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感情世界、精神世界和審美境界等方面，古典文學對人的長期熏陶浸染，帶來的是整體氣質(zhì)的改變，不但讓個人擁有文化自信，而且有利于提高整個中華民族的文化素養(yǎng)。

我們?yōu)槭裁葱枰诺湮膶W？古典文學有什么當代價值？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它能滿足人們的精神需求。以我們熟知的四大名著為例，看看小說中那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與活生生的人物形象，還有精美的語言和豐富而深刻的思想文化內(nèi)涵，是怎樣為人所喜愛和關注，就不難知道答案。

滿足情感需求

古典文學作品以情動人，滿足人們的情感需求。詩歌和文賦突出體現(xiàn)了這一點。不論是漢樂府《上邪》中與天地同在、堅貞不渝的愛情，李清照《點絳唇·蹴罷秋千》中少女初次萌動的愛情，韋莊《思帝鄉(xiāng)·春日游》中天真爛漫少女追求的幸福愛情，李白《長干行》中青梅竹馬的純真感情，潘岳《悼亡詩》、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中悼念亡妻的真摯感情，還是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中誠摯的送別友情，不論是《離騷》中真摯的愛國情思，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劉禹錫《西塞山懷古》、杜牧《登樂游原》、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中深沉的懷古之情，還是《古詩十九首》、阮籍《詠懷詩》八十二首中對生命短暫的感傷和憂生之嘆，以及其他摹寫社會黑暗、現(xiàn)實殘酷、民眾苦難的作品，都喚起了人們共有的感情體驗和強烈的生命意識，讓情感獲得凈化、豐富和提高。

古典文學作品以情動人，更以藝術美動人，滿足人們對美的情感需求?！峨x騷》營造出香草美人的世界，塑造了純潔高大的抒情主人公形象;漢賦富麗宏大;北朝樂府《敕勒歌》，描繪北方草原的遼闊蒼茫;山水詩中，謝靈運的森峭深幽，謝朓的清遠悠渺，陶淵明的詩情畫意，王維的生動明麗，李白的詩則表現(xiàn)出平遠壯闊的圖景。這些作品創(chuàng)造的是中華民族特有的、傳統(tǒng)的藝術之美，其表現(xiàn)出的無窮韻味、意境之美、語言節(jié)奏之美，都給人們以永恒的美悅享受。

拓展認識空間

古典文學作品可以拓展人們的認識空間。建設中華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園，弘揚中華文化，是當代中國文化的宗旨，而這就需要認識與了解中華民族的文化，了解這個精神家園的歷史。古典文學正是可以在這方面提供古代社會現(xiàn)實的形象畫面，滿足人們的認識需求。

讀漢樂府《東門行》，可以了解到那時百姓已“盎中無斗米”“架上無懸衣”，人民被逼反抗的社會現(xiàn)狀。讀杜甫的“三吏三別”，可以知道因安史之亂唐軍戰(zhàn)敗，朝廷為補充兵員，甚至不得不征用老翁、新婚之夫和不到年齡的中男，這當中，一個老翁的三個兒子征戍，兩子戰(zhàn)死，可見當時“積尸草木腥”“園廬但蒿藜”的悲苦情形。

從漢代大賦，如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班固《兩都賦》，可以知道漢代帝國的繁盛，帝王苑囿廣大富饒，宮殿宏偉壯麗，田獵盛況空前，京都異常繁華。從杜甫《憶昔》，可以知道開元全盛之日，“小邑猶藏萬家室”“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四海晏平，百姓富庶。從駱賓王《帝京篇》、李白《君子有所思行》等詩，可以知道唐代帝京是何等壯偉，人物是何等卓絕。

古典文學更多作品，還讓我們認識古代各類型人物的生存狀況和心理狀態(tài)。從王昌齡《從軍行·青海長云》《從軍行·大漠風塵》，我們知道戍邊將士“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報國殺敵的壯志豪情。從漢樂府《上山采蘼蕪》等詩，可以知道盡管有的婦女勤勞柔順，仍不免被男子拋棄的命運。從白居易《琵琶行》，可以知道京城琵琶女的身世遭遇：年輕時風光一時，年老時卻被拋棄，“嫁作商人婦”，日守空船。從王昌齡《長信秋詞》五首，可以知道失寵宮嬪的幽怨，她們在凄涼寂寞的深宮中無聊地手把團扇、臥聽宮漏。從王維《少年行》、李白《俠客行》等詩，可以知道唐代游俠的生活面貌，他們重然諾，輕財重義，“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我們知道更多的，是士人的生活狀況和心理狀態(tài)。從曹植《白馬篇》、阮籍《詠懷》其三十九、李白《梁甫吟》、高適《塞下曲》、岑參《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王昌齡《從軍行》、祖詠《望薊門》等詩，可以知道他們渴望建功立業(yè)的壯心。從范仲淹《岳陽樓記》，可以知道他“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襟懷。

從另一些詩，可以知道士人官宦生活的感受。比如，從白居易任杭州刺史和蘇州刺史時寫的詩，可以知道他能在力所能及又不觸怒權貴的情況下，為人民做一些好事，總的生活比較閑適。從他分司東都洛陽時寫的詩，可以知道他一生最后十八年“似出復似處”，吏隱之情兼遂的生活和心態(tài)。從姚合《武功縣中作》三十首，可以知道一些士人為小官的閑散情調(diào)。從高適《封丘作》，可以知道他為官“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的處境和心態(tài)。從歐陽修《戲答元珍》，可以知道他被貶謫邊鄙的寂寞和思鄉(xiāng)戀京的心情。從阮籍《詠懷詩》八十二首，可以知道魏晉易代之際士人的生存狀況，知道他們畏讒懼禍、戰(zhàn)戰(zhàn)兢兢、孤獨索寞的心理狀況。

這種認識，和歷史冷靜、理性的敘述記載不一樣，古典文學作品是帶著感情的形象描繪，人們所認識的，是形象的歷史和生活的面貌，不僅僅是歷史的現(xiàn)象，更是歷史的本質(zhì)。比如，從張養(yǎng)浩《山坡羊·潼關懷古》，可以知道歷史上的王朝盛衰都不過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從李紳《憫農(nóng)》的“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從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可以了解封建社會階級對立的事實。

提升人格境界

提升人們的思想人格境界，是古典文學的又一現(xiàn)實價值。一些表現(xiàn)愛國情操的作品，比如《離騷》《九章》，陸游、文天祥的詩篇，辛棄疾的詞作，感受那種愛國憂民、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可以激發(fā)人們的愛國情懷。一些關注現(xiàn)實、憂慮民生的作品，可以使人們更為關注民生，關心下層民眾。一些表現(xiàn)開闊心境的作品，對于人們在逆境中奮起，在失意時進取，樹立積極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有著很好的啟示和教育作用。如曹操《步出夏門行》中描寫東臨碣石而觀滄海的壯闊景象，展示開闊胸襟，“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李白《行路難》，寫仕途失意之時猶自信“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保陂_闊的境界中抒發(fā)壯大開朗的感情;杜牧的詩，寫紅于二月花的楓林霜葉，寫氣勢高遠的南山秋色，明麗的畫面表現(xiàn)澄凈高遠的心境、清爽俊揚的情懷;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寫他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豪邁氣慨，《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寫風雨中“何妨吟嘯且徐行，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精神狀態(tài)，表現(xiàn)他仕途失意時的開朗樂觀、昂揚意氣。

而另一些作品，如嵇康《四言詩》、王羲之《蘭亭詩》，以及陶淵明、孟浩然、王維的一些詩作，寫超然物外的境界，寫寧靜平和的心境，一切煩促蕭索的情思都消融在融融的春色之中，一切世間的系累都在好風微雨、園蔬春酒中消退。這些作品，有的有消極避世傾向，但有的確實能讓人精神得到凈化，變得高雅，能讓人淡化世間的貪鄙庸俗、名利追逐，讓人歸于自然，歸于寧靜，在世事紛擾和精神壓力之中尋找到心性自由的空間，尋找到生活和精神的樂趣，讓人們得到精神陶冶和心性修養(yǎng)，人格境界得到提升。

與精神需求、感情需求、審美需求、人格境界提高相聯(lián)系的是文化素養(yǎng)的提高。知識的積累自是一個重要方面，但是文化素養(yǎng)的提高，遠不只是片斷、零碎的知識累積，也不只是一時的、單純的、被動的感情共鳴和審美感受，而是在古典文學感情世界、精神世界、審美境界長期熏陶浸染下，綜合的、穩(wěn)固的情操陶養(yǎng)和整體素養(yǎng)的提升，是人的整體氣質(zhì)的改變。它是潛移默化的，和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其他內(nèi)容一道，如春雨潤物一般，滋養(yǎng)著禾苗成長，滋養(yǎng)著參天大樹。

古典文學，還有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其他內(nèi)容，不但讓個人擁有文化自信，而且它還將通過每一個人文化素養(yǎng)的提升，進而提高整個中華民族的文化素養(yǎng)。也因此，古典文學必然會融入當代文化建設和精神文明建設之中，并促進其發(fā)展，這應該是古典文學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當代價值。

盧盛江，南開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