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寧
2019年9月15日,終于還是輪到了我,不得不第一次直面生命中至親的離開。
倫敦的雨季搭上了秋天的列車,開始一段白天尋不見陽光暖意,夜里覓不到月光皎潔的灰色旅程。似乎在終日陰沉的天空下,片片飄落的黃葉時刻提醒著你秋天的到來。身在他鄉(xiāng)時,才發(fā)覺自己和飄落的秋葉別無二致,眼里他鄉(xiāng)的秋景皆是故鄉(xiāng)模樣。
爺爺在中秋之后的第二天走了。可是我一直都覺得,爺爺其實沒有離開我,他只是走出了時間,走入另一個時空獨賞明月。
爺爺離開的這三周里,我總被困在一種似虛似幻的遲鈍里。忙忙叨叨的時候可以忘記遺恨、悲傷,以及所有愧疚和虧欠。前腳還和朋友們談笑風(fēng)生嬉笑怒罵,轉(zhuǎn)過頭來卻因為偶然看到的零星字眼引得回憶重新浮現(xiàn)而濕了眼眶。一旦夜深人靜,龐然的自責(zé)和遺憾便會找上門來。
爺爺?shù)牟‰m曠日持久,心理準(zhǔn)備也已做了不少時日,然而能夠心靜如水、哀而不傷地面對這場生死離別卻是一件幾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我總懷揣著一份可惡的僥幸心理,期盼著爺爺一定可以撐到我下次回去看他,更多的還有一種可怕的逃避心理,我害怕也不忍看到爺爺被病痛折磨的樣子。
得知爺爺走了的消息的那天,坐在從倫敦去往諾丁漢的火車上。我望著頻繁被電線桿和樹杈切碎的陽光,責(zé)問自己:從倫敦到諾丁漢的距離,幾乎就是我家到爺爺家的距離,為什么在暑假的尾巴上,我錯過了生命里最后一次和爺爺相見的機會?
年初,我抱著最后一次見爺爺?shù)男那?,看著他痛苦地躺在ICU的病床上,咬著牙忍著淚讓他加油,要努力好起來,轉(zhuǎn)過身我感覺到的卻是極度的酸楚和無力。那時候的爺爺嘴里帶著呼吸機,無法同我講話。
有一兩次探望的時間剛好碰上爺爺換藥或是翻身,能夠讓我在他醒來時走近病床。我站在爺爺右側(cè),盡管我戴著口罩,頭發(fā)被帽子完全包住,但爺爺一定認(rèn)出了我。我看到爺爺眼角的淚水悄悄滑落,偷偷藏進了枕頭里,我伸手為他拭去。忍著讓自己不要落淚,輕輕去拉爺爺夾著血氧儀的手,告訴他我回來了。
當(dāng)時我在知乎上搜過一個問題:癌痛有多痛。一條一條看下來,各種各樣的故事和文字都在試圖描述出癌癥晚期那種讓人斷了生念的痛,甚至連觸碰病人的皮膚都會給他帶去無限痛苦。
不知道我那時拉著爺爺?shù)氖?,他會不會也很痛?如果活著給爺爺帶來的是極限的苦痛,那么渴求他一直活著的心情和愿望,是不是只能為他扣上一條條沉重而不得解脫的枷鎖?可是對于活著的那份執(zhí)念,又怎能夠理得清楚,當(dāng)斷則斷?
爺爺,如果住院起的這數(shù)十個月為你帶去了我們無法體量的苦難,還希望你可以理解并原諒那份渴望你活下去的執(zhí)念,和所有沒說出口的難忍、不舍和糾結(jié)而沉重的愛。
窗外突然出現(xiàn)一條河流,陽光灑在水面上,十分耀眼,甚至帶著刺痛。沒有動車前,坐火車回爺爺家會經(jīng)過黃河,也有相似的水光蕩漾映入眼簾。
忽而想起有一年暑假回去看爺爺,臨走那天,奶奶堅持讓我睡個午覺再出發(fā)。爺爺悄悄推開臥室的門,看我沒有睡著,走近躺在我身邊,開始回憶起我小時候的故事?!叭厝亻L大了,以前你還是個小不點呢,現(xiàn)在都長成大閨女了?;貭敔敿业拇螖?shù)也少了,爺爺奶奶可想你呢。你還記得小時候睡覺之前讓我給你講的那幾個故事嗎?”
面對爺爺?shù)耐蝗簧壳?,?dāng)時我特別不適應(yīng),不想讓爺爺看出來我差點就忍不住的眼淚,從牙縫里擠出來個“記得”,接著便試圖轉(zhuǎn)移話題,想讓他即刻停止這段煽情。但我偷偷瞄到爺爺完全沒有看我,而是望著天花板,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回到那個不聽爺爺講故事就不睡覺的小時候。爺爺演繹得最精彩的故事有三個:一個是老鼠智斗貓,一個是長工智勝地主,還有一個是神筆馬良。
如今的我已回憶不起完整的情節(jié),只能支離破碎的記起一些字眼和模模糊糊的畫面,但是爺爺聲情并茂的模樣和他古怪又可愛的口音始終鐫刻在腦海。爺爺操著一口結(jié)合了上海話、蘇州話和東勝話的方言,小時候還在牙牙學(xué)語的我經(jīng)常故意模仿爺爺?shù)目谝糁v話,引得眾人哈哈大笑方才露出狡黠滿意的笑容。
那時爺爺每次帶我出去玩的時候教我“白相相”,就是上海話里的“玩”的意思。還有一次爺爺向我們展示他的英語,說完“I love Chairman Mao”后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大家跟他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去年開學(xué)前的初秋回去看爺爺,那時候爺爺還沒有住院,每天會幫做飯的奶奶打下手,經(jīng)常飯前在餐桌上擺撲克陣玩。天氣好的時候,爺爺會手里轉(zhuǎn)著兩個核桃下樓散步。我很懷念那段上午陪奶奶買菜、下午陪爺爺散步的日子。有天我陪爺爺繞著院子走了一大圈,路遇許多鄰居,爺爺驕傲地向他們一一介紹著我,看著爺爺滿面春風(fēng)的笑容,似乎連皺紋里都寫滿自豪。
那天散步,我臨時起意想記錄下和爺爺?shù)膶υ?,于是打開了語音備忘錄。錄音的日期是2018年9月12日。臨近中秋,爺爺回憶起上世紀(jì)90年代以前,奶奶時常會用家里的模具做提漿月餅。
“你奶奶以前也喜歡包湯圓,可好了!還包粽子,你小時候吃過吧?”
“吃過呢!”
“你奶奶她啥都會做,但是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沒力氣了,不想做了。你奶奶搟的面條真好吃,但是她現(xiàn)在不搟了,我還跟她說你給我搟點面條?她說,還是買著吃吧?!?/p>
“買的面條也好吃的!”
“哎,不如自己搟的好吃。”
之后我和爺爺各自陷入沉思,或許都沉醉在味道編織的回憶里。我想起奶奶做的粽子和醪糟,還有酸黃瓜咸菜和麻辣牛肉。爺爺手里的兩個核桃相互摩擦碰撞,發(fā)出有規(guī)律的聲響,久久縈繞。我想起了爺爺做的甜酸肉,那是一種無可替代的味覺體驗,是只有爺爺才能做出的味道。
味覺不單純是一個感官名詞,其實它是一個時間名詞,像一個個節(jié)點那樣標(biāo)記著所有與你有關(guān)的回憶。味覺也可以作為一個方位名詞,因為在食物味道的背后承載著家的重量,每一次的味覺體驗都是指向通往家的一張張告示牌。
火車突然停在了半路,窗外是一片常青樹的綠叢,沒有站臺,也沒有上下車的乘客。幾分鐘后,列車開始緩緩地行進,不一會車速就提了起來。
我忽然好想找一曲蘇州評彈來聽。爺爺獨愛蘇州評彈,他的微信名字就叫我愛評彈。爺爺有好多盤評彈的光盤,我記憶里,評彈光碟的封面總是身著旗袍的溫雅女子手抱琵琶。
有時爺爺坐在客廳的搖椅上聽,有時躺在臥室的床上聽,有時開著門聽,有時關(guān)著門聽。
記得有一次爺爺關(guān)著臥室門在房間里聽評彈,奶奶突然推開房門進房間拿東西,評彈樂聲戛然而止,接著傳來爺爺?shù)妮p聲抱怨:“哎呀,你進來干嗎!我在錄音呢!”
奶奶的“破門而入”打斷了爺爺?shù)匿浺?,原來每次爺爺關(guān)著房門聽評彈的日子,多半沉醉在自錄自唱的評彈里。爺爺聽蘇州評彈的時候,可能在想江蘇老家。
我點開盛小云的《鶯鶯夜焚香》,一種熟悉感傳來,好像有那么一瞬間,我回到爺爺奶奶家,坐在客廳里吃瓜子,聞著空氣中殘留的艾草香,聽到臥室傳來琵琶語。
我在聽蘇州評彈的時候,我在想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