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顯林

一

“把它撿起來！”爸爸對我大吼道。

它，是一塊肥肉丁，蠶豆大小。

我正吃著送灶粑粑，雪里蕻做的粑粑餡里裹夾了很多肉丁。肉丁有瘦有肥，瘦的炒得噴香，我都挑出來吃了;肥的太膩，我想把它們摳出來，扔給雞去啄食。

我只扔了一個，爸爸就出現(xiàn)了。

大蘆花雞撲扇著翅膀，向著肥肉丁飛奔而來?？砂职值拇蠛?，把它阻截在半道上。

我和大蘆花雞一樣，有些不知所措。

爸爸提著菜籃子，站在院子的門口。

“把它撿起來！”爸爸的聲音小了，但更加深沉、威嚴(yán)。

我在心里默默祈禱著：大蘆花雞啊，你能不能快點兒，快把肉丁吞進肚子里?。?/p>

爸爸走進院子，把菜籃子重重地放在地上。一大條長長的肥肉，在籃子里顫悠了幾下。

我看著爸爸陰沉的臉，知道別無選擇，只能把肉丁撿起來。

我撿起肥肉丁，愣愣地站在原地。

我知道，爸爸的心情不好。

二

打從我記事起，每逢過年，從臘月二十三小年這一天開始，爸爸都會有好幾天的沉默。通常，這種沉默會一直持續(xù)到除夕的前一天。

昨天是小年，媽媽已經(jīng)做完了送灶粑粑。但今天，爸爸會自己動手，再做一鍋送灶粑粑。所以，爸爸一大早就去鎮(zhèn)上割回了一大條肥肉。

媽媽做的送灶粑粑餡里放的基本都是瘦肉丁，只偶爾有那么幾粒肥肉丁。媽媽說這些肥肉丁是為了讓送灶粑粑的餡更加油潤、爽口。其實，媽媽、妹妹還有我，誰都不愛吃。最終，它們都?xì)w了一年里都不會碰一口肉的爸爸——小年這一天，似乎成了爸爸開戒的日子。

爸爸做的送灶粑粑，餡里放的基本是肥肉丁。這些粑粑，我們肯定是不吃的。但在除夕到來之前，爸爸會跟我那不曾謀面的小叔，“一起”吃掉這些送灶粑粑。

姑姑告訴我，小叔是一個非常討人喜歡的孩子。

我最常聽見別人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瞧這孩子，越來越像他小叔了，真是討人喜歡！”

姑姑還有村子里的老人說這句話的時候，要么是我穿了新衣服，要么是我在學(xué)?？剂撕贸煽?，要么是我做了讓他們開心的好事。

小叔比爸爸小五歲。可小叔永遠(yuǎn)停留在了十歲。

三

關(guān)于爸爸和小叔的一點兒事情，是姑姑告訴我的——

我們小時候家里太窮，日子過得可不像你們現(xiàn)在這樣：吃的喝的都不用愁，雞鴨魚肉幾乎天天有，換著花樣吃。那時候，一年里也就逢年過節(jié)能緊巴巴地吃上兩三次肉。平日里，家里根本見不到肉，一年到頭就靠過年時煉的一點點豬油抹一抹菜潤潤腸子。

有一年小年，你小叔十歲，爺爺奶奶看我們幾個眼饞得不行，就狠狠心咬咬牙，割了一斤多肥肉，切了一些煉出油，拌在送灶粑粑的蘿卜餡里，又留了一些小肉丁，在每個粑粑里均勻地塞兩個。

吃送灶粑粑的時候，你爸爸吃到小肉丁就挑出來給你小叔吃。

你爸可寵你小叔了，不像我，老跟你爸吵架！

不過，也難怪你爸寵你小叔。你小叔太招人喜歡了：夏天天熱，你爸學(xué)習(xí)的時候，他就在一邊給你爸扇扇子;冬天被窩里冷，他就早早地爬到床上，把你爸的被窩給焐熱了。他對爺爺奶奶也比村子里的孩子對長輩不知道孝順多少倍。大冬天的，水塘里的水很冰冷，你小叔見奶奶在冷水里洗衣服凍手，就搶著幫奶奶洗衣服。爺爺在外面干活回來，他就給爺爺敲肩捶背……可他比我還小呢！

這一次，你爸把小肉丁一個個挑出來給了你小叔。你小叔吃了兩個也舍不得吃了，就拿去給爺爺奶奶吃。爺爺奶奶自然更舍不得吃，你小叔就又拿回去給你爸爸吃。

你爸不知咋的，一下子惱怒了，重重地推了你小叔一下。

你小叔騰騰騰往后退去，絆在一根棍子上，仰面摔倒在碎磚壘的門檻上，嘴里只叫了一聲“哥”，就這么走了。

你爸后悔得尋死覓活，爺爺奶奶的身體一下子就垮了下去。你爸只能輟學(xué)了，回家?guī)椭苫睢?/p>

后來，你爸爸結(jié)了婚，你奶奶和爺爺相繼離世。爺爺臨走時，還拉著你爸的手說，不是你爸的錯，是他做父親的沒本事。

有一次，就那么一次，你爸喝醉了，我問他當(dāng)年為什么跟你小叔發(fā)火。他說他那個時候特別好面子，可家里太窮，覺著抬不起頭，心里一直窩著火;還有，你小叔那么討人喜歡，卻生活得可憐巴巴的，他看著心里難受……總之，他就沖動地一巴掌推了過去。

你小叔走了之后，你爸好多年都不再吃肉。和你媽結(jié)婚的那年，他在你小叔的祭日，自己做了一鍋肥肉丁送灶粑粑，帶到你小叔的墳上祭奠了你小叔，然后又將它們拿回家自己一個人吃了起來，一直吃到除夕的前一天。送灶粑粑吃完了，他又一年到頭不再吃肉。每年都這樣……

四

爸爸向我走了過來，一雙眼睛里似怒似悲，仿佛一個深不可測的空洞。

爸爸伸出手，說：“給我！”

我把粘著灰土的肉丁放在爸爸的手心，爸爸抬手把肉丁拍進了嘴里，然后一仰脖子，跟吃藥似的，囫圇吞進了肚子。

爸爸轉(zhuǎn)身提起菜籃子往屋里走去，一邊走一邊喃喃地說：“日子是好了，可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我仍舊愣愣地立在原地，可大蘆花雞竟莫名其妙地“哦哦”地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