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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意遲

2020-06-05 13:15居何
南風 2020年13期
關鍵詞:世子

文/居何

圖/封陵采采

他嶄新的甲胄里似是裹藏著天山的冰雪和大漠的寒風,逼近時那雙密云不雨的瞳仁里潛藏的風刀霜劍竟讓她微微覺出徹骨的冷意。

楔子

南齊的小太子登基那天,由一個不識字的小太監(jiān)引著去了自己父皇崩逝前立下的誓碑。

小太監(jiān)和太子一般年紀,尋常只在御膳房做些洗菜的雜活,未曾想到在一眾各有所長的太監(jiān)中間,竟因目不識丁的特質被皇后選中,肩負起如此重任。他帶著幾分哆嗦敬畏又鄭重地掀開蒙在石碑上的黃布,而后踉蹌著垂首退到太子身側。

石碑高八尺,闊四尺。石料不甚名貴,上頭也只短短地刻著兩行龍飛鳳舞的行書,小太子認出是自己父皇的手跡:“春杏門人,有罪不得加刑,亦不得連坐支屬。子孫有違此誓者,天必殛之?!?/p>

春遲一早便知道齊宣不待見她。

她坐在北窗下繡鴛鴦,頭頸微垂,形成一道流暢的弧線,腰背卻板得挺直,像懷著戒備的蛇。半舊的迎枕松靠在椅背上,映著孟春的日頭,可以瞧見上面的金絲繡線早已灰了一半。婢女小環(huán)匆匆跑進門來,咬牙切齒地告訴她齊宣又到周姨娘房里去了:“下九流的狐媚子,盡耍些見不得人的骯臟伎倆!”

春遲手上的繡針兀地拐了個彎,旋即利落地扎在了指腹的薄繭上。她放下繡得歪歪扭扭的鴛鴦,把手掩在香云紗的寬袖里沖小環(huán)笑道:“隨他去,有什么打緊。小廚房里給你留了一碗杏仁酪,去吃罷。”新過門的世子妃不受寵也不掌權,門庭冷落得很。但她樂得自由清凈,閑時愛去小廚房搗鼓些新巧吃食,倒也沒人管她。

小環(huán)年紀小,得了杏仁酪就忘了周姨娘,歡歡喜喜地自去了。春遲遠算不得宅心仁厚,只是對小小年紀便被賣入王府的小環(huán)尤為寬容。

有什么打緊?春遲拿起剪刀,將那方繡帕從當中利落鉸開。她本就捏不慣繡花針,不過是裝個樣子;她也不慣如周姨娘一般伏低做小,有百般手段討好偌大齊王府的世子。

自然,她也不屑于討好齊宣。她來齊王府這一遭,本就意在取他性命。

春遲坐到桌邊,數(shù)著時間給自己細細點了一盞茉莉香片。剛將茶盞捧到嘴邊,門就被人踹了開來——于是她適時假作失手,將那盞釉青瓷杯摔在地上,甫泡開的花朵霎時便污了半塊白玉地磚。

驕矜慣了的齊王世子看到地上的茶水,嘴角漫出諷笑:“松陵鐘氏的嫡長女,竟與販夫走卒一般口味?!?/p>

“茉莉清香,總好過陳年龍井?!贝哼t不緊不慢地回答,纖長的睫羽半絲不顫。

齊宣愣了片刻,很快便板起眉目:“半個時辰后,隨我進宮赴宴?!闭f完轉身就走,袍角帶起的一陣風里微微染著周姨娘的脂粉香,春遲拼力忍住才不至于在他面前打出噴嚏來。

小環(huán)聽見響動,急忙從小廚房跑過來,還沒來得及問出疑惑,便有小廝匆匆捧了兩罐茶葉進門,向著春遲跪下恭敬道:“這是江南新貢上來的明前龍井,世子爺吩咐小的給娘娘送兩罐來。”

春遲示意小環(huán)接了,那小廝卻仍是跪趴在地上不起來:“世子爺還有一句話讓小的帶給娘娘?!?/p>

“不必說了?!贝哼t坐到妝臺前,從黃梨木盒里揀出一枚紅玉戒指套在小指上:“那些舊茶便賞了你罷,想來也能到外頭換得幾兩銀子?!?/p>

待小廝謝恩去了,小環(huán)才奇道:“周姨娘不是說今年府里統(tǒng)共只得了三罐新茶,都給王爺王妃送去了,是以才給了咱們?nèi)q的龍井么?”

春遲拔下松松挽著髻的玉簪,烏發(fā)瞬時披了兩肩,日光下順滑如蘇杭出產(chǎn)的云綢:“想那么多做什么,還不快來替我梳頭?!?/p>

“我看周姨娘就是欺負娘娘您脾氣好,才霸著管家的位置不放!”倭墮髻梳到一半,小環(huán)驀然想通了其中關節(jié),憤憤道:“本就是個不入流的妾室,不過仗著世子爺?shù)膸追謱檺?,如今竟欺負到咱們頭上來了!”

“你也知道她背靠世子這棵大樹好乘涼,”春遲被她咬牙切齒的模樣逗得笑起來:“我可沒有她這樣厲害的靠山。”

“怎么沒有?”小環(huán)從妝臺上揀了一支八寶攢珠釵,比劃著要為春遲戴上,嘴里仍是絮叨:“娘娘是松陵鐘家的嫡長女!那可是垂范百年的望族,連當今圣上都曾受過您娘家的恩惠呢!”

春遲只微微一笑。松陵鐘氏的嫡長女可沒她方才那么好的耳力,百步外便能聽得齊宣的腳步聲。

自然,松陵鐘氏的嫡長女也不屑于為兩罐新茶費心設計。

但她春遲偏受不得這一點委屈。她也拿準了齊宣雖然沒來由地討厭她,但最要面子。

刺殺齊宣是春杏門主給春遲的任務。這其中自然也有松陵鐘氏的一份力,不然任憑她有三頭六臂,也無法神不知鬼不覺地代替鐘大小姐嫁入權勢煊赫的齊王府。

門主是收留春遲的恩人,也算得她半個師父。春遲五歲那年,村子里起了瘟疫,她被阿娘抱在懷里逃進京城,只是還沒來得及在城里安身,那些與她們一道拼死逃來的村民們便被害怕疫病傳播的府尹下令收押起來。

春遲本來也該是其中一個,但她被阿娘及時藏進了空水缸,幸運地躲過了官兵的搜查。天黑下來后,她無處可去,又餓得難受,在街上晃蕩時眼前兀地出現(xiàn)了一幢流光溢彩的華樓。她只見那樓房高大軒昂,又有衣著豪奢的客人進出往來,只當是京都有名的餐館,便預備偷偷溜進去尋些殘羹冷炙填飽肚子。只是還未進得門,便被門口的龜公一把捉住。

宜春樓的鴇兒素來精于算計,樂得把面黃肌瘦的春遲當作送上門的小雜役,每日不過給兩個饅頭活命,卻要她聽滿妓館的使喚。春遲在宜春樓任打任罵了三年,直至某日她不慎摔碎了兩個纏枝盤,待要被龜公拖到后門受一番鞭打時,被覆著面具的門主出手買了下來。

這以后的故事不必贅述。在春杏門的十年里,除了賜給她“春遲”這個名字,春遲與門主再無交集。只是除卻日常訓練,每隔三月,門主便會派人給她送去一本武功心法,并承諾倘若她日后能完成任務,便可讓她與她的阿娘團聚。

自那場疫病后,阿娘就成了春遲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她并非根骨絕佳的練武奇才,但為著這一點渺茫的希望,也懂得吞冰咽雪,使盡渾身解數(shù)以待來日。

用素不相識的紈绔性命換回阿娘的陪伴,這買賣再劃算不過。春遲咽下一口青梅酒,在廣袖的掩飾下微彎了唇角。

“世子妃若愛喝這梅酒,宴后便帶些回齊王府?!比光O環(huán)佩間,坐于上首的皇后在絲竹聲的間歇里沖她笑道。

“謝皇后娘娘賞賜?!贝哼t從善如流,欠身行禮,再坐下時不著痕跡地將酒盅推遠了些。

花團錦簇的皇室宴會,多喝一口酒都會被惦記,當真無趣。

戲臺上咿咿呀呀,演的是《武家坡》。夫妻分離一十八載,薛平貴再遇糟糠之妻王寶釧,出口卻是精心巧謀的試探。一眾貴婦看得如癡如醉,春遲只覺得氣悶。見案上水晶盤里的櫻桃可愛,便舉筷夾了一枚,待要送進嘴里,皇后又開口道:“薛平貴年少從軍,遠赴西涼,倒是與我朝齊王世子相當?!闭f罷,對著春遲又是和藹一笑。

春遲有些摸不著頭腦。她知道陳國正與北戎交鋒,卻從未聽說過齊宣要上戰(zhàn)場。皇后見她怔愣,才反應過來似的,帶了些歉意關切道:“瞧我糊涂的——世子請赴戰(zhàn)場的折子今早才遞上來,世子妃恐怕還不知道罷?”

她當然不知道。陳國上下,還有不知齊王世子夫婦不和的人么?春遲努力捺下胸中翻涌的火氣,也學皇后掬了滿臉的笑容道:“謝皇后娘娘告知。臣妾不勝酒力,請去更衣?!?/p>

皇后頷首允了,春遲待要舉步,忽然瞄見斜刺里伸出一只腳來。她眼波微轉,便見剛顯懷的靜妃也正欲起身,倘若自己吃了這一絆,少不得要和她肚子里的龍種打起官司,坐實了替罪羊的身份——于是她端著笑容踩下去,動作比當年往欺負她的師姐飯碗里丟毛蟲更穩(wěn)準狠。

使絆子的人吃了這一踩,忍痛將那只套著精致宮鞋的腳縮了回去。春遲也懶怠去辨認始作俑者。陳國立國至今不過二十年,太祖英年早逝,當今天子年少登基,雖位至九五,卻也根基搖搖。她那名義上的公公是手握重兵的開國元勛,雖然軍隊遠駐塞外,但除卻廟堂上異姓王的殊榮,齊王在江湖中也頗有名望。而她既接下了刺殺齊宣的任務,多少也能猜到約略是金鑾殿上的那位動了鳥盡弓藏的心思。

是以她一早便明了,這場皇宮內(nèi)苑的賞花宴,處處是為她和齊宣設下的暗礁。

與獵物同進退共沉浮的滋味并不好。春遲開始撒氣似的在御花園亂逛,小環(huán)體力不支,在后頭跟得踉踉蹌蹌。驚蟄剛過,細雨連綿了幾日方停,狹長的石徑上暗伏著塊狀的潮濕青斑。春遲腳步匆匆,直至被一枝斜逸的杏花迎面打了半臉的雨水,才察覺到自己的婢女落在了后頭。她有意停了一停,不曾想緞鞋底滑,一個重心不穩(wěn)腳上便打起了趔趄。

其實她滿可以憑一己之力穩(wěn)住身形,卻偏偏有一雙手從后頭牢牢扶住了自己的肩膀??嗑毷甑墓Φ拙箾]有讓她察覺到對方的絲毫氣息,這難免令春遲心驚。她迅速回轉過身,只見云桃煙柳間立著一道頎長的身影,韶光流轉,透過枝杈疏疏映在他清雋的面容上,竟亮不過那雙深藏星芒的眸子。

小環(huán)總算是趕了上來,春遲卻肅了面容對著男子深深一拜:“臣妾鐘氏,見過陛下?!?/p>

陳域眉眼溫和:“世子妃好眼力?!?/p>

春遲愈發(fā)恭敬:“陛下有神龍庇佑,氣度自與常人不同?!焙螞r常人也穿不得團紋五爪金龍的袍子。

小環(huán)嚇了一跳,急忙要跪,陳域卻擺了擺手道:“地上濕滑,不必拘禮”

坐擁江山的君王倒比二世祖齊宣更沒架子,無怪在朝堂上處處受他人掣肘。春遲不愿多留,正要行禮離開,陳域卻開口道:“齊王世子三日后便要離京,世子妃待如何?”

能如何?左不過是偷偷跟上,再趁人不備一刀結果了齊宣。齊王府人多口雜,她尋不到動手的機會,但城外風緊林密,不愁送不了齊宣上路。

眼下她卻只低眉斂目,溫聲道:“世子為國征戰(zhàn),臣妾自當于王府日日誦經(jīng)禮佛,為我大陳祈福?!?/p>

“若朕沒記錯,世子大婚至今不過十日?!标愑蜓劢菗P起,原本沉寂的眼瞳因此漾起細淡的波紋:“雖則軍令如山,但朕亦不忍新婚鶼鰈分離——便特允你隨世子同赴邊疆,如何?”

“臣妾謝陛下隆恩?!逼桨资s許多麻煩,春遲這回是真心實意地笑著謝了恩。

齊宣見過三軍回到帳中時,春遲剛換上了便于行動的素衫,正要斟一盞碧螺春。她怕小環(huán)跟著誤事,便只身隨齊宣來到北疆。

眼下方潤了茶,還未沖水等得鳳凰三點頭,水壺便被新封的中郎將奪了下來。

春遲也不惱。雖然一路上齊宣防范得緊,到底讓他平安到達了塞北的營地,但左右這位比她還小一歲的二世祖沒幾天好活,此刻她樂于寬宥他無傷大雅的冒犯。

“最遲明日,你便給我回去。”齊宣瞪了她一眼,故作兇狠的模樣讓春遲想起自己從前養(yǎng)過的狗崽子。這樣的恐嚇自從京城啟程起便至少每日重復一遍,她其實早已聽膩了。但面上還是要涌起近乎夸張的惶恐:“圣上口諭,妾不敢違背?!?/p>

齊宣欺身上前,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即便你自恃聰明,也莫把旁人當傻子。你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春遲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齊宣。近距離之下,錦衣玉食養(yǎng)大的齊王世子樣貌堪稱清秀,但他嶄新的甲胄里似是裹藏著天山的冰雪和大漠的寒風,逼近時那雙密云不雨的瞳仁里潛藏的風刀霜劍竟讓她微微覺出徹骨的冷意。

齊宣顯然不欲多言,待要轉身時卻聽得破空之聲。那是一支精鐵鑄成的白羽箭,在齊宣撲倒春遲后擦著他的耳廓射倒了帳中燃著的篝火,而火舌又在瞬間舔沒了粗木案幾和床褥,霎時壯大如咆哮的潮浪。

春遲掙扎著想要起身,卻被齊宣一把扛到肩上沖向了帳外。這是春遲第一次和異性有如此親密的接觸,當下卻只覺得對方的肩膀硬瘦如冷竹,硌得她的胸口一陣又一陣鈍鈍的痛。

對陳國軍營放箭的顯然是北戎的軍隊。春遲甫被齊宣放下,便有滿臉橫肉的蠻子沖他們拍馬揮刀而來。春遲正抱定了自保的想法暗暗握緊袖中的梅花鏢,未曾想手無寸鐵的齊宣竟在那柄彎刀劈面砍來時以身護住了自己。幸而有陳國的兵卒放了一記冷箭,刀鋒只在蠻子墜馬前險險劃過齊宣的臂膀,轉而帶出一串細密的血珠。

春遲怔在原地,齊宣卻無暇他顧,一把勒住韁繩翻身上了失去原主的駿馬,捎帶著矮下身子奪去了那蠻子的彎刀。軍營已被北戎的鐵蹄踐踏得一片混亂,主將在早些時候帶了精銳部隊外出探路,遭受突襲的陳國士卒無令可依,一時間紛亂如鳥獸散。塞北的天迅速暗下來,吵嚷的火光里,身形瘦削的少年縱馬奔突,舉刀疾呼:“殺外虜,守我大陳——”

春遲不知那具尚未弱冠的身軀何以迸發(fā)出干云豪氣,她只見得齊宣馬過處便有士兵舉槍戟依隨而行,漸成一條鐵衣連綴的長龍。龍首兩點火光熾烈,那是簇擁著齊宣的部下燃起的火把,也像為助龍騰風而點上的睛芒。

北戎突襲的兵力出乎意料的多。而留守營帳的陳國士兵不知何時竟少了七成,剩下的多為老弱,漸漸不支。春遲匿于暗處,看準一匹毛色純正的棗紅馬,梅花鏢過,鳩占鵲巢。她嫌長刀笨重,只肯依賴于懷袖中的暗器,倒也一路暢通地尋到了染著半身血跡的齊宣。

兵卒皆自身難保,無人護著年輕的中郎將。而齊宣雖自小習武,半場廝殺下來,身上也有多處披紅的傷口。新鮮的血液浸濡刀柄,濕滑得讓他幾乎握不住。春遲心念一動,微露鋒芒的梅花鏢便瞄上了他的后心。但齊宣亦在此刻轉頭沖她大喊:“快回去!”

飛鏢失了準頭,只擊中了齊宣身后蠢蠢欲動的北戎士兵。齊宣帶著呼嘯的北風靠近,在春遲的馬上狠抽了一鞭子。馬蹄揚起時面上濺血的少年對著她大喊:“若我死了,你便改嫁!”

春遲自然不會改嫁。紅馬在奔出三里后返還,馬背上一襲白衫的女子不再使鏢,而是將一柄不知從哪得來的長槍舞得虎虎生風。槍頭紅纓染血,鮮紅的顏色又隨著刺殺的動作濺落到她的霜色的裙裾上,像雪地里污殘了的紅梅。主將并精銳遲遲不回,齊宣的肩頭亦中了暗箭,春遲撥開重圍,護著齊宣并三五殘眾急急鳴金敗撤。

她知曉一條秘徑,因為春杏門便設在春風不度的塞北。被門主親自買下并未帶給她任何優(yōu)遇,在妓館三年的經(jīng)歷反替她招致許多白眼。無人相幫的處境里,“下九流的狐媚子”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暗中反擊。從沙礫到毛蟲再至長蛇,輕辱過她的同門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報復,漸漸無人敢惹她。而這條秘徑是她翻找毒蟲時偶然尋得,曲回環(huán)繞,正通到峭壁底下的一方矮洞。

安置好齊宣,春遲在篝火邊抱膝坐定。催命閻王成了救世菩薩,她翻來覆去也只能找出自己想親手了結齊宣這一個理由。枯枝在火下噼啪地響著,有思鄉(xiāng)的傷兵唱起了歌謠,歌聲被嗚咽的寒風卷著送到她耳邊,竟是分外的熟悉。

春遲再坐不住,三兩步走到那兵卒面前:“你的家鄉(xiāng)可曾出過瘟疫?”

“娘娘如何得知?”兵員面上浮起意外:“那年爺娘帶小的逃進京城,還未喘上氣便被抓了起來。三日后,鄉(xiāng)親們?nèi)惶幩涝讵z里,小人的娘死前把身上值錢的物事全給了獄卒,才買下了小人的一條賤命?!?/p>

“除你以外,全部死在獄里?”春遲盯著他,眼角緩緩泛起赤紅。她的每一個字仿佛皆從緊咬的牙關中迸出:“你可看清了?”

兵卒毫不遲疑:“小人愿用性命擔保?!?/p>

春遲靜默片刻,轉身向山洞走去。分明是峭壁前一片廣袤的沙地,她卻平白走得踉蹌。及至雙足相絆摔倒在地上,她舉目望去,才發(fā)現(xiàn)北疆的夜空竟是無一點星光。

包扎過傷口的齊宣略略回復了精神,春遲微腫著雙眼走進山洞時,他正握著一支白羽箭聽親信年恩的回報,眉頭深鎖成川字。年恩見春遲進來,當即閉上了嘴,齊宣卻揮了揮手道:“無礙,繼續(xù)說?!?/p>

于是他接著說道:“在下和李主簿核對再三,北戎用以襲擊我軍的羽箭……的確與禁軍的制式一般無二?!?/p>

齊宣久久無言,年恩咬了咬牙,沉聲道:“殿下,王爺為陳氏出生入死打下江山,只有您這一點血脈。如今人為刀俎,您切不可為案上魚肉??!”

齊宣只以手撐額,示意他退下,年恩張了張嘴,終于什么也沒說。待他走了,齊宣方把目光投到春遲身上:“鐘氏素來重文輕武,嫡支更無從習得暗器之法”他的眼里沒有憤怒,只有沉沉的疲累,像壓抑的沼澤,醞釀著可吞風云的陰翳:“你到底是誰?”

齊軍在都城外駐營那天,齊宣抱著手爐來邀春遲賞雪。

塞北一役后,齊王并王妃次日便在一隊親信的掩護下出現(xiàn)在齊宣與春遲面前。齊王在迅速聯(lián)絡了鎮(zhèn)守邊關的舊部后,以雷霆之勢掃清北戎敵軍,轉而以“清君側”為名舉旗向京都挺進。待陳域于朝闕上聽得回報,奉得急令的御林軍只在齊王府拿住了一眾惶恐無知的下人,告病三日的齊王并齊王妃已是了無蹤影。

齊軍所向披靡,陳域只有一支御林軍護衛(wèi)京都,城破只在須臾之間,軍隊卻罕見地在城外結下營帳,暫停了攻勢。春遲在燃了火盆的帳中正捧著一卷醫(yī)書看得入迷,自然不想隨齊宣去帳外受凍,只懶懶道:“在塞北看得還不夠么?”

齊宣也不多纏,從善如流地在她對面坐下,硬聲道:“你的傷口可將養(yǎng)好了?”

沙場上從來槍劍無眼,春遲背上的刀傷卻是在臨城城池中掛上的。臨城太守忠于陳國皇室,率城民死守三日,雖然到底沒能阻擋齊軍的鐵蹄踏破城門,卻也讓齊軍老實吃了一番苦頭。臨城城破當日,太守于府衙自刎,城中民眾皆露哀戚之色,有殺紅眼的軍將意欲屠城,春遲便立時在馬上將一柄長槍遞到他脖頸旁,一字一句:“若我不同意呢?”

自齊軍反掖,滿軍皆知春遲并非松陵鐘氏之女,但齊宣并不多言,行動間仍舊以正妻之禮相待,齊王亦不置可否,是以春遲雖身份曖昧,軍中卻也無人敢輕慢了她。而這位軍將素來恃功而傲,既不能直接與春遲動手,便要將一腔無名怒火撒到街道兩旁瑟縮著的的民眾身上。只是閃著寒芒的刀鋒剛要劃破一名衣不蔽體的乞兒的咽喉,春遲卻硬是翻身下馬以身護住了那個滿臉臟污的孩子,剛卸下甲胄的后背生生受了這一刀,霎時血流成股。

始作俑者還未來得及收回長刀,左胸口便被直直插入一柄長劍。三日苦戰(zhàn),還未來得及梳洗的世子臉上冒出了青短的胡茬,原稱得上風流俊秀的容貌因此平添了幾分鮮明的銳毅之色。他松開劍柄,任由瞪大了眼睛的軍將直直墜下馬去,冷聲道:“我齊軍為清君側除奸佞而來,斷無禍殃百姓的道理。此等害群之馬本該凌遲以儆效尤,念其除賊有功,姑且留個全尸。”話畢,半傾了身子撈起昏死過去的春遲,一路向醫(yī)館疾馳。

“都這些天了,世子方才問起,怕是連疤痕也淡了?!贝哼t顧自捻開一紙書頁,臉上無絲毫波瀾。

齊宣盯著那盆嗶剝作響的火炭,好一會兒才道:“你雖不矜貴,那時卻不至于對一個乞兒也要以命相護?!别埵撬貋聿话迅唛T貴女放在眼中的世子爺,在她翻身下馬為乞兒擋刀時心頭竟也涌上驚痛。

春遲終于把眼睛從書頁上挪開,剝了瓣橘子放進嘴里:“好教世子得知,非但我的命與乞兒相當,便是世子的命,在我眼里也與他并無二致?!?/p>

齊宣臉色微變,卻也只捺住性子問:“你今后作何打算?”

帳外風雪之聲漸息,春遲掩了書卷朝他笑道:“我雙親皆無,親戚斷絕,這條命自然是全憑世子做主。”

齊宣少見她如此笑貌,當下不自在起來,避開她的目光道:“世子妃之位尚無其他合適人選,你若想留在本殿身邊……”他輕咳一聲,快速道:“也并無不可。”

春遲笑容愈深:“滿軍皆知我是個假貨,不過是眼下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才留著這條賤命。若事成,難道令尊還留著我做太子妃不成?世子素來英明,莫要在此時昏了頭才是。”

這番話夾槍帶棒,存心要讓齊宣不高興。而齊宣果然不負所望,到底沉了臉色拂袖出門。春遲把剩下的橘子慢慢剝好,扭頭對著身后的床榻輕聲道:“出來吧?!?/p>

小環(huán)從榻下鉆出來,遞給春遲一封書信并一只瓷白的小瓶,猶豫著開口:“娘娘,您為何讓奴婢避著殿下?”

“你雖是王府舊人,但更是我的舊仆,齊宣不一定信得過你,但一定信不過我。”春遲展開書信:“何況如今你偷偷潛入帳中,替他人傳物與我,行事鬼祟,更加使人疑心,還是避著點好。”

小環(huán)臉上紅白交加,急道:“奴婢方才說了,叫奴婢遞信的人說了這些東西與娘娘性命攸關,奴婢才愿意送來,守營的軍士嚇人得很,奴婢沒法子,只好繞過角門偷偷溜進來……”

話音未了,春遲已把看完的信丟進了火盆。

京都地處濕潤,冬日里,往往雪落到一半便化成了雨絲。既燃不起火把,便全靠披甲執(zhí)銳的軍士立在各處帳門旁守夜。入夜后,春遲換了身暗色短裝,用迷魂香放倒門外的兵卒后悄然游出軍營。

城門離軍營不遠,女墻旁果然如信中所言立著一道人影。春遲走近道:“小環(huán)是你的人?”

陳域轉過身,還是溫和好脾性的樣子,笑著道了句:“何以見得?”

“齊軍防備森嚴,她若真的只是一個長年在王府內(nèi)苑侍奉的丫鬟,如何能避開這許多眼目,順利把東西交到我手里?”

有雨絲落到陳域眼里,他極快地眨去一點快要流露的苦澀,輕輕搖了搖頭:“你猜錯了?!?/p>

春遲眉頭微皺,轉而拿出那只小小的瓷瓶:“第一次見你我便有所懷疑,你內(nèi)力深厚,又把殺齊宣的機會親手推到我面前,未免太巧了些。不過,到今日你才肯承認身份,”她把瓶子丟給陳域,語帶譏諷:“看來你是真的走投無路了啊,門主大人?!?/p>

陳域接過,卻并不慍惱,仍舊含了笑點頭道:“是?!?/p>

“你就不怕我與齊宣聯(lián)手,在此處布下天羅地網(wǎng)?”

“你不會?!标愑蚧瘟嘶未善?,瓶中丸藥鈍而悶的撞擊聲輕輕地傳了出來:“你沒吃解藥。既然置生死于度外,又怎會白送齊宣這樣一樁便宜?”

春遲冷了眉目:“就不許我這條從小被你毒大的賤命對齊王世子情根深種?”

“信中所言,字字非虛。十幾年前你家鄉(xiāng)的那場瘟疫,始作俑者確是齊王?!标愑虿淮?,徑自從袖中取出一卷帛書,遞向春遲:“要滅口的,亦是齊王?!?/p>

帛書所記舊事正如陳域所言,春遲很快看完,靜默片刻后道:“你待如何?”

“齊王生性殘忍,若位及九鼎,天下黎民必遭殃災。”陳域上前,將瓷瓶放入春遲手中,略矮下身子輕道:“兩丸藥,一丸給你解毒,一丸送他上路?!?/p>

齊宣病得快死了的時候,明黃色的帳外跪了一殿的御醫(yī)。他的妃嬪子嗣都不多,卻還是不斷有細細的哭聲傳到他的耳朵里。

這讓他想起春遲死去的那天。沒有御醫(yī),沒有哭聲,只有羽箭貫穿她的左胸,紅得發(fā)暗的血不斷從鋒利的箭頭上滴落,逐漸濡濕一小塊馬背。

她為他擋了一箭,仿佛還嫌不夠,又回頭附贈了一個他之前從未見過的笑容。他卻沒有絲毫劫后余生的喜悅或后怕,只覺得憤怒,看到她墜下馬去,喉頭幾乎噴出血來。

原來在她眼中,自己的命當真與那乞兒一般無二。

明明攻城前的一個時辰,她還真心實意地與自己討價還價:“陳域把臟水都潑到你爹頭上不算,還把我當傻子,讓我毒死你爹。我雖然不聰明,但也知道他大勢已去,殺你爹不過為了泄私憤,我可不陪他發(fā)瘋?!闭f著,丟來一個瓷瓶。

他接了,唇線微抿,片刻后沉聲道:“何以見得?”

“小環(huán),是你的人?!贝哼t轉頭去看一枝積雪的梅花:“陳域機關算盡,卻還是不及你心機深沉,想來他現(xiàn)在也該知道自己技不如人了。”她拂去花枝上的積雪,回轉身掬出滿面歉然:“我原先只當你是個不學無術花拳繡腿的二世祖,卻原來是我輕看了。如今我既表了忠心,你齊家上位后能否放我一馬?”

他不想回答,只問:“你要走?”

“自然。”

他其實一早知道答案,但親耳聽到后心中還是不免生出無用的空洞。

他轉身走出幾步外,又被她叫?。骸拔?,雖然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那場瘟疫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好歹知道陳域不配坐在那個位置上?!鞭D頭后看到她抱著雙臂望天,“我記得小時候賦稅嚴苛,村子里時常有人餓死,出去服役的叔伯也很少能再回來。而這一路行來,除了臨城那位太守,所見的全是尸位素餐的狗官。想來這天下陳域是管不好了,你爹在江湖中頗有聲名,我愿意賭這一把,可別讓我失望?!?/p>

齊宣合上雙眼,那些斷續(xù)的哭聲漸漸渺遠,身軀也漸漸不覺得疼痛。他又想起那枝霜雪落盡的紅梅旁,春遲呲著牙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不然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p>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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