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振華 上海對外經貿大學金融學院
行為保險學系列(三十二)提出,基于精算思維的價格監(jiān)管與基于利潤最大化思維的保險公司實際定價之間存在天然矛盾,會對稚嫩型保險公司形成“最低限價”,對具備核心競爭力的成熟型保險公司形成“最高限價”,這必然會對保險市場造成重大影響。
本文分析價格監(jiān)管對保險市場形成的具體影響。
對保險市場進行觀察,我們可以發(fā)現,歐美成熟型保險公司尤其是再保險公司傾向于高度風險厭惡,而我國的保險公司的風險厭惡程度要相對弱很多。幾年前,我曾經聽到幾家保險公司高管在一起聊天,說老板最關心的是利潤,風險管理遠沒有利潤那樣重要,監(jiān)管機構則遠比老板重視風險管理。
保險監(jiān)管機構顯然比保險公司的風險厭惡程度更高,主要原因是保險監(jiān)管機構承擔著保護消費者利益和防范保險業(yè)系統(tǒng)性風險的重要職責,這一職責通過國家行政管理體系得到了強化,為了對上一級行政部門負責,保險監(jiān)管機構往往比保險公司更加重視行業(yè)風險管理。
而對保險公司而言,其風險態(tài)度相對要偏好得多,原因包括:一是多數股東都難以理解或適應保險公司開業(yè)后需要很多年才能盈利的經營特征,往往將其他行業(yè)的盈利周期體現在對保險公司管理層的要求和考核中,導致保險公司的行為傾向于急功近利,風險防控趨于放松;二是我國保險公司經營時間普遍較短,尚未發(fā)生過多家公司同時倒閉之類的系統(tǒng)性風險事件,公司股東和管理層大腦中很難形成像瑞士再保險公司那樣警鐘長鳴的經營思維和決策習慣;三是我國保險行業(yè)既有嚴格的牌照管制或準入管制,又缺乏退出機制或淘汰機制,每家公司似乎都有顯性的中國保險保障基金風險保障和隱性的政府信用背書,導致部分保險公司經營中存在一定的道德風險。
保險公司的上述風險喜好特征和行為,會進一步增加監(jiān)管層的監(jiān)管壓力,導致更強的監(jiān)管層風險厭惡。
由此推測,監(jiān)管層風險厭惡程度較大,很可能是其采用精算思維或成本思維進行價格監(jiān)管的原因,其心理預期很可能是:“各家公司果真如此定價,則每家公司的每個產品都會盈利,都不會給公司帶來償付能力問題,每家公司的財務都非常穩(wěn)健,自己的償付能力監(jiān)管和消費者利益保護也就成功了。”
也正是基于上述原因,監(jiān)管層對“過高定價”的容忍程度很可能遠高于對“過低定價”的容忍程度,因為前者不但不危及保險公司的償付能力,還會增強保險公司的償付能力,進而會增強整個保險業(yè)的償付能力。因此,最低限價的威力也就高于最高限價的威力了。
面對監(jiān)管層的上述價格管制,保險公司可能采取的行為是:保險公司向監(jiān)管機構申報保險費率時,會盡量將申報費率逼近自己產銷計劃中利潤最大化的保險費率。因為按照監(jiān)管規(guī)定,無論是審批型保險產品還是備案型保險產品,其銷售價格必須等于審批價格或備案價格,任何改變保險費率的銷售行為都是違規(guī)的,由此,申報費率越接近利潤最大化費率,自己的經營損失就越小。
但是,監(jiān)管機構工作人員的眼睛是雪亮的,過低或過高的費率可能會被否決,尤其是審批型保險產品。不過,如第一部分結尾所述,在風險厭惡程度較高的情況下,監(jiān)管層對“保險公司定高價獲取超額利潤”的容忍程度顯著高于“保險公司定低價形成虧損”的容忍程度。導致:(1)稚嫩型公司的申報費率通常高于自身利潤最大化的費率,由此,申報費率對自己形成了最低限價;(2)具備核心競爭力的公司的申報費率,卻可以通過在定價時采取保守假設來提高價格,基本可以與自身利潤最大化條件下的費率保持一致。
因此,價格管制對保險市場的最大影響,是對初創(chuàng)型公司(還可能包括成長型公司)形成了最低限價。而且,由于各家公司的成本結構不同,各家公司向監(jiān)管機構申報的保險費率不同,監(jiān)管機構審批或備案費率后,相當于通過監(jiān)管機構與保險公司之間的互動,在保險市場上形成了“無數(形容數量龐大)”個最低限價。
為什么是“無數”個最低限價呢?首先是因為每家初創(chuàng)型保險公司都會申報費率,而初創(chuàng)型公司數量眾多;其次是因為每家初創(chuàng)型公司都會向監(jiān)管機構申報大量的保險產品。以60家初創(chuàng)型公司各向監(jiān)管機構申報200種產品為例,就會形成12000個最低限價。
如前所述,最低限價基本不會對優(yōu)質成熟型公司造成影響,只會對初創(chuàng)型公司(和成長型公司)造成影響,為此,這里只討論受影響大的初創(chuàng)型公司。
圖1分析了最低限價對初創(chuàng)型公司的負面影響。圖中,初創(chuàng)型公司面對的是一條略微向右下方傾斜的需求曲線,邊際收益曲線在其下方,追求利潤最大化的初創(chuàng)型公司會選擇邊際收益MR等于邊際成本MC時的銷量作為最優(yōu)銷量,并將最優(yōu)銷量對應的需求曲線上的E點作為最優(yōu)定價。
從圖中可以看出,公司最優(yōu)定價(或利潤最大化定價)高于G點對應的停產點價格,但高過的程度不大,而且,公司最優(yōu)定價遠低于平均總成本,公司是虧損的。但是,這個虧損額對公司而言是最優(yōu)的,公司實現了虧損最小化(或利潤最大化),這是由其市場競爭力所決定的最好結果。
但是,根據監(jiān)管政策確定最低限價后,假定最低限價完全處于該公司需求曲線的上方,如圖1中的“最低限價”所示,這意味著沒有任何消費者會買該公司的產品,該公司的銷量和銷售收入均為零。這顯然不是該公司的最優(yōu)選擇,在一些消費者愿意支付高于其平均可變成本的價格購買其保險的情況下,該公司卻因最低限價而無法銷售出去任一單位保險產品。與上述最優(yōu)定價相比,公司的虧損額嚴重擴大了,該公司的所有固定成本都形成了虧損額。
?圖1 最低限價對初創(chuàng)型保險公司的負面影響
可以想象,只要最低限價高于保險公司的利潤最大化定價,都會帶來類似的結果,即保險公司的虧損額擴大了(或者盈利額減少了),只是不同公司的虧損擴大程度不同而已。
可見,即便沒有最低限價,追求利潤最大化的初創(chuàng)型公司按照不低于停產點的方式來定價,也會面臨需求疲弱、業(yè)務量少的尷尬;有了最低限價之后,由于最低限價高于其自身利潤最大化的定價,初創(chuàng)型公司會陷入需求進一步萎縮、有價無量的悲慘境地。之所以說悲慘,是因為任何偏離利潤最大化的定價都會使初創(chuàng)型公司的虧損進一步擴大。原因很簡單,盡管價格上升了,但由于銷量大幅下滑,銷售收入扣除可變成本之后的“盈余”降低了,只能覆蓋更少的固定成本。
上述最低限價帶來的負面效果,顯然不是初創(chuàng)型公司想要的。于是,追求利潤最大化的初創(chuàng)型公司必然會想盡辦法讓保單的實際價格降下來,以逼近自身利潤最大化的均衡點。可能的辦法有如下幾種:
第一,如果保單是由保險公司工作人員自己銷售的,保險公司很可能會通過直接向客戶提供額外服務、禮品禮券等方式來刺激客戶購買,額外服務和禮品禮券實質上降低了保險價格。
第二,如果保單是由保險公司的專屬代理人銷售的,保險公司很可能會通過支付代理人更高傭金的方式,激勵代理人銷售更多的保單,而保險公司實際到手的保費收入就下降了。而保險代理人為了把保單賣出去,很可能會采取向客戶贈送禮品、請客吃飯甚至返傭等方式來激勵客戶購買。
第三,如果保單是通過保險中介公司銷售的,保險公司很可能會通過支付中介更高手續(xù)費的方式來降低自己實際到手的保費收入。在更高手續(xù)費的激勵下,保險中介公司會更愿意銷售幼稚型公司的保單,也更可能通過向客戶提供一些禮券、禮品等來促進銷售。
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上述措施都會使初創(chuàng)型公司逼近自己的最優(yōu)選擇或利潤最大化均衡點,進而降低自己的虧損程度。
初創(chuàng)型公司的上述行為化解或部分化解了監(jiān)管層的價格管制政策,監(jiān)管機構必然會想辦法來制止,于是,監(jiān)管機構會出臺更多的監(jiān)管規(guī)定來約束保險公司逃避監(jiān)管的行為。例如,不允許保險公司向客戶贈送保險合同之外的利益,不允許代理人向客戶返傭,不允許向中介機構支付過高的手續(xù)費,等等。
而公司為了在市場上競爭和生存,同時為了滿足監(jiān)管規(guī)定,必然又會想出更多的逃避措施,而新發(fā)展出來的逃避措施又會帶動更多更嚴厲的監(jiān)管措施……如此循環(huán)下去。
在經濟學中,租是指資產帶來的收入。比如,甲是地主,將土地出租會帶來地租收入。再比如,乙是老板,有廠房和生產設備,雇傭工人生產物品后獲得了銷售收入,從銷售收入中,扣除工資、水電費、增值稅等可變成本后剩余的部分,就是老板所擁有的廠房設備帶來的租值。
進一步地,租值的改變通常不會改變資產擁有者的行為。例如,除非地租降為零,無論地租的上升或下降,不會改變地主出租土地這一行為。再比如,擁有廠房設備的老板,除非銷售收入扣除可變成本后的租值降為零,廠房設備租值的升降也不會影響老板的生產行為,即只要租值大于零,老板就會生產,或不會停產(類似于前述的停產點思維)。
租值耗散,是指資產本來可以帶來的租值,由于某種原因而下降或消失了。最早提出租值耗散的是戈登教授。1954年,戈登以公海捕魚為例,說明由于海洋公有或非私產,沒有人收租,因而捕魚人數過多,捕魚的均衡點是捕魚者們的總成本(可以想象為捕魚者們的機會成本或放棄的工資收入)等于總產值,該漁場的租值為零。反之,如果漁場是私產,漁場的主人聘請員工捕魚,聘多少員工呢?聘到工資支出(邊際成本)等于邊際產值(邊際收入)為止,在該均衡點處,工資即是平均工資,而平均產值在邊際產值之上,平均產值扣除工資后乘以員工總數就是漁場老板的租值。將海洋漁場公有與私有兩種情形對比,可以發(fā)現,海洋漁場公有導致任何人都可以隨意捕魚,捕魚者太多,以致公有漁場的租值被捕魚的成本替代,導致海洋漁場本來可以帶來的租值被耗散掉了。
租值耗散的主要原因是資源收入的權利沒有被界定清楚,上例中如果海洋漁場屬于私有,老板會約束捕魚人數,進而獲得租值。
張五常將租值耗散的思維引申到價格管制理論中,以流行的保護窮人的最高限價制度為例,說明價格管制會帶來租值耗散。張五常(2015)說:“如果一件物品的市值為七元,政府管制只準賣五元(最高限價),那兩元的差額沒有清楚的權利界定,在競爭下租值耗散會出現。這耗散會通過市價之外的其他決定競爭勝負的準則出現,例如排隊輪購(在邊際上,成功輪購者的最高時間成本是每件兩元)。但排隊的時間成本對社會什么貢獻都沒有,只在邊際上替代了那兩元的所值,所以是租值耗散的浪費?!笨梢钥闯?,最高限價制度下,買方過多,出現了類似于公海捕魚的效果。從供給端來說,最高限價低于市價,導致供給量降低,量、價齊降,供給端的租值降低了;從需求端來說,無論競爭者是排隊輪購還是托人找關系,對社會而言,這些行為都是明顯的資源浪費(時間浪費或送禮浪費),這些資源本來可以用來創(chuàng)造社會財富,因而是租值耗散。
這里,我將租值耗散思維用到最低限價制度中,看看是否也會引發(fā)租值耗散。在實施最低限價的市場中,如果一件物品的市值五元,政府要求必須賣七元,這兩元的差額到底由誰來賺,也是沒有清楚的權利界定的,于是供給方會群起競爭,可以想象,為賣掉每單位商品,在邊際上,供給方最多愿意花費兩元去競爭,在供給各方的競爭下,租值耗散會出現。例如,供給方通過向銷售中介支付更高傭金或手續(xù)費的方式獲得業(yè)務,或直接向客戶贈送禮品禮券的方式獲得業(yè)務,前者養(yǎng)肥了本來不需要養(yǎng)肥的中介,后者將錢收進來再買東西送出去,對社會而言都是浪費,都會帶來租值耗散。
進一步地,如果價格管制政策制定者看到上述最低限價引發(fā)的賣方競爭行為,很可能會出臺進一步的管制政策,如不允許向中介支付過高的手續(xù)費、不允許向客戶贈送禮品禮券等。而公司為了在市場上競爭和生存,同時為了滿足監(jiān)管規(guī)定,必然又會想出更多的逃避措施,而新發(fā)展出來的逃避措施又會帶動更多更嚴厲的監(jiān)管措施。
上述“貓捉老鼠”和“老鼠躲貓”的各種行為會花費大量的社會成本,但很難從根本上杜絕供給方追求租值最大化或利潤最大化的行為,會形成更高的租值耗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