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雯靜
期中考試前一星期,爺爺病情突然惡化。
那天夜自修下課,哥哥騎電瓶車送我回家。我問媽媽去哪兒了。“你媽陪不了你?!鳖D了頓,他又說,“最近家里很忙。”為什么他忽然正色?我看著他清瘦的后背,忽然察覺異常。意味深長的停頓一定包含某些信息,晚風(fēng)微涼,寒意讓人清醒,我雙手插兜故作輕松,盡量不去多想。
這是我見過哥哥最溫柔的瞬間。
謝謝,沒有直接告訴我真相。謝謝,給我緩沖的過程,不然我在電瓶車后座,真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對一街的人。
隔著一道墻,有人在打電話。聲音從聽筒傳出,略帶機(jī)械。我湊耳聽,是媽媽?!班?,昨晚突然就這樣了……醫(yī)生說右半邊身子中風(fēng),動不了。還好好吃著飯呢,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啊……”一下子,我軟在了門背后,雙手緊緊捂住耳朵,夠了,不需要再聽,已沒有什么比這更令我恐懼了。來自死亡的重壓、窒息感從胸腔涌上頭頂。為什么我如此軟弱無力,為什么事到如今我什么也做不了?為什么這種事發(fā)生在我身邊?
閉上眼,混沌之中茫茫浮現(xiàn)這樣的畫面:老家那盞不定時跳閘的燈下,一家人圍著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吃晚飯。一桌飯菜,滿滿當(dāng)當(dāng)都是爺爺燒的。奶奶像往常一樣,一邊用筷子?xùn)|挑西揀,一邊數(shù)落爺爺喝酒過量啦,游手好閑啦,這菜油太多啦,但每次吃得最多的就是奶奶。爺爺不多言,抿一口酒,與那些咬不動的蟹腳較勁。媽媽是永遠(yuǎn)的和事佬,招呼道:好了好了,每天就那么幾句。一只小橘貓,很親昵地蹭爺爺?shù)哪_踝,討些殘羹吃。
突然,燈閃爍了一下。貓尖叫,爺爺?shù)氖滞O聛砹?,然后,然后…?/p>
他躺在病床上,像一個被人們珍愛的但已破碎了的物品。
我努力將他和曾經(jīng)那個人聯(lián)系在一起,可轉(zhuǎn)念又想,這個僅靠醫(yī)療設(shè)備維持生命的人究竟是誰?是我的爺爺?上帝帶走了爺爺?shù)撵`魂,徒留一具干癟空虛的容器。
我只好茫然站著。他是如此熟悉又陌生。
但這么多雙手,他唯獨(dú)牽起了我這雙??!他是記得的,我也記得。
就在不久前,他還有一副能跑能跳的軀體,那時,他也是這樣牽我的手,絮叨著期盼,說,要聽話啊。嶙峋蒼老的手和圓潤豐滿的手交握時光和使命,這是一場生命的繼承與延續(xù)。
如何能面對?我口口聲聲喚“爺爺”,那空洞的眼可以望穿我的悲傷嗎?
十五年前,我在爺爺懷里哭泣;十年前,我在爺爺膝頭哭泣;五年前,我在爺爺臂彎哭泣;而現(xiàn)在,我只能坐在床沿,對萎縮不已的軀殼流下淚水。我那憐愛別人一輩子的爺爺,終于需要別人來憐愛了。
他已消逝,永遠(yuǎn)無法回到從前。
我只能將他當(dāng)作,一段過往的時光。
宇宙中的原子并不會湮滅。當(dāng)爺爺氧化成風(fēng),他就在我的指尖、鼻翼、每一根顫動的睫毛和每一次呼吸。那時,我們永遠(yuǎn)、永遠(yuǎn)依偎在一起。
其實分別沒有那么可怕。原來我只想和他,成為兩粒相鄰的塵埃。
許多年以后,當(dāng)我兒孫成群,我就拉他們坐在滿院月光里,指著天上一顆最明亮的星,說:“看,那就是我爺爺?!?/p>
就好像當(dāng)年您給我講的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