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華
石魯(1919—1982),原名馮亞珩,1919年12月生于四川省仁壽縣文公鎮(zhèn)。早年就學于成都東方美專。1940年赴延安入陜北公學院,成為一位革命藝術(shù)家,從事版畫創(chuàng)作,后專攻中國畫。石魯?shù)睦L畫經(jīng)歷了三個重要階段,“以形寫神”的寫實階段;“以神造型”的寫意階段;“得意忘形”的大寫意階段,石魯全力進入文人畫的現(xiàn)代蛻變,走向其藝術(shù)的高峰。本文試從石魯創(chuàng)作《曾憶嘉陵水》冊頁作品的緣起來探討該作品內(nèi)涵及審美特征。
一、《曾憶嘉陵水》由來
1975年,石魯患上了肺結(jié)核病,身體病衰,可是他仍然堅持寫詩和繪畫創(chuàng)作。這一年春天,石魯為其老鄉(xiāng)郭琦創(chuàng)作四幅冊頁,《曾憶嘉陵水》圖為冊頁中的一幅山水畫。
郭琦(1917—1990),四川樂山人,曾任西北大學校長、陜西省社會科學院院長,為石魯?shù)耐l(xiāng)與摯友。石魯贈送郭琦的《曾憶嘉陵水》作品,是石魯晚年不可多得的杰作。筆者翻閱了大量的資料,以了解該畫由來和創(chuàng)作過程。據(jù)郭琦在《畫壇怪杰石魯絕筆之作》一文中回憶:
《嘉州山水》(《曾憶嘉陵水》)這幅山水冊頁作品石魯是根據(jù)回憶創(chuàng)作的。那一天上午從九點開始,石魯邊磨墨邊與他聊天,海闊天空地談到十一點才開筆。實際上他是在閑談中構(gòu)思。石魯平時對求畫不輕易允諾,即使允諾了也遲遲不動筆。他有次題贈友人書法曰“惜墨如金”。他在落墨之前確是如此,不肯輕易地落墨,總要構(gòu)思良苦,醞釀足了才下筆。這幅山水圖從上午十一點開筆,完成時已是正午一點,不過兩個小時不到,而此畫的醞釀構(gòu)思時間則大大超過作畫時間。
隨后我們一面吃飯,一面賞畫。他津津樂道當年去大佛寺時,在江邊候渡船,聽見隔江吆喊:“娃兒,快搬船過來,吃豆花兒!”他是用地道的樂山土話說的。
石魯?shù)膬鹤邮麑P者說:“‘文革期間,我多次陪著父親去郭琦家吃飯喝酒,郭琦是個美食家,他之前在師范大學,后來去了西北大學。郭琦也經(jīng)常帶個大籠子(上面是菜,下面是飯和兩瓶酒),到美協(xié)后院找我父親。我父親的畫室和住處在一起,小房子一邊是床,一邊是畫案。郭琦來了,晚上累了就睡在父親的床上。我父親就給他畫畫,畫一晚上。床上的郭琦呼呼地睡,父親又吃又畫。當年父親給郭琦畫了很多作品。他們倆太熟了,郭琦每次來了就要畫。父親給他畫,還畫了一些華山題材的作品。”郭琦回憶文章中所說一起吃飯、賞畫是一種常態(tài),也許就是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石魯?shù)膭?chuàng)作才會妙筆生花。
《曾憶嘉陵水》畫的是嘉州山水。嘉州即今日四川樂山,位于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匯合處,凌云山隔江與城對峙,唐代海通和尚在依山臨江的崖壁上雕鑿一尊高120米的石刻彌勒大佛,大佛依巖端坐,俯視三江,頭在山頂,腳踏江邊,體態(tài)雍容,神情安詳。大佛正面對從山地涌來沖向平原的大渡河,大佛可以起到減緩水勢的作用。而大佛頂側(cè)為東坡樓,為蘇東坡少年時讀書處,登樓遠眺三峨,近觀城郭。從樂山城上瞭望,下窺三江,九頂、三峨羅列左右,人們常稱樂山的風景是嘉峨并秀。凌云山地理位置上既有林泉之幽,又避開城郭之囂。蘇東坡離川后被貶官杭州時,還懷念嘉州山水,曾作詩云:“少年不愿萬戶侯,亦不愿識韓荊州。頗愿身為漢嘉守,載酒時作凌云游。”可見其在蘇東坡心中的地位,萬戶侯可以不當,韓荊州也可以不結(jié)識,但嘉州太守他還是愿意做,以便經(jīng)常載酒游凌云山。樂山處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嘉陵江水悠悠,這里多是文人騷客造訪之勝地,由此不難理解石魯為什么喜好樂山。
二、《曾憶嘉陵水》審美特征
石魯所畫的《曾憶嘉陵水》為紙本冊頁,縱38厘米,橫55厘米。最早由《美術(shù)通訊》刊發(fā),代定為1975年,名為《嘉州山水》。后來在多本畫冊中出版。當年,石魯《曾憶嘉陵水》作品創(chuàng)作之時,他的繪畫思想有了新的變化。他說:“我要畫我的畫,我想怎么畫就怎么畫。我不畫別人的畫,也不畫過去的畫兒,一切都重新來?!薄对鴳浖瘟晁愤@幅作品描寫的是從嘉陵江岸遠看樂山的景致,此畫石魯是根據(jù)回憶創(chuàng)作的。
1.匠心構(gòu)圖
石魯筆下的《曾憶嘉陵水》作品,構(gòu)圖獨具匠心。欣賞這幅作品,我們要特別關(guān)注畫面的留白。中國畫向來注重黑白關(guān)系,即所謂的“計白當黑”。畫面中的虛空(白)處,當作實畫(黑)一樣布置安排。有時雖無著墨,亦為整體布局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畫家利用黑白塊面分割畫面之間的辯證統(tǒng)一關(guān)系,來取得虛實相生的妙用。畫面中的白有時是畫面的眼,會讓觀者產(chǎn)生多種聯(lián)想?!对鴳浖瘟晁吠ㄟ^團塊的墨色逼出蜿蜒曲折的江水,使得迂回的江水變得神奇莫測。宋代郭熙曰:“目不見素絹,手不知筆墨,磊磊落落,杳杳冥冥,莫非吾語。”在中國哲學觀里,宇宙太虛充滿了氣,這氣混茫一片難以目辨。若登高遠望,曠遠處沒有峰巒樹木,云煙浩浩,有恍兮惚兮之感。由于宇宙虛虛實實的變化,中國畫中的筆墨也呈現(xiàn)著一種“虛實相生”“以虛代實”的特點。畫面虛處可以是天、水,也可以是云氣,此畫中的白既是江河云氣,也是畫面聯(lián)想的眼。
石魯《曾憶嘉陵水》整幅作品采取虛實對比的手法,畫面大氣磅礴。近處城郭表現(xiàn)語言吸收了版畫和剪紙造型手法,畫面呈三角形布局。密集的濃墨中的屋宇擠出白墻灰瓦,看似粗獷,實則房屋上方的一點留白都是非常講究的,大與小、方與圓、曲與直,密與疏,都處理得很到位。畫面中回廊、花窗以及屋頂?shù)囊淮u一瓦都處理得相當細致。遠山虛寫,給人無盡遐想,大佛、東坡樓、大佛寺、烏龍寺都在筆墨云煙之中,既無所在,又無所不在。濃淡對比,以表遠近虛實之狀。畫面右側(cè)江面用朱砂題詩一首,詩情畫意,讓人浮想聯(lián)翩。這幅畫題款的位置和形狀很特別。筆者曾試著把落款放在左邊,則會把畫面的氣口堵住;若放在上或下,畫面則會被劃分成兩部分。石魯認為:“國畫里的題款,絕不能單看是標題目,記年號,貼標簽。它是整個構(gòu)圖不可分割的有機組成部分。文人畫特別講究這一點。題款失當,可以使一幅畫前功盡棄。題款的文辭,字體、位置、字跡大小、字的組合形體、印章形狀和大小,等等,都要與畫面格調(diào)一致,或相輔相成,不能草率為之?!笔斦J為畫面落款蓋章也是畫面構(gòu)圖的重要組成部分,每一個落款的細節(jié)直接影響這畫的最后效果。他用朱砂寫出的七行落款,放在了畫面右邊的空白處,把整幅貫串在一起,同時使畫面形成大“s”狀,紅色題款與江面點景的小船形成左右的呼應(yīng)關(guān)系。同時,朱砂色塊狀的題款會給人太陽的聯(lián)想,畫面明亮了許多。
石魯1962年創(chuàng)作的《江山城郭圖》,與《曾憶嘉陵水》表現(xiàn)江南房屋的方法相似,同樣應(yīng)用了版畫和剪紙的手法,在筆墨上與后來的作品比較則顯得更加柔和滋潤。
2.筆墨之情
石魯在中國畫創(chuàng)作中,把筆墨幻化為刀、戈、斧,把自己幻化為戰(zhàn)無不勝的斗士。創(chuàng)作對于他而言就是戰(zhàn)斗,就是刺向敵人的劍,冷峻與瘋狂,豪邁與孤憤,荒誕與崇高,都體現(xiàn)在其作品當中?!对鴳浖瘟晁窞槭敽笃诶L畫作品,他的筆墨之變和他的人生經(jīng)歷息息相關(guān)。宋人韓拙在《山水純?nèi)贰罢摴P墨格法之病”中認為,運筆有“三病”,“筆跡外露”“妄生圭角”是“刻”病。石魯?shù)犊痰墓P墨恰恰是圭角外露的取向,而這種筆墨語言則是石魯自己的風格。同樣是書憤的,八大的筆墨既獨立又合拍于古訓,石魯?shù)墓P墨和傳統(tǒng)拉開了距離,同時也有反傳統(tǒng)的意識。我們細細研讀其繪畫與書法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他將中國金石之法用于創(chuàng)作之中,把毛筆運用成鋼鑿斧刻之態(tài),把拙、澀、重、毛的毛筆屬性用到了極致。所以他的作品呈現(xiàn)的是一種渾厚、蒼拙、陽剛的審美,充滿了激情與力量。石魯說:“畫有我之思想,則有我之筆墨,畫無我之思想,則徒做古人和自然之筆墨奴隸……若既有我之思想情意,則有筆墨也。”他講畫有筆墨則思想活,無筆墨則思想死。他認為:“言筆墨,意隨當物理。物為本,意為變,因物而生意,以意而托物,方可窮物而盡意也?!十斨?、知地、知人、知物,不可依葫蘆畫瓢?!?/p>
石魯創(chuàng)作的《曾憶嘉陵水》飽含著濃濃的家鄉(xiāng)情。郭琦說:
石魯對樂山留下了非常美好的記憶。他對我母親所做的樂山味的菜,總是贊不絕口,特別是自己推的豆花,郫縣胡豆瓣作料,要吃三盤,豆渣兒都要帶走。一面喝酒,一面高喊:“此味兒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嘗?!?/p>
可見石魯對家鄉(xiāng)的熟悉和熱愛。他雖然畫的是嘉陵江,實則畫的是家鄉(xiāng)的人和物,畫的是對家鄉(xiāng)的思念。1939年石魯離川奔赴延安前,還專去樂山和峨眉,向故鄉(xiāng)告別,當年的仁壽縣屬于嘉定府管轄。
3.以意造境
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石魯強調(diào)要把情感放在首位:“感情是呼喚起生活的真金……情之所至,金石為開,情之所鐘,可以驚天地而泣鬼神!”“繪畫之為藝術(shù),不僅言事,重在言情,事簡而情深,事少而情廣?!睂τ谒囆g(shù)家來說,生活不是冰冷的描述,不是照抄生活中人與物,而是要全身心地投入生活,把生活轉(zhuǎn)換成主觀的情,作品有了真情,才能通神?!爱嬞F全神,而神有我神、他神。入他神者,我化為物;入我神者,物化為我。然合二為一則全矣。故我之觀物,先神而后形,由形而復(fù)神。凡物我之感應(yīng)莫先乎神交,無神雖視亦無睹。神先入為主,我則沿神而窮形,以動而制靜。形熟而可默想,固當以寫生與默寫為記載?!?/p>
《曾憶嘉陵水》石魯?shù)奶剿麟[含著從重“神”到重“意”的變化,他的山水入手就帶著強烈的主觀表現(xiàn)性和筆墨自主性?!对鴳浖瘟晁凡⒎俏覀冄劬Φ闹庇^再現(xiàn),而是一種主觀情緒的表達。他一面強調(diào)“為生活傳精神”,一面又強調(diào)把山水“當作人來畫”“當成個大人來畫”。山水即人的思想,是人與天地精神往來的深刻思想,也是“天人合一”哲學思想的具體化。所以石魯筆下的山水畫給人驚心動魄、高亢激昂、墨色酣暢、痛快淋漓之感。石魯山水是其人格和美學品格的體現(xiàn),畫面中山的境界是壯美的精神品格。這是通過畫外之意象來實現(xiàn)的,天、地與人的統(tǒng)一構(gòu)成了一種被強化的美。石魯是一個思想型的畫家。他提出了諸多的繪畫思想,如“生活為我出新意,我為生活傳精神”“筆墨形容物象”“山水即人、人亦山水”成為新時期中國繪畫重要的理論成果。石魯?shù)睦L畫注重感受、直覺,更注重繪畫的“意”的深刻表達,不求表面的逼真,而求繪畫寓意性的側(cè)面書寫,注重寫意心性與情感的自然流露,最終形成“賦比興”式的大寫意繪畫風格。
4.題跋之意
《曾憶嘉陵水》右側(cè)中部題款寫道:
石魯說:冊頁畫有時比正式的展覽畫、出版畫更有價值,因為冊頁畫不是為趕形勢、裝樣子的,而多是朋友間交流感情和技藝的,有時也是畫家自己的“日記”,有更多的真情實感。題款云“曾憶嘉陵水”,嘉陵江本在重慶,這里泛指故鄉(xiāng)的水。石魯同郭琦都是在嘉陵江邊長大的,題款開頭就是“曾憶嘉陵水”,此情此景,使他們似乎回到了少年時代。故鄉(xiāng)就在筆端,故鄉(xiāng)就在心里,這喻示著他們當初的告別,既非游山玩水,也非上學求官,而是慷慨上戰(zhàn)場。“清心有幾人”,石魯在面對故鄉(xiāng)江水之景時聯(lián)想到“清心”,有誰知我心?我心之誠、之真,日月蒼天可鑒。面對現(xiàn)狀,兩種不同的境界,耐人尋味。第三句“依欄猶滴淚”,給人無窮的遐想,是當時登東坡樓滴淚,還是作畫時回憶過去而滴淚?最后一句“灑酒逐江魂”,石魯此時只能借酒以沉醉,借書畫以書憤。
綜上可見,石魯在創(chuàng)作《曾憶嘉陵水》時,他表達的是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和對好朋友的一片真情。畫面題跋也讓我們了解了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命運,讓人感慨萬千。石魯去世后,郭琦寫挽聯(lián):“慣惹千夫所指,野怪亂黑,毀譽隨他。論久則明,詎識長安畫派,藝苑爭夸添異彩!不失赤子之心,諧謔癡狂,高下在我。天胡不吊,永懷蜀道故人,黃壚誰與話平生?”人生得一知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