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和友人在西餐館吃午飯,全程毫無寫頭,盡管吃下肚去的“新奧爾良烤雞翅”風味絕佳。值得一提的只是:雖老出了火候但好奇心不減的友人擱下刀叉,輕聲問我一個奇怪的問題:“聽到鄰桌聊什么嗎?”隨他的目光看,距離我們的桌子僅五英寸的芳鄰——兩位慈祥的白人女士,相對而坐,絮絮而談,標準的美式英語悅耳是悅耳,但一句也不曾聽進去,于是我搖頭。友人說:“我也沒聽到。”兩人探討個中緣由,結(jié)論是:彼是“外人”,我和同桌者從落座起就建立心理“屏蔽”,雙方在自己的隱私空間相安無事。
同理,20世紀70年代的上海外灘,由于住房嚴重短缺,供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的空間有限,于是形成一聞名天下的景觀——成百上千對情侶身貼身地坐在圍堤上,彼此間并無空隙,各自捉對兒卿卿我我。要問:情話不是被旁邊的全聽到了嗎?答曰:不會。因為耳朵都聚焦于“聽”自家情侶。
“聽不見”現(xiàn)象背后,有所謂“水仙花情結(jié)”——希臘神話里的美少年那喀索斯,在池水中看倒影,被自己的俊美迷住,發(fā)瘋般愛上另一個“我”,從視線到情感都擯棄了自己以外的人物。此情結(jié)具普遍性,區(qū)別只在程度。極端者是自我中心。中國老話“眼不見為凈”,俗語“有聽沒有懂”,也指向這一類心理狀態(tài)。
如此說來,人一旦過分注意自己,便容易陷入“水仙花”陷阱,難以做換位思考。而人際關(guān)系的和諧,基礎(chǔ)就是同理心和同情心。你姑且做一次“別人”,從對方的立場出發(fā),就明白,從前諸多的不順眼、不中聽,如果對方并非都理所當然,至少也站得住腳。小孩子被大人牽著逛商場,一路上鬧別扭,要馬上離開。大人不明白,手拿氣球,在琳瑯滿目的貨架間逗留,這么有趣,還不滿足?大人如果不下蹲,以和孩子的視線相同的高度看,怎么曉得小孩子所見,只有大人們的腿部,貨架的底部,一點意思也沒有。
“自我中心”群體,不但無從“善解人意”,也絕難客觀地看自己。他們?nèi)f般憐惜、欣賞、愛護自身,最大的受害者,恰是自己。一廂情愿地營造的私密天地,囤積在內(nèi)的“奇貨”,無非寵愛自己的父母一些毫無節(jié)制的夸獎,朋友們言不由衷的諛辭,自己篩選過的“網(wǎng)絡(luò)評語”,在虛假的范圍維持冰山一般的自我感覺良好。
我想,餐館用餐時聽不到鄰座說什么不是大問題,不從自我走出來,卻大大礙于心理衛(wèi)生。
摘自《廣州日報》2019年12月11日 童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