熹的私淑弟子,但因緣際會,頗得直承。我這樣斷言是有根據(jù)的。在《朱氏語孟集注序》中,魏了翁寫道:“王師北伐之歲,余請郡以歸。輔漢卿廣以《語》《孟》集注為贈,曰:‘此先生晚年所授也,今拜而授之。較以閩浙間書肆所刊,則十已易其二三。趙忠定公帥蜀日,成都所刊,則十易六七矣?!蔽毫宋蹋骸耳Q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五三《朱氏語孟集注序》。由這一記載可知,至少是朱熹的《語》《孟》集注,魏了翁得到了最為接近原貌的版本。
而立之年過后,魏了翁在為父守喪期間,在家鄉(xiāng)筑室白鶴山下,創(chuàng)立鶴山書院據(jù)清人繆荃孫《魏文靖公年譜》(吳洪澤等主編:《宋人年譜叢刊》,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7504頁),魏了翁為父守喪之時創(chuàng)建鶴山書院在嘉定二年(1209),是年,魏了翁32歲。,“以所聞于輔廣、李燔者開門授徒”《宋史》卷四三七《魏了翁傳》,第12966頁。在書院落成當年的秋試,“士自首選而下獲雋八人,院幾空焉,人傳為美談”繆荃孫:《魏文靖公年譜》,第7504頁?!矮@雋八人”,當是指其書院獲解參加類省試者八人。類似今天高考升學率一樣引人矚目。對此,魏了翁自述略有不同:“嘉定三年春,詔郡國聘士。卭之預(yù)賓貢者比屋相望,未有講肄之所。會鶴山書院落成,乃授之館。其秋試于有司,士自首選而下,拔十而得八,書室俄空焉,人競傳為美談”魏了翁:《鶴山先生大全文集》卷四一《書鶴山書院始末》。觀此,似非八人實數(shù),而是十分之八獲選。無論具體情況如何,總之這讓鶴山書院名聲大振??隙ㄅc這一事實有關(guān),從此“負笈而至者襁屬不絕,乃增廣前后各為一堂”,“由是蜀人盡知義理之學”魏了翁:《鶴山先生大全文集》卷四一《書鶴山書院始末》;《宋史》卷四三七《魏了翁傳》,第12966頁。
數(shù)年之后,魏了翁又因丁生母憂守喪,再次回到鶴山書院執(zhí)教講學。他長期在四川嘉定府、漢州、眉州、潼川府、遂寧府、瀘州等地任官的同時,也在傳播義理之學。在晚年第二次知瀘州期間,又創(chuàng)辦了鶴山書院李賢:《明一統(tǒng)志》卷七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72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215216頁。前后將近十年的講學,魏了翁的門下與門外,聚集了相當多的直承子弟和私淑弟子,為蜀學興盛和道學傳播蓄積了人的資源。因此,遠在幾百年后俯瞰宋代,對魏了翁光大蜀學的貢獻,清人也同《宋史》類似,如是評價說:“歷魏晉唐宋二千余載,而蜀人咸知義理之學,自鶴山先生始?!睆堉瘢骸镀呀h志》卷三《藝文志鶴山先生文集序》,日本東洋文庫藏清光緒四年刊本。
二、間世真儒:“求之六經(jīng)反之吾心”
魏了翁很服膺朱熹,在《朱文公年譜序》中講道:“韓子謂孟子之功不在禹下,予謂朱子之功不在孟子下?!睂⒅祆渲苯优旁趤喪ッ献又?,可見朱熹在魏了翁心目中的地位。在這篇文章中,魏了翁還說:“予生也后,雖不及事先生,而與公晦(李方子)及輔漢卿廣昔者嘗共學焉?!蔽毫宋蹋骸耳Q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五四《朱文公年譜序》。在另一篇文章中,魏了翁也反復(fù)講道:“某之生也后,不及從游于朱文公先生之門,而獲交其高弟,盡得其書,以詒同志。凡今蜀本所傳是也?!蔽毫宋蹋骸耳Q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五五《朱文公五書問答序》。由此可見,魏了翁自認是朱熹的私淑弟子。
然而,魏了翁盡管十分服膺朱子,但并不迷信朱子。他不想讓道學在朱熹這里止步凝固化,而是力圖有所發(fā)展。對有人說“只須祖述朱文公”,魏了翁很不以為然,回答說:“又見得向來多看先儒解說,不如一一從圣經(jīng)看來,蓋不到地頭親自涉歷一番,終是見得不真?!睂τ谥熳訉W說,他進一步說道:“朱文公諸書,讀之久矣,正緣不欲于賣花擔上看桃李,須樹頭枝底,方見得活精神也?!蔽毫宋蹋骸耳Q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三六《答周監(jiān)酒》。不想在賣花擔上看桃紅李白,而是直接到樹下去看生機盎然的鮮花。魏了翁的意思是說,對于儒學經(jīng)典,較之后人第二手乃至第無數(shù)手的解說,不如直接研讀儒學原典。
在道學大盛之后,程朱等大家的語錄很流行。關(guān)于語錄存在的問題,朱熹曾經(jīng)跟弟子討論過:“或問尹和靖言看語錄,伊川云,某在,何必看此。此語如何?曰:伊川在,便不必看。伊川不在了,如何不看?只是門人所編,各隨所見淺深,卻要自家分別它是非。前輩有言不必觀語錄,只看《易傳》等書自好。天下亦無恁地道理,如此則只當讀六經(jīng),不當看《論》《孟》矣。天下事無高無下,無小無大,若切己下工夫,件件是自家底。若不下工夫,擇書來看亦無益?!敝祆溆种v道:“語錄是雜載。只如閑說一件話,偶然引上經(jīng)史上,便把來編了,明日人又隨上面去看。直是有學力,方能分曉?!崩杈傅戮帲跣琴t點校:《朱子語類》卷九七,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479頁。朱熹對語錄存在的問題看得很清楚。不過,他還是主張不廢語錄。其實,在朱熹看來,《論語》《孟子》就像是六經(jīng)的語錄,所以他主張帶有辨別力的閱讀。
也許并不是所有的學者都具有辨別力,所以魏了翁的主張就跟朱熹有些不同。盡管他甚至都為《朱子語類》寫過序魏了翁:《鶴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五三《朱文公語類序》。,也還是針砭只讀語錄不讀原典的現(xiàn)象說:“近時講性理者,幾于舍六經(jīng)而觀語錄,甚者將程朱語錄而編之若策。括策套此,其于吾身心不知果何益乎?”魏了翁的認識是從他自己的思考中得出的。他說:“向來多看先儒解說。近思之,不如一一自圣經(jīng)看來。蓋不到地頭親自涉歷一番,終是見得不真。又非一一精體實踐,則徒為談辨文采之資耳?!彼运贸鼋Y(jié)論:“學者不求之周、程、張、朱固不可,徒求之周、程、張、朱而不本之六經(jīng),是舍禰而宗兄也?!蓖跎曜樱骸洞笠拙冋f》卷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4冊,第69頁。
“將程朱語錄而編之若策。括策套此,其于吾身心不知果何益乎”,在朱熹稍后,魏了翁這樣批評只讀語錄不讀原典的話,將近上百年后還在劉塤那里有著遙遠的呼應(yīng):“士大夫皆宗其說,片言只字,茍合時好,則可以掇科取士”劉塤:《隱居通議》卷一《朱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6冊,第24頁。由此也可見魏了翁的卓識洞見。
主張不拘泥于當時流行的周程張朱等權(quán)威學說,魏了翁其實是有著更大的學術(shù)抱負,他說:“要做窮理格物工夫,須將三代以前規(guī)模在胸次。若只在漢晉諸儒腳跡下盤旋,終不濟事?!本褪钦f,魏了翁不僅要不拘周程張朱,而且還要超邁漢晉注疏。如何做到呢?他認為“須從諸經(jīng)字字看過,思所以自得,不可只從前賢言語上做工夫”。對原典“諸經(jīng)字字看過”的目的又是什么?僅僅就是前面引述的魏了翁所言“做窮理格物工夫”嗎?細看魏了翁的言論,似乎并不僅僅停留在這一境界上,他還應(yīng)該有更高的追求。他說:“不求之六經(jīng)固不可,徒求之六經(jīng)而不反之吾心,是買櫝而棄珠也?!敝蛔x六經(jīng)還不夠,這只是“買櫝”,如果不“反之吾心”,那還是未得六經(jīng)精髓,無異于“棄珠”。聯(lián)系到魏了翁針砭只讀語錄不讀原典時說的“其于吾身心不知果何益乎”,可知通過讀六經(jīng)原典,重要的是要能夠返心悟道,從而達成精神升華。因此可以說,在朱熹之后的魏了翁,其學術(shù)特征不僅是宗仰朱熹,更是主張推原本心。這與陸九淵的學說已有幾分接近。從魏了翁“朱陸合流”的學術(shù)傾向看,更往遠講,對明代王陽明的心學亦或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本段引文均出元人王申子《大易緝說》卷二。
發(fā)展必然伴隨著揚棄?!凹嬗杏兰谓?jīng)制之粹,而去其駁”黃宗羲原撰,全視望補修,陳金生、梁運華點校:《宋元學案》卷八○《鶴山學案序號》,第2650頁。融合眾說,讓魏了翁成為道學發(fā)展史上南宋的殿軍、后世的開山。理學本身的兼容精神,也是促成理學普及的因素之一。在當時,“南方共宗鶴山老”家鉉翁:《則堂集》卷五《伯成嘗受學于河朔前輩鶴鳴翁其學亦宗濂洛贈以詩勉其自拔于流俗》,《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9冊,第351頁。,這一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不僅僅由于魏了翁有眾多的門生弟子揄揚,也不僅僅由于魏了翁曾據(jù)有比朱熹更高的政治地位,還由于他身體力行,直追原典,撰寫了大量理學著作。留傳至今的,除了長達一百一十卷的《鶴山先生大全集》文集之外,尚有《周易要義》十卷、《尚書要義》十七卷序說一卷、《儀禮要義》五十卷、《春秋左傳要義》三十一卷、《經(jīng)外雜鈔》二卷、《古今考》一卷、《正朔考》一卷、《讀書雜鈔》二卷、《鶴山筆錄》一卷等魏了翁著作,上述均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著錄,其中名“要義”者,總名為《九經(jīng)要義》,凡263卷,《四庫全書》分別著錄,且不完整。從數(shù)量甚夥的研究著作可見,主張推原本心的魏了翁并不僅僅是近乎參禪的“六經(jīng)注我”,而是身體力行,做了大量的“我注六經(jīng)”的實踐。
同樣闡發(fā)義理之學的朱熹,與陸九淵有很大的不同。關(guān)于朱陸異同,元人劉塤有一段很準確的歸納。他說,朱熹主張下學上達,學由漸進,從基礎(chǔ)做起,像登山一樣,從山麓慢慢到達山頂。所以朱熹寫了很多著作,來教導后學。對此,陸九淵則不以為然,認為朱熹過于支離破碎,寫下鵝湖之詩云:“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yè)竟浮沉”,主張“見性明心,不涉箋注訓詁,而直超于高明光大”。簡單地歸納,就是“六經(jīng)注我”。朱熹對陸九淵這樣的主張也不以為然,認為“江西之學近于禪”。朱熹死后,“其徒大盛,其學大明。士大夫皆宗其說,片言只字,茍合時好,則可以掇科取士,而象山之學反郁而不彰”。不過,劉塤借他人之口,認為陸九淵的學問更好一些:“當是時雖好尚一致,而英偉魁特之士未嘗不私相語曰,時好雖若此,要之陸學終非朱所及也?!睂χ礻懏愅瑒_歸結(jié)到二人的個性不同:“蓋二先生之學不同,亦由其資稟之異?;掴謩t宏毅篤實,象山則穎悟超卓?!北径我囊妱_:《隱居通議》卷一《朱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6冊,第24頁。這樣的歸納雖有一定道理,但似乎還是未中肯綮。
其實,朱陸的主張是針對不同學習對象而言。清人陸世儀一語中的指出:“陸象山曰六經(jīng)注我,我注六經(jīng),雖明理盡性之人無貴多言,然先知不覺后知,則愚不肖之人何所取法?”陸世儀:《思辨錄輯要》卷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24冊,第52頁。就是說,朱熹的主張是針對資質(zhì)平平的普通人而言,陸九淵則是面向悟性很高的聰明人而發(fā)。不過,我們縱觀世間,多數(shù)人智力差距并不大,絕頂聰明和愚笨至極的人很少。因此,魏了翁主張閱讀六經(jīng)原典而“反之吾心”的做法,剛好走的就是糅合朱陸的中間路線。既不陽春白雪,也非下里巴人,所以能夠為學者所共宗。
此外,朱陸之爭還體現(xiàn)在對思與學的認識。朱熹重學,陸九淵重思。其實思與學二者不可割裂。正如孔子所云,“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論語·為政》)。魏了翁主張閱讀六經(jīng)原典而“反之吾心”,則正是將朱陸結(jié)合,學思并重,由學至思,從而達到精神升華。
“反之吾心”并不僅僅是魏了翁在道學思想上與陸九淵形成的遙呼暗合,認真追尋起來,從學術(shù)淵源的歷史脈絡(luò)上,其實還能夠考察出魏了翁間接接受陸九淵學問的痕跡。其生也晚的魏了翁,既沒有機會見過朱熹,也無緣見過陸九淵。不過,他和陸九淵的兒子陸持之則是好友,兩人年輕時在朝為同僚,“一見如舊交”魏了翁:《鶴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七三《陸伯微持之墓志銘》。陸持之去世后,魏了翁還親撰有《陸伯微持之墓志銘》。據(jù)墓志銘所述,陸持之自幼從父問學,秉承家學,后又開學堂,“即所居講授生徒”,受邀執(zhí)教豫章東湖書院,“著書有《易提綱》《諸經(jīng)雜說》”。同樣長于《易》學的魏了翁,也寫過《九經(jīng)要義》,二人的學術(shù)路徑頗為接近。因此,有形無形之中,通過陸持之這樣的媒介,魏了翁接受了陸九淵學說的影響也是極為自然之事。
為什么魏了翁主張要“求之六經(jīng)”“反之吾心”?著重點就在一個“心”字上。魏了翁祖述前人說法,認為“心者人之太極,而人心又為天地之太極”魏了翁:《鶴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一六《乙酉上殿札子論人主之心義理所安是之謂天》。這句話是魏了翁對皇帝講的,但其源頭是南宋前期的學者張行成真德秀《西山讀書記》卷一引述“心者人之太極,而人心已又為天地之太極”一語時,記出處為“張氏衍義”,當即張行成《皇極經(jīng)世觀物外篇衍義》,不過此書已亡佚,《四庫全書》收錄有《永樂大典》輯本九卷,但無此語?!督ㄑ滓詠硐的暌洝肪硪欢私B興九年五月癸卯條(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416頁)載“左迪功郎張行成獻《芻蕘書》二十篇”,可見其時張行成入官未久。同為四川人張行成,其著作無疑也影響了魏了翁。因此說,魏了翁的認識向心學傾斜不能僅僅歸于接受陸九淵的影響,當是綜合影響加上自身的感悟。
從朱陸異同反觀魏了翁的主張,我們可以清楚地認識到魏了翁對道學的發(fā)展。當時已經(jīng)“南方共宗鶴山老”,后世更應(yīng)重了翁。可惜迄今為止學界對魏了翁的學術(shù)成就及其在道學發(fā)展史上的地位研究得還很不夠。魏了翁的同時人曾有過這樣的評價:“間世真儒,斯民先覺。以學問淵源之邃,為黼黻河漢之文?!痹S應(yīng)龍:《東澗集》卷六《魏了翁知紹興府制》,《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6冊,第414頁。魏了翁之所以能夠光大理學,卓然挺立,承前啟后,追原學術(shù)上的重要原因,便是無所迷信而有所進,反求諸心而有所得。
三、蜀學東漸:道學成為“正學之宗”
“公之有功道學,又非獨蜀人士之沾丐已也?!睆堉瘢骸耳Q山先生文集序》,乾隆《蒲江縣志》卷三《藝文志》,故宮博物院編:《故宮珍本叢刊》第205冊,??冢汉D铣霭嫔?,2001年,第237頁。后代人看得很清楚,魏了翁盡管長期在蜀講學為官,光大的卻不僅僅是蜀學,對道學的道統(tǒng)建設(shè)和地位提升具有全局性的貢獻。
道學由微到顯,其間所經(jīng)歷的種種曲折,絕不亞于漢代的今古文之爭。南宋建立之初,身懷亡國之痛的宋高宗和士大夫們,貶抑王安石新學,崇尚程學。不過,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政治大環(huán)境做出的一種姿態(tài)。高宗在紹興元年(1131)下詔贈程頤直龍圖閣制詞中這樣說道:“朕惟周衰,圣人之道不得其傳。世之學者違道以趨利,舍己以為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者,孰從而聽之?間有老師大儒,不事章句,不習訓傳,自得于正心誠意之妙,則曲學阿世者,又從而排陷之,卒使流離顛仆,其禍賊于斯文甚矣。爾頤潛心大業(yè),無待而興者也。方退居洛陽,子弟從之,孝弟忠信。及進侍帷幄,拂心逆旨,務(wù)引君以當?shù)馈S善鋬?nèi)以察其外,以所已為而逆所未為,則高明自得之學,可信不疑?!比欢?,緊接著又說:“而浮偽之徒,自知其學問文采不足表見于世,乃竊其名以自售。外示恬默,中實奔兢。外示樸魯,中實奸猾。外示嚴正,中實回僻。遂使天下聞其風而疾之,是不幸焉爾。”這番話反映了載筆者和高宗對程學門人的不滿。最后,制詞總括說:“朕錫以贊書,寵以延閣,所以振耀褒顯之者,以明上所與,在此不在彼也。尚其明靈,知享此哉?!崩钚膫鳎骸督ㄑ滓詠硐的暌洝肪硭牧?,紹興元年八月戊子條,第980頁。這等于說,肯定的只是程頤一個人的學問,而并不贊賞程門的追隨者。皇帝的這一表態(tài)就為后來打擊道學埋下了伏筆。
果然,紹興六年(1136),左司諫陳公輔公然上疏,請禁程氏之學。他說:“在朝廷之臣不能上體圣明,又復(fù)輒以私意,取程頤之說,謂之伊川學,相率而從之。是以趨時競進、飾詐沽名之徒翕然胥效,倡為大言,謂堯、舜、文、武之道傳之仲尼,仲尼傳之孟軻,軻傳頤。頤死無傳焉??裱怨终Z,淫說鄙喻,曰此伊川之文也;幅巾大袖,高視闊步,曰此伊川之行也。能師伊川之文,行伊川之行,則為賢士大夫,舍此皆非也。臣謂使頤尚在,能了國家事乎?取頤之學,令學者師焉,非獨營私植黨,復(fù)有黨同之弊,如蔡京之紹述,且將見淺俗僻陋之習,終至惑亂天下后世矣。且圣人之道,凡所以垂訓萬世,無非《中庸》,非有甚高難行之說,非有離世異俗之行,在學者允蹈之而已。伏望圣慈特加睿斷,察群臣中有為此學,相師成風,鼔扇士類者,皆屏絕之?!睂Υ?,高宗下詔說:“士大夫之學,宜以孔、孟為師,庶幾言行相稱,可濟時用。覽臣僚所奏,深用憮然??刹几嬷型?,使知朕意?!崩钚膫鳎骸督ㄑ滓詠硐的暌洝肪硪弧鹌?,紹興六年十二月己未條,第20192020頁。
陳公輔禁程氏學之上奏,固然有貶抑程門弟子尹焞的直接用意,但與高宗對當時士人“竊其名以自售”的不滿形成合流,從而得到認可,對南宋初期的理學造成了大范圍的打擊。盡管陳氏上奏與高宗詔書遭到了諸如胡安國等理學官僚的反彈,但畢竟難以改變道學初禁的形勢。
孝宗受禪即位,道學依然受到冷落。這里面固然有以孝為先的孝宗秉承高宗意志的成分,更有一部分反道學勢力所形成的壓力。在高宗朝,秦檜獨裁,為了打擊政敵,培植言官勢力,形成了臺諫言重的政治傳統(tǒng)。淳熙五年(1178),侍御史謝廓然承繼南宋以來王安石亡國論的余緒,占領(lǐng)政治制高點,把原本在理學取向上不盡相同的程頤與王安石綁在一起,要求禁止科舉以這些學說取士。謝廓然的提議也被孝宗所采納《宋史全文》卷二六,淳熙五年三月載:“侍御史謝廓然言,近來掌文衡者,主王氏之說,則專尚穿鑿。主程氏之說,則務(wù)為虛誕。夫虛誕之說行,則日入于險怪。穿鑿之說興,則日趨于破碎。今省闈引試,乞詔有司公心考校,毋得狥私,專尚程、王之末習。從之?!保ㄘ羰ヨI點校:《宋史全文》卷二六,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2114頁)。
淳熙十年(1183),監(jiān)察御史陳賈更是直接要求禁止道學:“近日縉紳有所謂道學者,大率假其名以濟其偽,望明詔中外,痛革此習。”對于興起的道學,朝廷主政者中也有一股強烈的反對勢力,讓孝宗比較認可。當時作為浙東提點刑獄的朱熹彈劾知臺州唐仲友,發(fā)生糾紛,從而招致作為唐仲友親戚的宰相王淮的不滿。他任用太學丞陳賈為監(jiān)察御史,對道學進行了全面攻擊。后來孝宗迫于道學聲勢漸大的輿論壓力,召用朱熹到朝廷任官,卻再次遭到與朱熹學術(shù)觀點不合的林栗的攻擊。孝宗后期與短暫的光宗朝,是道學的支持與反對勢力的相持時期參見李心傳撰,徐規(guī)點校:《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六《道學興廢》,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37138頁。
寧宗受禪即位,太子期間由于較多接受道學的教育,因此對朱熹比較仰慕。在宰相趙汝愚的推薦下,朱熹被召至朝廷擔任煥章閣待制兼侍講,等于成為了皇帝的老師與顧問。不過,不久在與趙汝愚的矛盾斗爭中占了上風的韓侂胄,懷恨原本為趙汝愚所推薦的朱熹影射其專權(quán),讓優(yōu)伶在寧宗面前裝扮成峨冠闊的大儒演戲,乘機攻擊朱熹“迂闊不可用”《宋史》卷四七四《韓侂胄傳》,第13772頁。,用皇帝內(nèi)批的方式罷免了朱熹經(jīng)筵官,外放到地方。由于道學本身并無貶義,韓侂胄便把道學稱之為偽學,以此來打擊政治上與其立場不同的官員。道學的境況愈加嚴峻,猶如北宋的元祐黨籍,慶元三年(1197)置偽學之籍,黨禁全面形成。道學遭遇到嚴寒的冬季劉時舉撰,王瑞來點校:《續(xù)宋中興編年資治通鑒》卷一二,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75頁。
從嘉泰弛禁到開禧政變道學弛禁在嘉泰二年(1202),韓侂胄被誅在開禧三年(1207),見《續(xù)宋編年中興資治通鑒》卷一三,第291、317頁。,伴隨著政治形勢的逆轉(zhuǎn),道學也逐漸迎來了春天。先是嘉定四年(1211),四川出身的著作郎李道傳上疏要求對十數(shù)年的黨禁撥亂反正,正視南宋初年以來的呼聲,讓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等道學一脈的先哲從祀孔子之廟《宋史》卷四三六《李道傳傳》,第12946頁。在這樣的形勢之下,嘉定九年(1216),時任潼川府路提點刑獄的魏了翁毅然上書寧宗,為周敦頤、程顥、程頤請求謚號。魏了翁的上疏從周敦頤曾擔任四川合州簽書判官的政績切入,講到“自周衰孔孟氏沒,更秦漢魏晉隋唐,學者無所宗主”,是“頤獨奮乎百世之下,乃始探造化之至賾,建圖著書,闡發(fā)幽秘,而示人以日用常行之要,使誦其遺文者,始得以曉然于洙泗之正傳。而知世之所謂學者,非滯于俗師,則淪于異端,有不足學者矣。又有河南程顥、程頤親得其傳,其學益以大振”。對于這三位道學先哲的意義,魏了翁指出:“雖三人于時皆不及大用,而其嗣往圣,開來哲,發(fā)天理,正人心,使孔、孟絕學獨盛于本朝,而超岀乎百代,功用所系,治理所關(guān),誠為不小?!蔽毫宋蹋骸耳Q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一五《奏乞為周濂溪賜謚》。
魏了翁的請求被“詔下太常定議”,一時還沒有結(jié)果,于是在第二年,魏了翁再次為三位理學先賢請謚,并且還加上了張載陳邦瞻編:《宋史紀事本末》卷八○《道學崇詘》,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879頁。不光向皇帝上書,還上書到尚書省,希望通過動員宰相等政府首腦的力量達到目的。元代虞集說魏了翁“立朝惓惓焉以周程張四君子易名為請”,目的是“尊其統(tǒng)而接其傳”虞集:《道園學古錄》卷七《鶴山書院記》,《四部叢刊初編》本。魏了翁的多次請求,加之輿論的支持,在諸多合力的作用之下,終于在幾年后朝廷以皇帝的名義下詔,本來按謚法規(guī)定無資格的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先后得謚?!吧鲜杵蚺c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錫爵定謚,示學者趣向。朝論韙之,如其請?!薄端问贰肪硭娜摺段毫宋虃鳌?,第12966頁。對這一過程,魏了翁也有自述:“嘉定九年,某奉使東川,為濂溪周先生、河南二程先生請所以易其名者,詔下如章?!蔽毫宋蹋骸耳Q山先生大全文集》卷四三《道州寧遠縣新建濂溪周元公祠堂記》。謚號過去一般是皇帝賜給剛剛過世不久的文武高官或聞人達士的榮譽性的稱號,重在對死人的褒揚,自然也有政治教化宣傳等現(xiàn)實意義。不過,對于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道學宗祖一級人物的賜謚,意義非同一般,更為深遠。
從“慶元黨禁”逐漸馳禁,到隨后政治局勢丕變而黨禁消失,道學的講學與傳播走向公開和盛行。不過,一直是處于地方甚至是在民間層面上的風涌云動,道學尚未取得朝廷所給予的政治上的高度認可。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的得謚,意味著獲得了最高政治承認,使道學從江湖走進廟堂,成為官方的正統(tǒng)哲學。道學一統(tǒng)天下的步履正是始于此際。本來如果沒有“慶元黨禁”,道學地位提升的進展要快得多。南宋孝宗朝時王稱的紀傳體北宋史書《東都事略》已經(jīng)為周敦頤立傳,這樣的立傳又為此后編纂的宋朝國史因襲粟品孝:《關(guān)于〈東都事略·儒學傳〉的評價問題》,《史學史研究》2010年第1期,第120122頁。然而,黨禁的發(fā)生讓聲望日隆的道學受到很大的打擊。因此,歷史注定需要魏了翁來完成把道學豎立在廟堂的使命。如果沒有魏了翁做這件事,肯定不會多久也會有人站出來呼吁。不過,畢竟還是在魏了翁的不懈爭取下成功的對于道學在南宋的發(fā)展脈絡(luò),學界通常注重《宋元學案》的敘述,其實早于《宋元學案》,明人馮琦原編、陳邦瞻增輯的《宋史紀事本末》在卷八○《道學崇詘》一章已有完整的歸納。以上敘述的經(jīng)緯與引文,未注明出處者,均出此章。
回顧道學的發(fā)展史,充滿坎坷曲折,魏了翁做出的是里程碑式的重要貢獻。其意義不僅是對道學,對儒學再度成為顯學,魏了翁是最后一個撬動杠桿的人。儒學在宋代由理學到道學,由溪水匯成洪流,由晦而彰,終于像漢代五經(jīng)那樣,定于一尊,成為“正學之宗”,迄止于近代,不可動搖。
四、道學光大:“教聲洋溢乎中州”
在宋代,道學的傳承與發(fā)展主要是通過士大夫來實現(xiàn)的。士大夫官僚又總與政治擺脫不了干系。因此在韓侂胄專權(quán)時期,政治糾葛導致慶元黨禁的發(fā)生。在道學為官方認可之后,史彌遠專權(quán)的背景之下,濟王案的發(fā)生,又使包括魏了翁在內(nèi)的道學家受到了很大的打擊。為史彌遠迫害致死的濟王翻案鳴不平,魏了翁被貶官湖南靖州。
關(guān)于魏了翁的貶官,元人陳桱《通鑒續(xù)編》歸納各種史籍記載道:“起居郎魏了翁知不為史彌遠所容,以疾求去。彌遠猶畏公議,外示優(yōu)禮,改權(quán)工部侍郎。了翁力請外,乃出知常德府。越二日,諫議大夫朱端常劾了翁欺世盜名、朋邪謗國,德秀奏札詆誣。詔了翁落職奪三秩,靖州居住;德秀落煥章閣待制罷祠。李知孝上書乞追削流竄德秀,以正典刑。梁成大亦奏了翁已從追竄,人猶以為罪大罰輕,德秀狂僭悖謬,不減了翁。相羊家食,宜削秩貶竄一等施行。彌遠勸帝下其章,帝曰,仲尼不為已甚。遂止鐫兩秩罷祠。成大貽書所親曰:真德秀乃真小人,魏了翁乃偽君子,此舉大快公論。識者笑之?!标悧J:《通鑒續(xù)編》卷二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32冊,第889頁。
南宋的臺諫大多淪為權(quán)臣的鷹犬。攻擊魏了翁的臺諫又祭起了過去誣道學為偽學的旗幟,借姓氏的諧音,自鳴得意地稱魏了翁為“偽君子”,又稱真德秀為“真小人”佚名撰,王瑞來箋證:《宋季三朝政要》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27頁。不過這樣的稱呼也在客觀上促成了真、魏并名。在《宋元學案》卷首,清人全祖望這樣評價魏了翁的學說:“嘉定而后,私淑朱、張之學者,曰鶴山魏文靖公。兼有永嘉經(jīng)制之粹,而去其駁。世之稱之者以并之西山,有如溫公、蜀公,不敢軒輊。梨洲則曰:‘鶴山之卓犖,非西山之依門傍戶所能及。予以為知言?!秉S宗羲原撰、全祖望補修,陳金生、梁運華點校:《宋元學案》卷一,第15頁。這是一個很高的評價,并且也符合事實。魏了翁與真德秀二人同年登第,并稱“真魏”。
不過,清人黃宗羲則不大首肯“真魏”并稱。在學術(shù)成就上,黃宗羲認為魏了翁更好一些。清人黃百家在《宋元學案》的《西山真氏學案》也識以按語云:“從來西山、鶴山并稱,如鳥之雙翼,車之雙輪,不獨舉也。鶴山之志西山,亦以司馬文正、范忠文之生同志、死同傳相比,后世亦無敢優(yōu)劣之者。然百家嘗聞先遺獻之言曰:兩家學術(shù)雖同出于考亭,而鶴山識力橫絕,真所謂卓犖觀群書者;西山則依門傍戶,不敢自出一頭地,蓋墨守之而已。”當然,真、魏二人盡管學術(shù)成就不同,但共同的信仰與經(jīng)歷,讓二人的關(guān)系很好,真德秀去世后,魏了翁在撰寫的神道碑中深情地說道:“重惟與公同生于淳熙,同舉于慶元,自寶慶訖端平,出處又相似。然則志同氣合則海內(nèi)寡二,然則公之志非后死者之責與!”魏了翁:《鶴山先生大全文集》卷六九《參知政事資政殿學士致仕真公神道碑》。
魏了翁被貶官離開京城之際,餞行者甚眾:“去國之日,自邇臣百執(zhí)事下至博士弟子員都人士,祖帳余杭門外,連日不絕。臨安尹白宰相致饋贐,具四大舟,送至丹陽。所過監(jiān)司、帥守將迎如他日?!蔽毫宋蹋骸耳Q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五四《送吳門葉元老歸浮光序》。跟元祐黨爭、慶元黨禁一樣,人們在政治立場上的是非觀愈發(fā)清楚。雖貶猶榮,魏了翁在當時的影響巨大,由此可見。政治影響無疑使也魏了翁作為道學的正宗傳人必然會獲得相當多的追隨者。
“魏了翁貶靖州六年,閉戶讀書,自如也?!必跞饋砉{證:《宋季三朝政要》卷一,第27頁。這是《宋季三朝政要》的記載?!端问贰の毫宋虃鳌返挠涊d則更為詳細:“了翁至靖,湖湘江浙之士不遠千里,負書從學。乃著《九經(jīng)要義》百卷,訂定精密,先儒所未有?!绷?,讓游走于政、學之間的魏了翁有了充分的時間,“益得以靜慮澄神”,專注于學問。根據(jù)前面所述,僅《四庫全書》收錄的《周易要義》《尚書要義》《儀禮要義》《春秋左傳要義》合計,卷數(shù)便已超過一百卷,因此,《宋史》本傳所言“乃著《九經(jīng)要義》百卷”當為不確,魏了翁著述的卷數(shù)比這更多。
經(jīng)過在蜀兩度興辦書院,加之為二程周張請謚成功,更由于學術(shù)成就,此時的魏了翁的名聲已經(jīng)很大。因此才會有“湖湘江浙之士不遠千里,負書從學”盛況出現(xiàn)。對此,魏了翁自己也寫道:“四方之賓友從游者日至,行李之問無虛月也?!蔽毫宋蹋骸耳Q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五四《送吳門葉元老歸浮光序》。從學者眾,便讓在靖州的魏了翁專注于學問的同時,第三次興辦書院,傳道授業(yè)?!霸^之東曰純福坡,五老峰位其左,飛山屬其右,而侍郎山嶷立其前,岡巒錯峙,風氣融結(jié),乃屏剔災(zāi)翳,為室而告之。安土樂天,忘其己之遷也”。在靖州州治之北這樣一處風光秀麗的所在,魏了翁重新興建的書院,“即故鄉(xiāng)之名,榜以鶴山書院”魏了翁:《鶴山先生大全文集》卷四七《靖州鶴山書院記》。
靖州鶴山書院興辦的客觀意義,是讓蜀學出川,走向了全國。
在史彌遠專權(quán)的后期,魏了翁逐漸由閑散官職被起用。紹定四年(1231)六月,魏了翁從貶放地靖州復(fù)職主管建寧府武夷山?jīng)_佑觀。不知有心還是無意,朱熹之后的正宗道學傳人魏了翁復(fù)職后,任官地居然是朱熹的曾經(jīng)講學所在。第二年又改授實際差遣,四月除集英殿修撰知遂寧府,辭不就。八月,進寶章閣待制、潼川路安撫使知瀘州。紹定六年,伴隨著長期專權(quán)的史彌遠的死去,理宗親政。當時,要求把魏了翁召還朝廷的呼聲很高?!俺际庹露嗥蛘龠€了翁及真德秀,上因民望而并招之。用了翁權(quán)禮部尚書兼直學士院?!薄端问贰肪硭娜摺段毫宋虃鳌罚?2969頁。同時召還入朝的名臣還有很多:“端平元年,上既親總庶政,赫然獨斷,而(鄭)清之亦慨然以天下為己任,召還真德秀、魏了翁、崔與之、李、徐僑、趙汝談、尤焴、游似、洪咨夔、王遂、李宗勉、杜范、徐清叟、袁甫、李韶,時號‘小元祐?!薄端问贰肪硭囊凰摹多嵡逯畟鳌罚?2420頁。政治局勢煥然一新,道學大翻身。此后,魏了翁的政治地位愈發(fā)上升,成為全國軍政副長官簽書樞密院事。
慶元黨禁之后,在魏了翁等人的大力揄揚之下,“正學之宗”的道學,儼然成為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被加以大力提倡?;实廴ナ篮?,也由于扶植提倡道學而得到理宗的廟號。魏了翁前后創(chuàng)辦的幾個書院都叫鶴山書院,因此在當時相當聞名。在魏了翁開京湖督府辭別時,宋理宗親書“鶴山書院”送給魏了翁,以示褒獎。褒獎的是魏了翁,振奮光大的是道學。承繼朱熹,魏了翁比朱熹幸運。沒有遭遇過嚴酷的黨禁,稍許的挫折反倒成就了魏了翁名聲。
嘉熙元年(1237),魏了翁走到了生命的終點。消息傳到朝廷,“遺表聞,上震悼,輟視朝,嘆惜有用才不盡之恨”《宋史》卷四三七《魏了翁傳》,第12970頁。身后的贈賜更是極其哀榮,贈太師,謚文靖,賜第宅蘇州。累贈秦國公,葬蘇州高景山金盆塢,史繩祖撰寫神道碑,知平江府王遂經(jīng)營喪事王鏊:《姑蘇志》卷三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93冊,第566頁。身后哀榮擴大了魏了翁的影響。賜第蘇州,葬在蘇州,蘇州的宅第又有了鶴山書院,這也讓來自蜀地的道學輻射到了江浙。并且延及元明清,滬州、眉州、邛州、靖州等地的鶴山書院也一直書聲瑯瑯,人才輩出。鶴山書院也延續(xù)著鶴山的事業(yè)和生命。
學術(shù)的傳播無疑是通過學者的行動來完成的。不過,學者的學術(shù)傳播活動除了自主的有意識的行動之外,還有在外力驅(qū)迫下的不由自主,亦即有主觀傳播和客觀影響之分。當然,還有兩種狀況的混合。包括過繼外家的高氏,魏了翁家族人物輩出,被譽為蒲江“一門九進士三宰執(zhí)”蒲江一門九進士三宰執(zhí)依次為高叔泰、魏了翁(位至簽書樞密院事)、高載、高定子(位至參知政事)、魏文翁、高稼、高崇、高允績、高斯得(位至參知政事)。,在南宋是具有極大政治和學術(shù)影響的家族。南宋時游宦寓居以及宋末元初的戰(zhàn)亂,也讓魏、高氏家族遷徙于今天的江西、浙江、江蘇各地,其中魏了翁的家族則是因朝廷賜第而移居江浙。魏了翁的幾代弟子同樣星散四方,這在客觀上也促進了道學在各地的傳播。
除了魏了翁的家族,檢視《宋元學案》在《鶴山門人》內(nèi)所列入的川籍弟子,有不少后來出于各種原因移居各地的。潼川人吳泳,歷官寶章閣學士、知泉州,撰有《鶴林集》,宋末避蜀難,“僑居吳興”吳泳:《鶴林集》卷三四《王立言墓志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6冊,第332頁。井研人牟子才曾任知州,位至端明殿學士,宋末“拔其家于兵火,致之安吉”《宋史》卷四一一《牟子才傳》,第12361頁。而其子其孫牟、牟應(yīng)龍以后又遷居吳興《元史》卷一九○《牟應(yīng)龍傳》,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4337頁。,入元后隱居不仕。牟學問被認為“源出于伊洛”程端學:《牟氏陵陽集》卷首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3冊,第3頁。,元人黃溍則更高度評價說:“若昔宋東都盛時,眉山蘇氏父子出,而蜀之文章被于海內(nèi)。渡江后疆圉日蹙,衣冠流散,而蜀之文章萃于東南。及其既久也,百年之遺老,相繼淪謝,而陵陽牟氏父子,遂巋然為蜀士之望。以耆年宿德擅文章之柄,而雄視乎東南者,大理公(牟)一人而已?!背嗽u價,黃溍講南宋以來“蜀之文章萃于東南”,也折射了蜀學東漸的事實。而牟應(yīng)龍則被譽為“吳興八俊”之一董斯張:《吳興備志》卷一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94冊,第414頁。
曾為魏了翁撰寫神道碑的眉山人史繩祖,后來移居湖北公安。其自述云:“會余以君命召舟抵公安,力上祠請,因寓焉。蜀士之寓于竹林,南士之仕于渚宮者,踵門求為講切?!笔防K祖:《學齋占畢》卷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54冊,第50頁。學者的遷徙一定會伴隨著學術(shù)的傳播。這段史繩祖講學公安的記載,就可以說是道學伴隨著人的遷徙而傳播的寫照。
元代大儒虞集,自幼隨父從四川仁壽遷徙到江西崇仁。其曾祖虞剛簡官利州路提刑,“嘗與臨邛魏了翁,成都范仲黼、李心傳輩講學蜀東門外,得程朱微旨,著《易》《詩》《書》《論語說》以發(fā)明其義,蜀人師尊之”《元史》卷一八一《虞集傳》,第4174頁。擁有這樣家學傳統(tǒng)的虞集,后來成為元代著名理學家吳澄的門人,歷任大都路儒學教授、奎章閣侍書學士。黃溍評價說:“國朝一代文章家,莫盛于閣學蜀郡虞公?!秉S溍:《道園遺稿》卷首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7冊,第708頁??赡苁浅鲇诔缪鱿茸媾c魏了翁的交游,虞集曾為蘇州的魏了翁后人寫下過《魏氏請建鶴山書院序》。其中就提及“我曾大父建學簡州,文靖公(魏了翁)為之記”的往事,并且說道“某雖不敏,尚愿誦所聞于父兄者,以與其子弟從事乎二家之家學”虞集:《道園學古錄》卷七《鶴山書院記》,《四部叢刊初編》本。家學代有傳人,人則徙地傳學。元代道學完成南北統(tǒng)一,追根溯源,也可以遙遙地望見魏了翁的依稀身影。
虞集的老師吳澄在為一位叫張達善的四川學者寫的墓碣銘中,有這樣一句話:“學徒自遠而至者日富,教聲洋溢乎中州?!眳浅危骸秴俏恼肪砥呷豆饰牧掷蓶|平路儒學教授張君墓碣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冊,第708頁。學者轉(zhuǎn)徙踏破時空,道學傳播從而實現(xiàn),于是,就有了“教聲洋溢乎中州”的景象。蜀道通天下,道學傳南北,魏了翁具有發(fā)軔之功。
由宋入元的家鉉翁在一首題為《伯成嘗受學于河朔前輩鶴鳴翁,其學亦宗濂洛,贈以詩,勉其自拔于流俗》的詩中這樣寫道:“南方共宗鶴山老,北方亦有鶴鳴翁。鶴山道脈接濂洛,鶴鳴之派應(yīng)與鶴山同。”家鉉翁:《則堂集》卷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9冊,第351頁?!苞Q山”為魏了翁,“鶴鳴”則指由金入元的北方大儒李俊民,元人郝經(jīng)就在《明道伊川兩先生祠堂記》中寫道:“泰和中,鶴鳴先生俊民得先生之傳。”郝經(jīng):《陵川集》卷二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2冊,第301頁。《宋元學案》卷十四《明道學案》下《明道續(xù)傳》也立有“莊靖李鶴鳴先生俊民”的傳記,將其歸為程學一脈。讀家鉉翁的詩,從“南方共宗鶴山老”一句可以看到,魏了翁儼然已成為南方道學的座主,人所共宗?!氨狈揭嘤喧Q鳴翁”是講李俊民在北方中原的影響?!苞Q山道脈接濂洛”是說魏了翁的道學傳承。“鶴鳴之派應(yīng)與鶴山同”一句,則通過“濂洛”這一道學主流的接點,將一南一北的魏了翁與李俊民聯(lián)系了起來。固然,家鉉翁的詩是寫給一個受學于鶴鳴先生李俊民的學者“伯成”,然以“鶴山”相提并論,不僅反映了魏了翁的巨大影響,還折射出通過鶴山與鶴鳴等傳承光大的程朱理學的南北合流。
結(jié)?語
進入北宋,儒學高揚起理學的旗幟,成為新興的士大夫政治的理論基礎(chǔ)。通過概念錯位,先秦儒家中的“民貴君輕”的因素作為對抗君權(quán)的思想資源被放大,《孟子》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地位。同時緊張的民族關(guān)系,又讓《春秋》得到了空前的重視。中期以后的政治改革,便以經(jīng)典重釋作為依據(jù),對于儒學傳承的道統(tǒng)也開始逐漸明晰。然而,理學的興起還是在經(jīng)學的話語脈絡(luò)之下,體現(xiàn)的是對唐代以來儒學的揚棄,其體用還主要著眼于政治。因此,北宋的理學可以納入唐宋變革論的框架下加以解釋。
歷史拐進南宋,政治、經(jīng)濟重心在江南重歸于一。亡國之痛糾纏著既有的理學流派,政治上的人事糾葛又讓理學屢受打壓。學術(shù)形而上,社會形而下。潛行于民間的理學,在南宋這種特殊的背景之下,順應(yīng)社會轉(zhuǎn)型,逐漸開始走向民間,由原來的致君行道逐漸轉(zhuǎn)向移風易俗的教化路線。理學悄然以道學的面目出現(xiàn)就反映了這樣的傾向。而朱熹等人發(fā)掘簡明易曉的《四書》,推行家禮等言行,也包含有這樣的意圖。走向民間,道學的影響開始增大,滲透到各地。
主要由于政治因素,道學在“慶元黨禁”之際遭受空前的壓制。黨禁未開,道學開山朱熹便含恨而沒。宋金和戰(zhàn)對峙,蜀地則相對安寧。安定的生活使一大批蜀地的學者成長起來。自幼接受義理之學的魏了翁私淑朱熹,并不固守朱熹,在注重內(nèi)心方面還有所發(fā)展。魏了翁存留到今天的著述,甚至比朱熹還多。同時魏了翁也秉承了朱熹以來注重民間的道學傳統(tǒng)。這從幾次贊揚李肩吾為人書寫《鄉(xiāng)黨》《內(nèi)則》便可見一斑魏了翁:《鶴山先生大全文集》卷六三《題李肩吾為許成大書鄉(xiāng)黨內(nèi)則》《題李肩吾所書鄉(xiāng)黨》。此外,南宋承續(xù)傳統(tǒng),社會祠廟活動空前活躍,佛教、道教、民間信仰以及被納入國家祭祀的儒學交互其間。魏了翁對此做出寬容姿態(tài)的同時,力圖以《禮記》等儒學規(guī)范來加以引導,化淫祠為正祭可參魏了翁:《鶴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三八《成都靈應(yīng)觀賜額記》、卷九八《祈雨》、卷九九《祈雨》等文。由廟堂到民間,道學的取向則可以納入宋元變革論的理論框架解釋參見王瑞來:《從近世走向近代·宋元變革論述要》,《史學集刊》2015年第4期。
作為新一代道學家,承學傳道的重任歷史地落到魏了翁的肩上。在蜀地多年講學為政之后,伴隨著影響的擴大與地位的升高,加之弟子的增多,以魏了翁為首的蜀學開始走向各地,受到普遍的注重。特別是魏了翁疾呼為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立謚的實現(xiàn),確立了道學此后幾百年間獨尊的正統(tǒng)地位,儒學從而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弘揚。這一行為,也確立了魏了翁在道統(tǒng)上承前啟后的領(lǐng)袖地位。
此后,南宋后期的戰(zhàn)亂與宋元交替等社會變動,又使魏了翁的弟子等大批蜀地學者星散四方,客觀的外力所帶來的人的流徙讓蜀學輻射各地,擴大了儒學的傳播,最終藉元代的統(tǒng)一之勢,達成道學的南北統(tǒng)一。從上述諸多的視點觀察,我們可以這樣評價:魏了翁是繼朱熹之后道學發(fā)展史上的巨人,是儒學星空中的一等星。魏了翁生前為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請謚成功,還未能讓這四位儒學先賢進入孔廟,六百年后,魏了翁則被堂堂請入圣殿,配享圣人。對確立道學正統(tǒng)地位作出貢獻的魏了翁,得到了來自官方正統(tǒng)的最高褒獎《清史稿》卷八四《禮志》,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533頁。不過,相對于將近三百年前的這種政府行為,今天的學界實在更應(yīng)當對魏了翁在理學乃至儒學發(fā)展史上的學術(shù)地位,作出相應(yīng)的評價。
【附記:謹以此文深切懷念三次擔任拙文責編、英年早逝的范學輝教授?!?/p>
[責任編輯?范學輝?孫?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